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未雨恍神间,仿佛从白倾沅的身上看到了陶灼的影子,那样肆无忌惮,却又那样对她偏爱纵容。
    是她日复一日的猜忌和试探,把陶灼越推越远,越推越远,终至不可回旋。
    她抱住白倾沅,将她送到自己怀里,“傻孩子,怎么会有你这样单纯的孩子。”
    她看不见白倾沅眼底的暗黑与波涛汹涌,只是独自沉浸在感动中,柔声道:“你是不是不知道,就算你把那台子烧了,他们也是会重建的,那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丢不得。”
    “那太后娘娘还会难过吗?”白倾沅小声问道。
    “不难过了,哀家有你这样贴心的小棉袄,什么都不难过了。”
    白倾沅埋在她胸前,听她一句句蛊惑似的说词,什么贴心的小棉袄,若非她已经经历过一次,恐怕又会跌入她的温柔乡里。
    只是现在这样温馨的场面,任谁看了都不得说一句母慈子孝。
    召未雨本来也就没打算严惩她,现今听了她这番解释,更是舍不得动她,权衡之下,便在晚上陶宣过来用膳时,轻飘飘将这事揭过去了。
    陶宣也学乖了,不在明面上跟她对着来,边应付边说起另一件事:“明日沈家老太爷七十大寿,要办生辰宴,儿臣是否该吩咐人送点东西过去?”
    “这还用说,东西哀家都已经备好了,明日叫人送过去就是了。”
    沈家是皇城根底下的世家大族,世代出能臣,祖上最风光的时候,还娶了瑞安帝的独女,后来的昭月大长公主。故而如今的沈家同他们陶家皇室,也算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白倾沅听着这母子俩的谈话,忽而想起那位钟意顾言观的小表妹沈知鹤。上回成熙便说她跟喻家的婚事快定下来了,可只要她一天不出嫁,她便一刻不能真正的心安。
    她思来想去,自告奋勇道:“太后娘娘,明日沈家老爷的寿宴,我可以去吗?”
    陶宣奇道:“你?”
    白倾沅不理他,只一个劲儿拿兔子似的眼神看着召未雨,道:“我听说沈家小姐沈知鹤,是京中出了名的高门淑女,我独自在宫中呆着,也没个人可以同我做伴,遂想多结交些世家姑娘们,日后也好约着一块儿玩。”
    “你也说了,人家是淑女,你……”陶宣放下筷箸便开始拆她的台,只是话说到一半,玩味儿地笑了笑,没有继续。
    白倾沅并非不知道外人在背后是怎么说自己的,无非就是,西郡来的野丫头,没见过世面,空有个好出身,腹内原是草莽等等。
    这些话她上一世便听得多了,这一世若是听到还会生气,那便真是毫无长进了。
    她危险地瞟一眼陶宣,心想,或许也该叫这个小皇帝为自己乖张的言行付出点代价才是。
    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她收敛神色,据理力争:“我知道皇上要说什么,不就是想说我并非淑女,是个野蛮之人呗。可我就不能有点上进心吗?我就不能跟她们学学吗?我相信,若是我与沈小姐相处好了,沈小姐定也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教我些京里的规矩礼仪。”
    “阿沅此言倒是有理。”召未雨称赞道,“想学规矩是好事,想要与世家姑娘们结交也是好事,哀家断没有拒绝的道理。那明日哀家为沈老爷子准备的寿礼,便由阿沅带去吧。”
    “多谢太后娘娘!”
    白倾沅登时笑逐颜开,提起手边的公筷为她夹了一块粉蒸肉。
    召未雨端着笑摇了摇头,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单纯娇憨的小丫头了。
    或许等到时候拿到了西郡的兵力,她还舍不得对这丫头赶尽杀绝了。
    留她一命,也未尝不可。
    ***
    沈家老爷子是昭月大长公主的曾孙,荣休前是殿阁大学士,主持编纂了许多的书册名典,门下学生遍布天下。像七十岁这样的大寿,自巳时起,便有宾客登门,接踵而至,其后陆续不断,从县里小官到六部尚书,从平头百姓到侯爵门第,人员之多之杂,数不胜数,直到近午时才堪堪止住了川流。
    白倾沅到时,刚从马车上下来,便可窥见里头人山人海,风雨不透的盛况。
    若非沈家宅子够大够气派,她想,塞这一窝人怕是麻烦的很。
    刚歇下不过片刻的门房见到她来,忙又顺着台阶下来,问道:“您是?”
    这样的场合自然是得打小在太后身边见多识广的南觅陪着,只见她搀着白倾沅,替她回道:“这是西郡的嘉宁县主,此番是代皇上和太后娘娘来给沈老爷贺寿的。”
    门房一听立马精神了,忙向里头高喊道:“西郡嘉宁县主到!”
    这样一喊,宅子前厅里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都听到了,这里的许多人,即便在上回秋猎时便有见过白倾沅的,这回还是忍不住伸长了脖颈去看。
    锦衣华服的女人顶着众人的目光,由门房带着向里,掌家的沈夫人急匆匆从后头赶来,先向她行了礼。
    “不知县主大驾,有失远迎。”
    从前做皇后时,这位夫人倒是以命妇的身份向自己拜见过,白倾沅刚回想起这茬,便听南觅也在自己耳边提醒道:“这是沈家如今的掌家夫人。”
    白倾沅听了,盈盈笑了一笑,“夫人安好。”
    “县主使不得。”沈夫人赶忙扶起她。
    她要顾规矩,白倾沅便也没拦她,由她带着自己往后院的女人堆里去。
    “我今日是代皇上与太后娘娘来看望沈老爷的,听闻老爷子已然古稀,身子可还康健?”白倾沅不熟装熟道。
    “康健,老爷子正在后头与昔日诸多同僚吃茶,县主若是不嫌麻烦,妾身这便带您过去。”
    “不必叨扰他老人家。”白倾沅拦住她,“待会儿宴上再见也是一样的,他们难得好友相聚,我去了算什么。”
    沈夫人又道:“那妾身便先带着县主往宴厅去。”
    白倾沅跟着她绕过曲折回廊,见时机差不多,便边走边道:“我记得,夫人家有位与我年纪相仿的乡君?”
    “县主说的应是小女知鹤。”
    白倾沅睁眼说瞎话:“是,我与她从前见过两面,觉得甚是投缘,此番来贺寿,正巧也想再见见她。”
    “那妾身立马遣人去把她喊来。”沈夫人十分有眼力见,白倾沅甚是惬心。
    “想必夫人也是知道,前不久成柔长公主出嫁,周美人身子抱恙,陈贵人又……宫中与我年纪相当的玩伴是一个也没有了,虽太后娘娘许了我可时常出宫的权力,但总不好天天往外跑,故而,我便想着,若是能有个世家小姐进宫,与我一道玩耍就好了。”
    她话说的如此直白,沈夫人又如何听不懂,若是能进宫做西郡县主的玩伴,便是相当于养在太后的跟前,这于多少世家女子来说,是做梦也想拥有的机会。
    可她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县主的意思,妾身明白,只是知鹤可能没这福气陪伴县主。”
    “夫人这是何意?”
    沈夫人解释道:“并非妾身不愿,只是昨日中秋,我们沈家已与喻家一道商量好了孩子的婚事,知鹤再过不久,便要出嫁了。”
    刹那间,白倾沅眼神明亮了不少,抓着一旁南觅的手紧张道:“当真?”
    沈夫人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激动,却也是老实点头,“是,婚期就定在十月十十八,届时县主若是不嫌弃,便也请来吃一杯喜酒。”
    “不嫌弃不嫌弃!”白倾沅咧开的嘴怎么都收不拢,“到时候我定为沈小姐备一份厚礼。”
    “母亲。”
    两人正说着,沈知鹤便从那边廊下过来了,她走到离两人还有三步远的时候,屈膝向白倾沅行礼,“县主万安。”
    “沈乡君,咱们又见面了!”白倾沅此时心情畅快,看谁都舒坦,说什么都是一副高兴样儿。
    “知鹤,嘉宁县主说她想见见你,那便由你来陪着县主吧。”
    沈夫人刚说完话,白倾沅便已主动挽上了沈知鹤的手臂,“沈夫人去忙吧,将沈乡君借与我说说话,待会儿再还您。”
    “那妾身先行告退。”
    自家母亲走后,沈知鹤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丹凤眼,与白倾沅四目相对。
    “县主?”她略有些尴尬。
    因为她与眼前这位县主,还真说不上多熟。
    白倾沅瞧了眼自己挽着她手臂的双手,讪讪笑了笑,将其抽了回来。
    “你别介意,我这人就是跟谁都熟。”
    “嗯。”沈知鹤微微点头。
    可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呢?白倾沅想着,也不知能不能提她那桩婚事,毕竟她曾钟意过顾言观,骤然要让她嫁给别人,也不知她是何感受。
    “县主?”沈知鹤也瞧出了她的局促,遂贴心道,“我方从后头园子过来,此时离开席还有会儿,不若,我带县主去园子里逛逛吧?”
    “那自然好。”白倾沅拍手道。
    沈家的园子也是从前瑞安帝赏的,派头自不必多说,单园子里那廊桥池景,便是许多富贵人家也都望尘莫及的。
    沈知鹤一路带她走着,上到廊桥正中央,视野开阔,天清云朗下,清澈的池中红尾锦鲤结伴而游,激起层层涟漪,晃动小片的晚生睡莲,她左右盘桓,惊叹于这里的好风景。
    “那是谁?”远远地,她瞧见池边假山上的小凉亭里坐了两个人,背影甚是眼熟。
    不待沈知鹤开口,那个名字便卡在她的喉咙处,呼之欲出。
    沈知鹤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我两位兄长。”
    白倾沅一愣,“你也有两个哥哥?”
    沈知鹤饱含柔情地笑了,“我只一个亲哥哥,还有一个是表哥。”
    表哥,沈知鹤的表哥,不就是顾言观?
    白倾沅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原来他这几日不在山上,都是在沈家么?
    也是,顾言观的母亲是沈家的女儿,那如今的沈老太爷,不就是他的外祖父?
    这样想来,在沈家住几日,为外祖父贺寿,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可是,白倾沅抿了嘴,眯眼瞧着不远处的顾言观,他这几日若都是在沈家,跟沈知鹤岂不就是朝夕相处,日日相对?
    “不若我带县主过去瞧瞧吧,两位兄长都不是什么外人。”
    京城的名门淑女,哪里会不知道男女有别的道理,可是沈知鹤居然亲自开口说要带她过去,白倾沅心下随意一想,便知道她对顾言观,多半是余情未了。
    也是,只要还没真正嫁到喻家,万事皆有可能。
    “那便过去吧。”她略一思忱,稍显矜持道。
    假山上,顾言观同沈知觉正在烹茶作画,待落完这最后一笔,沈知觉满意地盯着自己的画作,道:“近来朝中事务繁多,真是难得有静下心来的时候,一幅画耽搁了我整整两个月的功夫,你瞧瞧。”
    顾言观看了眼,“还不错。”
    “难道只是不错?”沈知觉怀疑地欣赏着自己的画,“还是你在山上呆久了,要求都变高了?”
    顾言观轻笑一下,没有回他。
    “要我说,既然姑父姑母的案子已经被重新提了起来,你何不趁热打铁,干脆借此留在山下呢?”沈知觉有条有理地劝说道,“近来皇帝开始掌权,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便烧在了赋税官银上,前段时间是刑部,今早又到了工部,咱们且等着看,从现在到年底,有多少人得在这上面栽个跟头。”
    “有人下去,便总得有人上来。如今朝廷正是缺人的时候,你若现在回来,不做武将也行,以你的聪明才智,做个文官,皇帝定也会重用你。”
    “文官?”顾言观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笑道,“那我这么多年的沙场,岂不是白干了?”
    沈知觉微顿,他的笑看上去云淡风轻,但其实里头包含了多少执念多少恨意,没有人能知道。
    可是他也不敢提让顾言观回去继续做武将的事。因为他知道,即使顾将军夫妇早已身亡多年,太后也绝不会再让顾家的人接触到兵权,甚至于当年若非顾言观自己一心上山出家,他还有没有命活到如今都很难说。
    晦涩的过往不堪回首,二人默契地止住了谈话,拎起一旁小炉上的紫砂壶,倒了两个小盏。
    “哥哥,表哥。”沈知鹤携白倾沅出现的时候,山上的两人都有一瞬的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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