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铭又在简扬的后脑勺上巴了一下。
    简扬倔强地迎上他的目光, 眼中分明写着:哪怕娘亲的身份低微到尘埃里,他都不会嫌弃。
    简铭挑眉,心道这小子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也难怪, 如郑守礼那般的纨绔子弟, 还不定怎么编排简扬的娘亲呢!
    郑守礼他们知道什么!
    他们编排简扬的娘亲, 还不是从各自家里的长辈那里听到了什么?
    也说不定,这本就是他们家中的长辈的试探呢!
    简铭冷哼。
    欺负简扬这些账还有得算!
    至于那些人的心思……慢慢来,不急。
    眼下, 简铭觉得很有必要让简扬多少知道些关于他母亲的事,省得再被那起子人唬得自己抬不起头来——
    简扬的身份,比他们都要尊贵得多,凭什么要受他们的歧视!
    简铭这般想着, 正色。
    简扬感觉到他父亲的气场陡变,仿佛要说什么极郑重的话似的。
    他于是也面色肃然起来。
    简铭的声音无比郑重, 道:“今日的话, 我只说一遍, 但你要牢记于心, 不许忘记, 更不许同其他人提起。听明白了吗?”
    简扬凛然,隐隐觉得父亲要说的话,一定和娘亲有关。
    “是!”他大声回答。
    简铭定定地看了简扬两息,方开口道:“你的娘亲其实是……”
    说到后面,他压低了声音,只有他和简扬能听得见。
    简扬的双眼蓦地张大,眼中皆是难以置信。
    “娘亲竟然是……”简扬骇得嘴都张圆了。
    “你只记在心里便是, ”简铭警诫道, “这种事, 被旁人知道,你该清楚是什么后果。”
    简扬圆着嘴想了想,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是!”
    他虽然才九岁,也知道这种事要是传到第三个人的耳中,会是怎样可怕的后果。
    毕竟是半大的孩子,第一次存了这样的秘密,还是关于自己娘亲的秘密,还是只和自己的父亲分享的秘密,简扬的心中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他抬眸,怔怔地看着简铭,平生第一次觉得,和父亲如此地亲近。
    “怎么?”简铭睨他。
    “父亲……父亲当年是怎么和娘亲……嗯,怎么和娘亲相识的?”简扬跃跃欲试地问道。
    他想知道更多关于娘亲的事。
    你竟问我,怎么和你娘亲相识的?
    简铭挑眉。
    我和你娘亲相识,自然是因为你啊,还有……
    当年之事,忽的翻涌上来,简铭的心脏怦怦急跳了几下——
    那些悲痛,那些义愤,那些情义,那些托付……所有种种,在内心深处压抑了九年。
    而今,再次被掀开来,简铭竟发现,所有曾经的那些,都好像是新鲜的。
    可是,那些故人,早已经不在了。
    他们不在了,连世人对他们的记忆,都已经淡了。
    再过得若干年,是不是连那些极淡极淡的记忆,都会消散在虚无之中,再也找寻不到?
    简铭觉得,不应该这样。
    曾经,简铭也是那个只想将那些故人与往事留存在心底,只要活着的人好生活着便好的打算。
    但是现在,简铭不再做这样的打算。
    连皇帝那种身世未明的庸才都能坐得上那张龙椅,连王太后那种心思歹毒的妇人都能把持后宫,旁人,正八经儿的天家后裔,又凭什么不能取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想知道你娘亲的事?”简铭似笑非笑地瞧着简扬。
    简扬果然上道儿地用力点头。
    简铭嘿然:“现在不可以!”
    简扬满怀期待,却得着这么个答复,登时心生失落。
    不过,听父亲的话,好像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简扬的心里又腾烧起了希望。
    “父亲的意思,是说现在不可以,以后可以吗?”简扬双目炯炯地望着简铭。
    这双眼睛,还真是有些像啊!
    简铭努力回忆着记忆中那个女子的模样。
    他几乎快要忘记那个女子的模样了。
    对于她,他印象最最深刻的,就是那凛冽卓然的风骨,那是即便利刃横于颈下,也不会屈服的超卓……
    那样的女子啊!
    简铭心中默叹,将那些令人难以专注于眼前事的往事,暂且挥去。
    “以后可不可以,还得看你自己。”简铭又向简铭道。
    简铭初时未动,稍一细想,恍然大悟——
    娘亲的身份不寻常,是连说都说不得的。那么关于娘亲的所有事,自己眼下还太弱小了,承受不来。说不定还会因为知道了太多的往事,而招来祸患。
    所以,一定要变强!
    “我会变强!”简扬极认真道。
    天生身子骨细瘦的小小少年,此刻看起来格外地坚韧。
    简铭微觉动容。
    这样的简铭,让他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当年也是这样小小的他,对着那个在意的人,说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
    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人世,简铭终究是没有兑现对她的承诺。
    他如今已经足够强大,难道还护不住另一个他全心在意的人吗?
    “有志者立长志!”简铭巴了巴简扬的脑袋。
    他似乎已经习惯于,用这种方式表达父子之间的亲昵了。
    “是!”简扬大声回答。
    有志之人立长志,无志之人才常立志。
    简扬要做有志之人,他决定把那个志向深深地烙刻在心里,而不是时时挂在嘴边。
    而对于父亲表示父子亲昵的习惯,简扬也渐渐习惯了。
    虽然有一点点疼……嗯,其实也不是很疼。
    简扬发自内心地笑了。
    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似是想到了什么。
    “父亲,娘亲是被……害死的吗?”小小少年的声音轻颤着,还掺杂着怨意。
    简扬其实很聪明,他早就猜到自己的娘亲已经不在人世。
    在听到父亲说出了娘亲的真实身份的时候,他也隐约猜到了娘亲是被人害死的。
    简铭毫不怀疑,若他此刻告诉这孩子,害死他娘亲的人是谁,这孩子立刻会去和那人拼命。
    他才九岁,哪里想得到这里面是怎样的盘根错节?
    才九岁的孩子,一旦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会如何?
    简铭对其结果并不乐观。
    “你想怎样?就凭你现在,能怎样?”他低斥道。
    简扬抿唇不语。
    他不得不承认,父亲说得对——
    现在的他,即便知道杀母仇人,又能怎样?连父亲这样的大英雄都不能轻易给娘亲报仇……
    简扬突地福至心灵,小脑袋瓜儿里对于“害死娘亲的仇人”,竟然有了一个轮廓:连父亲都惹不起的人……
    简铭已经不想就“仇人”这个话头儿,和儿子继续探讨下去了。
    对于一个九岁的半大孩子,还是少强调这种事为好。
    简铭于是吩咐道:“从今日起,官学里你不要去了。”
    简扬听得愣住。
    若说他之前逃学事出有因,现在知道了母亲的身份,心中对将来有了打算之后,他更不想对郑守礼他们示弱了。
    “我不怕郑守礼他们!”简扬挺着胸膛道。
    嚯!小小的孩儿,还挺有魄力?
    简铭心道。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简铭道,“你不想做君子吗?”
    他这么一反问,倒把简扬问住了。
    简扬当然是想做君子的。
    可是,做了君子,不就显得怕了郑守礼他们?
    “和不相干的人计较,那就是荒废了你自己的光阴!”简铭看透了简扬的心思,训斥道。
    简扬眨了眨眼,恍然大悟。
    等他强大了,郑守礼他们算什么呢?
    不过是一群渣渣罢了!
    简扬觉得父亲说的真有道理。
    他殷殷地盯着他父亲,只等他父亲接下来说出怎么让他“变强”的打算。
    一刻钟之后,简扬向父亲行礼,退去。
    他终究是没拿到那枚他娘亲留给他的玉佩,但是他很满意地离开了,对将来充满了期待。
    屋内只有简铭一个人的时候,他取出那枚玉佩,放在手中端详——
    剔透温润的莹白玉牌,即便是很冷的天气里,握在手心里也是暖的。
    玉质细腻,瞧着就价值不菲。
    若非上面篆刻的纹路,任谁看了,都只当这是一枚寻常的玉牌。
    就算细看上面繁复的纹路,寻常人也只会当那是经过某种演变的花鸟纹路。
    若是不寻常的人呢?
    比如那个尚不知其身份的展逸?
    简铭的拇指轻轻划过那繁复的纹路……
    想到这纹路背后的意味,简铭的心头沉重——
    那可不是普通的责任……
    他起身,寻了一只质地柔软的鹿皮小袋,将那玉牌放了进去。
    这东西他交给谁都不放心,唯有随身带着。
    又担心不小心碰坏了那上面的纹路,简铭只得妥帖收好。
    简铭的脑中纷纷乱乱,有太多事一股脑地挤在一处。
    他坐在那里,出了好久的神。
    虽是努力地放任自己,将心思放在桩桩件件的“大事”上,简铭还是控制不住时不时眼前掠过季凝的脸。
    她此刻在做什么?
    之前不告而别,定然让她心里不痛快吧?
    应该去看看她……
    简铭心里胡乱地想着。
    可他自觉对季凝心中有愧,眼下他与季凝的关系,又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而去……
    他与她若是那样的关系,他以后该怎么面对季凝?
    正胡乱想着,简铭陡听到耳边传来“喀拉”的轻响。
    接着,是靴底触地的极轻的“嗒”的一声——
    简铭霍地回头,一道黑影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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