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梨儿抚额:“姐姐,你都十九岁了,该懂点事了……这事的正确应对方式是这样的:太子说胃痛,你就问:‘哪里痛?奴来为殿下揉揉。’上手揉几下,太子大概会表示疼痛减轻了,但还没完全消散,也许还会补一句:‘可能是夜太凉了,酒太冷了。’如果没补,这话就应该你说。然后你建议太子去你温暖的房中躺着歇息歇息……随后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蒖蒖听得脸一红,道:“太子是正人君子,去我那里不会怀着这目的。”
    香梨儿摇头,凑上来低声道:“我跟你说,一个男人夜间到一个女人的居所去,无论身份高低贵贱,无论他嘴上说了什么理由,最终目的都是要留宿。”
    “去!”蒖蒖赧然斥道,“你年纪轻轻的,比我还小两岁,却是从哪学来这么多歪道理?”
    香梨儿笑道:“我在仙韶部,天天听人说男女之事。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林泓在聚景园曲宴之后便想辞官回武夷山,太子及时劝止了他,提醒他此前已答应主持引山泉水入东宫的工程。林泓亦觉既然承诺过,不便失信于人,于是答应留下来完成此事。
    一日林泓来东宫勘测地形,太子亲自出门相迎,一见面即主动长揖,充分展示了礼贤下士的风度。林泓亦立即施礼,两人雍容揖让,十分客气。
    事毕太子请他到瞻箓堂饮茶,命蒖蒖取出一枚福建新入贡的小龙团,建议林泓与他斗茶。林泓见他兴致高,只得领命。蒖蒖取来两个建盏,奉上茶具,为他们碾好茶粉,太子与林泓便各持茶筅,分别注汤击拂。
    聚景园之事已过去大半月,但蒖蒖再见林泓依然心如针扎,匆匆一瞥,只觉他憔悴了许多,也不敢细想下去,他们斗茶时便垂目立于太子身后,刻意不看林泓。林泓也一直微垂眼帘注视茶汤,避免与蒖蒖相视。
    击拂一番后两人茶盏中均乳花翻涌,咬盏凝结,皎然似雪。两人搁下茶筅,端坐静待。片刻后林泓盏中沫浡消散稍快,露出了水痕,林泓遂向太子一揖,认输道:“殿下技艺超群,臣心悦诚服。”
    “先生技艺何曾逊于本宫,”太子微笑道,“只是今日不如本宫心静而已。”
    言罢太子请林泓饮茶,自己也手持茶盏,欲品一品,不料蒖蒖忽然过来,将茶盏自他手中夺去。
    “秦司膳说过,点茶过浓,太过寒凉,不宜殿下饮用。”蒖蒖道,“点着玩玩无妨,喝就不必了。”
    太子微微向她侧首过去,浅笑着与她商量:“我只饮半盏。”
    蒖蒖摇头:“半盏也不行。”
    “那我就喝一口,尝尝味道即可。”太子继续轻言软语地央求。
    “不行。”蒖蒖断然拒绝,“上回殿下也是这样说,结果接过来就全饮了。”
    然后再不听他辩解,捧着茶盏转身出了门,连行礼告退也忘了。
    太子笑着摆首,收回目送蒖蒖的目光,对默默旁观的林泓表示歉意:“治家无方,先生见笑了。”
    第六章 其叶蓁蓁
    听了太子这一语,林泓并未流露任何愠色,只是黯然重复了一声:“家……”唇角有上扬的趋势,但终究没能笑起来。沉吟须臾,他举目视太子,然而目光却似透过他看到了蒖蒖,颇显温柔:“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这诗很适合蒖蒖。她如果喜欢谁,就会以一片赤子之心来相待,给她一点点善意,她都会应以一片明亮的笑颜。有她在的时候,每个寒冷的日子好像都变成了春天。”
    太子觉出此中情思,不动声色地问:“你还喜欢她?”
    “我庆幸遇见过她。”林泓道。
    两人之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林泓继续道:“她表面活泼,张扬,风风火火,其实敏感,多思,心中难过也不说。我与她此生缘浅,兜兜转转,终是负她良多。而我从不怀疑,无论她嫁给谁,都会全心全意爱夫君,做个贤妻。如果那个人是殿下,希望殿下能用给予家人的珍视与爱护,去抚平她的不安与委屈。”
    言罢他起立朝太子长揖,不待太子有回应即转身离开了此地。
    那小龙团茶十分稀少,贵逾黄金,蒖蒖自己并不舍得喝,决定端去奉给太子妃。进到太子妃阁中,听说是太子点的茶,太子妃很高兴地接受了,又让她坐下,和颜悦色地对她说:“我正要找你呢。”随即回首向自己身后的孟云岫示意,孟云岫便取出一卷文书给蒖蒖看。
    蒖蒖诧异问:“这是什么?”
    太子妃道:“听说太子前几日去过你院中了……我之前承诺要给你名分,自不会食言,准备上表官家,请他封你为郡夫人。这是我让云岫代我拟好的表章,你且看看,措词可还妥当?”
    蒖蒖展开大致浏览一下,但觉表章辞藻典雅,有许多溢美之词,说自己品性“柔嘉维则,淑慎其身”,又夸自己服侍太子尽心尽力,“克勤不怠,秉心肃恭”,然后提出了封自己为郡夫人,纳为太子侧室的请求。
    蒖蒖合上表章交回给孟云岫,含笑道:“这词句真优美,我听都很少听到,难为姐姐写得出来。只是,我哪有那样好,恐怕配不上如此谬赞。”
    孟云岫高挑清秀,气品高雅,但格外消瘦,立于太子妃身后如淡烟疏柳。自悬梁获救后她嗓音一直沙哑,如今更不爱说话,听了蒖蒖所言只礼貌地略笑了笑,并未答话。
    蒖蒖又起身朝太子妃施礼,道:“奴谢太子妃美意,但太子那晚去奴那里,只是坐着与奴说说话,吃了点小食,很快回去了,并未留宿。太子与奴都认为奴现下还是做典膳比较好,尚未到可以为侧室的时候。”
    “那不是迟早的事么。”太子妃道,“我先上表也无妨,回头好日子定了,我们再见礼。”
    蒖蒖仍不愿接受:“此事不急,还是先看太子殿下的意思吧,他觉得合适,再上表也不迟。”
    太子妃想想,道:“如此也好,表章我先收着,待时机合适,便上呈官家。”然后又一顾孟云岫,对蒖蒖道,“这表章也是云岫对你的一番心意。她即将离开东宫,临行前字斟句酌地为你写了这篇文章,说要谢你为她处理去年之事。”
    蒖蒖颇感意外:“孟姐姐为何要离开?要去哪里?”
    太子妃叹道:“她说不想留在这里,我便准备请爹娘为她安排一门婚事,但她坚辞不受,说已无意成婚,愿出家为尼,长伴青灯古佛。我家在凤凰山上修了一座庵堂,会接她去那里。”
    蒖蒖摇头,对孟云岫道:“姐姐一身才华,若余生困顿于庵堂之中,不得施展,实在可惜。”
    孟云岫黯然道:“养母让我从小读书,勤学诗词歌赋,原是想为我择一士大夫为婿,有些学识,方可相夫教子。但造化弄人,也曾错失良缘,如今沦为这般模样,我也绝了与人为妻的念头,只愿找个清净之处,了此残生。”
    “姐姐读这么多书,只是为相夫教子么?”蒖蒖诚恳劝道,“女子若有学识,或掌握一门手艺,完全可以不靠男人活下去。我认真学厨艺,有一个想法便是将来若出了宫,也可以凭借厨艺生活,开店也好,授课也好,未必要靠夫君。姐姐如果不想成婚,不妨把心思都放在自己擅长的事上。”
    “擅长的事……”孟云岫若有所思。
    蒖蒖点点头,又道:“我听说尚仪手下的司籍一职出了缺,尚仪局掌后宫礼仪教学,司籍掌宫中经籍、教学、纸笔,十分重要。这次皇后决定不按资历迁补,吩咐尚仪在内人中公开征选,一定要才华出众者才可接任此职。我觉得姐姐很合适,不如前去应试。一旦中选,姐姐便可以向内人们授课,甚至可以像班昭那样,做后妃与公主的老师,若有著作,也能流传后世,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这样的生涯,难道不比避于一隅漫无目的地消磨余生更有意义么?”
    太子妃闻言也露出喜色,劝孟云岫道:“蒖蒖所言很有道理。既有这机会,你不妨去应选试试。即便若不成,你再要出宫,也不迟。”
    孟云岫思忖良久,终于颔首答应。
    蒖蒖随后告辞,太子妃让孟云岫送她出门,孟云岫在阁门外止步,向蒖蒖道谢。蒖蒖笑道:“该道谢的是我。
    “是么?”孟云岫含笑道,“我还担心哪里写错让你不高兴呢。”
    “词句都很好,若说错嘛,倒是有一处。”蒖蒖告诉她,“我名字的‘蒖’,是草字头下一个真假的真,姐姐写成‘其叶蓁蓁’的‘蓁’了。”
    “蒖蒖?”孟云岫似乎吃了一惊,重新上下打量蒖蒖,然后问她,“你是哪里人?母亲姓什么?”
    蒖蒖道:“浦江人,我妈妈姓吴……怎么了?”
    “哦,”孟云岫目中的光略淡了淡,浅笑道,“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你长得有些像一个故人。”
    蒖蒖回到瞻箓堂,先四下一顾,才向太子行礼。太子了然,告诉她:“林泓已经走了。”
    蒖蒖低首避开他对她眼睛的探视,默默上前收拾杯盏。
    “你还是很在意他。”太子断言。
    “殿下,”蒖蒖停止手中动作,侧身面对太子,“是我言行失格么?我甚至没有看他。”
    “我不是在怪你,别这样紧张。”太子微笑道,“我知道你一直在避免看他。可是如果心里完全放下了一个人,面对他就与面对他人无异,该说就说,该笑就笑,更不会刻意回避与他对视。”
    蒖蒖无言以对。太子又道:“适才你走后,我跟他说了句挑衅的话,但他真有好风度,竟然完全没生气,反而对我说出了些真心话。”
    蒖蒖讶然抬首看他,太子便把“治家无方”及林泓随后的回应叙述一遍,蒖蒖听到林泓说“我庆幸遇见过她”后,忍不住潸然泪下,面对太子又不好痛哭,泪一坠下即以手背去擦。
    太子起身过来,取自己手巾为蒖蒖拭泪,和言道:“虽然这样说对我没好处,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他对你仍然有情,谈起你的时候眼中有光,这是无法矫饰的。”
    蒖蒖黯然道:“都过去了,这一点情有没有也不重要了。”
    太子牵她在自己对面坐下,道:“你们之间的事我一直没问过,但现在很想知道,既然你们彼此仍有情,为何要分开?”
    蒖蒖沉默片刻,缓缓道:“他心里一直有个人,被他视若洛神,他家中挂着那人的画像,常常凝视着陷入沉思。后来遇见我,虽然与我在一起也有开心的时候,但他始终忘不了她,头晕时甚至会把我误认作她。但是我太喜欢他了,我愿意忍,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可我没想到,他最后还是不愿意骗自己……他拒绝太后赐婚,大概是想明白了,我永远不可能取代爱的那人,而他今生不可能得到她,所以不如梅妻鹤子……”
    说到这里她含泪看太子:“殿下,那一刻我也明白了,他的心始终是我最难抵达的领域。”
    太子同情地凝视她,问:“那个人,是柳婕妤吧?”
    蒖蒖眼帘一垂,默不作声。
    “这点显而易见。”太子道,“听说林泓与柳婕妤是一起在武夷山长大的,两人才貌相当,心生恋慕之情也不足为奇。”
    “是的,他们一起相处了十年。”蒖蒖恻然一笑,“而我与林泓相处的日子加起来还不到一年,他对我即便有情也有限,我能拿什么去与他们相濡以沫的十年比?”
    太子又揾去了她即将坠下的泪珠,见她手背上亦有泪痕,便牵过来一一拭净,方才道:“感情的深浅,倒不是以相处年限来论。”
    “那是以先后来论么?第一个爱上的人是不是很难忘记?”蒖蒖忽然问他,“殿下,你是怎样忘记冯婧的呢?”
    太子霎时沉默了,低目思量许久,才又看蒖蒖,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我没有忘记她,她会永远留在我记忆中,成为我很珍视的一页。对我们的未来,她看得很清楚,我的身份和现状注定我无法符合她关于婚姻的期待。所以就像她说的那样,我们都不会回头,没有相互追赶,只有各自前行。人不是在为昨天活着,总要向前看。沉溺于舔舐昨日伤痕,只会让人日渐消沉,对当下不闻不问。”
    他目色渐趋柔和,此刻向她呈出了微笑:“蒖蒖,我希望你也像我这样想。昨天已过得支离破碎,我们不要把今天也丢了。”
    蒖蒖与他相视,努力笑了笑。
    他见她虽然笑着,一双美目兀自湿漉漉地,闪着细弱幽亮的光,不由心中一颤,甚觉怜惜,便倾身过去,彬彬有礼地征询她的意见:“我想像哥哥那样抱抱你,可不可以?”
    而蒖蒖上次经香梨儿点拨,此刻忽然触类旁通,福至心灵,直白地道:“殿下,这么大的哥哥是不会抱妹妹的。”
    太子愕了一愕,回身坐直,扶额笑了起来。蒖蒖见状亦笑,两人相对笑了许久,倒是把她的悲伤与他的尴尬都溶化在了笑声中。
    第七章 蓂初
    孟云岫参选司籍,经过一番考评,六月中结果揭晓,她果然如愿以偿,获任此职。搬离东宫前,她把蒖蒖请到自己房中,说:“有一件事,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与你说明。”
    然后她带蒖蒖到书案旁,提笔写下两个名字:张云峤、孟云岫。
    蒖蒖一见“张云峤”三字,便道:“这不是张国医的名字么?”
    孟云岫点点头,又运笔将“孟”字划掉,在一旁另写了个“张”字。
    蒖蒖目光在这两个名字之间逡巡,恍然大悟:“姐姐原来姓张,张国医与你是兄妹?”
    孟云岫道:“张国医的叔叔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从妹。我母亲早逝,父亲娶了继室,我那时才六岁,继母容不下我,经常虐待我。父亲见我从兄身为御医,常往来于贵胄之家,便托他寻一好人家收养我。从兄曾救治过太子妃父亲的妾孟氏,孟氏得知此事,便让从兄将我送入钱府,收养了我,我从此改姓孟,在钱府长大。”
    蒖蒖笑道:“原来如此。难怪我觉得姐姐有些面善,原来是与张国医画像神韵相似。”
    孟云岫仔细观察她表情,问:“你没见过张国医?”
    蒖蒖摇摇头:“久仰张国医大名,但他失踪很久了,一直无缘相见。”
    孟云岫继续挥毫,在张云峤名字旁另写下三字“刘蓂初”,然后再问蒖蒖:“你认识她么?”
    蒖蒖看着这陌生的名字,惘然道:“不认识。”
    “她是先朝宫人,曾在尚食局任司膳之职。”孟云岫道。
    “啊,原来她是刘司膳!”蒖蒖惊喜道,“我听说过她很多事迹,不过今天才知道她的名字。”
    孟云岫遂问:“那你听说过她与张国医的故事么?”
    蒖蒖如实答道:“在宫中听说过一点。据说她与张国医相恋,后来逃出宫,但被追捕,最后被处决于齐太师宅中。”
    “是的,她是我的嫂子。”孟云岫道,“我入钱府后,从兄每次出诊到钱府,都会来探望我,所以我与他比较亲近。钱府的女眷常有入宫参加宴集的机会,有时会带我同去,刘司膳知道我是张云峤的妹妹,便会特意来找我,给我许多点心。我十二岁那年,养母带我去灵隐寺进香,到达后忽然让侍女悄悄把我送到附近的天竺看经院,让我与等候在那里的从兄及刘司膳见面。从兄说他们即将离开临安,恐怕以后很难再见,所以请养母许他们与我道别。那时刘司膳已经怀孕了,她满心欢喜地与我说起从兄给孩子取的名字,说如果是男孩,叫‘张铮’,铮铮铁骨的铮,如果是女孩……”说到这里孟云岫顿了顿,凝神注视蒖蒖,才又道,“就叫‘蒖蒖’。”
    蒖蒖愕然,须臾问:“就是我这个‘蒖’?”
    “是的。”孟云岫手指纸上那个“蓂”字,详细解释:“蓂是‘蓂荚’的‘蓂’。蓂荚是《竹书纪年》中记载的瑞草,每月朔日生一荚,到了月半则生十五荚,十六日后,每日落一荚,到了月末则落尽。若是小月,则有一荚焦而不落。如此,一次循环即一月,所以蓂荚又称历荚。传说这是尧时出现的瑞草,只有盛德之君治下才会生长。刘司膳出生在正旦之日,齐太师给她取名为‘蓂初’,后来把她献给先帝,大概也是借此名表示对先帝的恭维。而‘蒖’,则是蓂荚的种子,因此我从兄将蓂初的女儿命名为‘蒖蒖’。”
    蒖蒖小时候也曾问过母亲‘蒖’字的意思,母亲只告诉她是一种瑞草的种子,但从未如此详细地解释过。此刻乍闻张国医刘司膳的女儿是叫这名,只觉心绪一片紊乱,盯着刘蓂初之名看了半晌,才道:“我与刘司膳女儿名字相同,恐怕是巧合吧?”
    孟云岫道:“我刚听你说起你的名字时也是这样想,不过,越看越觉得你与刘司膳有几分相似。后来又打听到你生日,与我嫂子孩儿的预产日子大致对得上。这个名字非常稀少,这几点若又都能相合,大概真是千年难逢的巧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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