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大口大口入喉,却不感半点灼烧之痛,不消几次呼吸的功夫,老爷子就已经干完了整整一盅的佳酿,与他对酌的敦煌自提出要求后,也不着急,一直陪着他喝。
    “你又要去那里吗?”老爷子将手中已有裂纹的酒杯摔到地上,啪嗒一声脆响,扬出的碎片似有牵引般飞上敦煌眉头,终被一阵无形之气碾成齑粉嘌呤。
    “对。”敦煌沉声道,眉眼中印刻着的,只有坚定不移。“只有你的船能够将人载到那里去,所以,我想问你接艘船。”
    “那要是我不给呢?”老爷子双眸一凝,瞬息闪过的寒芒不加收敛,却被敦煌很主观地忽视了。
    “那我就一直坐在这,等到什么时候你愿意借了,我才走。”敦煌干下手头的烈酒,面色照旧,很平静地说着在老爷子耳中尽显其臭不要脸本色的话语。
    拎来一盅见底的红酒盅,老爷子长叹一口气,挥袖间,四周转瞬蒙起若烈火烧身般的灼雾,阵阵灼热之风相继席卷。“真拿你没办法啊。”
    “既有此能,不用岂不是浪费?”当老爷子挥袖扬起热雾时,敦煌的脸上终是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单臂轻拍大腿,揶揄着说道:“你也得谢谢我,如果不是我,天下人又何尝会知道你——重黎再世——的美名呢?”
    “少来,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名字,是你们这些扰人清净的门客强行押在我头上的。”重黎再世,重黎为祝融火神之名,而再世则是阐明了这位老爷子的本领之高。
    热浪翻滚中,逐渐凝出实体化的火舌喷涌,它们彼此缠绵于天际,先是勒出大体,再于细节下尽功夫,约莫是两盏茶的功夫后,一艘巨船便是悍然成形,悬浮于空中,以大气为支撑。
    老爷子伸手一握,那浑身散发着至刚至阳之气的火船便是瞬间收缩,于转瞬化作仅有巴掌大小的标本停靠于他的掌心。回身将之递给敦煌,他沉声问道:“此次去,可还归来?”
    “当然。”敦煌微微一笑,混色的双眸中洋溢出当年常伴己身的自信,以至于让老爷子于恍惚间看走了眼,下意识地以为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又一次横空出世了。“你的酒,我还没喝够呢。”
    随手一挥拉拽出影芒,就像是丢球一样,敦煌顺手便将掌心中的火船丢到里面,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可他的眼睛,却从未从老爷子的身上移开过。
    “下次你再来,可是要收钱的了。”老爷子放声大笑,引得敦煌同样相随。
    “好好,给你就是了,给你就是了!”在二人的乐谈中,一连串的窸窸窣窣却是从米粉店后的芦苇群中悠然响起,在二人默契地转头注视下,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女娃脑袋便是从里头探了出来。
    一对大眼睛中缀着盈盈秋水,恰如蝴蝶扑闪着,挺立的鼻梁两侧点缀着如星辰般的小雀斑,初开的胸怀虽不显惊人波涛,却已有成熟姿色。尤其是那不盈一握的小蛮腰,若是丢进人潮,必定是吸睛无限的存在。
    “爸!”她冲着老爷子甜甜一笑,置身于芦苇中的左手顺势一勾,拉出了潜藏其中的黑狗。转眼间,她看见了只剩下单臂的敦煌,一时间不知所措,可等到她瞥见那一对摄人心魄的混色双眸时,却是高兴地大叫起来:“敦煌哥哥,你来啦!”
    “小妖精都长这么大了啊。”敦煌挂着和煦微笑,很自然地张开单臂,将冲入怀中的少女稳稳揽下。“时光可真是飞逝啊。”
    “这么多年,你都去哪了?”女生仰起头,各样情感交错的眼眸注视着敦煌那仅有温柔的蓝紫双眸,喜悦不言而喻,但与之缠绵的,却还有另外一种情感:一种只能埋藏于心底的思慕之情。“你的手又是怎么回事?”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呢,小事罢了。”敦煌轻抚着女生那仅仅只到肩膀的秀发,淡然道:“就不说我了,初冬,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你爸有没有打你屁股了?”
    “咳咳。”被当做空气的老爷子咳嗽两声,这才让自己近乎消失的存在感重新出现。“她都多大了,我又怎么会打她屁股?”
    “他打了!”就像是撒娇一样,初冬赶忙以可怜巴巴的口吻哼出声来,让老爷子瞬间落入尴尬的处境。“打得可疼了!”
    “哦,是吗?”敦煌露齿一笑,瞥了眼那欲言又止的老爷子,眼中笑意不息。“是你又犯什么错了,还是你爸喝酒喝太多了?”
    “都有!”在拨开芦苇的那一刻,初冬的面上本洋溢着对父亲的无限依赖,可等到她看见敦煌,这抹依赖便是立刻转化成嫌弃与厌恶。
    “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啊。”敦煌以不易被人察觉的劲力微微推开紧贴自己胸膛的初冬,单手弹出一指,点了点重黎再世这位老爷子。“怎么能动不动就打你女儿呢?”
    “你管我,这就是我的教育方式。”老爷子扬起下巴哼道,顺带使唤其他的心肝。“初冬,去店里煮几个米粉,一会吃。”
    “啊?”她回过头,眼中跃动着央求,却不被老爷子采纳。
    “快去!”
    “哦。”初冬不满地嘟起小嘴,她三步一回头,凝望着敦煌那张已有十余年未曾见过的脸庞,却是怎么也看不够。
    很快地,当初冬消失于店内,这门房外的桌子,又再一次只剩下敦煌和重黎再世这名老爷子。
    “初冬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你啊。”老爷子深吸一口气,与敦煌交流的口吻不再是以朋友的身份,而是以父亲的身份。“难道你和她,就真的没有机会了么?”
    “你知道我爱的是谁。”敦煌微笑抬头,仰望着碧蓝之空,眼角隐有泪光浮现。“承蒙初冬的喜欢,但我却只能把她当做妹妹。”
    “你会再次出山,也应该和她脱不了干系吧。”重黎再世哀叹一声,对于自己女儿放错人的思慕,只能大叹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有女儿了。”敦煌侧眸冲着老爷子轻叹,让后者的眼瞳一阵收缩,但也很快重归正常。
    “这样啊。”老爷子抬头,那万里无云的天空尤为苍碧,十分赏心悦目。“她叫什么?”
    “白雪,跟她妈妈一个姓。”淡然中,敦煌起指于空中点出一圈晶莹,脚尖轻踩泥泞,腾入云彩簇拥间,消失于风吹柳絮的白雪下。
    “爸!米粉煮好了!”初冬跑了出来,却不曾再见独臂的身影停留。
    啪嗒——瓷碗跌落,裂成一块块的碎片,热汤滚着米粉蔓延开,染上初冬的玉足,却不带一点疼痛。
    “他走了。”重黎再世转过身,冲着初冬微微一笑,却擦不去后者淌下的泪珠......
    次日的瑾峡国,一支百人之军,由钟世擎与敦煌并肩领队,不点烟火地悄悄出城,奔向远方的邯国。
    除去敦煌那一行人之外,由钟世擎亲自挑选的瑾峡精锐也是倾巢而出,他们都是历经了之前大战,并有辉煌战绩的杰出士兵,对于生死相搏的战斗尤其擅长。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宰相杜夜雪竟也会随行而出,尽管他已然能够将体内残存的影之术灵活运用,可他却依旧是个普通人,战斗经验远不及赴身疆场的士卒来得多,因此,大多数人都认为他这次去,只是去凑个热闹罢了。
    但毕竟这种仅仅存乎于士卒彼此间的闲话,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传到杜夜雪耳里的。
    碧尔与杜夜雪同在一架马车内,这不是谁的安排,而是碧尔自己的选择。所以,在二人对坐而谈时,碧尔才会关切地问道:“你真的可以么?这次去,可能九死一生哦。”
    “就算是万劫不复,我也要去。”杜夜雪尤为坚定地说道,自那下午的酣睡后,他的眉宇间终是不见了常年相伴的阴霾。“他是我一辈子的仇人,哪怕是死,我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这样啊。”碧尔的眼中流转着对杜夜雪能够有如此天真想法的感慨,但最终也只是以不咸不淡的语气道出三字,便收了声。
    “敦煌大人,此番征讨可有把握?”钟世擎骑着金甲战马,正色问到其身旁骑着白马的敦煌,后者只是翻出一只小小的红船,在钟世擎不明所以地注视下,缓声道:
    “你才是瑾峡国的君王,有没有把握,自己不知道么?难道瑾峡国的每一战,都是仰仗外人的么?”这丝毫不加收敛的抨击让钟世擎哑口无言,当中流转的怨怼,甚至让本就心里有愧的钟世擎冷汗直流。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仅仅奏响于钟世擎耳畔的低沉更是让他的心跳到嗓子眼,敦煌与他仅有一寸相隔,这无异于一把利刃架在他的脖前若是他决意动手,这所谓的百人精锐,恐怕还不够敦煌塞牙缝吧。“但那件事我们晚些再算,现在,先把乐正邢文处理了。”
    “您...您都知道了...”钟世擎颤颤巍巍地说道,口水的吞咽声尤为明显。“敦煌大人...这.....这....”
    “知道我为什么会帮你么?”敦煌长叹一声,侧眸凝视着钟世擎,自问自答地说道:“并不是因为受你的计谋挑衅,而是他做出了比你还过分的事情,一件足以让他死上百万不止的事。”
    “他?”
    “每个人都有绝对不能逾越的底线,二我的底线,就是我的家人。”语毕,敦煌眸中掠过足以直刺心扉的锐芒,让钟世擎不敢发出一声闷哼。“以后再算我们的帐吧,现在的优先级,是乐正邢文。”
    “是...敦煌大人...”最终,一柄重剑还是悬在了钟世擎的脑袋上,至于是生是死,则全权由敦煌一人定夺,毕竟,哪怕倾全国之力,想要拦住剑圣,也不外乎于天方夜谭。
    寂然的行军走了四天四夜,终是于五日凌晨摸黑来到了邯国境内,东方颖霄早就做好了通报工作,邯国上下在三天便知道了这则消息,这才避免了民众的过分骚乱。
    “主上,路已经清好了。”几日不见,东方灵的面容却是越来越憔悴了,过分压榨本源的后果就是如此,尽管他的语中仍有正气回响,但敦煌明白,这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麻烦你了。”就像是一般的主仆都会做的事情,敦煌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东方灵的肩膀,一阵斡旋于掌心中的微光便是借势涌入他那行将就木的躯体,让其气息得以在绵长一些。“以后的事可还多着呢。”
    “属下明白,主上。”东方灵展颜一笑,眉眼中流转的满是感激之情,自己的身体,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刚才注入的生命之气虽说是望梅止渴,但起码也聊胜于无。
    “我们出发吧。”敦煌挥手一招,率先策马奔腾,身后紧跟着的乃是一脸惆怅的钟世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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