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柔在这一刻倾诉看似漫不经心,那听上去不起任何波澜的口吻更偏向于阐述事实的平平淡淡,整体就像是全然释怀了这件事一样,但毕竟气源于情,就算其本人再怎么努力去抑制自己内心的情感,气息层面的变化,对于她这个仅仅在武道上浅尝即止的门外人来说,是很难加以完美掩饰的。
    所以李丹青辨出了诸葛柔话语间那转瞬即逝的幽怨,于电光火石的瞬间便已猜到了这位诸葛掌柜之所以会从家大业大的氏族中出走的片面原因,但碍于自己的身份,就算是得悉了那人背后的难处,李丹青也不太方便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去动那雪中送炭的心思,只能是尤为敷衍地笑了笑,寄希望于短暂的寂静能够带走这个略微沉重的话题。
    无言中,李丹青掸去刀鞘尖端的零星尘灰,跃而起身,将其用皮革鞘带结结实实地重新缚回大腿外侧,起手震了震陷进裤缝的长衫后,他缓缓开口道:“话说,襄阳那边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啊?刚才吃饭的时候就听到有些人在旁边聊这件事,说什么雨夜屠夫啊之类的东西,你知道这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切,能是什么大事?”诸葛柔啧了啧嘴,翻手盯着自己的指甲,颇为不屑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南溟帝国垮台之后,那些一开始就脑有反骨的地方官立马就露出了各自的盘算,纷纷据地自封,一个二个都想着要从那落入平阳的猛虎口中拔出几颗牙齿,分得几杯羹。”
    “而襄阳作为整个南溟帝国财力数一数二的郡城,再加上其位处偏僻的缘故,自然而然就成了那些想要借势一鸣惊人的所谓“藩王”眼中的香饽饽,一时间少不了那些明争暗斗,毕竟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要谁的胃口与实力大到能够吃下襄阳的程度,就基本能够坐实其地方异姓王的身份了。运营得好,甚至能够在未来坐北面南,与那辉煌不再的南溟帝国掰掰手腕,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你是说那什么屠夫,其实就是那些人专门派出来闹事的家伙咯?”趁着还有些闲情雅致,李丹青若有所思般揉了揉下巴,径自咂摸着此前那不知是故意耸人听闻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的故事,仔细分析着两者间可能存在的联系。
    “一般来说,应该都是这么个理才对,可这个家伙却偏偏有些不太一样。”能够拥有这么一家客似云来的酒家客栈,由此衍生出的耳濡目染让诸葛柔本人对于道上消息的掌握亦是紧跟时事,而那在近来声名大噪的襄阳屠夫,她亦稍有了解。
    “如果假设我所听到的消息有七成是真的的话,那个屠夫迄今为止,应该杀了三十二人了,而这三十二人里,既有平民,又少不了作为藩王心腹打入襄阳城的碟子,甚至还杀了一个轩辕家的人。所以虽然很多人都相信这么一个横空出世的杀手是某个人专门派入襄阳城大开杀戒以显己威的工具,但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到了现在还是一个未知数。”
    “就没人去管一下?”李丹青随口问了一句,换来诸葛柔的一记白眼。
    “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有脑子啊?”诸葛柔翻了翻白眼:“襄阳城所在的地方本来就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边境,如果不是南溟无上皇执意要发展这座城,就算再给它三十来年,也不一定能够变成现在的样子。”
    “现在的南溟帝国啊,连皇帝登基的相关事宜都得忙个焦头烂额,再加上国力的迅速萎缩,哪还有什么闲情派人来管这里啊?”
    “那其他‘藩王’呢?”
    “枪可会是打出头鸟的哦。”诸葛柔托起那只可算是趋于稳定的虎皮鹦鹉,将其稳稳放在自己的右肩上。“谁会想急着去当那众矢之的啊?”
    “说的也是。”李丹青点点头,不一会儿,他的左手瞬间扬至齐肩的高度,启张五指迅速向内攥拳,待五指悉数内弯,他的掌中却是莫名其妙般多出来一柄锤头朝下的榔头。
    李丹青幽幽叹了一口气,视线追溯着短柄锤来时的飞掠光路去到了已然是卸去肩头重担,变得一身轻松的姜乐冥那里:“钉完了?”
    姜乐冥没有理会李丹青多此一举的明知故问,向着那正鸠占鹊巢的黑影吹了两声口哨,身若无骨的后者当即便从金丝楠木的狭长间隙中挤了出来,于众目睽睽下融入姜乐冥的眉心,于其上点缀出一抹稍纵即逝的墨色氤氲。
    可算是盼到那宛若巨山般的威压烟消云散了,一直都压抑着内心愤懑的鹦鹉立马扯开嗓子,有板有眼儿地呱呱叫道:“白痴!白痴!白痴!”
    姜乐冥转向诸葛柔,顺带目无表情地瞥了那得势的鹦鹉一眼,眼眸深处仿佛有深黑色的火舌喷涌翻滚。
    不用姜乐冥体内的那只黑雀大发雷霆,诸葛柔已经一把捏住了鹦鹉的鸟喙,手脚麻利地将其丢回了余威犹存的鸟笼之中,紧接着拍拍手,便有一位伙计从客栈正厅那儿小跑过来,掌柜的给了他一个自行会意的眼神,后者便先是有所忌惮地看了看背对自己的姜乐冥,然后才向诸葛柔如同小鸡啄米般连忙点头。
    “这么快?”这前后还不过一炷香的忙碌时间让诸葛柔在脸上挂出显而易见的诧异:“你怎么弄的?”
    “钉钉子锤钉子敲钉子。”姜乐冥颇为敷衍地回答道,随后看向李丹青:“丹青叔,酒喝饱了没?话聊够了没?我们可以走了没?”
    “掌柜的放我们走我们就走呗。”李丹青轻轻抖擞肩膀,就将问题的关键抛给正打算亲自去看看客栈门面的诸葛柔。
    诸葛柔没有第一时间应答,走到门边的她先是朝着客栈内探了探脑袋,待到亲眼看见那于转瞬后便已是密不透风的墙壁,幅度甚微地点了点头,向后挥了挥手,随口说道:“你们随时都可以走了,只不过,下次要再来我这吃饭喝酒,我得要收你双倍的价钱。”
    后面那半句话明显是冲着李丹青去的。
    “你有意见吗?”诸葛柔回身看向那个一言不发的李丹青,后者撅着下嘴唇,轻轻摇头。
    “现在就走?”诸葛柔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折返的自个儿已然推开了闺房的门户。床上的银发倩影仍然熟睡,可在她的身边,却围绕着一圈又一圈的浅淡雾气,沁凉之中充斥着零星几点让人望之便会心生怜惜的悲戚。
    应该是没能做上一个好梦吧。
    姜乐冥远远地看着哪怕是在睡梦中也甚少复现出以往灵动神貌的雪儿,双唇抿成一线,并微微颤抖着。
    “现在就走。”他深吸一口气,闭目做出坚定的回应。
    诸葛柔对此没有多说些什么,蹑手蹑脚地进门,小心翼翼地背起雪儿那愈发形销骨立的娇柔身子,踏着平稳步伐来回往返,将其轻轻放到姜乐冥的背上。
    “从后门走吧,那边安全些。”诸葛柔指了指庭院的最角落,在那儿转左出门后,沿着巷道复行百来步便能走出这个小镇,是一条甚少为人所知的密道。“我那侄女,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再来找你们的麻烦了。”
    “嗯。”姜乐冥没有向诸葛柔道谢,只是用浅浅的低头释出了自己对于她的敬意,用手背轻轻地托了托雪儿的大腿,便一马当先地向那后门所在迈步而去,被主观忽视的李丹青紧随其后。
    等到三人的身影悉数转入那道小巷,诸葛柔回身看向庭院中的一朵黄花,碧绿中仅此一朵的鲜艳此刻正随风而舞。
    诸葛柔端详着它,目光正无限柔情。
    久晌,她缓缓回神,正巧碰上金阳前置,灿烂的阳光迎面洒下炫目,却没能让她从中撤开自己的视线。诸葛柔直视着那天边的艳阳,双眸放空,细声呢喃着,像是在扪心自问,又仿佛是在质问某个并不在此的家伙。
    “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冒这个险呢?”
    襄阳城在最近的十天里天气都不太好,时常反复,前一刻或许还是艳阳高挂的晴空万里,下一瞬便会迎来乌云蔽日,落出倾盆大雨。十几天都是如此,就像是老天在刻意与整个襄阳城开着玩笑。
    这不,又开始下雨了。
    这一次声势浩大的落雨算得上是这十几天以来最为汹涌。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便可连带着泥泞一并激起足以达到成年人脚踝高度的飞波;若是砸到人,就跟有无数根银针猛然扎到皮肉上没什么两样。
    原本还想着外出消遣的行人转瞬间变成了狼狈至极的落汤鸡,在那由瓢泼大雨所筑造而成的幕帘中仓皇逃窜躲避。
    有的人是往自己家的方向跑。而有的人因为才刚刚远游至此尚且没能找到落脚点的缘故,被迫只能在外徘徊,偶尔在外凸的屋檐下驻足,盼望着这场来也匆匆的大雨能够去也匆匆。
    也有不少人放下身段,挨家挨户地叩门,希冀着当地的大户人家能够大发慈悲地收留自己片刻的时光。
    但由于这些天雨夜屠夫的声名鹊起将整个襄阳城搅得人心惶惶,所以基本上没有人愿意去收留那些在大雨中流浪的家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的“撞彩”,一不小心就给那屠夫开了自家大门,那这辈子就基本白活了。
    要知道,到目前为止,在那屠夫的手下,还没有一个是活着的例外。
    “咚咚咚——”三声沉闷的敲击甚至于盖过了那倾盆大雨的喧闹,引起了鱼家苑中看门人的注意。
    “我们这不收客,请阁下找别家吧!”二十三岁的柯贵是鱼家苑中的仆人,平常都是在膳房忙活的他,由于今天正门守卫的因病缺勤,才被临时调到了看门的位置。
    “咚咚咚——”又是三声叩击,门外的那家伙似乎没有听见自己的叫喊。
    柯贵提了提声音,用更为洪亮的嗓门将先前的话语又重复了一遍。
    门外没有了动静。
    正当柯贵认为那人已经走了的时候,又有三声叩击不识好歹地再次奏响。
    柯贵皱了皱眉头,从门边抄起油纸伞,于雨幕中跨步走到前门,将双门开出一条小缝,用单眸扫视着家门外的水气缭绕。
    那里明明一个人都没有。
    就在柯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准备关门的时候,一阵不可抗力的蛮横却是硬生生止住了大门的关闭之势。
    不信邪的柯贵用双手猛推木门,却依旧奈何不了那个只是开出一条小缝的大门。
    “奇了怪了。”柯贵挠了挠头,再一次透过那条小缝望向外街,此时,仍是一个人都没有。“这破门,怎么关不上了?”
    就在柯贵将全部注意放到木门把手的下一刻,一只猩红色的单眸从门后陡然横移而出,犹如血花绽放的瞳孔中,正倒映着柯贵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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