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铭不知怎么离开的老太太那里。
    直至回到书房, 他犹觉得双腿仿若灌铅。
    简铭背着手在书房中徘徊,入目处, 便是那面书柜。
    之前,季凝便站在这里……
    太后和皇帝的心思未明,简家危机四伏。
    老太太那里承载着的是养育深恩,拂逆不得。
    简铭终究是做不到将那幅画取来,毁掉。
    曾经是哪一个,对着歆儿信誓旦旦地说“我要为你娘亲出头”的?
    简铭的心中,陡生出强烈的无奈之感。
    整件事情之中,最无辜者,莫过于季凝。
    她什么都不知道, 便被牵连至其中。
    看似荣华无限, 其实这其中又掺杂了多少算计与阴谋?
    简铭越是深想, 越觉得心惊肉跳。
    还有季凝的身世……
    简铭的身体猛地一颤, 高健的身形,一下子就现出了颓然的模样——
    若季凝的身世当真是那样的, 那么他们……他们便不可能……
    一阵透骨的寒意侵入全身, 简铭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这算什么?
    老天的作弄?
    明明,他与季凝根本就没有做错任何事。
    便是作弄, 也该是去作弄那个当初的肇始者
    可是那个肇始者啊,他早已经无知无觉地躺在皇陵的地宫里,怕是烂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吧?
    简铭嘲讽地笑了。
    世人皆说先帝英伟,有雄才大略。他们说他在位期间, 北御戎狄,南抗恶楚, 还将卫国灭国, 将大齐的版图向西扩展到了高原的边上。
    这样的君主, 听起来是不是好生厉害?
    然而,简铭却知道一些真相——
    北御戎狄是因为有元家镇守北境,南抗恶楚是因为有简家世代护边,而灭了卫国,那是王家的大功劳。
    算来算去,所有这些,可有多少是先帝自身的“雄才大略”?
    或有人说,先帝堪比汉高祖,有“将将之道”,能让天下豪杰为己所用,这便是能耐!
    可是后来呢?这些天下豪杰都怎样了?
    先太子的外家元氏,在先帝尚在世的时候,便被先帝毫不留情地罢免、流放。之后便是先太子被废、被赐死,二十年的太子说没就没了,只余下了一个“戾太子”的名头。
    如今的元家,又在何处?
    还有当初那些追随着先太子的臣子们,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如今都在何处?
    皇帝即位这些年,王家把持朝政,简铭冷眼瞧着,那些人早就被王家血洗干净了吧?
    唯一能留下的,也只有……
    简铭痛苦地闭上眼睛。
    死去的人,太多了。
    他原想着躲开纷争,可是那纷争却根本不许他闪躲。
    现在,不止太后和皇帝的权力之争,不止未来的储君之争,只怕有人已经窥得了他的,甚至与他相关的人的秘辛了吧?
    终究是躲不掉的啊!
    在这纷乱之中,总算是有那么一抹让他觉得暖心的倩影。
    曾经简铭是这么以为的,可若季凝是……那他就连这样的一抹美好,都无法拥有了。
    简铭不甘心地攥紧了拳头。
    右手上的伤已经不觉得痛,他烦躁地扯下包裹着的细布,更烦躁地把它们撇在一边。
    似有所觉,简铭抬头,向书房门口看去。
    隔着一重帘幕,远处果然有一个人影,在那里徘徊,还像是很犹豫的样子。
    简铭看清那个人影是谁了,于是便唤门口当值的小厮,去传那人进来说话。
    小厮领命而去,很快就带来那个人,然后欠身退了出去,还极有眼色地掩紧了书房的门。
    简铭撩眼皮,看着面前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衫的小小少年。
    “见过父亲!”简扬规规矩矩地向简铭行礼。
    简铭抬手,示意他起来说话。
    简扬便依言起身,垂手立在那里。
    “大郎有事?”简铭直入正题。
    简扬正了正神色,揖道:“想请问父亲,孩儿的那枚玉佩可取回来了?”
    简铭料到他会有此问,却也没想到他竟敢到书房来寻自己。
    虽然是在书房门口徘徊,也算胆子不小了。
    简铭的书房,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的。
    乱闯书房是什么后果,府中几乎无人不晓。
    简扬看似文弱,其实骨子里还是有些胆气的。
    这一点,从他和众孩童打架便可看出些端倪——
    哪怕自知不会武,因为旁人辱及生母,即便挨打,也要为之一战。
    大丈夫当如是!
    简铭的眼中略带几分赞赏,却也不想让简扬因之而添骄矜自得。
    小孩子家嘛,还得锤炼,还得打磨。
    “父亲?”简扬见简铭不语,急切唤道。
    “你想要那玉佩?”简铭沉声问。
    他有意施加了几分威仪,便是想验一验简扬的真实反应。
    重压之下的反应,才是最最真实的反应。
    简扬察觉到来自父亲的压力,细瘦的身形绷直。
    继而凛然道:“是!那是娘亲留给孩儿的物件,孩儿想要回。”
    他大着胆子说“要回”,便是指出那枚玉佩放在简铭这里是“不合乎娘亲的意思的”。
    承受重压之下,还敢直指自己的错处……这小子!
    简铭暗嗤一声,心里其实觉得简扬,很不错。
    若说之前简铭还对是否将那枚玉佩交给简扬心存迟疑,那么在经历了在老太太那里的事之后,简铭就没有任何迟疑了。
    “你娘亲的玉佩,暂时不能给你。”简铭直言道。
    “为什么?”简扬马上问道。
    他抬眸,和简铭的目光一触,便感觉到了那股子威压。
    简扬意识到,自己正在质问,甚至忤逆父亲。
    他暗自咬了咬牙,将心一横,道:“娘亲只给我留下了这点东西……我戴着它,便如见到娘亲一般……”
    小孩儿的眼圈有点儿红,许是想到了自己连亲生母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
    简铭亦动容。
    只听简扬忽的大声道:“父亲已经有了主母,还留着娘亲的东西做什么呢?”
    “放肆!”简铭喝道。
    简扬抿唇。
    他也知道自己放肆了。
    所谓“子不言父过”。娘亲的事父亲是否有过错尚是未知,便是父亲有错,那也是父亲和娘亲之间的事,不是他这个做儿子的该多嘴的。
    想到娘亲的玉佩就这么被父亲留在手里,要不回来,自己连这点念想也没有了,简扬颓败地耷拉下了脑袋。
    简铭低喝之后,见简扬蔫头耷脑的模样,险些被气笑了——
    这小子竟然以为他要霸占着他娘亲的物件,还质问他都有别的女人了,还惦记着他娘亲的东西做什么!
    自己和他娘亲……
    简铭差点儿失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简扬还小,现在尚不是他能知道真相的时候。
    简铭笃定。
    他忍了笑,盯着简扬脑袋上黑亮亮的头发,道:“知道为何现在不给你吗?”
    还不是想霸着娘亲的东西……
    简扬心道。
    简铭就猜到他心里怎么想的了,忍不住手痒。
    他站起身,走到简扬的面前,抬手在简扬的后脑勺上巴了一下——
    这小子,不给他一下子,他就还在那儿胡乱猜想!
    简扬“哎哟”一声,捂后脑勺。
    “这一下是让你记住了,不许胡乱猜想长辈!”简铭虎着脸道。
    简扬遂不敢做声了。
    简铭低头看儿子,徐徐道:“现在不给你,是因为你太弱!”
    他直接告诉简扬,省得这小子再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
    简扬闻言,诧异地抬头,手还捂在后脑勺上。
    他太弱?
    简扬一张小脸儿揪吧起来。
    “之前这玉佩在你那儿,你可曾保护好了?还不是差点儿被人抢了去?”简铭道。
    简扬被问住了,脸上的表情更加纠结。
    “要不是展逸……这物事现下还不知怎么着呢!”简铭其实挺不想承认展逸援手的及时的。
    “嗯!”简扬却用力地点了点头,“幸亏展先生及时援手!”
    简铭:“……”
    这小子还当展逸是好人呢!
    看来,有些话须得提点一二,不然这小子总是弄不清好赖人。
    虽然,这些事,简铭曾经一辈子都不想告诉简扬。
    世事难料,该来的终究会来……或许,他之前为简扬打算的,就是错的。
    是他的命,到底是躲不过的!
    简铭心内叹息,面上的表情分毫不变。
    “你的娘亲,不是寻常人。”他盯着简扬的眼睛,道。
    简扬被那双眼睛里面的肃然之色骇住,一时之间连眨眼都忘记了。
    “你娘是青楼女子!”郑守礼他们的话,犹在耳边。
    现在,父亲又告诉他,他娘亲不是寻常人……所以他娘亲真的是……
    “儿不嫌母丑!无论她是什么人,她都是我娘!”简扬大声说道。
    小小少年的眼圈红着,说出口的话,却是不可更改的坚持。
    简铭怔了怔神。
    有那么一瞬,他在这个才九岁的孩子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大齐不该是这样的!我们该让它有新的模样!”那个人也曾经,这样地坚持。
    简铭猛地回神,眼前映出的,仍是简扬带着稚嫩的脸,让简铭觉得有些恍惚。
    他不能让简扬看出他的情绪波动,于是又抬手,在简扬的后脑勺上巴了一下,和之前的力量差不多。
    这一次,简扬却不捂脑袋了,而是梗着脖颈,倔强地盯着他父亲的脸,薄唇抿得紧紧的。
    简铭心里呵了一声:以前他怎么没发现,这小子还挺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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