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都喜欢跟何夕伯在各种奇怪地方较劲的田叔,不分个高下便誓不罢休,甚至大有以此为乐之意的田叔,如今却在前者谈论其自家女儿时哑然无声,一对深眸中更是显现出几分同情的悲凉。
    索性他很快收了这抹不易为人察觉的神色微动,有条不紊地摆好供给小祖宗的餐具碗筷,刚才重新坐下身板,那银发的飘扬便是带着稚嫩的脸蛋造访于此。
    “呼呼!好香呀!”被一碗鲜美鱼汤吊起胃口的田雯灵一感受到馥郁菜香扑面而来,当即甩开了雪儿的纤纤玉手,一个箭步跨上前,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是落到了田叔的身边,笑嘻嘻地问道:“爸爸,你这次做了些什么给我吃呀?”
    “你爸爸这次不单单做了你最爱吃的凉面,还专门为了你抹黑爬起来抓鱼,煲了锅鱼汤,千奇百怪的菜肴更是数不胜数,却又偏偏非常合大家的胃口,何叔叔这次我也是托了你的福,才能吃到你这外号厨神的爹弄得饭哟。”
    慈眉善目的何夕伯伸手揉了揉田雯灵的头发,呵呵笑道:“这次真是赚到了呀,能吃上这么一餐好的,欸,灵子,你说以后都让你爹爹给我们做饭好不好啊?”
    “少来,远道而来即是客,你见过哪一个主人是天天要客人做饭的?要点脸吧。”也不等田雯灵给答案,刚坐到椅垫上的田叔便是立马拍桌愤愤道。
    “这不你做饭好吃么?要我做饭也可以,但一日三餐清汤寡水,受不受得了啊?”何夕伯的话显然是冲着田叔去的,可一对眼睛却是寸步不离田雯灵那张纵使还未张开便已呈现出美人胚子模样的脸蛋,是越看越钟意。
    也越看越悲伤。
    “可不能天天让我爸爸做饭呢,这得要累死他。”田雯灵正经万分地思索片刻后,嘟囔着小嘴说道。
    “听听,这才是我家的乖女儿,一会儿给你买冰糖葫芦吃!”田叔向田雯灵比出大拇指以示赞赏,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大拇指竟是举得有点早过头了。
    “要不,就让爸爸负责晚饭吧!”
    “噗嗤。”负手站在一旁的雪儿本想端起桌上的茶杯,突然听见田雯灵的答案,当即转手掩嘴,盖住那几近脱口而出的笑声。
    “好!好!就按灵子说的办,以后你负责晚饭了,不能反悔啊!”文武双官当下来,最终功成身退的何夕伯,这一身先不说别的什么本领,光是见风使舵这一项,就已炉火纯青。
    “灵子,你是想累死你爹爹我哟。”一日三餐,说是要吃少的是晚上那顿,但最丰盛的却同样是晚上那顿,一家人满满当当地围坐在一张圆桌旁,就算吃得再少,分量照样远超早午。
    一想到这点,田叔眸中的幽怨便是不由自主地游走到一脸无辜之情的何夕伯身上,后者则是摆手耸肩一条龙,直接把自己甩得一干二净:“这可是你家大闺女亲口说的,看我又能有什么用?”
    “何秃子啊何秃子,你真棒。”田叔故意磨着牙,恶狠狠地说道。而这抹佯怒最终也只是换得何夕伯笑意盈盈的一声彼此彼此而已。
    短暂的欢喜插曲过后,便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乐享时间了。雪儿并没有留在餐桌这里,而是选择了从楼船边上乘起一叶小舟,朝水天一色的尽头悠哉游哉地漂过去。
    而那两位向来是不互损不舒服的半百老头,如今却是心有灵犀般分坐在圆桌的两角,双方依旧捧着琼觞,但白瓷内的清酒却早已兑换成茶香四溢的绿茶。
    他们的正中间则是坐着风卷残云的田雯灵,那狼吞虎咽的模样看得何夕伯心间一阵好笑,尽管田叔曾一度断言说自家闺女的大快朵颐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但作为多年的老友,何夕伯却是从田雯灵的身上看到了当初初入行天海卫的田叔的影子。
    纵使两人年龄相差不算巨大,但出道的时间却有所差别。当田叔不过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的时候,何夕伯就已经是行天海卫中分队队长级别的人物了。
    两人的友谊始于一次行动,更准确点来说,其实就是始于一只烤鸡。何夕伯永远都不会忘记,不过是一个新兵出身的家伙,居然在河边抢走了自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弄好的烤鸡,还当着他的面大吃特吃。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桀骜不驯,全然不肯遵从上级指令的新兵,到头来却成为了行天海卫有史以来最强的统帅之一。
    “额~”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田雯灵总算是放下了手中的雕花银碗,神情餍足地半仰着椅背,稍作调息。“吃饱啦~”
    “胃口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呢。”何夕伯看着就像是被地毯式扫荡了一遍的桌面,又伸长脖子望了望甚至不需要洗洁的盘子,赞叹道。
    “吃那么多,小心变胖妞。”比起何夕伯纯粹的和蔼可亲,田叔待女的方式倒是多了几分俏皮的威胁话。
    “才不会呢,笨蛋爸爸,略~”最讨厌爹爹拿体重说事的田雯灵向田叔做了张鬼脸,一见后者伸手欲打,便是立马蹦蹦跳跳地跑到何夕伯这顶瘦高的保护--伞后面。
    “嘶,你这丫头,别以为有你何叔叔在我就治不了你了。给我过来。”田叔撸起袖子,令原是作势的样子多了几分迫真。
    “嘿,别怕哈,有你何叔叔在,保你爸爸不敢动你一根头发。”何夕伯顶着快要谢干净的头,张开纤瘦的双手,将田雯灵护了个严实。
    “就知道何叔叔最好了,嘻嘻。”有了靠山,田雯灵还有什么好怕的?堂而皇之地探出半个头,便是向爹爹吐了吐俏皮的舌头,惹得田叔心中一阵恼火,却偏偏啥也做不了。半晌的打趣过后,田雯灵又重新坐回了座位,只不过这一次,她向何夕伯问了个问题:“何叔叔,怎么没见到婉儿姐姐还有旭光哥哥呢?他们去哪里了呀?”
    有些时候,无心的言论却会成为精确无误的箭矢,直刺某些人本自以为早已如若止水般的心田,带起一浪滔天。眼下,田雯灵的无心之举,便是直接踩中了何夕伯心间的隐痛,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这位原本还是笑意满容的何叔叔,眨眼便变得无比低落。
    “田雯灵!”田雯灵明显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闻田叔的一记低喝,侧眸望去,她瞄见的是田叔那对无比严肃的眼瞳:“跟你何叔叔道歉,快点!”
    平日里,田叔都会把田雯灵唤作灵子,很少会有直呼其名的情况出现,而此等罕见情况一经出现,田雯灵便知道自己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尽管依旧不明所以,但田雯灵还是带着心间的胆颤向何夕伯深鞠一躬,支支吾吾地说道:“对....对不起...何叔叔...”
    “不是什么大事,不用道歉的,别听你爸爸乱说,乖乖坐下吧。”低头再抬头,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原先写满何夕伯一脸的悲凉已是去了大半,尽管尚未全数净除,倒也不碍慈蔼的眼神重现了。
    “你婉儿姐姐她嫁人啦,嫁到别的国家去了,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很少回来的。”何夕伯细声细语地说道,柔和的语气正潜移默化地抚慰着田雯灵因无由遭受厉喝而有些害怕的情绪。
    “至于你旭光哥哥...”纵使只是提起他的名字,却依旧让何夕伯的眼角闪现出两点泪花,不过未等它们下坠出脆响,仅在其形显于眼角之际,就被无形的回力给蒸发掉了。
    挣扎片刻,何夕伯还是选择了在长叹一口气后,为田雯灵给出答案:“他去了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远到可能需要一辈子才能走一个来回......所以,他不会回来了。”
    “这样啊...”田雯灵缓缓低下头,轻柔的嗫嚅中带着遗憾。
    “老伙计......”至于田叔,他则是眼泛五味杂陈的光芒,缄默无声地注视着这位步入晚年却只能永远孑然一身的兄弟......
    在有水深不见底的王朝之中,要想杀一个人,方法太多。
    或是借用何患无辞的欲加之罪,将一人贬得恶贯满盈,在手起刀落,不仅永绝后患,还能为王朝赚得全民喝彩的好名声;
    或是把弄文字游戏,令一卷文书变成一步一陷阱的终极死局,然后便可静等针对之人踩入当中,名正言顺地铲除威胁。
    或是借刀杀人,先是利用那一颗颗说一不二的赤胆忠心,随后布下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安全又保险的同时,说不准还能有破釜沉舟的意外收获。
    光是这三者的存在,便足以让大臣们,尤其是天灵帝国的文武百官们,为之胆颤心惊。
    行天海卫曾有一名统帅说过这么一句话:提头上早朝,每日如此。乍一听可能没啥含义,但仔细品味后,倒是整个天灵帝国的真实写照。
    何夕伯的儿子何旭光曾参加了行天海卫,那时候的统帅是田叔。初入行天海卫时,他便展现出极其夸张的天赋,用兵使策对敌,样样精通,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专门为领兵作战而生的一样。
    从新兵登上分队队长,再到总队队长,一路顺风顺水的何旭光只是花了一年的时间,便已从冉冉升起的新星转而进化为武派当中最为杰出的当红之人。
    但当一个人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巨星时,他的肩上,便将势必承载各色目光,而在这些目光中,最为需要小心提防,却又往往防不胜防的,便是来自九五至尊的瞩目。
    何旭光是谁?是何夕伯的嫡子,而何夕伯又与田叔拥有着完全无法切断的兄弟情谊。两人已然分掌文武大权,若是再选择放肆,让其后代同样一马平川,这对于皇帝而言,明显是绝不可取的下等策。
    所以,对于何旭光,那位九五至尊心生借刀杀人之计。那时正值反抗军猖獗,而在其中又有那么一位以原生之民作为旗号的势力佼佼者。
    在那个时候,正值巅峰的他们,实力甚至足以跟四分之三个行天海卫相抗衡,然而,就是这么一支实力强大的反抗军,皇帝却只是委派了何旭光带兵五万前去讨伐。结果可想而知。
    但何旭光还是回来了,尽管浑身浴血,杳无生气,但他还是凭借坚定意志,一如鬼神般走回了天灵帝国,在他高举过顶的剑尖,则是穿着一颗人头,那是原生之民的领主的头颅。
    五万兵葬于黄沙,何旭光最终也是倒在了天灵帝国的城门下,倒在了何夕伯的注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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