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袖一挥,飞扬的衣袍潇潇洒洒,于唐念眼前上演的一阵恍惚顺势掩去了那位帝皇的伟岸身影,等到世间万物再现清晰时,留给唐念一人端详的,就只剩下了那个半边化作废墟的寒玉阁。宽袍黑衣缓步走到竖立在草坪之上的铡刀边,不知何时为鲜血所渲染的手掌慢慢贴上刀柄,笼在阴影下的脸庞闪过一瞬的扭曲,很快便又重回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
    唐念并不着急着抽刀离开,只是在握上刀柄后默默回头,凝望着那块在战斗中得以毫发无伤的雕红巨石,复杂的情绪开始在心头蔓延,而且很快就已占据了其眼眸中的半壁江山。
    看不出具体年龄到底有多少岁的黑衣长舒一口气,而后一边以双手搀扶着重刀,一边向着巨石深深鞠躬,弯下的脊椎于后背勾勒出骇人的消瘦轮廓。
    “公主…属下无能啊…”等到唐念再度起身时,这位并非是南溟出身的黑衣卫士已然泪流满面……
    自打姜天从寒玉阁退出来之后,一身素袍都还来不及换,便是直接奔赴议事大殿的所在。今日的早朝,由“面”帮忙顶替,相貌几乎与姜天别无二致的后者是帝皇特意培育出来的替身,平日里深居简出,并不会轻易露面,只有当姜天有要紧事需要抽身去处理时,他才会代替帝皇坐上龙椅,于文武百官前瞒天过海。
    这是“面”存于世上的唯一使命,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再将早朝时所听到或看到的一切,如实复述给而后归来的姜天听,仅此而已。
    今天的早朝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汇报的事情,四天前就已是秘密前往中原地带斩草除根的骑兵团至今未有任何消息传回来,至于那些一批从郁郁不得志中受到曙光青睐的官员们,这才刚下车伊始,全都忙活着勘探管辖之地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新天地,连新官上任时最具代表性的三把火还没来得及烧,自然也就更没什么值得汇报的事情了。
    不得不说,不鸣则已,一鸣就誓要让天下人为之震撼的姜天,其行政手段的雷厉风行,完全可以配得上恐怖两个字。仅仅是十来天的时间,便已肃清了南溟国境内近一半的贪官污吏,让官场经历了一次可谓是改头换面的大洗牌。
    席卷全国的一尾长鞭,不仅令早先只单纯仰仗与先皇的旧情才能够戴稳官帽子的那些无能之辈全都消失不见,更顺水推舟地让一批平均年龄大概只在三十三岁左右徘徊的文臣武将坐上理所应当的高位。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前来面圣的文武百官已不再复后先皇时代那老态龙钟的萧条景象,反而是以充满锐意与朝气的年轻人在殿堂中占据绝对的上风。就连早先还算得上是年轻一辈的诸葛澈与轩辕执礼,此时也已化身成为朝野上辈分极高的老前辈了。
    是的。这两位原本还在襄阳城外大打出手,并随时准备在血杀对方后把矛头直指南溟京师的老臣,现已在第五静雨那象征皇命的“邀请”下,选择正式回归南溟。
    促成二人回归的原因有很多,各家有各家的考量。但毫无疑问的是,姜乐冥在襄阳城外的惊世显身,是让这两位从很早以前就已成为六殿下忠实拥趸的老臣回心转意的关键所在。
    哪怕当流言在城内甚嚣尘上时,哪怕在彩凰伴生渐渐成为噩兆时,哪怕是姜乐冥已在众人口中身败名裂时,诸葛家与轩辕家,两个在各个方面都彼此针锋相对的大族,却仍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信姜乐冥。
    功成名就者,大多都有偏执的情绪藏身于血脉之中。而那些恰到好处的偏执又会化作异于常人的坚持,让他们能够在剑走偏锋的路上通向人人梦寐以求的顶峰。
    兴许是缘分,又或者是命运使然,成功以后,诸葛澈与轩辕执礼的偏执,倒是不谋而合地落在了姜乐冥的身上。
    也正是因为有姜乐冥及先帝的存在,一直都互看不顺眼的两大家族,才能在早期和睦共处。直至后来,姜乐冥失踪,先帝驾崩,新皇在早些时候更是可以用声名扫地来形容,至此,维系着两大家族之间的和谐的枢纽彻底断裂,这才导致了襄阳城外的那场闹剧。
    而今,王枭枭的横空出世让两大家族寻回了本质的爱国初心,加上姜乐冥的惊喜回归,这两处完美无瑕的转折,仿佛让轩辕家与诸葛家再一次回到了那段“逢场作戏”的和谐岁月。
    此时此刻,两位早先还在襄阳城外大动干戈的家主,正盘腿坐于人去楼空的议事金殿中,静候着某个人的到来。
    轩辕执礼正闭目养神,偶尔会端起桌前的茶杯,小品几口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喝过的杏花茶;至于坐在其对面的诸葛澈,就没有像轩辕家主这样的闲情雅致了。
    襄阳城一战,双方互有伤亡,这是肯定的。只不过,当时只想着孤注一掷的诸葛澈所损失的东西,却远比轩辕执礼要来得多,光是何星猝然身死这一点,对于他来说就足已称得上是伤筋动骨,加上诸葛澈作为大将军,从来都是把麾下袍泽当成家人和兄弟来看待的,有骑兵为己而死,诸葛澈自是要为他们付上所有应尽的职责。
    这是从诸葛铁骑的旌旗升入长空以来,就一直贯彻始终的传统。所以,自打诸葛澈落座以来,来访的传令兵就几乎没有停过。
    手捧茶杯的轩辕执礼会时不时向诸葛澈那儿瞄上几眼,看着那个不光是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就连退下来之后也要忙个不停,可以说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老对手,一抹早已深埋心底的遗憾却是被再度掘了出来,只不过这回,他的心中不仅仅只有惋惜,更是增添了一抹姗姗来迟的恍然明悟。
    等到诸葛澈身边的传令兵退下去之后,轩辕执礼便在举手投足间尽显自然地扬声道:“我一直以为当年是因为我迟了半步,才会错过宋子岚和林知白这两大谋士。”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可算是看明白了。”轩辕执礼一边晃动手腕,将杯中的茶水旋出一阵阵涟漪,一边苦笑道:“原来这压根就不是错没错过的问题,而是我本来就没有这个命啊。”
    “你脑子抽筋了?”诸葛澈白了莫名其妙就开始慨叹人生的轩辕执礼一眼,毫不客气地拆台道。
    “我他妈…算了,反正跟你不是一路人,也永远不可能谈到一块去。”这一桶冷水把轩辕执礼浇了个猝不及防,甚至连同其心中升起得明悟释然也都一起冲洗不见。
    眼看二人间原还有些缓和可能的氛围即将再度跌至冰点,诸葛澈却是赶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吞吞吐吐地开口道:“那个,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但是…嗯…..嘶…唉,在襄阳城的时候,谢谢你出手救了我。”
    轩辕执礼一脸呆滞地望着那个褪去甲胄的胖子,眉宇间蹙起的深锁几乎能够在一瞬夹死好几百只苍蝇,他的嘴巴微微张开,若是再算上耸起的鼻孔,这一刻,轩辕执礼的七窍有其五都悉数面向了诸葛澈。
    “干嘛?”诸葛澈看着那张更加猥琐的脸,原本还算真挚的神情仅在顷刻间就为厌恶所取缔。
    “我没听错吧?你刚刚说的是谢谢我?”诸葛澈向后缩了缩身子,轩辕执礼这边便是咬死不放地向前倾出上半身。“堂堂诸葛大将军,居然会说跟我说谢谢?难不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真的永远都这么欠打。”诸葛澈用肥硕的手掌承托住自己的额头,颇为无奈地哀叹道。
    “呵呵呵,彼此彼此。”轩辕执礼可算是收回了那滑稽的表情,一边摆手,一边浅笑道。
    当两位老臣之间的矛盾以一种显得稍微有些奇特的方式渐渐化去时,以从未设想过的方式解决了寒玉阁闹剧的姜天终是如期而至。
    早就已经将面皮撕下的帝皇看着那两位老臣,沉重的眼眸中顷之闪过一阵的欣慰,把面皮随手递给在殿外尽忠职守的侍卫,姜天沿着红毯缓步走进金碧辉煌的大殿。
    没有理所应当的跪拜,也没有毕恭毕敬的语气。两位老臣用来迎接他的,不过是颇为敷衍的问候。
    他们之所以会坐在这里,为的,不过是六殿下罢了。正因如此,这一场帝皇与臣子之间的会晤,也就注定不可能顺风顺水了。
    念及此,才刚走到龙椅边上,尚未转过身来的姜天,背对着两位战功赫赫的老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反正这儿现在就只有我们和陛下了,很多事情,我们不妨直接摆在明面上说吧?”轩辕执礼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我相信陛下您是知道我们的想法的。”
    “是。”姜天端坐在龙椅上,以郑重作回应。
    “那我们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轩辕执礼用食指轻轻叩响台面,神情自若地泰然道:“当年的那件事,您也应该知道其中的隐情吧?”
    “朕的确知道。”姜天将双手盘在胸前,不动声色地说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有真相,朕全都了然于胸。”
    “陛下您难道是在威胁我们么?” 轩辕执礼看出了姜天刻意将右手手掌贴胸的内里玄机,话锋顿时急转直下,由淡然转入刺寒。
    “两位都是父皇时期的功勋老臣,为南溟立下了数不尽的汗马功劳,又有父皇御赐的免死金牌傍身,有这么多杰出的贡献,朕又怎么敢在明面上对你们下手呢?”姜天主动摊开空无一物的右手,镇定自若地回复道。
    “六殿下他现在在哪?”一直不曾说话的诸葛澈终是在轩辕执礼的冷然吐息后,寻见了开口的完美时机。
    “去了趟寒玉阁,发了会儿疯,然后就被朕派人带下去了。”姜天换成单手托腮,口吻很是随意地说道。
    “带去哪儿了?”
    这一刻,姜天扫向诸葛澈的瞳孔出现了十分明显的收缩,其中无需多言的寒芒尽管似箭,但对于常年都在沙场上度日的大将军而言,却是起不到任何威慑的作用。
    “想让他人投诚,己方必先施善。”轩辕执礼冷不提防地插嘴道:“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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