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茶已染鲜红,热气很是艰难地自中升腾而出,以薄弱的温煦驱散着因寂寥而萦绕于父子二人间的幽寒。
    “咳咳咳…”姜金明再将白帕捂嘴,在一阵已是避无可避的咳血过后,他只能挽起龙袍的长袖,用那锃亮的金光于姜天的注视下缓缓擦去嘴角残存的血渍。只有在今夜才显出同病重老人一般萎靡的神态的男子伸手拉开桌子侧面的抽屉,艰难无比地从中取出一小瓶玉雕的容器。
    “我来吧。”这些年来,六个兄弟中,却一直都只有姜天一个人默默无言地看着父亲身体的每况愈下。这位本性并非纨绔的皇子此刻正缓步挪至桌前,小心翼翼地帮姜金明托起那易损的玉樽,以右手尾指掐住瓶口的红丝软塞,稍一用力便听一声清脆响起,紧接着就是扑面而来的浓郁药箱。
    姜天从快要见底的药瓶中取出硕果仅存的两枚通体呈现出暗棕色的软身药丸,借由双手的气力,将之于掌心中碾成粗细不一的粉状,一直等到药粉达到能够为老爹“一饮而尽”的程度后,这才把它们郑重其事地盖在姜金明颤颤巍巍的手掌上。
    接过已成齑粉的丹药,姜金明便立刻把它们全都吃进肚子里,暗棕悉数入腹,便在不久后于这位九五至尊的背部燃起隐隐约约的光焰,当中那些被强行逼出的湛蓝色氤氲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天儿,你知道吗?爹这辈子干了很多事情,但其中最让爹感到骄傲的,还是能拥有像你们这样的孩子。”等到情况稳定,如白雪般的面色也渐渐为一如既往的红晕所取缔后,姜金明深呼一口气,语重心长地感慨道。
    “别动不动就说这辈子这辈子的,不吉利。”姜天的右手掌心无声无息地渲染出浅淡的光泽,于冥冥中牵引着那些湛蓝色的极致寒气。
    “呵呵,我其实也想寿比南山啊,但偏偏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不尽如人意。”姜金明一边摇头,一边慨叹道:“有些事情,等到了时间,我就一定要去做了。”
    “您真的打算与他们合作?”等到氤氲尽数消散,姜天重新坐回属于自己的板凳,双手十指相扣,半身倾前,一本正经地问道:“要是您真的选择走上那条路,就注定没得回头了啊。”
    “其实早在那个早上,我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姜金明的眉宇间飘出幽然的哀伤。“就算是没有那个人的横空出世,我也一定会找个借口往行天大陆走上那么一遭。”
    “你们是我的骄傲。”帝皇鬓角的霜雪在墨染的扩散下渐渐消失无踪,无神的双瞳亦在其单手搭上姜天肩膀时闪出明亮的光晕:“每一个都是。所以,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们走上兄弟阋墙,甚至于骨肉相残的那一条路的。全部的过错,全部的罪责,只需要交给爹一个人来扛就行了。”
    “您这又是何苦呢?”姜天垂下脑袋,柔声的抱怨在姜金明那坚定无比的语气映衬下,显得苍白而又无力。“明明还能有更好的方法的……您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
    姜金明没有回答姜天那声线几近于喃喃自语的问题,只是返身从另外一边的抽屉中取出一张灿金色的卷轴,将其如视珍宝般捧于双手之间,而后轻声唤道:“天儿,以后,这儿就拜托你了。”
    闻声仰首,姜天看见的,是南溟帝国中最为至高无上的传承卷轴。南溟帝国的太子随时都可以变更,可如果想要坐上那万人之上的龙椅,接受天下百万众的顶礼膜拜,那么这代代相传的传承卷轴,便是绝对必不可少的存在。
    只有当一个人亲手握住了这卷金纸,亲眼目睹了纸中游龙走风的威武形象,那个人,才能够成为真真正正的“天选之子”。
    “爹。”姜天的轻声呼唤浮出显而易见的颤抖,却偏偏没有半点源自于肺腑间的激动,面对着那张无上尊贵的金纸卷轴,姜天甚至没有半点伸手去接的意思。
    “如果有一天,你的六弟回来了。”姜金明端捧着传承的卷轴,意味深长地嘱咐道:“你没必要像我一样,把一切都扛在自己的身上。”
    “千万,别死了。”
    ……
    忆寒的锋芒当头劈下,其迅猛之势,纵观全场却没能寻出一人与之匹敌,几乎就要当众贯穿帝皇前额的夺命匕首在姜乐冥不计可能会动摇本源的代价的操纵下,甚至还在空中屡次加速,只为求得那一击毙命的酣畅淋漓。
    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站定不退的姜天只能默默眨眼,原先不过淡然的神韵,在此刻却瞬闪至冷的凌烈,恰如从极北之地的裂缝中吹拂而起的霜雪寒风,仅一息便将帝王之威昭示于天下。
    猛然陷入狂暴的旋风拔地而起,宛若一记横空掠现的重拳,不偏不倚地轰在姜乐冥的胸膛,炸出血雾弥天的同时,又见一道裹挟银光的身影从中倒飞而出,化作一颗落尘的纤小彗星,径直撞入那空置了整整十一年的寒玉阁,于震耳欲聋的嗡鸣中砸出尘烟四起。
    仅凭一人之力便在生死攸关时扭转乾坤的姜天闭目后又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住心神俱为之共鸣的寒刃锋芒,待到眉宇间的厉色霜雪消弥大半后,他这才重新启眸,远望向那个已成断瓦残垣的宫殿废墟,在冷哼一声后,旋即命令道:“把六殿下抓入地牢,听候发落。“
    “臣遵命!“四周围的黑衣侍从齐声回禀道,而后便化作无数道黑光掠影,摁着腰间佩刀就马不停蹄地赶往那个在整整十一年间都为公认禁地的殿堂。黑衣以六人为一组,他们抽出泛光的刀剑,小心翼翼地拨开尘烟,一步一个脚印地深入楼阁房间。
    他们很快就在一片残砖断瓦中寻见了那个挣扎着想要起身的倔强身影,此前甚至都威胁到帝皇生命的匕首也已经脱了手,飞到了不远处的蒲团上。
    四肢劲力全无的姜乐冥在几次尝试无果后,也就只能半认命地瘫在废墟上,嘴角溢出温热的鲜血,双眸更是在一瞬蓄满不甘的泪花。
    他在朦胧中仰望着以棕木为主调的天花板,四围游走的眼神原本还显得有些涣散,却在扫见那个写在墙角雕花挂饰边的“永“字后又立刻聚集于一处,这一回,泪光不再呈以迷雾之状,而是宛如决堤的河流,沿着侧脸奔涌而下。
    “妈……“
    那一刻,浮现在姜乐冥脑海中的,是一个拿着毛笔的小孩子,笔毫蘸满墨水。小孩子一边嬉笑,一边围着圆柱转圈圈,灵巧的小手执笔不断在柱上画出一个又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
    不一会儿,一位相貌非常年轻的女子缓步进入了阁楼,兴许是心有灵犀的缘故,她非常轻松地在圆柱后找到了那个闻声躲起来的小孩子,俯视着那个为了藏掖毛笔而手忙脚乱的小小人儿,又瞥了几眼那快要涂满整根木柱却仍不见有半点轮廓与规格的“随心创作“,女子稍稍撅起了自己的粉唇。
    以为自己就要挨骂的小孩子缩着脖子,小眼睛只敢在框内隐隐上瞄,鼓囊的小嘴微微颤抖,将楚楚可怜演绎得淋漓尽致。
    怎料女子却并没有骂他,而是无比温柔地揉了揉小孩子的脑袋,牵起小孩子的手,他们一起来到了圆柱尚未被玷污的另外一面。
    在这里,半蹲下来的女子裹住了小孩子的手,两只叠在一起的手掌一起执起浸满浓墨重彩的毛笔,一起在木上写出唯美的横竖撇捺点钩提折。
    “永“是姜乐冥这一生人里最先学会的字,而这八法,也恰好是他在未来能够写得一手好字的稳固基础。
    “六殿下,得罪了。“于回忆中姗姗来迟的黑衣们兵分两路,先是三人收刀入鞘,改以短刃架在已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姜乐冥的脖颈前,又一边取下其腰间悬挂的在鞘长刀,继而由另外三人齐力扶起殿下那几近于虚脱的身体,顺着皇命一路向外徐步走去。
    姜天已经恢复往常时那负手而立的淡然,双手一前一后,使粗袖同衣摆一起随风飘动。
    浑身脱力的姜乐冥是被人拖着走出废墟的,他的双腿就像是柔软的柳枝般耸拉在身后,于草坪上拉出两条歪七扭八的灰色长线。
    还从未在人前展露个人实力的姜天,此次出手却将力度把握得恰到好处,既是一瞬费尽姜乐冥的全部气力,又让他得以留下清晰的意识,也正因如此,当兄弟二人擦身而过时,垂首下望的姜天才得以亲耳听见那一声坚定不移的低吟。
    普天下只有姜天一人听见姜乐冥的决心,为此,他只是敷衍地勾了勾嘴角,而后又不慌不忙地扬起单臂,以此示意领命的黑衣尽数退下。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黑色浪潮很快便将寂寥还给了整整十一年都冷冷清清的寒玉阁,徒留下帝皇一人凝望那块假山大石,墨色瞳孔顺着轻叹而些微收缩。
    不一会儿,此前被一击打出数米远的唐念,也已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回到了已是尘埃落定的庭院中央,笼罩全身的黑袍虽然依旧,但当中却是多了几抹正流淌的暗红幽深。
    “陛下…”唐念默默无言地回到了铡刀矗立的位置,正要双膝跪地时,却忽感一阵和风掠过,刚好托住了他那本就纤瘦的身子。
    “朕没事。”姜天很是平静地说道:“倒是唐叔您怎么样?没受多大伤吧?”
    “承蒙陛下关心,属下并无大碍。”唐念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就好,看来六弟他还是知道分寸的。”直至此时,姜天的脸上才在事后诸葛亮的回味中浮现出一抹苦涩。
    “陛下,您真的不打算将那件事告诉六殿下么?属下认为,他作为当年的受害者,应该是有权利知道真相的才对。”
    “你可以有你的看法,朕也自然有朕的打算。”姜天侧过脸,只不过是用单眸瞥了眼风尘仆仆的唐念,却使得后者肩上的压力骤增,冷汗更是在瞬间就已遍布其额间。
    “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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