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襄阳城的林必茂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同样是不知从何处冒起,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银发倩影,于苍茫茫大街上左右回顾,瞻前又顾后,真没瞧见别的什么人了,这才仓皇不已地将六串糖葫芦用一只手堪堪抓死,举起闲空下来的左手,凌空先是点了点长相已是不可方物的女生,继而又碰了碰自己。
    “小...小姑娘,你刚刚说什么?”林必茂并不算是特别俊美的男子,中规中矩的相貌属于那种跌落人海便会杳无音讯的存在,不会换来多少流连忘返的回眸注视,唯那一身连褴褛衣衫都难加掩饰的儒雅气质加上双瞳当中的深邃尚算是拎得出手,上得了台面之外,金玉其中的林必茂在明面上就列举不出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但,曾几何时,那个从意气风发少年头一路跌至失魂落魄的剑圣敦煌,又何尝不是一如林必茂这般看似“败絮其外”,实则内蕴温润,厚积而勃发呢?再搭配着林必茂那一身几乎与初遇时别无二致的补丁衣裳,任时光流转却仍是选择固步自封于忧伤心田中的雪儿会看错,在旁人眼中或许毫无逻辑,但对于银发倩影而言,却是一件理所当然又天经地义的事情。
    一蓬蓬如莲花绽放的泪珠模糊了雪儿那双色的异瞳,借着雾里看花的朦胧,林必茂与敦煌本是尤显抽象的相似之处,已然在潜移默化间开始了去其糟粕,留其精华的杂揉过程,虚幻人影陡然从天降,悉数落在单手拎着冰糖葫芦的林必茂身上。
    那源自于上苍的怜惜手笔将林必茂的容颜逐渐扳向那个让雪儿久久不能忘却的男人,原是弱软的眉宇被改刻成英气逼人的剑眉,质朴单色的双眸蹭着弥天大雾的威势,为己身披上了稀松的彩调着装。
    他愈发像敦煌,愈发像那个在初遇时只会吞吞吐吐,对待自己这样一位酷似于天外来客的女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会凡事投其所好,一投就顺应了年几有余的落魄之人。
    那时的他,似乎是在自己可怜兮兮的努嘴央求下,才不得不为雪儿买来了自己最爱吃的冰糖葫芦。
    “爸爸......”
    他曾问过自己有关这两个字的看法,当时的雪儿,根本看不起,甚至于对那为求江湖之险而抛弃妻女的男子不屑一顾。
    当时在山上,是雪儿第一次用无比强硬的口吻与他交谈。彼时,雪儿没能留意到他眼眸中转瞬即逝的凄凉与歉意,只记得了他当时苦笑着道出的三个字:这样啊。
    好像从那一日开始,他就再没有跟雪儿提起过任何是关于其父亲的事情,哪怕是后来被迫而为之的周游世界,他亦是将找寻的重心一直侧向于那不仅是让雪儿,也让白兰雨时常为之魂牵梦萦的白樱雪身上了。
    雪儿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对敦煌产生了依赖之情,是因为他在初次见面时不惜倾家荡产也要为自己备好日常用品的一丝不苟?是他与母亲那时常有所变更的关系而导致的爱屋及乌?亦或是他在七星州上的奋不顾身?
    又或者,是那许多个他自认为雪儿在熟睡后独自一人孑然翻上屋顶,以五味杂陈的双眸凝望那或星芒点点或紫意长空的夜晚,让在窗边静静聆听他那仿佛一叹一往事,一呼一深沉的追忆的雪儿为之感动?
    好像样样都有,好像样样都是。
    “小姑娘,我想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这一次,林必茂听得一清二楚。在那目不斜视的眸光注视下,他不知所措地抖了抖肩膀,颇为无奈地扬声说道,却是没能因而止住那似乎已经将错认当成事实的银发公主。“我可不是你的爸爸啊。”
    雪儿没有停下脚步,就如有弓触及绷紧的琴弦,后者所奏起的颤音袅袅也绝非是一瞬便能完全停滞的。除非是有外力天降而来,而这亦是现如今正活生生地上演在两人面前的桥段。
    踏罡行光如掠剑飞射而来的姜乐冥宛如一枚天赐的惊雷,以笔挺的身姿轰入二人之间,尘烟飘渺起,却不曾有半点余威似波纹涟漪倾泻而出,那在不知不觉间已让整座襄阳城为之疯狂的凌冽气机,此刻则是悉数入四周扶摇的尘烟,伴之一同直上云霄,徐徐消弭。
    “雪儿姐!”姜乐冥侧步回身,先是用单手拦在雪儿的腹部,继而抓着她那正以肉眼可见的幅度而颤抖起伏的肩膀,眼瞳泛出隐红,一阵抿嘴后,才缓缓启齿道:“他不是师傅。”
    雪儿没有理会半路杀出的姜乐冥,我行我素的她仍在咬牙坚持,雾中花既然已经近在咫尺,那么它究竟是真是假,就轮不到旁人在侧为之大嚼口舌了。所以她用下意识借力打力的方法一举掀开了姜乐冥,令后者于瞬间踩出两个趔趄往一侧跌跌撞撞地倒去。
    正当雪儿自以为是摆脱了讨人厌的姜乐冥的时候,殊不知只是眼前一阵恍惚的功夫,那具白衫身影却又再一次贴前,这次,他不再有所顾忌,而是干脆直接将个头与自己相仿的雪儿拥入怀中,任那盈然的冷酷寒霜如何在腹前排山倒海,他依旧一步不退。
    “白雪!师傅他走了!你爸爸他真的走了!”姜乐冥环抱着泪眼惺忪的雪儿,大声吼道:“无论你相不相信,这都是事实啊!”
    “不要......不要.....”雪儿颤颤巍巍地抬起双手,在姜乐冥的身后拼命挥舞着,二十多日以来变得越发浓郁的死亡之气此刻正尽数涌于掌心,伴随着她的每一次拍打,而毫不留情地轰在姜乐冥的后背。
    每一次上下起落就如同有一枚无形的炮弹贴身炸在姜乐冥的背后,本就脆弱的衣袍自然不堪重负,仅初次交锋便已被轰了个千疮百孔。
    那一次次几乎不分敌我的拍击在姜乐冥的操控下,被他全数聚在了自己的身上,确保了不会有分毫能够伤到与自己鼻息可闻的雪儿。
    姜乐冥的呼吸趋于沉重,就连吐息亦是逐渐蒙上了灰蒙蒙的雾气,但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半点要放手的意思,唯一一次负后勾手,还是换来一柄光凝掠剑斩碎了那贯源自九霄之上,因义愤填膺才呼啸而来的单芒璀璨。
    姜乐冥抬起苍白如雪的脸庞,明眸远眺长街尽头那两位老人外加一名女子的渐行渐近,牵强起笑,虽是无比艰难,却仍是坚定不移地摇了摇头。他的右手中,正死死攥着那封来自于天灵白家的书信。
    “有如此能力却是偏偏愿意拿来当街谈情说爱,现在的年轻人,看不透啊。”有人故意将本该是呢喃的声音放大了无数倍,变得足以让全场都清楚听见。
    不知不觉间,长街两侧,逐渐有许多人影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有的起于朴实无华的漫步而至,有的出于从天而降的华丽,还有的选择御剑而来,凝形入空,居高临下地俯视襄阳众生。
    “那男的是个怪胎,女的更是。”有人看热闹,自然就有叽叽喳喳的喧闹:“无招无式,偏偏能以诡秘势压人,要是真的任她胡乱拍打,那男的保不准就得被直接拍得当场散架。”
    地上的队伍彼此成群结队,自成为一批又一批的小组队伍,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按本身习惯的语调高谈阔论。
    在那些队伍中,有三个不论是形体,气息,就连长相都是各自霸占了三个不同极端的人显得与四周尤为格格不入。
    一个瘦高如春野柳树,一个矮胖如充气皮球,一个灰黑如初采泥炭。
    “欸,武痴儿,见过那女生掌心的浮光掠影没有?”瘦高那个扬起纤长四肢,拍了拍那个私下戏称为武痴儿的家伙。
    “切,他哪能见过啊?你也不瞧瞧天上那些个装模做样的神仙练气士,一个二个都如丧考妣般皱着个苦瓜脸,想来他们都没见过,更别说跟我们一样是乡下来的武痴儿了。”矮胖的男子偏偏说话声音尖锐得与女生没有多少差别。
    “人家天赋异禀啊,说不定就见过呢?”瘦高男子不仅要屈膝,更是要俯身下腰才勉强来到与矮胖男子齐平的高度。
    “天赋异禀还来武林大会?不该早就扬名立万了?”矮胖男子毫不示弱地叉腰叫道。
    武痴儿对于这两位显然不是第一次的针锋相对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街上相拥的二人,嘴角边隐约泛着抽搐。
    御剑而来的天兵个个蓬袍加身,仙风道骨,或是围巾高飞如舞,或是两须扶摇如龙,虽然到场的基数并不多,但他们在有意无意间泄露出的气息,却是在蓝幕下彼此遥相呼应,结成一张无形蛛网,正伺机而动,随时准备缉拿那个他们认为是冒了天下大不韪的妖孽之辈。
    “老邓头。”孙鹰谲用拇指攒动雪白长眉,当时是神念倾动,向就在身侧的邓夙启微呼半句,后者便顿时会意,昂起锃光瓦亮的秃头,望向天边那些永远自诩正道,却往往一直迟到的仙家练气士,嘴角挂起惨然的凄笑。
    他负于身后的左手递两指再轻转,改以手背面向地表。
    “雪儿姐...”背后已经是惨不忍睹的姜乐冥终是放开了死命环抱着银发倩影的双手,屈弯的左臂搭在雪儿的肩上,仅是稍微向前挺直,便将雪儿从自己的怀中解放了出去。
    趁此势得以与之四目相对的姜乐冥带着一脸的云淡风轻,向那热泪盈眶的雪儿勾掠嘴角,露出温馨的微笑,而后扬起右手,用大拇指小心翼翼地帮她抹去了正不停绽放的泪花根茎,驱散了她的眼前朦胧,让那一对摄人心魄的混色瞳得以短暂重见天日。
    “大家都很关心你啊......”姜乐冥哆哆嗦嗦地举起手中的信件,在雪儿的眸前来回晃了晃:“樱雪阿姨.....兰雨阿姨...陈芒...江先生...昭苒姐...我们大家都很关心你啊......”
    “斯人已逝,我们也该走出来了......”有一条条血蛇从姜乐冥的嘴角淌下,却丝毫不减他的醇厚笑意:“以后有我陪着你......可别嫌弃我啊......”
    这一次。
    轮到了姜乐冥主动倒向雪儿的怀抱。
    “上!”九霄御剑者在一声齐呼震吼后悍然飞身下凡,剑锋所指,正是那一时呆滞原处的雪儿。她身上的诡秘之气,恰是天地所不容的存在。
    “我看谁敢!”同一时间,有一道法相骤然拔地而起,作怒目金刚之色,法相正中,一位光头老人正襟危坐,纵使坐地昂首望天,依旧不减眉宇之间的傲然。
    昆仑初开后的第一场仙人大战,当下似乎就要在武林之春不翼而飞后的襄阳城内彻底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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