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到窗边。黑沉的窗玻璃外,是校园星星碎碎的灯光,稀疏又沉默地在黑夜中闪烁。
    “你在单恋么?”程然背对着她轻声问。
    苗小青沉默,没有否认。
    “单恋不错,”他侧过身,侧脸映在玻璃上,“你现在很好,谈了恋爱就会变得依赖,那就不好了。”
    他静静地看着苗小青,目光安然澄静,如同冬日无风无雨的湖面,扑面一股湿润的冰凉。
    苗小青多数时候能从那平静无波的湖面,见到自己微渺的倒影。
    那双漠然却洞悉的眼睛,看得到的,是他想看到的;看不到的,是没必要看到的。
    苗小青懂了,她那从未想过隐藏的心思,对程然来说,是没必要看到的。
    胸口的火热被扑冷了。
    房间的安静让她感到一种无处容身的局促,她站起身,“我该走了。”
    “平均场会算了?”程然走回来。
    “会了,过两天就能交给老板了。”
    “你确定?”
    “确定。”
    程然低头想了一下,又说:“还差一碗冰糖雪梨水。”
    “什么?”苗小青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搞懵了。
    “去买冰糖跟雪梨,”程然说着话,已经走到门边,弯腰开始穿鞋,“你去不去?”
    “不去!我该回宿舍了。”苗小青有点气闷,“再说,我又不是保姆。”
    程然穿好鞋,靠着墙,双手往胸前一抱,“再问你一次,去不去?不去别后悔。”
    “去!”
    苗小青说完就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却还是磨蹭地走到门边。
    苗小青心里的气闷扩大。
    这股气来的莫名其妙,甚至是什么性质都说不清楚,像是失落,不甘,受伤混绞在一起,别扭地梗在心口。
    一直到宿舍楼下。
    程然走在她的旁边,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从湖上吹来的风很冷,空气中含着清洌的水气,扑到脸颊上微微湿润。
    苗小青别扭地一直望着左边,一盏盏路灯的灯光晃过,她的脸在光影交错中一明一暗。
    转弯时,她的腿绊上路中间的石墩,身体猛往前一扑,脸砸到灰砖地面之前,脖子忽然一紧,毛衣的后领被人揪住,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
    苗小青站稳,看了眼揪在衣领子上的手,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拽围巾,揪领子,总是能完美避开肢体接触的程然。
    “你走路都不看前面?”程然数落道,“出来就一直朝左边梗着脖子,落枕了吗?”
    那是因为你走右边。
    苗小青从容冷淡地扯回自己的后领,绕过他往前走。
    程然追上来,“你生气了?”
    “没有。”
    “好好地怎么就生气了?”
    好好的?苗小青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洌的空气进肺里,如果承认生气有用的话她早承认了——
    “我没生气。”
    程然再一次挡在了她面前,借着昏暗的灯光探究地看着他。
    苗小青低头躲开他的目光。
    也许情绪的出现总是缓慢的,滞后的,她决定要离开他的宿舍时,那感觉还只是像被敲了一闷棍,脑子一片空白。
    直到走了出来,在电梯里,与他共处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她柔软的心一点点变冷变硬,结出了一根根尖利的冰凌。
    她想着,如果他现在再说一句冷酷的话,她从心上随便掰下一根冰刺,都能狠狠扎疼他。
    她蓄势待发地等着,落到她头顶的却是他的大手。
    苗小青浑身僵住。他的手掌厚实温暖,罩着她的发顶,轻柔地捋了捋。
    “小孩儿一样的。”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苗小青心上的冰凌“咔咔”地折断了,她的鼻子微微发酸,又不是暗恋了几年的,干嘛这么患得患失?
    “走吧。”察觉到她的软化,程然立刻收回手,塞回兜里。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还是苗小青先开口:“我其实不是考研专业户。”
    “我知道。”程然回道,却没说他为什么知道。
    “考第一对我来说并不难,从我出生起,就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考第一,”苗小青缓慢地说,那些从来没想过从心里翻出来的话,却在这时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我没有很高的智商,记忆力也不算特别好,所以我要花很多的时间学习。一对一的家庭教师,各种培训班,大量的习题训练。”
    “你爸妈也太狠了点儿!”
    苗小青笑了下,“因为他们,我一生下来就有吃有穿,他们没别的要求,就希望我学习好。”
    “你爸妈狠,你懂事,”程然也笑了,“你们家倒是和谐。”
    “其实小时候也不懂事,后来懂事了就很拼命,也是因为太拼,高考前大病了一场,结果考砸了。”
    程然静静地听着,一语不发。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小就考第一,但是考第一却不是他必须要做的事。他只是在探索自己的人生,探索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时,顺便考了无数次第一。
    这样的话不能说。
    苗小青接着说:“他们说的其实也没错。除了考试,我别的什么都不会,好像和考研专业户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程然转过头说,“你会算平均场了。”
    苗小青一怔,对他而言,评价一个人能力的起点就是会不会算平均场。
    她笑了起来,灯光落进了她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芒。
    程然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对她,看着她的笑容,神色意味不明。
    “苗小青,你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吧。”他很轻地说。
    “嗯?”苗小青也转过身,面对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一直像现在这样,”程然说,“别哭哭啼啼的,那就不好了。”
    夜色将他们笼罩着,微弱的灯光穿过黑沉沉的树影,照到脚下,操场上的喧笑声时断时续地传来。
    短短的时间里,他提醒了她两次——别依赖,别哭哭啼啼的。
    他的喜恶,表现得明明白白。
    仿佛是因着黑暗的掩护,苗小青朝着他迈近一步。
    他却先一步转身,朝着黑暗里大步走去。
    程然最终没有吃到冰糖雪梨水。那天晚上,他先一步走后,苗小青回了宿舍。
    苗小青的脾气是你退一尺,我让一丈,别人不给她留余地,她也绝对不上赶着。
    她在宿舍埋头三天,把江教授交给她的任务完成了。
    秋天早晨的阳光带着一点金色,日渐枯黄的草坪冒着斑驳的青绿,那零零碎碎的生机异常讨喜。
    苗小青涂着厚厚的防晒霜,穿过半个校园,走着去办公室。
    路不算近,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看看蓝天白云,花鸟鱼虫,那么就算程然在办公室,她也能云淡风轻地面对他。
    她演了一路的内心戏,到了办公室,程然却不在。
    袁鹏见到她,眼睛一亮,“哟,小青苗,你穿上裙子很有女人味啊!”
    苗小青面色赧然。她穿了条四色拼接的背心裙,外面套了件黑色风衣,是她考上研究生,爸爸送她的礼物,今天才头一回穿。
    苗小青看了眼后面的空位子,状似随意地问道:“就你们俩啊?程然感冒还没好?”
    “三天前他就来上班了,”袁鹏说,“昨晚他女朋友从北京过来搞突然袭击,今天怎么会上班?”
    苗小青正埋头在包里掏笔记本,她的手伸在里面掏啊掏,却没什么也没抓住。
    袁鹏略带兴奋的声音灌进她的耳朵里,“程然的女朋友不愧是学音乐的,气质太仙女了,她一推门进来……”
    仙女还用得着推门进来?
    苗小青心想着,抓住那团缠到一起的线,试着扯了几次,始终没办法成功地把线单独扯出来。
    袁鹏就像个敞开的话匣子,“……她很会给程然做面子,进来就自我介绍,音乐学院的大四学生,说谢谢我们照顾程然,还给我们带了礼物。小青草,也有你的,瑞士莲巧克力。”
    苗小青烦躁地扯了半天线,猛力一抽,鼠标被线带得从包里飞出去,砸到地上摔成了两半。
    袁鹏刚把巧克力放她桌上,见状惋惜地大声嚷嚷起来,“哎,你这败家丫头,这还是蓝牙鼠标啊!”
    苗小青垂眸望着桌上那块蓝色雪山包装纸的巧克力,还真特么凑巧是她喜欢的经典口味。
    思绪如同打上绳结的线,一拉一扯更糟更乱。
    许久,她扔开那些糟乱的思绪,心头才浮起一丝疑惑——
    怎么就没想到呢?
    怎么就一次也没想过他也许是有女朋友的呢?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大步走入夜色中的背影。
    所以一切都是那样的合情合理。
    事情好像变得简单了,又不是暗恋了几年的,也不会因为惯性刹不住车。她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把笔记本稳稳地放到桌上,接上电源,才去拾起地上的鼠标残尸。
    “你们谁有多余的鼠标?”她问。
    杜弘把一个鼠标放在桌沿。
    苗小青拿过来,插在usb口上,屏幕上的那个白色的箭头活动了,她转头对杜弘说:“能用,谢谢!”
    “去帮我倒杯水就不用谢了。”杜弘的声音在屏幕后响起。
    苗小青望着天花板几秒钟,低下头把她计算公式调出来打印,这才去敲敲杜弘的桌子,“水杯呢?”
    杜弘从一叠算稿下面拽出一个灰色的水杯递给她。
    苗小青盯着那杯子,半天没伸手接。
    “你没手?”杜弘拿杯子敲了敲桌子。
    苗小青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往杯口看了一眼,杯壁一层厚厚的茶渍和咖啡渍。
    “好家伙!”苗小青说,“把里面那层揭下来,就又是一个杯子。”
    杜弘横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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