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蒖蒖断然否决了她未明说的猜测,“我是我妈妈亲自带大的,与她一起生活十几年。妈妈是两年多以前去世的,不是刘司膳。”
    孟云岫欲言又止,斟酌良久,和言道:“我的养母是个非常善良的女子,对我视若己出,悉心呵护着我,让我在钱府无忧无虑地长大。虽然她不是我生母,但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母亲,我们对彼此的爱,不会因为没有血脉联系而消减。”
    见蒖蒖仍沉默不语,孟云岫轻轻牵她坐下,又道:“我说这些不是想离间你与母亲的感情,只是告诉你我所知的一些与你名字相关的事,当然有可能你与张国医刘司膳完全无关,但若你将来想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信息,或许可以参照我所说的,去找其他知情人询问。”
    蒖蒖颔首道:“我明白,谢姐姐耐心告诉我这些。”
    孟云岫微笑道:“我即将离开东宫,以后若要见面或许不是很方便了,所以把这些天想起来的事都告诉你。你若将来有疑问,想探寻更多的细节,或可求助于太子。虽然你目前名分未定,但谁都知道,他就是你将来的夫君,是最值得你信赖和依靠的人,有任何事,不妨都与他商量。”
    蒖蒖想起孟云岫亦曾是太子侧室人选,然而如今提起自己与太子的关系竟毫无妒意,不由有些感动,又担心是自己的到来逼她出走,遂问她:“姐姐,我来东宫,会不会令你觉得不自在,所以要离开?”
    “当然不是。”孟云岫当即否认,随即说明,“我虽然敬重太子,但对他全无恋慕之情。”
    沉吟片刻,孟云岫又推心置腹地对蒖蒖道:“我年少时,曾仰慕一个有家室的人,但嫁给他会伤害到我最尊重的人,又不愿嫁给其他不喜欢的人,所以一天天蹉跎下去。后来太子妃嫁到东宫,要我同行,那时我养母已辞世,我心无牵挂,见太子妃惧怕离开娘家后的生活,便答应陪她出嫁,原是只打算做侍女的。后来太子妃决定为太子纳妾,想找个知根知底好相与的人,便向太子推荐我,其实我并无此意,后来又闹出那些事……好在有你指引,如今我有了合适的去处,也有了新的寄托,日子会好好过下去。谢谢你,蒖蒖,别后多珍重。”
    孟云岫走后,蒖蒖总想忽略她与自己说的事,但那些忘不掉的话和随之带来的疑惑就如这个季节的狂风一般,不知什么时候就劈头盖脸地袭来,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有一天她给太子斟煮好的清茶,太子顺便告诉她引泉入东宫的工程进展顺利,选的水源就在离东宫最近的山麓上,预计最快下月初就能启用了。而蒖蒖兀自想着刘司膳的事,惘然不觉,茶不知不觉溢出杯盏,太子轻叩了一下桌面她才惊觉,忙边拭桌面边赔罪。
    太子温言问她:“你这几天恍恍惚惚的,可是有心事?”
    见他眉眼温柔地凝视自己,蒖蒖忽然想起孟云岫说他是自己将来的夫君,是最值得信赖与依靠的人,不由脸一红,低下头去想了半晌,终于问他:“殿下,你认识刘司膳么?”
    “刘司膳?是先帝一朝的宫人吧?”太子道,“我小时候见过她。”
    “那我长得像她么?”蒖蒖追问。
    太子笑道:“她伺候先帝时我还是个幼童。她出宫多年,我对她的记忆很模糊了,已经记不清她长什么样。怎么,有人说你长得像她?”
    “是的……”蒖蒖迟疑道,“还说刘司膳的女儿也叫蒖蒖。”
    她随即把孟云岫所说的话转述与太子听,在太子询问下又把自己的身世和秋娘的情况全告诉他了,包括家中变故和程渊带走秋娘,又带她去看秋娘之墓等事,最后语音有些虚弱地道:“我在延平郡王宅时,殷琦的乳保曾跟我说起过刘司膳之事,说她是被私刑处决于齐太师宅中,殷琦亲眼目睹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所以,她不会是我妈妈,对不对?”
    “嗯,刘司膳不会是抚养你长大的妈妈。”太子镇定地回答,但很快提了个蒖蒖颇感刺耳的问题:“但你有没有想过,抚养你长大的妈妈,有那么一点可能,不是你的生母?”
    “不会的!”蒖蒖立即激烈地否认,“我妈妈是天下最好的母亲,无微不至地呵护我长大,为让我过上舒适的生活自己每天起早贪黑地劳作,却不舍得我做任何家务事。我小时候生一点小病她都会整日整夜不睡觉地抱着我,还曾命都不要地把我从火场中救出来……不是亲生母亲怎么可能这样爱我?”
    她越说越激动,眼圈都红了。太子过来引她坐下,自己倒了一盏茶递给她,好言安抚:“我不是说事实一定如此,不过你既然那样问我,大概心里也有一点疑惑。孟云岫提出的疑点,或许我们可以试着去查查,看实情究竟如何。”
    蒖蒖沉默不语。太子又道:“我知道这种涉及在意之人的事最难冷静面对。我当初何尝不是如此,一听王慕泽的话就本能地想逃避,拒绝深思和追查,但却不自觉地选择了最坏的结论去相信,所谓关心则乱。所以,孟云岫关于你身世的猜测,你现在也不必选择信或不信,我会帮你去查证,我们只信有证据的结论,好么?”
    蒖蒖思量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程渊带你去看你母亲的墓之后你又去过么?”太子问。
    蒖蒖答道:“我很少有机会出宫,偶尔出宫也有人跟着我,所以不便前往。妈妈的生辰忌日和清明、中元等节日,我都是悄悄在宫里朝着妈妈墓地的方向拜祭她。”
    太子含笑道:“那么,明日我带你出宫,我们一起去拜拜你妈妈吧。”
    翌日太子让蒖蒖与自己同乘一车,带着几名便服内侍出了宫,按蒖蒖的指引来到凤凰山下,车停后太子与蒖蒖出来,太子仅让两名带着祭扫物品的内侍随行,其余人在山脚等待。
    沿着山间小路上行,穿过郁茂芳林,很快见秋娘的墓出现在苍翠松柏掩映下的山崖上。两名内侍上前,清扫墓台,将鲜花果品奉上,蒖蒖先跪倒在墓前,含泪道:“女儿不孝,迟至今日才来看妈妈。”
    伏地哭拜须臾,感觉到太子走至自己身边,蒖蒖才想起应该给母亲介绍,便朝墓碑轻声道:“妈妈,这是太子殿下……”
    太子躬身长揖,单膝跪下,与蒖蒖并肩,对秋娘墓道:“姑姑,我是赵皙。”然后自取香烛点上,又与蒖蒖一起烧纸钱拜祭,态度恭谨,一如家人。
    少顷有一位约五十多岁的樵夫担着一肩干柴走近,好奇地打量太子与蒖蒖一番,问太子:“你们祭拜的是郎君的岳母吧?”
    太子淡淡一笑,问樵夫道,“老丈如何看出?”
    樵夫笑道:“这不很明显么。小娘子哭得两眼通红,肯定这墓中躺的是她至亲。郎君祭拜之余又不忘扶持娘子,你们郎才女貌的,不是夫妻是什么?”
    太子含笑道:“老丈真是慧眼如炬。”
    樵夫听了甚喜,索性搁下担子,分开两膝坐于一旁的大石上,取笠帽扇着风,与太子闲谈:“我在这山上住了几十年,怎么以往没见郎君和娘子前来扫墓?”
    太子道:“我们长年居于外地,最近才搬回临安。”
    樵夫道:“原来如此。那往年清明、中元前来祭扫的人,是郎君请来的?”
    太子不动声色地道:“是曾托付人来祭扫,不知他们做得可还妥当?”
    樵夫答道:“都是些胡子还没长出来的年轻人,干活还挺利落,每次墓周围杂草都除得挺干净,所以这墓十八九年了,现在还保持得挺洁净。”
    十八九年?蒖蒖霎时睁大了眼睛:程渊说秋娘是到临安后不久去世的,那这墓理应存在不足三年,何来十八九年一说?
    太子显然也有这疑问,着意端详墓碑,见那上面仅有“内人吴氏之墓”六字,其余并无生辰死忌等日期,但碑刻及周围石凿痕迹较新,倒不像存在多年的。想了想,又问樵夫:“前些年我曾安排人来立碑,也不知他们是否按时完工。老丈可知这碑是何时所立?后面的砖石可曾换过?”
    樵夫道:“坟立了十多年了,碑倒是两三年前才立的,坟包周围的砖墙也是新砌的,但上面的大石头没换。”
    太子与蒖蒖闻言都起身去查看坟包,果然见上方覆盖的青石板苔痕累累,十分斑驳,缝隙中还长出许多较粗的草木,确像有些年份的,且坟包的样式与近几年新坟颇有异处。
    太子沉吟须臾,命内侍取出些钱给樵夫,又问了他居处,说以后再来或去拜访。樵夫喜出望外,再三道谢后告辞离去。
    第八章 醉花渚
    樵夫走后,蒖蒖对太子道:“当初程渊以性命发誓,说这墓中埋葬的是我生母。可这墓既然存在多年,就不可能是我妈妈的。”
    太子道:“如果按孟云岫的猜测,刘司膳是你生母,那程渊倒也不算撒谎。存在了十八九年,这墓很可能是刘司膳的。”
    蒖蒖心知他所言有理,但要认可这个结论就等于承认秋娘并非自己生母,万万不可接受,于是一径默不作声。
    “不过如果这样,有一点倒是好的。”太子安慰地朝蒖蒖微笑,“说明你妈妈有尚在人世的可能。如果她果真两年多以前去世了,程渊安葬她之后带你去真的墓地即可,何必大费周折地为这旧年墓地重新立碑修葺,矫饰为你妈妈的墓?”
    刚才心中疑云重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而这一语如拨开乌云的阳光,忽然令蒖蒖看到了希望,顿时乍惊乍喜地笑了:“是的,是的,如此看来,我妈妈多半还活着!”然后立即问太子,“殿下可以向程渊询问我妈妈的下落么?”
    太子摆首:“程渊城府极深,煞费苦心地掩饰此事,必然不会被我一问就说实话。我若直接问他,他必有虚言应对,而且打草惊蛇,他会把你妈妈藏得更深。不过你放心,我会设法追查。以后你做不了的事,都由我来为你做。”
    这最后一句令蒖蒖心头一暖,颇感动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而太子朝她和煦一笑,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带她到山崖边,指着下方山谷道:“那里有一片荷塘,景色不错,我们去坐坐再回吧。”
    荷塘中芙蕖映日,红白相间,袅袅婷婷地,开得正艳。太子与蒖蒖在水边并肩坐下,蒖蒖眉间犹萦愁绪,看着在烟波上跳舞的阳光,默然不语。太子瞥她一眼,然后揽过近处的荷叶,摘取一枝,将茎弯曲作象鼻状,打了个松松的结,递至蒖蒖眼前。
    “啊,碧筒杯!”蒖蒖双目一亮,接过上下打量,霎时想起了两年前的闻喜宴上,她以荷叶做碧筒杯替代被盗的太子酒器,在大殿中想说明碧筒杯典故,却背不下去,是太子出言相助,帮她背完的。
    “唉,那魏人郑悫的典故太拗口,我只看了两三遍,实在背不出来,窘得差点晕倒在殿中,好在殿下记得,帮我解了围。我顿时松了口气,心想,阿弥陀佛,菩萨显灵了!”蒖蒖对太子笑道。
    “一看就是书没读够。”太子一笑,又问,“我帮你解围,你只感谢菩萨,对我就没一点点少女绮思?”
    蒖蒖瞠目道:“那时觉得你高高在上,像天神一样,怎么会有绮思?谁会对庙里的神像有绮思?”
    忽然举一反三,转念一想,蒖蒖觉得倒是太子比较可疑:“莫非那时殿下对我,已有邪念?”
    “那倒还没有,”太子笑意加深:“只是觉得,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结结巴巴背不出书的样子可怜兮兮的,又有点可爱,就随口帮帮你。”
    蒖蒖旋即问:“那殿下为何现在会对我另眼相待?”
    “你觉得呢?”太子反问。
    蒖蒖心道,我哪会知道你怎么想。一时促狭心起,故意道:“发现我天生丽质?”
    “哦?”他淡定问,“有我美么?”
    蒖蒖啼笑皆非,下意识想出言打击殿下的自信,但一思量,又觉若论美貌,他在男子中的排名似乎的确高于自己在女子中的排名,不由气馁,只得悻悻问:“那你喜欢我什么?”
    太子道:“你尝出郦贵妃的青盐有问题,又在澄清贵妃生子事件中起了很大作用。那些相关的旧事困扰我多年,已成心结,真相大白后我自然会关注到你,觉得你机灵,又有主见。后来,我去嘉明殿陪官家进膳时,经常会观察你,你感觉到了么?”
    蒖蒖十分讶异:“完全没有。我一向觉得殿下在官家面前用膳都是举止温雅,目不斜视的,从未发现殿下特别关注过我。”
    “那是因为你的眼中只有御膳和在用膳的官家。”太子道,“别人进食就是进食,你进食却是在工作。嘉明殿中的你眼睛紧盯每一道膳食,先细看,再凝神辨味,奉与官家后你又着意观察他每一个微小的表情,想知道他对食物的感觉,这时候你是不会关注到周围其他人和事的。”
    “是的,”蒖蒖笑道,“关注官家对膳食的反应是我的职责,而且裴尚食要求我通过辨识色香味来揣摩着复原这道膳食,所以我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做好。”
    太子目光柔软:“我喜欢认真做事的姑娘。你们专注地做自己擅长的事时的神态,简直美不可言。”
    蒖蒖却敏锐地从他话中捕捉到了一个字:“这个‘们’里包括冯婧吧?”
    太子意外地笑起来:“这漫天的荷香怎么变酸了?”
    蒖蒖一时语塞,只得瞪了他一眼。
    “蒖蒖,你现在对我是何感觉?”他笑得很开心,“君子坦荡荡,不要掩饰。”
    蒖蒖将心一横:“好吧,殿下,我好像有一点点喜欢你了。”
    “嗯,”太子若有所思,“看来是时候再约一次烤肉了……”
    “啊,不!”蒖蒖笑着跳起来,退后数步。
    太子亦站起来面对她,含笑道:“据说你曾表示我们间的事由我来定,那我觉得如今时机很好。”
    蒖蒖想想,道:“殿下,请再给我一些时日。”
    “用来学习解革带?”他随即问,反应极快,而且他说这种话时神情总是很淡然,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你若认为是调笑反而是你想歪了。
    见蒖蒖羞得烧红了脸,他才侧过脸去对着清风笑了笑,放过了她,继而对她的要求表示回应:“我不同意。”
    “不,”蒖蒖扬言道,“你已经同意了。”
    太子笑道:“何以见得?”
    蒖蒖道:“我就是仗着你不会趁人之危。”
    “你不会再有‘危’了。今后所有的危机在碰到你之前都会被我化解。”他柔声道,“不过如果你还没想好,我可以等你。”
    蒖蒖凝视着温言款款的他,那种薄酒三五杯,醺醺然欲醉的感觉又来了,不自觉地捂了捂心,想暂缓那突如其来的驿动。
    他朝她伸出手:“来,蒖蒖,这里景致如画,我们多留片刻。”
    她中蛊般地走回去,将手交到他手心。
    他引她重新坐在荷塘边,两人默默观千叶风荷,一时都无语,但心中皆是一片安宁。少顷,他一指前方,道:“那里有一只白鹭。”
    “哪里?”蒖蒖兴起,引颈探望。
    他拾起身边一片扁平的小石头,调整一下角度,然后发力,让石块旋转着抛出。石块一点一点,接连在水面上弹跳了几下,最后轻轻落在一只隐藏在荷叶下的白鹭身上。白鹭受惊,展翅飞向云水相接处。
    “这个有趣!”蒖蒖见状亦学他捡小石块打水漂去寻找花叶之下的白鹭,只是技巧不如太子,连续几次没有一次打到白鹭近处。太子端详她姿势,不时帮她调整,两人言笑着又玩了一会儿,后来太子发现不远处水中有一对鸳鸯,便拈起小石块又准备抛去,蒖蒖却双手抓住他手臂,道:“它们在相会呢,不要打扰它们。”
    太子举目望去,见那对鸳鸯正在交颈戏水,状甚旖旎,回首看蒖蒖,又见她双手把握着自己左臂,脸颊因适才的游戏而微热,目光莹然,仰首看着自己,不由心旌一荡,抛开石子,骤然揽住她双肩,将她向右侧倾倒,让她躺于自己双膝上。
    那石子坠入水中,惊起附近两只鸥鸟白鹭,一左一右地交错飞舞于花影交织的水面上。蒖蒖一声惊呼,左手扶住他右肩,右手向上伸去,想挣扎着坐起,手腕却被太子一下握住,徐徐按下。
    他向她轻颤着的双唇吻了下去。
    以前蒖蒖经历的吻都轻轻浅浅,且大多为她主动,碰触一下即分开,全没想到还可以如现在这样,由他主导的吻如浪花一般席卷侵袭,轻易攻入她唇舌之间。她一时有些晕眩,但带着一丝好奇,似乎不反感他的碰触。他善于引导,吻得不容拒绝却也不失温柔,像潮汐,轻轻抚过又退去,如此几次,在她觉得可以松口气时一卷新的浪花又猝不及防地袭来,惊得她严阵以待,手不自觉地攀上他脖颈,欲挽回不断陷落的趋势,却好像更激起了他的士气,喜悦地展开新一轮的攻势。
    彼时天色渐晚,水云间掠过一层霞光,犹蕴金辉的落日在云朵之后若隐若现,将他们身后一泊碧水也染成了金红的色泽。间或有鸥鹭飞过,影子随清风洒落在他们衣衫上,他们无心再顾,迷失于这汀洲花渚,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放开她,凝视着她随之睁开的羞怯的眼,正色道:“一月,不能再多了。”
    她一时愕然,不知他所指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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