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时心里已经料到了什么事情,上前拿起了那封信,抽出信笺来展开看了一眼,微微闭了闭眼睛,将心底那份不淡定悄悄掩饰了下去。这是唐廉的字,虽然是极不常用的小篆体,可蒙时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唐廉的小篆很漂亮,字如画,画如字,看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欣赏一幅精心勾勒的画一般。“看出来吗?你和唐廉同窗多年,想必私下对彼此的各种字体笔迹很了解,你不会对外公撒谎吧?”蒙时沉吟了片刻,放下信笺,说道:“没必要说谎,就算我看不出来,您不也看出来吗?”
    “不……不可能吧?”韩铭念凑上来拿起信笺看了两眼说道,“这字没什么不同的呀!怎么就认定是唐廉哥哥的字呢?再说了,他要真是主谋,吃饱了撑得要自己写这封信?他找个人代写一封不就完了吗?”
    “他不笨,”太老爷看着唐廉说道,“很清楚严一方丈不是那么好哄骗的。身为嵩山少林寺的主持,若是在书法上无所精进,那可是说不过去的。他要不亲自动笔写这封信,严一方丈也不会轻易就相信了拿信的和尚真是从嵩山而来。像昭觉寺那样规整的寺庙是不会轻易长时间收容外来和尚,要挂单,最好法子就是拿着有名气的寺庙主持的托信而来,那样就容易多了。你是这样想的吧,唐廉?”
    唐廉的心沉重地跳动了一下,斜眼看了看脚下躺着的那个和尚,他明白有些事已经不容抵赖了。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还理直气壮的吗?”韩铭愈在旁边冷冷讽刺道,“你把昭觉寺当做最后的退路,一旦出事,还可以往那儿退是吧?向来入城毁寺,是兵家的忌讳,认为是逆佛意弃天道的做法,将来在战事上会遭到报应,所以占城者一般是不会动寺庙的。我说得对吗?”
    “你说错了,”蒙时忽然淡淡一笑说,“说你没脑子,你还真没脑子,像你这样,往后西南一带交到你手里,那可真是一个字:悲!”
    “蒙时,你说谁没脑子?”韩铭愈气愤地质问道。
    “唐廉派人进昭觉寺难道就为了万一将来事败逃到那儿去吗?让之前派遣进去的和尚给他做内应?你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和尚为啥会去灶屋里帮厨。若是我没猜错的话,我这位哥哥是另有打算,早有预谋的。你想想,倘若正当韩家起事之时,昭觉寺内所有的和尚都出现异常,大家会咋说?会不会说韩家起事原本就是逆天意灭王道的做法,不得民心不顺天意而为之?城内人心会不会乱?军心会不会动荡?韩铭愈,你没这样想过吗?这也不奇怪,你的想法由始至终都肤浅的,还比不上我们家香草!”
    “蒙时……”韩铭愈气得瞪大了眼睛,找不出半个字来反驳了。
    “哥,”韩铭念一脸不解地问蒙时,“你也认为唐廉哥哥跟刺客有关系了?”
    蒙时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面对唐廉,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无可否认,他是和刺客一伙儿的。想来这次刺史被杀一事正是他安排的。”
    “啊!哥……哥哥,你也这么说?”韩铭念惊讶不已。
    “呵!”韩铭愈终于找着一句话说了,“现下是要大义灭亲,讨好爷爷吗,蒙时?这就是刚刚相认的兄弟?瞧见了吧,唐廉,你这同母异父的兄弟到底也是不牢靠的。嘴上说不介意,是好事,可到头来,大难临头各自飞!我看你也无须再挣扎了,老实招供吧,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严亲王还是另有其人?”
    唐廉最初也是有点惊讶,不过,当他看见蒙时的眼神时,凭多年的交情,他知道蒙时不会害他,必定是有所想法的。况且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他不承认了。外公已经靠着自己安插在昭觉寺里的这个和尚顺藤摸瓜找到了海春堂,才会把喜儿抓住,打得遍体鳞伤。再狡辩,只会是枉费心机。
    “唐廉,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太老爷问道。
    唐廉微微抬起下颚,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您料事如神,宝刀未老,看来在您跟前耍花刀,都是班门弄斧的。没错,刺客是我安排的,目的就是要打乱韩家起事的步伐,杀你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话一出,韩铭念是张大了嘴巴久久合不拢嘴,而韩铭愈则带着一脸阴沉得意的笑容,连击两掌说道:“坦白得真像个英雄呢!我还以为你会撑死不说,结果你也只是一个胆小鬼而已!”
    “除此之外呢?”太老爷瞟了他一眼问道,“除了打乱韩家起事的步伐之外,你应该还有别的想法。”
    “自然有,只不过已经等不及我施展出来,您老人家就识破了,看来还是我道行尚浅了!”
    “为什么?是为了你的父母,还是为了你的抱负?”唐廉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都有!”
    “你其实很恨我对吧?”唐廉反问道:“我不该恨您吗?把一个刚出生一天的婴儿生生地与他的母亲分离,甚至没让他吃过他母亲一口乳汁,这个婴儿长大了不该恨您吗?从知道您是我亲外公,韩冬宁是我亲娘开始,我就已经恨您了!对您而言,当初分离我们母子只不过是为了维护韩家颜面的一件小事而已,微不足道,是您将韩府发扬光大传承下去的一个小小绊脚石而已!不过,您莫忘了,那婴儿会长大,有一天终会像个男人的样儿站在您面前向您讨回当初那笔帐!”因笺展篆。
    “你此刻不正像一个男人的样儿站在我面前吗?你讨回了什么东西?”太老爷轻蔑地笑问道。唐廉表情微微抽搐了一下,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地说道:“我承认,我是败了,可我真是一点都不后悔!若我不走刺杀刺史那一步,您还是不会有所发觉。罢了,这些后话就不必在您跟前说了。您要想咋处置我,随便吧!”
    韩铭愈接了话道:“爷爷,现下是韩家起事的关头,要是不严惩叛徒,往后您该如何统领军队?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依我看,就该把唐廉处死,以儆效尤!”
    “你别太过分了,韩铭愈,真往死里整啊!”韩铭念忍不住气愤地抱怨了一句。蒙时没开口,一直静静地观察着太老爷的反应,在心里暗暗思量着什么。
    “你说呢,蒙时?”太老爷朝蒙时问道,“他是你亲哥哥,我得问你一句,你觉着该怎样处置才算妥当?”
    “外公是在试探我吗?”蒙时面带浅浅的笑意问道。
    太老爷合了合眼帘,垂下头去喝了口茶,然后问蒙时:“为什么这样说?你觉着我是在试探你吗?”“听起来就是,您心里是不是在思量,这事我有没有参与其中。要是您有所怀疑的话,现下就到我宅子里去仔细搜罗一遍,我没有任何异议。”
    “你多心了,蒙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在我为难之时给我一点点意见。毕竟唐廉也是我的亲外孙,要我看着他死,我真有点狠不下心。”太老爷说这话时,语气软和了许多,仿佛是在刻意掩饰刚才那句话的失误。他没想到蒙时一句话就说穿了他的心事——他刚才的确想试探蒙时。
    “外公若非要问我的话,我想都不用想就能回答您,放了唐廉,不追究他之前做过的事,仍旧用他,您会答应吗?”
    “那不可能!”韩铭愈断然否决道,“再继续任用一个叛徒,一个对韩府居心不良的人,绝对不行!”
    “那我说啥呢?”蒙时摊开手无奈地说道,“你们都已经有了决意,还问我干啥呢?他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哥哥,我不帮他,帮谁呢?难道非要我大义灭亲,说几句哄外公您开心的话?我倒真说不出来!我会帮他,这一点毫无疑问,想都不用想!”
    “蒙时……”唐廉轻声说道,“谢谢你肯帮我,但这事还是自己来应对吧!你还有家小要照顾,我倒是孑然一生,两袖清风,死了也不拖累谁。”
    蒙时看着他说:“你是两袖清风吗?死了也不拖累谁?你死了,我往后清明鬼节端午年下还得多花二两银子替你扫墓呢!之前装死的份子钱你也没给我,不算清了帐——我能让你死吗?”
    唐廉一时语塞,看着蒙时,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来。韩铭念早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听了蒙时这话,像是有了点底气似的,声音微微颤抖地说:“是啊,唐廉哥哥,那帐……你那装死哄哥上坟的帐还没算呢……没这么做兄弟的是不是?都说做兄弟的有今生没来世,你要往下辈子推,那那那……那就不仗义了吧?”
    韩铭愈一脸嘲讽地冷笑道:“真是叫人感动呢!这么仗义,那不如你们俩陪着他一块儿死,怎么样?”蒙时转过脸来,对韩铭愈轻蔑一笑道:“是不是这会儿子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我和韩铭念愿意陪他去死,可有谁心甘情愿地陪你去死呢?”
    “你……我用得着别人陪我去死吗?唐廉背叛爷爷,你们又脑子不清醒地要帮着他,指不定也是他的同伙呢!你们想一块儿死的话,爷爷会成全你们的。”
    “外公,”蒙时看着太老爷问道,“您会成全我们吗?横竖我的话已经搁在这儿了,您看着办吧?您如何处置唐廉,我都不会多说一句,可我一定会帮他,这话是绝对的!”
    太老爷似乎有点坐不住了,他抖了抖衣袖,起身在石桌旁边来回地踱了几步。韩铭愈有些不耐烦了,忙上前说道:“爷爷,您还在犹豫什么呢?您难道真打算放过唐廉吗?他说是为了父母报仇,可实际上呢,指不定就是严亲王或者苏州宁家派来的歼细!您饶过他一回,他便愈发得意。若传出去了,您还有何威望来治理西南这片天下?要是我爹在的话,也一定会认为该处死唐廉!请您别再犹豫了,下令吧!”
    太老爷没回话,依旧来回踱着步,仿佛还在犹豫不决。韩铭念用胳膊轻轻地撞了蒙时一下,小声道:“哥,这回是玩真的吧?”“都说了要陪着一起去死了,有啥遗言先留给千合吧。”蒙时悄悄回话道“我还没见着我儿子呢,哥,你不也有儿子吗?”
    蒙时笑了笑,微微偏头,咬着嘴唇说:“可不是吗?为了我儿子,你那还没见着的儿子,以及唐廉往后可能会有的儿子,我们得一条心,叫爷爷明白杀了一个等于灭了一族。”
    “不懂。”
    “回去看书!”。
    “哪一本?”
    “我说你们三个,”韩铭愈发现他们在小声嘀咕道,“真是不怕死吗?当着爷爷的面儿,还说起小话来了。”
    “您别误会,韩大少爷,”韩铭念阴阳怪气地回话道,“我们是在商量给妻小的遗言怎么写呢!唐廉哥哥倒省事了,我和蒙时可不得费点心事想一番好话哄着吗?得留信儿告诉他们,我们死了可别念着十八年后长大报仇什么的,也千万别找你韩铭愈报仇,费事又费力,横竖有人会收拾你的。”
    “闭嘴吧,铭念!”太老爷转过身来打断了韩铭念的话,抬头看了看蒙时说道,“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韩铭愈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这似乎就意味着唐廉的事或许有回旋的余地。他想插话,却又不敢,只好先听着。
    蒙时说道:“很简单,古语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唐廉对您,不过是一时的愤恨罢了,我能放下,他也能。”“你凭什么这么说?”韩铭愈问道。
    “凭我信他,就这一点而已。我信他,外公若信我,那也会信他。说到底,他身上也流着韩家的血,有着我娘的聪慧。外公,您细细想想,他是不是很能干?可以布下这样细致的局,直到今天才叫您发现,算不算人才?比起某些头脑简单,想法肤浅的人来说,谁更适合帮您打江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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