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寒这道懿旨送去成德殿后,没过多久,御内监就把青川临幸了女子、都从甘露寺接回宫来,因位份未下来,于是都按选秀时的规矩,统一安排在拾翠殿里暂住,等生完孩子后、册立了位份再寻居处。
    因念及拾翠殿里的这些女子、多怀有身孕,且快要临盆,不好乱动,叶寒便免了她们来拜见,让她们在拾翠殿安心养胎。
    当然,她自是也不会去拾翠殿、给自己招惹麻烦,便以大病初愈为借口避了,而住在拾翠殿里的这些人,虽有心想来长宁宫、与叶寒这位皇后娘娘攀扯一下关系,好日后在宫中得个助力,也只能稍稍作罢,安心待在拾翠殿里养胎生产。
    可奇怪的是她们住进这座拾翠殿后,除了御医外,来这里看望的第一个人既不是陛下,也不是皇后娘娘,而是身为太子太傅的朱老大人,慧太妃娘娘的祖父,也是那位与她们同样怀有龙嗣的朱家小姐的祖父。
    因这次被纳入宫中的女子不是朱娉然的堂妹、就是她的侍女,都与她息息相关,而且现下大都身怀六甲,出于为天家血脉考虑,御内监这次特别破例请她也一同回宫,为的就是好照顾这些人,毕竟这些人多怀有龙嗣,若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可担待不起。
    而朱娉然为顾全大局、自是不好拒绝,便应了御内监的请求,一同回宫住进了拾翠殿,等堂妹侍女等人生产完后、再离宫回寺,所以当她看见、突然出现在拾翠殿的祖父时,心里也不免吃惊,连忙上前,将他迎进了她与娉婷住的主殿里。
    从祖父一脸沉重、出现在拾翠殿的那一刻起,朱娉然心里就明白,他这次来是有话与她和娉婷说,所以便遣散了殿内的宫女嬷嬷,让她们到殿外候着,然后关上了门,转过身来、看着前面负手在背的苍老身影,心有敬畏,于是连忙小步上前、走至跪在地上的娉婷旁边,双膝一弯,也跪了下来。
    “祖父。”
    其实娉婷有孕一事、她一直瞒着众人,就连她最尊敬的祖父也一并瞒着,祖父今日会来朱娉然并不意外,所以无论等会儿祖父怎么责罚她,她都一力承担,不会逃避。
    拾翠殿主殿偏阳,阳光透过殿门上的回纹明窗、照得满殿生辉,背光而立的朱启明、看着地上自己被光重重包围住的影子,这一刻,在他活过七十多载的岁月里、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进退为难,而这种让他举步维艰的为难,恰恰还是他最疼爱的两个孙女给他带来的。
    “为何要瞒着我?”
    听见祖父苍老的声音满含失望,跪在地上的朱娉然和朱娉婷、都愧疚低下了头来,谁都没有开口回话,朱娉婷甚是无声哭了出来,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因怀孕变得丰腴的脸,一滴一滴落在、高高隆起的孕肚上,难以言由。
    娉婷生产在即,不易情绪激动,见状,朱娉然挺直背脊,抬头看着面前那让她无比尊敬的祖父,回道:
    “事出紧急,孙女也是无计可施,这才趁着回宫拜祭先帝的时候,向皇后娘娘禀明此事,未能及时告知祖父,是娉然考虑不周,还请祖父责罚。”
    “娉然你……”,朱启明听后立即转过身来,无比痛心、看着自己这个最懂事的孙女,说道:
    “你不是不知规矩的孩子,这么大的事,你怎能自作主张瞒着家人,还擅自作主跑到皇后娘娘那里、禀明此事,你让祖父我以后、如何面对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
    祖父身为太子太傅,负责教导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又是太子殿下生母,所以对这件事,朱娉然也一直心中有愧,而把祖父牵扯进来、更非她的本心,只是事难两全,她也是无计可施:
    “祖父,您说的娉然都懂,娉然也想告知您此事、与你好生商议一番,可……”
    说到这儿,朱娉然不由转头看了看一旁、朱娉婷用宽大宫衣都遮不住的孕肚,继续说道:
    “……娉婷这肚子实在是等不了了,若不趁着她未生产之前、把该有的名分定下,到时别说是娉婷的名节,就连我朱家满门也会名声扫地,在长安再也抬不起头来。”
    朱娉然见祖父未回话,知他在这件事的心结为何,所以好言劝慰道:
    “娉然知道祖父您为太子太傅,与太子殿下师徒情深,不愿因娉婷这事、伤了你们之间的师徒关系,可祖父您也知道,陛下身为帝王、有三宫六院是正常的事,就算没有娉婷,也还会有其他的女子入宫为妃,这次真的只是凑了巧而已。
    至于皇后娘娘,孙女虽与她只有两面之缘,但瞧得出来皇后娘娘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应不会因娉婷入宫侍君而心生嫉妒,更不会因此而对祖父您生了嫌隙。祖父大可安心。”
    这事是纸里的火根本包不住,祖父知晓也是迟早的事,所以这番话在她心里反复琢磨、斟酌了数遍,情理皆满,朱娉然自信、还是可以打动祖父几分。
    可朱启明听后、却闭上眼连连摇头,怒难自抑,连嘴带手都气得发抖,朱娉婷看见,连忙上前一扑抱住朱启明的手,就像小时候做错了事怕挨骂、然后紧紧抱住祖父的手,哀声说道:
    “祖父,不关堂姐的事,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祖父您也知道,父亲母亲一向不喜欢我,若是让他们知道我未成亲便有了身孕,他们一定会活活打死我的,所以我才会求堂姐帮我。
    祖父,我与堂姐真的不是有心要瞒着您,实在是事出无奈。您若真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打是罚我都认,绝不会怨您半句。”
    朱启明低头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女,还有她已高高隆起的肚子,终是没能狠下心来骂她一句,只能无奈甩开她的手,恨铁不成钢道:“陛下乃是一代明君,岂是能被轻易糊弄的!你、你……糊涂呀!”
    然后看着双手扶住朱娉婷的朱娉然,这个成熟稳重、最让他放心的孙女,痛心疾首道:“你更糊涂!你这是在置朱家满门于不顾,你知不知道呀?”
    毕竟已是七十几岁高龄,上了年纪,被这么一气,朱启明气血上头、有些站不稳,朱娉然、朱娉婷两姐妹连忙上前将之扶住,这才没有倒在地上。
    “祖父,祖父您没事吧?”
    “祖父,您先坐下歇一会儿,我让人去请御医给你瞧瞧。”
    朱娉然让朱娉婷将祖父扶好,自己准备去请御医,但是被朱启明自己摇头拒绝了,神智昏昏沉沉里,嘴里仍喃喃念道:“你们让我朱家满门以后如何做人,又如何在长安立足呀?”
    朱启明突然说的这话、玄乎深奥,别说朱娉婷听得云里雾里,就连曾在深宫多年的朱娉然、也听得个一知半解。
    虽说娉婷这事、是有些伤及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利益,但无论怎么算都是她朱家得利最多,可为何祖父还会有这般悲观的言行,但念及祖父年岁已高、不能再受刺激,只能好言安抚道:
    “祖父,不至于,事情没您想的那么严重。”
    眼前眩晕已散、理智回神,朱启明看着眼前已经长大了的朱娉然、朱娉婷,无奈感慨道:“你们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那位雄才伟略的帝王对当今皇后的感情,他这个见证者最是清楚,连太子殿下、他们的儿子都容不下,又岂会容忍旁人、在他们夫妻之间插上一脚。
    想着想着,然后两行老泪倏然落下眼眶,一生遭遇坎坷无数、也不曾哭过的朱启明,在此时却落了泪,为朱家满门三百多口人的性命,也为朱家未来已悬在刀尖上的悲惨命运。
    说完,朱启明便抽回了手,果断拒绝了朱娉然两姐妹的搀扶,然后自己迈着蹒跚的步子、颤颤巍巍离开了,只留了一个年迈佝偻的身影、让朱娉然两姐妹心酸不已。
    “娉婷,你说这件事,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朱娉然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祖父落泪,心有动容,不禁怀疑自己这般做、可真是错了,她转过头来向朱娉婷求解。
    拾翠殿很大,做工精美的镂空圆鼎铜炉内,散发着松木清香的银屑炭、就不曾熄灭过,烧得严寒无处可藏、满殿温暖如春,朱娉婷低垂着头,轻轻抚摸着、自己快要临盆的孕肚,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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