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废柴公寓这几天很热闹,热闹得小二一个头两个大。
    首先,狄南美的伤养得差不多了,虽说因为渡劫期还在继续,元神精气远谈不上饱满,但肉身已无碍,行走自如,生活自理,饮食自取。
    至于自古以来就有的淘气状态,则从醒过来第一秒钟开始持续满血,偷鸡摸狗,上蹿下跳,害得公寓楼的居民们都避之则吉。
    这会儿她来复查,就翘个二郎腿跟华佗唠嗑:“我好了吧?”
    华佗不管面对谁都一本正经:“好了。”
    “我到底怎么了?”
    “给人家揍得元气大伤。”
    南美放下她不知道从哪儿偷来的椰子,睁大眼睛看着华佗:“我?给人家揍?”
    “嗯。”
    她不肯相信:“这不科学!”叉着腰站在那儿望天,望了半天,想起来了,“哦对,藤原这个丑八怪!身为吸血鬼居然驱使幻兽打架,犯规!害得老子出元神护体,难怪连记忆都断片了。”
    她这个人说风就是雨,生气起来掉头就走,华佗不紧不慢在后面问:“你上哪儿去?”
    “我去揍藤原啊。”
    这时小二进来了,闻言没好气:“别去了,藤原挂了,挂得扁扁的。”
    “你怎么知道?”
    小二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看着他挂的。”
    话说当时藤原、猪小弟、阿拉丁和狄南美四个在火女赌场扭成一团,一时间谁也摆脱不了谁,进入了长期胶着的状态,其他赌客们都散了,只有明处的平清盛和暗处的孙小二还各自看着热闹。忽然天地震动,一直杵在那里苦苦思考人生的平清盛闻声跑了,小二就趁着那个空档走了出去。
    老实说他当时还挺犯难的,虽然他不怎么在东京混,但正常非人谁也不愿意在日本地界上得罪吸血鬼;要说就这么甩甩手走了吧,他认识狄南美,也认识狄南美的男朋友,知道这位主子死在这里的话大家会有什么结果。
    但藤原帮了他一把。
    两只隐约现形的幻兽突然从他的背部沿着脊椎破出,血淋淋地跃上半空,随即绝尘而去;藤原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吼,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一下子甩开狄南美和猪小弟,跟个冲天猴一样蹿起来,刚好蹦到了小二的面前,他也来不及想了,抓起身边的半张椅子,劈头就砸了过去。藤原歇斯底里,根本不理他这茬儿,噌噌又蹦远了。
    猪小弟这时候一滚二滚滚到了小二的脚边,趴在哪儿伸手随便抓了两下,抓住了他的裤脚,于是小二叹了口气,把那三个人弄起来,带回了自己的公寓里。
    狄南美对他这一段干巴巴的讲述不是很满意,更不满意的是:“什么叫你认识我,还认识我男朋友?难道我男朋友比我厉害吗?啊?你捂着良心说句实话。”
    小二脖子一梗:“你让我捂着屁股我也是这么说,你男朋友当然比你厉害,有定论的好吗。”
    狄南美瞪着他:“谁给的定论?《大英百科全书》编委会吗,他们都住哪儿我上他们家丢狗屎去。”
    “关大英帝国什么事,这是五神族编的《非人世界漫游指南》上说的。原文就是银狐虽然很难缠,但主要是因为她的男朋友紫狐太能打,所以谁都不敢跟她缠。”
    小二有学术依据,因此不怕狄南美要刺他几个洞洞般的眼神,说得理直气壮。
    结果狄南美翻脸如翻书,头一秒钟还横眉立目,后一秒钟突然眉开眼笑:“官方认证的?那就对了,我们家小白就是有那么厉害呢。”
    说到紫狐白弃,小二想起一件陈年旧事:“紫狐有一年去珍谷拍到了命运藤萝子,你知道他拿去干什么了吗?”
    结果南美一愣:“什么?”
    “命运藤萝子啊,疯狂植物园折腾了一百年才种出一颗的那玩意儿,配合强大能量使用,可以回溯时间,从一开始就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如果不是紫狐跟我争,本来我拍到了它呢。”小二的六对手都插在兜里,如果附近放个风扇吹起他的衣摆,就能营造一种无限乘以六的极致沧桑感,他还翻了一个大白眼,“本来还想靠这玩意儿把杰夫从这儿弄出去的,现在看样子没有捷径可走,只能耗到那哥儿们死了。”
    狄南美完全对杰夫的死活不感兴趣,她紧盯和自家男人有关的事儿不放:“小白拍的什么价钱?”
    “你们狐族的一年分红好像是,那得是多少钱啊?”
    狄南美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的分红都给秦礼拿去处理的。”她一屁股坐到地上,皱起了眉头,“但确实是很多很多钱,不仅仅是人间的钱,还有在非人界的产业运营收入。”
    她和白弃青梅竹马,生死与共,尽管成年后大家各有所为,同行共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但情比金坚,从来无一事不可对彼此言说。
    但后者跑去以天价拍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肯定有所图,自己却全不知情,这事儿简直破坏了她对世界的信心。狄南美想着想着,眼泪都掉下来了,小二给她吓一跳:“你怎么了?”
    狄南美用袖子擦了擦脸:“这个世界上只有小白不会欺瞒我任何事,本来是不止的,结果另一个王八蛋跑去死了一下,现在也不知道算不算他好。”她红着眼睛看了看小二,爬起来就往外走,“我去找他问。”
    小二一把揪住她:“很多年前的事儿了,你们那会儿谈上恋爱了吗?”
    “废话,我们出生就在一起好吗!”
    小二还是不放:“那你也不能走。”
    “为啥?”
    华佗插话了:“因为你还没好全,事实上你离好全还差得远,只有外壳修复了而已。这段时间周边的天气都不大好,一会儿你走出去,天上随便打个雷,你就要下辈子去问白弃为什么瞒着你乱花钱了。”
    狄南美虽然浑,命还是要的,听完一愣,想了半天,还是缩回来了,放了一句狠话给自己找台阶下:“等我没事了,看我不把小白打得满地找牙。”
    小二对这个主意很有兴趣:“真的吗?那你到时候能提前通知在哪儿打吗?我做个黄牛中介生意,提前发发小广告,估计一半以上的非人都会过来买票看现场的。”
    狄南美爽快地答应了:“票款你四我六,够公道吧?要是卖得多我们还可以加开一场,我让小白提前上去打一套八段锦(中国传统保健功法)暖场你觉得怎么样?”
    小二点头:“记得让他穿紧身衣,捧紫狐颜值的迷妹很多,安排一个solo很妥当。票价嘛,可以在不同售票阶段阶梯式上升,十位以上团购九折;不过先开一个预售看看,如果卖得快,就压根不提团购这回事了。”
    他目光很长远:“卖完现场咱们出高清蓝光,说不定还能整点紫狐银狐同款战衣什么的卖卖。非人世界有自己的电商网站吗?收益很长远啊。”抄起手来沉吟,“要是能说服光行快递有限公司加入就完美了,物流问题即刻解决。”
    小二这个人一看就是个务实派,走一步看五步,如果非人世界也有股票市场的话,他估计现在已经把在珍谷交易所敲开市钟要用的讲话稿都准备好了。
    狄南美对他刮目相看:“看不出来你也是个奸商。”她觉得挺奇怪,“欧米尼妖精一直只在珍谷接客,出珍谷之后就服务顶级的有钱人……呃,还有非人……你最精通的是怎么让人过上世界上质量最高的生活,现在在这儿筹划草台班子是个什么情况?”
    小二对着公寓门努努嘴,一把辛酸泪:“你觉得呢?你看看这个公寓里住着的,个个都要吃好喝好冬夏开空调,还讲究精神生活。你知道的,不管研究人类进化史还是收集限量版牛仔裤,是个爱好就得花钱!但是呢!没几个愿意出去赚钱的,你说,我不精打细算怎么办?”
    他的控诉句句是实,还字字血泪,害得华佗都不好意思了:“我说过要去开个私家诊所,专门治阔佬,一个感冒能收一万多,你又不同意,非要我待在公立医院。”
    事实证明小二身为楼道总管,是比心性单纯的专业人士来得高瞻远瞩:“你在公立医院当全科医生,一天看一百多号人,大部分是小病,只要你稍微控制一下手,不要制造出太多摸一下鼻子把胆囊炎整好了的案例,治得好治得不好都不明显,你就能踏踏实实过你的日子。”
    他真的是在人间久了,深明世理:“要是你开个诊所,白血病两天治好,恶性骨肉瘤也两天治好,帕金森还是两天治好,第七天你就被人盯上了,来的还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到时候麻烦大了你信不信。”
    华佗表示他信,小二说的他都信,这和过往的案例或者小二的智商无关,更多是因为华佗不喜欢麻烦——凡事有人代替下决定对某些人来说是极端的不自由,必须揭竿起义,宁死不屈;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可能是维持简洁生活的不二之选,巴幸不得。而华佗刚好是后一种。
    狄南美在一边抱着膀子看他们扯谈,觉得这简直是个奇迹:一只欧米尼妖精,在教育一只神演如何适应人间的生活,而且说的话还都很在理的样子。她忍不住问:“说实在的,你们干吗要在这里待着?”
    他们现在待的地方是三楼a座,华佗的房间,布置得很简洁,东西很少,但都是好东西:顶级的手工制家具,古董装饰,第一流的床上用品,但从阳台看出去,外面的风景则好像一坨屎,既不山清水秀,也不海天一色,跟赏心悦目这几个字绝对拉不上任何关系。
    非人和人一样,生命中存在诸多局限,但至少他们不需要花一辈子的积蓄买所谓的好房子;他们所选择与居住的环境,通常都会是他们的理想状态。
    住在一栋土黄色的公寓楼里,旁边还有一两百栋长得差不多的公寓楼,唯一的绿色是那些半死不活的绿化带,退一万步,就算对某一种非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的理想居住状态,但这楼里可不止一种非人啊。
    小二的回答是:“我们没办法,有契约在身的。”
    狄南美听到契约两个字马上精神了:“什么契约?你的契约很贵的哦,谁跟你签的?”
    小二摇摇头:“一言难尽,但也不是正规的那种契约啦,也不是我一个人,算是全楼人一起签的。”
    “跟谁?”狄南美开始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了。
    “杰夫?”
    狄南美陷入了严重的怀疑状态。
    “你们这儿有多少住客来着?”她问。
    “十八户,底楼和顶楼五户,二三楼四户。”
    “除了那个啥米杰夫,都是非人对吧?”
    “对。”
    “神演,欧米尼妖精,魔鬼铁天牛,还有呢?”
    “每一户都不一样。”
    狄南美一摊手:“所以有十五种珍稀非人,跟一个人类签了个什么契约,然后就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
    小二纠正她:“不是我们的一辈子,是杰夫的一辈子,他死了我们就可以走了。”
    “那你掐死他好了。”狄南美觉得这太容易了,朋友你数数你有多少只手啊,你一边掐他,一边还可以同时做好毁尸灭迹一条龙的准备工作,绝对什么都不耽误好吗。
    小二笑起来:“哪用掐死他啊,只要三天不给他做饭,他就有很大几率会死于严重的大肠杆菌感染。”
    他摇摇头:“但是我们不愿意。”
    了不起的欧米尼妖精,就像狄南美所说的,在生命的长河中服侍过很多顶级的有钱人:英雄、君主或军阀;他致力于为所服务者设计最贴合其需要和最高级的生活模式,任何细节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像看不见的幽灵巡视自己的领地,不需要有人察觉他的存在,却让自己的存在变成如同呼吸一般重要的部分。
    但他对那些英雄、君主或军阀都无任何感情。
    他只是做自己应当做的事,完成一个契约,然后离去;之前或之后,他所服务的人是快乐还是不快乐,死还是活,都和他无关。
    直到在某一个时刻,他发现了那在人类之间普遍存在的奇妙元素——感情。
    “银狐,就像你,大家都知道你的至友是一个猎人,我亲眼目睹你在火女赌场,祭出护身的元神,只是为了延缓他一刻的生命,这对狐族来说,常见吗?”
    “常见才有鬼了。”银狐实话实说,“你知道我们有四色场炼色,没有通过考验的要不死在里面,要不就变成了杂色,被剥夺灵性,变成普通的动物。”她耸耸肩,“所以你看,我们每一代都生得不少,但被炼出色来的成员眼看越来越少了,大家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想起金狐秦礼那两个聪明绝顶的儿子,至今还在四色场里磨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秦礼在乎吗?他觉得心痛过吗?谁也不知道,也许没有。
    她很坚决地摇摇头:“我绝对不要生孩子,我可能改变不了狐族的规矩,但我也不会让我的骨肉进入修罗场,被命运选择。”
    小二温和地看着她:“因为你舍不得,你爱他们。”
    狄南美费劲地想了想,爱这个话题始终过于深奥,她很少去花脑筋思考,但听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如果我真的生了孩子,谁要强迫他去炼什么色,我就干翻他。谁来都一样。”
    说到这个份上小二觉得大家可以相互理解了,他说:“那么,你就能够理解我们和杰夫之间的契约,不是建立在任何相互牵制或利益相关的基础上。这里的十五种非人都是成员极度稀少的种族,我们降临到这个世上时是绝对孤独的,根本没有机会体验什么是感情。因此,在共同生活了十几年之后,我们理解的所谓感情就是,我们在这里待着,完全是因为某一个人的存在。”
    那个人的理想是大隐隐于市、一事无成、混吃等死,那么因为他的缘故,我们愿意一起消磨过这一段和狗屎一样的人生。
    如果这都不是感情,那还有什么是感情呢?
    小二还说:“回头你跟黑格尔聊聊去吧,他把这个当正经课题研究呢,准备写一篇《特定非人与人类交互情感机制极其影响》的论文。”他叹口气,“也不知道准备上哪儿去发表。”
    他们的话题聊得这么深入,简直都忽略了外面的世界还在按部就班地跟大家捣乱,直到听到公寓楼下广场一片大呼小叫的声音。
    小二走到阳台上,探头看了一眼,扭头就叫南美:“快来看,你的猎人朋友回来了。”
    狄南美喜出望外,嗖就窜出来去了,一看,却傻了眼:“这是几个意思?”
    [2]
    回来的是猪小弟没错,但可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个相当巨大的飞行器,一看就是人类挣扎着凝结出来的科学智慧结晶。能用,但不够精密圆满,不够行云流水,所以着陆的时候压根就不顺畅,基本上算是摔下去的,现在整个底部都爆了,侧着躺在自己砸出的一个大坑里。
    飞行器的盖子歪歪扭扭的,好不容易才给打开了,猪小弟正站在舷梯边缘上,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内舱砸出了几个洞,但受损面积不算大,至少里面密密麻麻躺的几十号人还算齐全,都跟僵尸一样仰面朝天、脸色惨白、一动不动。
    他们三个赶紧下楼,南美上去拖着猪小弟:“啥情况?”顺手浑身上下摸了一把,确认他都没事了才放心。
    猪小弟看到她很高兴:“你能起床啦?”捏她的脸,捏她的手,还推她一把,“走起来没事了吧,来,走两步给我看看。”
    南美瞪他一眼:“我又不是一头驴,什么叫走起来没事了。”看回那个飞行器,“里面那些人怎么了?”
    “应该是中毒,在毒素作用下进入了一种假死状态。但具体是哪种毒我看不出来。”
    接话的人是华佗,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飞行器,蹲在其中一个“僵尸”的身边,正在检查。他检查的方式很环保,就靠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奇长,泛出极地寒冰般的青色,轻轻按在心脏部位、脖颈、内脏位置,而后指甲在手腕上一划,一颗圆溜溜的血珠迸出,他用指甲就那么挑着,站起身来:“我估计是人工合成的毒药,以前没见过,我去化验一下。”
    跳下飞行器,扭头就走了,瘦长的身体挺直,走得飞快,脸上还带着笑容。
    猪小弟傻看着那哥儿们:“他为啥高兴成那样?”
    小二说:“你没听他说,他不知道那种毒物是啥吗。遇到了需要研究的新东西,这对他的意义,就跟你中了一千万的乐透大奖是一样的。”
    结果猪小弟对一千万的乐透大奖兴趣一般:“眼下吧,一碗红烧肉蛋炒饭对我来说比较重要。”说着肚子里就叽里咕噜乱叫起来,这是饿了。
    小二很体贴:“我上去弄点儿东西给你吃吧。”看看南美:“病号你也该进食了。”
    那俩一听这话跟中了蛊一样,自动就跟上了小二的步伐,结果走了几步感觉不对,赶紧回去:“这些人怎么办?”
    小二觉得很容易:“让他们在这儿躺着呗。华佗去化验完毒素,应该几个小时内就可以找到解毒剂,到时候一人给一针解毒剂,再屁股上给一脚,咱们就没事了。”
    猪小弟急忙摆手:“no no no,事情没那么简单,不能给他们屁股上一脚算数,他们是被吸血鬼抓去当血源的。”说这话掐指一算,“全部人的情况怎么样我不好说,其中好几个至少被吸血鬼控制超过十年了,你让他们走,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就让他们这么半死不活地躺着,反而是最消停的,猪小弟发愁啊:“怎么办啊?”问南美,“等他们好起来了,能安排他们就个业吗?”
    南美很爽快地答应了:“可以啊,我跟秦礼说一声去。他在东南亚开了不少工厂,包吃住,免费wifi全厂区覆盖,还有全天候值班的心理医生服务室,免得大家加班十小时回来一个想不开就跳楼。”她爬上飞行器看了看那些活死人的体格,觉得还行,“干点儿体力活应该没问题吧。”
    猪小弟没好气:“那还不如让他们在妖怪村继续卖红豆饼呢,至少上班的时候还能吃点零食。”
    他发愁的其实也不是这些人的生计,而是:“你说,我怎么跟人家的爸爸交差?”
    他从活死人堆里找到欧文的儿子,就是在剧场里演琴师的那个人,此刻和所有人一样无声无息,不知道沉没在什么样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想必喑哑混沌,靠自己的话,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来。
    猪小弟自言自语:“我让他相信我,说我一定会帮他找到儿子的。”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去摸摸那个高大男人的肩膀,神态就像在摸他想象中那个垂髫之年的小男孩子。他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孩子有一张带着雀斑的笑脸,缺了牙齿,咧嘴笑起来时想必会漏风;他才进小学,放暑假了本该在农场里奔跑玩耍,尽情过一个无拘无束的盛夏,而后在父亲来接自己回城的时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去,投入温暖有力的臂膀,诉说自己和妹妹争冰激凌失败的委屈。
    他有漫长的人生要度过,其中会有许多挫折起伏就和其他人一样,但他终究会成长起来,死在父亲的后面,和妹妹站在一起,互相搭着肩膀回忆童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虽生犹死。
    如果让他这样子回到欧文身边,也许欧文根本就拒绝相信这是自己的儿子。即使经过dna检测验证无误,他也会这样说:“这个儿子,虽生犹死。”
    甚至,他宁愿如同自己的揣测,想象和曾经拒绝相信的一样,真的已死。
    对猪小弟来说,这样的结局确实比死亡更加悲惨,沉重得他无法接受。
    但他一时之间也什么都干不了,只好站在那里,一面以悲悯的眼神注视眼前的受害者们,一面苦恼地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南美赶紧抓住他:“我知道华佗做医学美容很厉害,但未必对头发有研究,你先确认一下他能帮你脱发再生再抓自己好不好?”
    她眼珠转了一下,继续好言相劝:“这样吧,我们先把这些人放到废柴公寓地下室去,然后我们去好好吃点东西洗个澡,等华佗回来说说看他们到底怎么回事,再从长计议。”
    猪小弟以狐疑的眼神回应她温柔得要叠起来的语气:“你说的很和气,手为什么却要放在我的后脑勺。”
    南美说:“因为你要是再敢跟老娘叽叽歪歪,我就一拳打晕你,再跟这些人一起拖进去,相信我,那样子会快很多。”
    小二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计划,他跑到顶楼,招呼了一些金太下来。它们以流动金属的形式泻落到地,马上变成了一个巨大而灵巧的铲土机,将活死人们从飞行器里一个一个铲出来,放在车斗里;再变成一个小卡车,嘟噜嘟噜开到废柴公寓门前;再变成一个自动传送带,覆盖了大门到地下室一条通道,将几十具人体卸下卡车,放到传送带上;然后轰隆隆送到了地下室,在平坦冰凉的水泥地板上一字排开。猪小弟他们跑过去一看,那排得叫一个整齐,人和人之间的间距都是精确相等的!金太你们是不是处女座!
    金太一气呵成干完活,变回那个只有拳头大小圆头圆脑的机器人,机械臂里举着他们宝贵的叉衣棍,滴溜溜就走了。走之前叽里呱啦跟小二说了一堆话,小二叹了口气,一副很不甘心的样子。
    猪小弟大开眼界,幸好南美跟在身边,把金太词条解释了一下。他跑来问小二:“它说啥?”小二做了一个摊手的姿势,通常卖烤红薯的少收了人家五毛钱的时候就会做这个手势:“它说刚才一连变了四次身,用力过度,负了工伤,所以今天的服务时间到此为止了。”
    他越说越生气,冲着金太离去的方向吼了一声:“明明才上班一小时好吗?明天给你们住的地方停电!”
    金太走得虽然远,居然还听得见,而且还回嘴,叽叽咕咕说了一堆飘过来,小二更生气了。猪小弟完全不管人家的情绪,热情地要求同声传译,小二悻悻地说:“它说它们能变太阳能储能器,所以随便停电没问题。”
    人既然都收拾到了地下室,飞行器就好办了,吭哧吭哧拖到公寓楼后面,用一块大塑料布遮起来。小二真是个过日子的人,盘算着过两天找个收废品的人来把它给卖了,至少能把猪小弟和狄南美的伙食费换回来。
    考虑到猎人联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来研发和制造这个飞行器,设备司老爷子听到小二的这个打算,心情可能会相当低落。
    他们三人回到废柴公寓会员俱乐部,准备喝一杯等华佗出结果。猪小弟看着芝华士在那里轰隆隆调酒,问:“估计华佗要花多少时间化验?”
    小二摇头:“不好说。”
    他拿过一杯马提尼给狄南美,南美一口就给闷了,拿着杯子啃玻璃边边,气得芝华士在吧台后面跺脚。小二装作没看见,自己动手弄了一个纯威士忌,看看猪小弟:“你喝什么?”
    他挠了挠头说:“我不喝了。”,小二觉得他样子不大好看,毕竟在妖怪村干掉织田之前还是被胖揍了一顿的,脑门上血糊拉杂,鼻青脸肿的,“你去我房间洗个澡睡一会儿吧?华佗回来我就叫你呗。”
    猪小弟站起来:“不要了。”他看看墙上的钟,“你们家的《非人世界漫游指南》回来了吗?”
    “回来了,你要干吗?”
    猪小弟不好意思地瞄了一眼狄南美,小声说:“趁这会儿没什么事,我想去看看朋友。”
    南美马上站过来了,笑眯眯地看着他:“女朋友呗。”
    他又不小心犹豫了二分之一秒才说:“就是朋友嘛。”
    南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猪小弟觉得这怎么是个问题呢:“你当然是我的朋友。”
    她又哼了一声:“那怎么从来不见你要来看看我?”
    猪小弟当场被难住了,只好向小二求助:“有人不讲理的话怎么办?”
    小二看了看南美,很公平地说:“我觉得银狐很讲理。”
    受到二次打击的猪小弟眉毛都耷拉下来了,努力地想了想,决定求人不如求己,他慎重地握住了南美的手,清了清嗓子,声音又诚恳又温柔:“如果我在不认识你的时候,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你,那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来看你的,不管路多远多难走,天上是不是下刀子,我都会来的。”
    南美马上弹开一米,眼睛瞪到酸橙那么大,跟见了活鬼一样看着猪小弟:“你!这部分技能是从哪里来的?谁教你的??难怪你突然就有了女朋友!”
    小二闲闲地说;“他还是有一半算人类嘛,对不对。人类最大的好处不就是持续成长吗?语言技能进步了很正常啊。”
    但南美简直无法忍受这个程度的肉麻,于是吼叫着冲上去,一个过肩摔把猪小弟丢出老远,直接穿出了俱乐部的大门,摔到了走廊上。他哎哟哎哟爬起来,小二就对着他喊:“你去四楼一户找凯撒,跟他说要《非人世界漫游指南》,他会拿给你的。哎,你别走太久啊。”
    猪小弟在门外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一声,跑了。
    楼道里传来他咚咚咚上楼的声音,渐渐远了。
    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又传来他咚咚咚下楼的声音。
    他又跑进了俱乐部,跑到狄南美面前,伸手拉了拉她耳边的一根头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刚才是说真的。”
    南美咧嘴笑起来,说:“我知道。”
    [3]
    美亚在她的房间里做法语作业,书房的白木窗半开着,天色将晚,夕阳正下,从窗口望去,余晖映着高台寺的一角,金褐交织,幽静又庄严,隐隐约约传来梵钟晚唱。
    今天的安排很满,而她和平常一样专注,找不到丝毫昨晚严重睡眠不足带来的影响,白天有其他人在的时候,她一直带着笑。
    身为松本清张的女儿,她柔软和脆弱的一面只会在非常有限的人面前展现,比如父亲,比如柳生。
    比如某人。
    但是当她合上电脑,纤细手指轻按着突突作跳的太阳穴,昨晚所做的梦忽然就溜进她的脑海,占据她全部思绪,就像推开一扇虚掩的门那么容易。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梦,没有什么情节出乎意料。她长大了,就像所有媒体、所有旁人预期过的一样美丽而强悍。松本清张顺理成章地退休,追随古代天皇和失意枭雄们的脚步,他选择长居寺庙,落发为僧,从此不问世事。松本财团完全掌握在了美亚手中。
    她放弃了高台寺下的祖屋,搬到了美国海边的豪宅,占地数千平米的房子外面停着她的私人客机;她支配上百亿的投资,出席顶级的商业场合,在闪光灯下娴静而从容地踏上红毯,人们在她面前纷纷避让,心甘情愿为她亮出通道,如同红海避让摩西。她开口,全世界都为之安静,听着。
    那些字典里所能够找到的许许多多好字眼,都顺应涨潮而来,为她披挂在身。它们说,松本美亚,新时代资本操纵者的传奇。
    她像是那个流落在《盗梦空间》潜意识底层的人,以意念操控,建立起围绕着自己的完美一切,任何细节都在控制中。
    就连柳生都在那里,他没有老,也许除了父亲,谁在梦里都不会老,因为她根本想象不出柳生老的样子。他仍然陪着她,走遍世界每个角落,看到那挺拔的身影,她就安心。
    多好。
    松本美亚的完美世界。
    如果这场梦是一部电影,就应该取这个名字。
    如果不是那种奇异的感觉一直跟随她的话。
    那种像是一个在外面挨了打的小孩子,忍着眼泪回家去的感觉,恐惧、委屈、慌张、生气,又不知所措。
    在她的完美世界里,她走路,她说话,她发号施令,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是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时时刻刻忍着眼泪,恐惧、委屈、慌张、生气,又不知所措。
    因为有一个人一直没有回来,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他走的时候连再见都没有说,留下一个巨大黑色的空洞,而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时间,看起来都不能使其愈合——至少暂时不能。
    松本清张信佛,他得到佛祖赐予一切福分,除了他终生挚爱的妻子,在生育美亚时死于难产。
    他的女儿也得到一切福分,唯独除了她第一个爱上的男孩。
    在梦里,她就这么孤独地传奇着,慢慢老去。
    太鲜明了,细节都像是真的,她醒来的时候记得自己梦里所住豪宅的前门模样,还记得在她的卧室旁是一棵有上百年历史的老树;粗壮的枝节伸到了窗边,在不需要出门的时候,美亚总是坐在窗边,什么也不做,若有所思。
    在梦里她已经知道自己在等人。
    因为醒来的时候,她也在等人。
    她慢慢站起身来,将电脑和书本收好,放回平常所放的地方,而后她用头抵住墙壁,双手垂在自己身边,深呼吸。
    每个人第一次失恋的时候,都像大病一场,有些人从此不能复原,心的某一处仿佛受到了永久的毁损,从此不再是完整的自己。
    到了后来,失去或离开一个人就像有点小感冒。你当然是难受的,但你知道自己不会死,而且恢复正常只要七天。
    现在的美亚,就觉得自己病到了弥留的阶段。
    她开始问自己,是不是应该从窗户那里跳下去——不是去一死了之,而是离开这里,到街上去,一寸一寸找猪小弟的踪迹。
    这时候,窗户那里动了一下,美亚慢慢转过头去。
    看到一只乌鸦站在窗台上,黑色冷漠的眼睛向她凝视着,嘎嘎叫了两声。乌鸦在日本的传说里是不祥之兆,美亚抓起旁边一个花瓶,挥手掷出,乌鸦嘎嘎叫着,振翅飞走了。花瓶飞出窗户。
    但是久久没有听到瓶子摔碎的声音。
    不但没有摔碎,而且从窗台下面,摇摇摆摆地,冒出头来,跟长了脚正在爬墙似的。
    美亚盯着那个花瓶看,双手抓住衣服的前摆,她不敢走过去,怕看到的不是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但是那个花瓶很快超过了窗台的边缘,然后一只手冒了出来,稳稳当当地把花瓶托着。
    而后猪小弟就冒了出来,在窗台前那根老树的枝条上踮脚站着,向美亚笑:“怎么在卧室啊?不是应该在上钢琴课吗?”很遗憾的样子,“本来说躲在门后,等你进来的时候吓你一跳呢!”
    美亚盯着他,手心突然冰凉一片,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里,争先恐后往外冲,却造成了交通堵塞,一时间半个字都出不来。她脸上是什么表情,欢喜、愤怒还是难以置信,她自己都不知道。
    他就站在那里,穿着平时穿的衣服,鼻子微微皱起来,唇角总是带着笑,神情像是对什么都好奇,又像对什么都不在乎。
    她从木奇菌感染中死里逃生,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猪小弟的脸。
    那瞬间松本美亚已经被命运的电流击中,决心要让这来路不明的少年常伴自己身边。
    她能够对上整天、整个月不分离的脸,尽管絮叨,娇嗔,赖皮,生气,半点都不需要担心自己会不得体,不矜持、不高贵的脸。
    那些互相陪伴的场景,如电光石火闪过脑海,而猪小弟已经从树枝上跳了过来,双手撑上了窗台,那瞬间美亚反应了过来,大叫了一声:“不要!”
    但太迟了,庭院中顿时回荡起极具穿透力的警笛鸣叫,警卫被惊动,极速向美亚的住所赶来。
    猪小弟没有经过身份扫描取样,触发了建筑物上的警报系统,被认定为侵入者。
    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当然不是外部警卫,而是柳生。
    他手底下贴着薄如蝉翼的飞刀,如同幽灵一般将门推开极微小一道缝隙,而后便滑了进来,制造出的动静不比一根头发飘落在地更明显。
    如果房间里真的有歹徒,不管有几个,不管正做什么,是伤害美亚、偷盗,还是挟持,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会暴露在柳生的飞刀攻击范围之内,而他也的确会即刻发起攻击。
    他的刀比子弹更快,见血封喉,中者立毙。
    致命的威胁往往要用更致命的方式解决,重在行动,而非衡量。这是柳生的原则。
    但他一闪进来,手腕还没动,指尖便及时控制飞刀,然后站在那里,和猪小弟面面相觑。
    后者还趴在窗台上,跟只刨土豆的时候被人抓了一个现行的傻孢子一样,脑袋昂起来,眼神迷惑,表情愚蠢,看到柳生就松了口气:“怎么了?”
    “你刚刚碰到了窗户上的防护网络,激发了安保系统。”
    猪小弟不得其解:“我以前不是老在这儿爬上爬下吗?系统怎么不认识我了?”
    “新装的。”
    猪小弟跳下窗台,拍拍手:“干吗装新的啊?那个不是挺好吗?”他走到美亚身边,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肩膀搂着,“是不是我没来的日子进了小偷啊?你没丢东西吧?”
    美亚简直不想理他。气冲冲地把头扭到一边,猪小弟还逗她呢:“小偷一定不知道你房间里最贵重的是什么。”她还是不理,但是又舍不得走开,因为她走开的话,猪小弟的手就不会搭在她肩膀上了。
    他们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外围警卫也赶到楼下了,柳生看了看美亚,压低声音:“小姐,你想让松本先生知道他在这里吗?”美亚一怔,马上明白过来柳生的意思:“不想。”
    柳生点点头,走出去,警卫小组的已经上到楼梯口,他站在美亚房间的门口,朗声说:“这里没事。”
    警卫头领站住了脚步,仰望柳生,神色间仍然满怀警惕:“触发警报的人不在经过身体扫描的安全人员名单内,我们需要查看一下。”
    美亚也走出去,板着脸:“我没有做扫描,我属于不安全人员吗?”
    警卫头领急忙道歉:“对不起,美亚小姐。”
    但他职责在身,明摆着美亚不高兴,还是斗胆多了一句:“那么,是美亚小姐自己触发的警报吗?”
    美亚一拍走廊的栏杆,提高了声音:“谁给你的资格质问我?还有,我卧室窗户上装警报经过我同意了吗?是不是下一步你们就要在我卧室的所有角落装摄像头?看我洗澡睡觉换衣服直播?”
    她声色俱厉,言辞冷峻,吓得警卫头领急忙否认:““松本小姐,我们不敢,这是松本先生和萧先生的要求,我们只能奉命行事。”
    松本美亚听到父亲的名字,脸色更沉,哼了一声,扭头回到卧室。柳生对警卫头领轻轻颔首,说:“不用紧张,我会看紧小姐,你们不放心的话,在周边加派巡逻就是。”
    警卫头领没奈何,答应一声,一行人掉头离开。
    柳生走回到美亚卧室门口,停下来,只听猪小弟在问:“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窗户上装了监测啊?”
    “我当然知道。柳生什么都会告诉我的。”美亚声音好像很不高兴,但又有问必答,所以生气生得不大纯粹。
    “哈哈哈,你演技很好嘛,对了,为什么不想让松本先生知道是我来啦?”
    他这么问合情合理,毕竟之前松本家的大宅虽然对外人戒备森严,对猪小弟是很友好的,他每天都是长驱直入,登堂入室,从没想过要带身份证等查验这种事——反正他也没有。
    美亚继续冷冰冰地有问必答:“我不知道,爸爸最近把以前的安保系统和安保团队大部分人都换掉了,家里人进出门都要扫描。”但这个解释还不足以让猪小弟信服:“那你带我去扫描一下就好了。松本先生应该会把我放进安全名单吧。”
    他想了想,声音有点苦恼:“不然的话,难道以后我每次爬窗台都要冒着被柳生射一刀的风险吗?”
    大概脑补了一下被射中脸的惨状,他感叹起来:“那就太惨了啊。”
    结果他说的两个关键字触发了美亚的怒气条骤升,顷刻间爆表:“以后?”她倒是没有大叫,但已经扑上去抓着猪小弟的头发大幅度拉扯了,“原来你还想着以后要来啊?你今天不是来跟我永别的吗?先消失几个月然后若无其事地冒出来?让我每天等着你,还不明白爸爸看到你为什么会不高兴。你这个家伙,你的脑子到底怎么回事,这样子做不行的你知道吗?”
    猪小弟发出“哎呀哎呀哎呀哎呀”整个人在风中凌乱的声音,柳生赶紧把门给他们关好,下楼去了。
    尽管确信无疑是猪小弟触发的警报,柳生还是秉承小心驶得万年船的习惯,绕着整栋建筑物走了一圈。一切平安无事。
    他正要往回走,忽然眼角瞥见空中有一点东西,目测离地有数十米高,遥遥看去,只是一个黑点,可能是断线的风筝,也可能是高性能的无人机。
    但柳生眼力极强,他的直觉更准,他几乎可以确定那不是风筝,也不是无人机。
    他站定,凝视着那个黑点,而后奔回室内,找出一个军用级别的高倍望远镜,扑到窗边望出去。
    那是一个人。
    就在空无一物的天幕之下,不是树上,不是屋顶,不是直升飞机,幽浮或者用了翼装或降落伞。
    空空荡荡虚无之中,有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一条腿上,另一条腿垂下来,还在轻轻晃荡,感觉上很是悠闲,似乎自己是在山光水色之中垂钓或饮茶。
    从柳生的角度看不到对方的模样,但看得出他一身白衣胜雪,在长风中飘荡;脚上穿着蓝色的浅口鞋子,是平底的男式鞋,款式很优雅。
    柳生的注意力被他的鞋子吸引。并非他突然之间对时尚有了兴趣,而是因为那只鞋子底部有一个浮凸的logo,形似鹰面,鹰面上双眼炯炯,如有生命。整个logo精美堪比雕塑,线条繁复,形像传神。
    这个logo柳生认识,因为萧远晴也穿这个牌子的鞋。
    松本清张常年素衣僧履,但萧远晴衣食起居都极讲究。
    那logo以黄金线条勾勒而成,镶嵌鹰眼的是顶级的绿宝石,这是佛罗伦萨一家手工鞋店的店标。那家店有超过两百年的历史,匠人都是历代家族直系传承,后代生得多的年头还好,这几代可能做多了鞋子缺乏人生乐趣,变成了代代单传,所以出产量很受限制。
    他们只接受定制,不卖成鞋,新客户需要熟客转介,还要遵守严格的定制要求。每个客户的订单数是有限制的,一年定额接满就转下年。据说现在手头的新客人订单已经排到了三十年之后。
    能常年穿这家店出品鞋子的人,有钱是最基本的条件。但不管那些达官贵人名媛牛逼到什么程度,照理说他们总不能徒手上天。
    结果这儿就来了个徒手上天的。
    柳生看了一阵子,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听到楼上传来一阵美亚如银铃般的嬉笑声,看来她已经原谅猪小弟了。这笑声已经许久未曾出现,柳生心生欣慰,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毕生醉心于刀术,对男女情爱从来是敬而远之,但他并不缺乏相同的感受——刀术是残忍的情人,以山外有山、永无止境来诱惑他,又以百尺竿头极难寸进的挫败来羞辱他,但只要他付出足够多,便能在某一刻饱尝得心应手、随心所欲的甜美回报;回报一旦来临便经久不去,直到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绝不会不辞而别或移情别恋。从这个角度来说,刀术又比一切情人都更忠厚。
    等他回过神来,再看空中时,目力所及,已然空无一物。他站起身来,正在沉吟间,美亚下楼来了,牛仔裤白t恤,头发扎成马尾,青春活力呼之欲出,笑吟吟地看着柳生:“我们要出去。”
    柳生迟疑地看了一下时间:“出去吗?但是钢琴老师快要来了。”
    美亚即刻说:“取消吧。”她口气不容置疑,回头喊了一声:“猪小弟,你准备好了吗?”上面传来“ok”的声音。
    柳生后脑勺有点酸酸的,那是一阵俗称不祥之兆的感觉,他怀着侥幸心理问:“准备什么?”
    美亚往地下室方向指了指,那里有一个小型的地下紧急避难所,以及一个备用的小停车场:“你的哈雷摩托车一直放在那里的,对不对?”
    不祥之兆正式变成了不祥:“对,但是美亚小姐你要做什么?”
    美亚兴高采烈地挥挥手:“我要你载着我骑出去,兜到后墙那边,让猪小弟跳下来上车,等警卫赶过来我们就已经跑了。”
    柳生张了张嘴,猪小弟在楼上喊:“我已经蹲好了啊,暗号再说一次是什么来着?”美亚喊回去:“斯蒂芬克斯啦,你的脑子不是拿来记东西的啊!”
    那边还抱怨:“难道不是说狮身人面像比较容易记吗?”
    美亚继续喊:“哪有啦,记住是斯蒂芬克斯哦,不是斯皮尔伯格啦。”
    她楼上房间那么深,亏得两人不怕累,就这么喊来喊去地沟通,柳生为她服务十年了,第一次知道小姐的嗓门可以那么豪放。
    喊得像一个真正的小姑娘,没有被欧洲来的英国来的礼仪老师教过在什么场合要用什么分贝什么基调什么腔的方法说话,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就自然而然爽朗起来,简直懒得去顾及身边一切。
    可见她有多高兴。
    只是,又能高兴多久呢。
    柳生当然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连一点点的表情都没有透露。时间会给出相应的答案,叹息和担忧都无法阻挡。
    他犹豫了两秒钟之后,就跟平常一样知道美亚的心意根本无法改变,于是跟着美亚一起走去地下室拿摩托车,一边问:“你们准备逃跑之后去干什么?”
    美亚看了看他:“去吃雪糕啊。”她微笑,“鸭川那边有一个很好吃的雪糕店,班上同学都去过了,说很适合约会呢。”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很宽,但她刻意稍走在柳生前面,大概是不想后者看到她的神色,只是以一种格外温柔的声音说:“我一直想要和猪小弟一起去吃呢,我会要一个香草味甜筒;他的话,那个家伙,大概会要一个十八层杂锦口味的雪山堆来吃吧。”
    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对柳生吐吐舌头:“你有钱吗?我们两个都没有呢。”
    柳生尽力了:“如果说没有的话,你们可以不去吗?”
    美亚笑得更甜了,举起右手,她手腕上戴了一条玫瑰金链,上面有一个精神气形都一百分的猎豹坠子:“那你拿这个去帮我当掉。”
    柳生认得那条链子:“萧先生去年送你的生日礼物?”
    “好像是,卡地亚一百年的限量版什么的,换个雪糕钱总没有问题吧。”她向柳生眨眨眼睛,“还有多的话给你买件衣服,你老是穿一件风衣的话,没有女孩子愿意跟你约会哟。”
    他们走到楼下停车场,柳生的重型哈雷摩托车停在一角,严严实实盖着罩子,一掀开来看外观雪亮,显然平常保养有素。柳生发动车子,美亚一下子就跳了上来,搂住他的腰,兴奋激动:“走喽。”
    柳生叹口气:“真的要去吗?”
    美亚轻轻一拍他的肩膀:“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临阵脱逃。快点啦,猪小弟还趴在窗台上呢。”
    地下停车场出口在松本大宅的后院,直通平常园丁和司机出入的后门,一样被安保系统覆盖,岗亭二十四小时有保安小组值班,严阵以待。
    如美亚所说,她从来不临阵脱逃,她要做的,就一定要做,柳生知道跟她争也是白争,于是握紧摩托车把手,加大油门飙出停车场坡道,扑向后门,一冲而过。警报声即刻大作,岗亭内外的保安愣了半秒便成群结队追了出来。但在他们认出是谁闯关之前,柳生已经以一个极速飘移将摩托车转上了宅第旁的侧道,开到了美亚的卧室附近。猪小弟估计也是个老做贼的,时机拿捏得很好,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筋斗翻了下来,另一重警报器又发作起来,宅子里的安保人员立马又分出人手往这边赶。猪小弟身手敏捷德爬上摩托车后座,贴着美亚,大叫了一声:“走啦走啦走啦。”
    尽管载了三个人,也丝毫无损哈雷的动力,摩托车发动机怒吼着一骑绝尘,保安团队在后面大喊大叫的声音渐渐远去。美亚笑出了眼泪,头靠在猪小弟的胸口,后者大马金刀地坐着,双手抓着柳生,臂弯中圈着美亚。她柔滑的秀发在风中飘拂,有几根钻进了猪小弟的鼻子,勾引出了好几个喷嚏,他怕喷到美亚,头拼命扭着,突然摩托车一个急转弯,离心力顿时将两人向旁推去,猪小弟松开了柳生,一只手握住摩托车后座的边缘,一只手抱住了美亚,将两个人稳住。她抬头向他看,看到猪小弟一脸心无旁骛,只是努力想要保护她的表情。
    大风吹过脸颊,这一刻两人如此接近,倘若可以,美亚希望这旅程永远都不会停。
    但事实上这旅程只延续了二十一分钟,他们就到了鸭川旁那家冰淇淋店。如美亚的同学所说,真的环境很好,全景玻璃窗下是鸭川潺潺的水流,有一两只水鸟在微波上悠然起降,远山如黛,次第绵延,天光山色如画。尽管街上人来人往,却还是有一种令人身处深林的幽静感。
    这个时间可能不大适合吃冰淇淋,店里空无一人,柳生做了常规的安全巡查,而后看着美亚和猪小弟手牵手走了进去。没过一会儿美亚又跑了出来,笑盈盈地向柳生伸出手,白皙的手指上晃荡着那根猎豹头手链:“喏,一万块,这个就归你了。”
    柳生忍不住笑,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钞票给美亚:“不用啦,萧先生送你的礼物,你应该留着。”
    美亚接过钱,眉花眼笑,把那条链子强塞到柳生手里,然后举起手腕向他炫耀:“这是猪小弟送给我的哦,迟来的生日礼物呢。好看吗?”
    那是一个绿色的手环,很细,玉石的,来自猪小弟的话,应该价值不会超过卡地亚的百年典藏限量版手镯——说不定连百分之一都没有。
    但对美亚来说,正因为是猪小弟送的,于是全世界的限量版加起来也无法等同于那条手环的珍贵程度之万一。
    美亚带着柳生给的钱和心爱的礼物,高高兴兴回到了冰淇淋店。柳生停好了车,再绕着冰淇淋店内外走了一圈,确认安全之后回到门边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凝视美亚。她正在收银台那里,点了一个双球甜筒,香草配太妃,而猪小弟不出所料,点了一个十八层的巨无霸冰品集合,端上来把他的脸都给挡住了。两个人各自拿着冰淇淋跑到窗边的位子上坐好,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大概总不是什么严肃的事,否则不会时不时听到美亚清脆的笑声。
    柳生手心还握着那根链子,慢慢被他的皮肤温热了,他怀着一种温柔的心情,将链子放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
    过了半小时,客人来来去去,都是买了吃的就走,没什么特别,直到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走进了冰淇淋店。
    中等身材的男人,头上反戴着一个深蓝色鸭舌帽,长长的灰蓝色风衣,一直掩到了脚跟;他的腰上缠着一根宽宽的皮带,皮带上有钩,钩上有刀。
    正是那把刀引起了柳生的注意。
    刀在皮鞘间,细长,尾端微弯,刀柄乃乌木镶精钢所制,手握处浑圆内凹,泛着温润的莹光。看起来并无特别。
    但柳生是用刀的大行家,他凭借感觉,便能分辨什么是真正的刀。
    在苏富比拍卖场上卖出天价的,在博物馆里以矜贵的玻璃柜供奉起来的,也许都是名刀。出自巨匠之手,流传百千年,因此价值连城,驰名海内,但那些都未必是真正的刀。
    刀必须要浸润足够多的血,斩断过足够多的肢体与头颅,制造过足够多的死亡,才配称为刀。
    毕竟作为一种武器,刀的真正作用只有一种,那就是杀。
    刚从柳生身边经过的人,腰间所系的,毫无疑问是一把杀人如麻的刀。
    柳生马上就跟了上去,快要接近时,那人如感应到他的警惕一般,脚步停了下来,慢慢回头。二人目光相接,如同有火花在空气中炸裂。
    那人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按住了腰间的刀柄。那是一只接近瘦骨嶙峋的手,指骨节节暴出,清晰可见。
    他的身体和脸也一样瘦,头骨轮廓清晰得像个骷髅标准,随时会绷破喑哑色调的皮肤,唯独一双眼睛还带着活物的感觉,阴恻恻两点灰黑色,良久也不眨动。这浑然是一个病入膏肓、药石罔效的绝症患者,整个人被那件风衣覆盖,偶然衣摆摇动,里面空空荡荡。
    柳生的目光落在他的锁骨上方,那里有一个金属圆片般硬的东西,洋葱圈大小,嵌在皮肤里面,隐隐约约还印透出光芒。
    他总觉得那东西十分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眼熟在哪里,何况现在也不是容他细想的时候。对方身上,分明有幽微如针的杀气,水银泻地,蔓延四际。
    两把薄如蝉翼的小刀从柳生的袖中滑出,沿着精确设计好的轨道来到他指间。柳生无所思虑,亦无表情,只是冷静地与来人对视。
    四周的空气一时间似乎僵住了。收银台的服务生是脸圆如大脸猫的妹子,不明白这两个客人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是为了什么,于是甜笑着探出头来问:“二位需要什么吗?可以在这边点东西哟。”
    大概听到了服务生的声音,窗边的少年与少女都投来探询的眼神。他们先看到了柳生,然后留意到了与柳生对峙的怪人。
    猪小弟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美亚的笑声戛然而止。
    柳生眼角的余光瞥见猪小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疑惑地望着他们,和美亚耳语了两句之后便直起身走过来。
    沉重的焦灼从柳生心底升起,但他不能出声警告,连一个眼神都不能递。
    高手之间,无招胜有招,此时的柳生正集中全部注意力与这不速之客保护攻守的均势,谁也无法精确衡量对方的实力,谁也没有一击必中、一击必死的把握。对柳生来说,这诚惶诚恐之感生平未见。
    稍有分神,对方或许便会趁隙暴起,最糟糕的是,柳生拿不准他的目标是什么,或是谁。
    他最担心的,当然是美亚。
    猪小弟越走越近,柳生紧闭双唇,收摄心神,试图物我两忘,专注眼前之敌,但他功亏一篑,因为美亚满脸好奇地也随着过来了。
    一旦进入对方杀气的范围,无论是谁都会受到伤害,而柳生根本无法接受美亚被伤害这样一个念头。
    这瞬息之间,柳生心动,对方便身动。
    骷髅手握紧长刀,刀出鞘,疾如闪电,灿若流星,杀气如大海潮肆意涨落人力无从拦阻,劈落。
    不是向柳生。
    而是向猪小弟。
    目标:头颅。
    柳生一惊,指间双刀只慢了极短一瞬,随之脱手而出,他对自己飞刀的速度素有自信,即使与普通枪械发出的子弹相比较,也常能后发而先至,但这一次他失了算。
    飞刀没有能够追上对方长刀劈下之势,挽狂澜于即倒,只来得及击中刀柄,随之变换了方向,射入旁边桌腿,再弹落到地。那骷髅似的男子手腕奇稳,尽管刀柄荡开,身体随之被冲得一歪,出刀失了一部分的准头,但大体上去势如虹,那铮亮刀锋仍劈中猪小弟身体,一股鲜血涌出,喷到地上。
    猪小弟在血光中应声而倒。男子收刀,急进一步,再度挥刀下斩,直取猪小弟的胸腹要害。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但美亚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她在猪小弟倒地的瞬间撕心裂肺地狂叫了一声,拔足对着剑客冲过去,双手前伸,跌跌撞撞,似乎想要推开来人去拯救猪小弟。
    柳生足尖一点,双臂展开,跃到高高的空中,指尖弹动,无数刀光如繁星点点,呼啸哨响,尽数射往那男人的颈部。刀尖上蓝色荧莹,颜色鲜亮得诡异,那是一种来自亚马逊深林中的毒藤提取液,不致命,却能干扰人的运动神经指令传输功能,令人瞬间丧失行动力。
    进攻,往往是最好的防守,要保护因为心痛猪小弟安危而丧失理智的美亚,最快的方法是逼敌人回身自救。
    他的方法果然有效,那男子刀势到一半,骤然停止,随即如跳舞般整个旋动身体,头下脚上跳转,刀形依旧,只是换了一个方向,恰好挡住第一波飞刀;之后手腕扭转,将刀挽了一个回旋,刀锋舞成光之扇面,挡住了第二波飞刀。地上叮叮当当落了一地,那男子稳住身体,忽然刀鞘上举,刀身挡住了他的鼻子,一声微弱的金铁交击声响起,一把寻常肉眼根本注意不到的小刀飞出去,加入了其他同伴坠地的行列。
    这一波攻击发出之后,柳生已经来到美亚和猪小弟身边。猪小弟仍然躺在地上,肩膀上有一个巨大的伤口,整条臂膀几乎都斩断了,只有一层皮还与躯干连接着。鲜血汹涌而出,简直像所有的血都在从这个出口流失。他面如金纸,微微闭着眼睛。
    美亚跪在他的血泊之中,双手紧紧按住猪小弟的身体上方,通往心脏的血管位置,脸色惨白得就像马上就会倒地死掉。但她没有倒地,没有狂叫,甚至没有一滴眼泪,只不过当柳生看到她的眼睛,就知道她的内心已经被悲痛淹没。
    他转过身,挡在了美亚和来人之间,对方已经站定,手持长刀指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柳生,忽然开口说:“夜之柳生家族的丰饶之浪刀术,竟然还在人世传承,真令人意外。”
    柳生脸色微微一变,喝道:“你是谁?”
    那男人歪头看了一眼躺在柳生身后的猪小弟,后者已经奄奄一息,身体下汩汩冒着带泡的血液。男人眼神闪烁,汹涌出无法抑制的贪婪之色,一时间情不自禁,舌尖还微微吐出,在唇角扫动,似乎想择人而噬。
    这失态只在刹那间,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发出喋喋的轻笑声,长刀提在手里,腾挪跳跃,快速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了大门与收银台之间的位置。收银台后,那个当班的服务生缩在墙角,吓得目瞪口呆,簌簌发抖。柳生护卫的重点在自己身后,全身戒备,盯着对方行动,忽然心念一转,怒喝:“住手。”
    就在他出声的瞬间,那人的长刀掷出,划破空气,飞行的路线上仿佛有火光闪耀,以雷霆万钧之势,洞穿了那服务生的胸膛,而后如有生命般自行拔出,飞回到主人的手里。那男人带着一缕疯狂与痴迷交织的微笑,舔着刀尖上的鲜血,扑出冰淇淋店门,如同鬼魅般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极速狂奔,随即拐入某一处巷道,消失无踪。
    柳生急忙过到收银台后,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服务生万无幸理,心中狂怒,但他有职责在身,不能追出去。
    他回过身,美亚仍然跪在猪小弟身边,已经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裹住他肩膀,两条袖子在伤口上方紧紧打结,试图止血。一系列动作都干脆利落,镇定非常,可是嗓音突然之间便嘶哑了,对柳生吩咐:“叫家里的救护车。”
    柳生不忍看她的眼睛,那平时非常灵活的眼睛此刻如被野火烧过,干燥而坚硬。强烈的情绪有时能直接改变一个人的生理特征。
    他走到收银台,使用他们的有线电话联系了松本私家医疗中心的救护车。
    隶属于松本家产业集团的私立医院很快派出了救护车来到冰淇淋店,带走了猪小弟。美亚想要跟上去,被柳生强硬地阻止了,尽管她眼中冒火,但柳生一步不退:“美亚小姐,刚才的杀手不是正常的人类,我不能判断他的目标是不是你,如果是,那么他随时会卷土重来,你留在外面非常不安全。”
    美亚甩开他的手往外跑:“我不管,我要去陪着猪小弟。”
    柳生再度挡住她的去路,他的决心和美亚一样强:“美亚小姐,我的职责是保护你安全。”声音缓和了一点,他完全能够体会女孩此刻的难过,“我已经交代他们这是美亚小姐的密友,猪小弟会得到最有力的救治和照顾,你去不去,对他现在来说没有意义。”
    这时救护车已经发动,美亚眼睁睁看着猪小弟消失,怒不可遏:“你是保镖,为什么不能保护我的安全?为什么刚才保护不了猪小弟?你是废物吗?我为什么要雇佣一个废物!”
    她说到最后,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所说的有多过分,但柳生神色不动,只是冷静地说:“美亚小姐,认为我是废物或回家之后马上解雇我,都不能影响我的判断和决定。你必须是安全的,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不关心。”
    他将哈雷摩托车的头盔递过去给美亚:“在警察来之前,请让我先护送美亚小姐回家。”
    美亚接过头盔,一言不发地往外走,经过收银台时,她停下脚步,凝视着那枉死者的容颜。
    这个女孩子多少岁?19?20?这是她第一份工作吗?今天当班下来是不是有约会?如果有的话,她的男朋友在见面的地点久候她不至,又会从什么地方得到永失所爱的消息?新闻?警察登门拜访?还是来自共同朋友的电话?他的余生如何?如果真的深深爱过,一切还会相同吗?
    美亚肩膀颤动,瞳孔因为恐惧而收缩,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这如同噩梦一般的命运里,她扮演的是那个男朋友的角色,在浑然不见之间,人生就被全盘改变了,曾经有过的每一分欢乐,都成为扎在心头的刺。如果能够交换的话,也许突如其来的死去是更好的结局。
    柳生跟上来,揽住她的肩膀,美亚转过头,将脸藏在他的手臂底下,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他们回到家,美亚头也不回地去了自己房间,再也没有出现过。柳生在庭院中巡视了一圈,吩咐保安团队加派人手看守美亚的住所,之后他在起居室中盘腿坐下,从自己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中找出一本书。
    古董书,只有男人手掌大小,封面是皮的,书脊以粗绳穿孔,都打磨得很粗糙;封面上有三个极笨拙的字:名刀谱。
    书内纸张极薄,翻阅时窸窣作响,仿佛会随时散落一地。每一张上都有一把以浅灰色墨笔画下的刀,笔致虽简淡,却极传神,三秒两笔,刀意凛然。旁边有寥寥几字的注释,说明刀的所属与来处,是柳生的先辈为彼世名刀所做的记录。
    作为一只离群的孤狼,这是柳生从家族传承到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他翻到其中一页,停下了手。上面那把刀格外细长,末端微弯,刀柄以乌木与精钢制成。
    旁边的注释写着:夜哭,为三十七年前纵横天下的刀客井口清兵卫亲手锻造,杀人无算。悬中庭,有鬼魂见之夜哭,以为名。其后人与刀皆绝迹江湖。
    写笔记的人,往上追溯,生活在近百年前,在他之前三十七年纵横天下的刀客,如果活到现在,已经快两百岁。
    名刀与故主分离,流落人间,辗转来到他人之手,继续自己杀人之器的命运。
    诚然这是非常合理的解释,但柳生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杀手,就是井口清兵卫本人。
    在庭院中见到人头萤身双眼自带摄像机的怪物,在松本清张与萧远晴秘密对谈中听到饱含不祥的讯息,那么,在光天化日之下,百年前的刀客蜕为异鬼,屠杀人类,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有一些人则连想都不要想,就像现在,萧远晴的名字刚刚掠过心头,柳生就听到他的声音在美亚的居所外响起。
    “柳生,柳生。”
    他迎出去,看到萧远晴的眼色就明白对方已经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医疗中心给我打电话了,你呢,准备什么时候回报松本先生说小姐遇袭?”
    柳生摇摇头:“常规的后续防护措施都已经启动,但我相信对方的目标不是小姐,而是猪小弟。”
    萧远晴大半张脸如平常一般掩盖在口罩下,不过眉目间仍有余力表达非常强烈的情绪:“你相信?”既是质疑,也是挑衅,是尽一个好干儿子、好兄长的本分去焦灼愤怒,但柳生能觉察到萧远晴言语行为中一丝微妙的表演意味,如同他能够从一棵浓荫满目的大树上找出第一片发芽的叶子。
    他不知道那表演的成分从何而来,幸好他也不感兴趣:“我为我说的话负责。”
    回身看了看楼上:“小姐安然无恙,需要让她过去找松本先生吗?”
    萧远晴摇摇头:“不必。松本先生还没有回来。”
    他凝视着柳生:“我过来是为了告诉你,猪小弟不见了。”
    柳生一惊:“什么?”
    “救护车刚刚开过鸭川,猪小弟就醒过来了,他请护士帮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之后护士就转了一下身去拿东西,猪小弟就凭空消失了。”
    “消失了?”
    “消失了,彻彻底底,完完全全,连一根毛都没有剩。救护车停下来检查了周边区域和车身上下,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如果他们生活在二次元里,这时候脑门附近就会浮现出一长排问号,从高台寺一直排到本能寺。
    但现实世界要简单及沉默得多,两个男人面面相觑站了一阵子,萧远晴耸耸肩告辞:“看好小姐。”走了两步,回过身来,“另外,如果猪小弟再度在这里出现,我是说,不管以什么方式出现,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柳生望向二楼美亚的房间,她还不知道猪小弟再一次失踪,但这个消息瞒不了太久,他叹口气,说:“但愿他会再次出现。”
    [4]
    废柴公寓的会员俱乐部里热闹非凡,在家的住客们都来了。麦当娜、凯撒、施瓦辛格、黑格尔、芝华士、贝多芬,连金太都不甘寂寞地跑了过来,还是那个圆头圆脑的机器人模样,一只手举着那根永恒的叉衣棍,另一只手举着一大玻璃杯阿华田。它肯定是很喜欢喝巧克力味的热饮料,才会每喝一口下去就舒服得变形——是真的变形,一会儿变成微波炉,一会儿变成录音机。
    大家跑过来都是为了和南美聊天的。在废柴公寓待久了,各位非人都已经习惯了自己人类化的新身份,言行举止,饮食习惯,包括接收资讯的渠道和方式。这就是传说中的炒股炒成股东、买房买成房东、泡妞变成老公,以及在黑帮卧底太久不小心变成了教父。他们仍然保留着了解非人世界的各种途径,只不过不再搞得清楚哪些是真事,哪些是传言,所以需要跟南美印证一下。
    “青灵浩劫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整个人类世界都疯了,我们吓得搬去青城山待了两月。杰夫跑去当道士,说这宗教太适合向全人类推广了,大家都信道就绝对打不起来。”——黑格尔。
    “你和紫狐到底啥时候结婚?能去观礼吗?份子钱该给多少?什么,等这一次渡劫之后?你每次渡劫都耗费元神出手,这样下去,我怀疑你们永远结不了婚。白老爷知道自家要绝后吗?哎呀,你干吗打人!”——小二。
    “最近秦礼投资什么新项目了,我们跟着去买点股票吧。”——凯撒。
    “别提股票的事儿了,如果物价再涨,我们别无选择,一定要做军火生意了。金太,你入不入股?”——小二。
    “军火生意是真的生产出军火卖给人家,你让金太变成一个激光炮卖给人家然后它又跑回来叫仙人跳吧。”——芝华士。
    “你知道个屁仙人跳。”——黑格尔。
    “好了好了,说点正经的,摄政王到底回来干什么?我听说暗黑三界被锁死了,任何种族都不许往来,银狐你后来见过达旦吗?”——小二
    “暗黑三界锁死,没有破魂维持非人世界的能量平衡,我们觉得很快就会出大事。”——凯撒。
    “摄政王是为这事儿来的吗?你说你也不知道?银狐你没有huo我吧?”——麦当娜。
    “huo是哪个地方的方言?”——芝华士。
    “我研究舞台和服装演变历史,你问我方言我怎么知道。”——麦当娜。
    他们一边喝着威士忌、金汤力水或者可乐加冰,一边七嘴八舌地提问题,抬杠,聊大天,扯谈。其实谁都没指望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午,一群普通的非人在社交聚会罢了。
    这么闹了好一阵子,华佗忽然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找到了南美,手扶大圈圈眼镜宣布:“实验室的毒素化验结果出来了。”
    南美喝完手里的mojito,跳下吧台椅,挤过去:“怎么说?怎么说?”
    “跟我想的一样,那些人中的是一种混合神经毒素,底剂以胶囊状态埋在皮下长期缓释,精确控制人类的神经活动,进而影响行为。我相信它还有一种定时服用的强化剂,用来侵入人的大脑认知与记忆模块,使人丧失学习和逻辑判断的能力。换句话说,就是将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变成行为受药物控制的半植物人,除了被强行植入的行为模块之外什么都做不了,自主性比关在圈里的猪都不如。”
    他很心满意足:“完美解释猪小弟在妖怪村看到的一切。”
    南美睁大圆溜溜的眼睛:“这么厉害?杀千刀的吸血鬼!哎,那你找得到解毒剂吗?”
    华佗怀着强烈的专业自豪感白了南美一眼:“找?有什么好找的?这种混合神经毒素效果虽然强烈,但毒物原理并不复杂,我随时可以研发出针对性的解毒剂,一针见效,终生有效,以后对这一类的神经毒素还都免疫呢。”
    他扶了一下眼镜,镜片在灯光下闪啊闪:“棘手的是解毒之后,这几十号人,你们要拿他们怎么办?”
    南美脑子里只有一根筋,听到这么复杂的问题马上愣住了:“这个?”她摸了摸鼻子,犹犹豫豫地说,“不是……不是要送到东南亚血汗工厂去上班吗?”
    华佗懒得理她:“等一下我逐个去查一下他们的血,根据毒素对骨骼和内脏的侵蚀程度,可以算得出他们中毒的年限。如果像猪小弟说的,有一些人是童年就被吸血鬼掳掠而去,这十几年来都是三分之一时间打工、三分之一时间献血、三分之一时间装死的话,那就算帮他们解了毒,他们的人生也已经毁了。”
    面对病人的生死前途,他保持着神演一族特有的冷静和超然物外:“倘若想不到解决方法,我建议就让他们这么躺着,或者干脆安乐死吧。活着会更痛苦。”
    南美想了想,点头:“我觉得你说得对。换了我管事儿我肯定就那么办了。”她望了望俱乐部的门外,猪小弟差不多应该回来了,“但他不会这么想。”
    “他会千方百计救他们,要救到底,要送到西,要看着他们痊愈复苏、自由快乐、过上好日子,就算为此豁上性命也无所谓,否则他一辈子都不能安心。”
    南美叹了口气:“相信我,这种烂好人脾气老子从来就没喜欢过。你知道他害我跟他一起倒过多少次霉吗?猪小弟!猪哥!就是我渡劫老是渡得不干净的原因,看到他磨磨叽叽我就想打他一顿。”
    华佗很好奇:“那你打过他没?”
    南美摇摇头:“没有。”她看了看吧台那里温柔的灯影,心里蓦然便多了很多回忆,那些回忆都被温柔的粉色包围,诚然尽头有许多的灰暗心酸等待,但她从未后悔,“我怕把他打死之后,这个世界从前、现在和将来,都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她咧嘴笑起来,“所以我都选择去打那些刚好跟他完全相反的人。”
    华佗很吃力地理解了半天她的话,最后放弃了:“sentimental,银狐你的情绪控制机制跟其他狐狸非常不一样,我不知道算不算好事。”他又扶了扶眼镜,准备走了,最后留了一句重话,“不知道暗黑三界送他回来是要干什么,但照他现在的样子,我觉得他可能什么也干不了。每天就光忙着挨揍了。”
    南美张了几次嘴没法反驳,于是非常罕见地被一个老实人噎了一回。
    华佗浑然不觉自己取得了一个里程碑式的胜利,刚要迈步,突然吧台那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收银台上,弹了两下,又咚一声滚到地板上。南美最喜欢凑热闹,当仁不让冲上去一看,就傻眼了:“猪小弟?你搞毛?”
    猪小弟躺在地上,那条受伤的手臂彻底断掉了,摔在离他大概一米的地方,大家都赶紧把脚拿开,免得踩上去绊一跤。同时摔地上的还有一样东西,就是那本《非人世界漫游指南》。但这本书比谁都彪悍,自己爬起来开了开盖子把灰尘抖掉,大摇大摆滚出去了。
    猪小弟从胸腔里呼出沉重的气息,眼神涣散着,吃力地扭过头来左看右看,终于锁定了华佗,喃喃问:“我说,这个还能接得上吗?”然后就晕了过去。
    华佗赶紧上前把他拎起来看了一眼,说:“失血过多。”把断臂捡上,招呼芝华士,“你跟我来,得输血。”芝华士放下正在擦的酒杯,解了围裙,跟着华佗急急忙忙去房间了。南美也跟在后面,还对昏迷不醒的猪小弟喊:“人家去看女朋友都是‘精尽人亡’再回来,你掉个膀子是什么意思?”
    华佗瞄她一眼:“我刚才跟你说什么来着?”
    不管他是什么意思,既然回到了华佗的手里,掉几个膀子都是小事。南美翘着二郎腿在一边看华佗处理猪小弟,先是弄了一根软管,两头都是针头,也不消毒,往芝华士和猪小弟大腿上各自一插,芝华士的血哗哗就往猪小弟身上去了;然后从橱柜里摸出一套手术器具,就在地板上给猪小弟缝合。
    猪小弟没醒,南美帮不上忙,在旁边转了几圈,跑去芝华士那儿打岔:“你和猪小弟血型一致吗?”
    芝华士冷淡地说:“不知道。”
    不管通过什么渠道获得知识,事实证明南美还是有一些的:“不知道?不一致的话输进去会产生排异反应吧?”
    华佗插话:“芝华士是一只难将,能够随心所欲控制任何种类酒的酿造水准,他和他的同伴在什么地方生活,什么地方就会出现葡萄酒的一级名庄或威士忌的名产地。另外他身上的血是万能血,可以根据需要随时调整血液类型、成分和浓度。”
    南美拍拍芝华士的肩膀,那是不得不佩服:“酿酒就算了,你小心不要被吸血鬼抓去啊,不然你就变成他们家的大众食堂了。”芝华士之前似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听完脸上的青春痘都憋红了。
    他们闲聊的工夫,华佗把猪小弟的手臂缝好了,站起来换了几个角度看看效果,表示满意:“保证跟没断过一样,以他的体质,大概两天就完全好了。”
    这时候小二走了进来,刚好听到这句话,转向南美:“他手怎么断的?”
    南美摇头:“不知道,似乎是被冷兵器砍的。”
    小二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对了,我来跟你确认一下,猪小弟是一定会要救地下室那些人吗?”
    “多半是,不然呢?”
    “不然我可以让金太变一个全金属的毒气室和大型有机物质粉碎机,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就不再是任何人的麻烦了,还能给门口的花坛施肥,让它们多活几个月。”他是真的很关心门口那个花坛,“我们一直很希望绿化带可以茂盛一点。”
    南美瞅了瞅猪小弟,表情动静跟龙卷风过境一般大,显示她内心天人交战得很厉害,最后承认了:“老实说,如果我不认识这个人的话,我一定觉得你的做法是对的,简单粗暴环保,win win。”
    对她来说也许很不幸,但对那些陷入深度昏迷的人来说,很幸运,她认识那个人。
    那个人无论如何不会放弃他们,于是他的朋友们也只好纷纷被卷进这个烂摊子里。
    “他一定要救他们,我也一定要帮他救他们。没有办法就硬想办法,over。”
    小二凝视着南美,良久之后点点头:“其实我有一个办法。”
    “但这个办法,猪小弟或者朱可以,都是做不到的。”他看了一眼正在要醒不醒过程中的猪小弟,表情很肃穆。
    “必须要让摄政王回来才行。”
    [5]
    伦敦。
    海德公园大门往前走两百米,拐进一条宽度可容两车擦肩而过的石板街道;街道中段有一处低矮的铁花栅栏,围出一个小小的庭院;庭院两侧是绿如梦幻的草坪,中间辟开一条白色小径,通往庭院深处一栋维多利亚时期的三层房屋。
    非常美的英伦建筑物,半木半混凝土结构,紫色与蓝色条纹分割整面墙体,颜色极鲜艳,给路人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
    建筑物正中部分的最上方是巨大的尖顶,两边是两层的平底厢房,各面墙壁上都开着方正的窗户,浅浅的灰色玫瑰浮雕缠绵于窗棂,顶棚悬吊着花篮,花篮内姹紫嫣红,花色妩媚。大门前的回廊被淡紫色的木立柱环绕着,门边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只有grag.smith这样一个名字。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栋建筑物里有一个心理咨询诊所,但这就是韦林所得到的消息——这里有一个开业的诊所,在伦敦上流社会口耳相传,达官贵人们都非常推崇的一家诊所,诊金是天价。
    他在庭院外的人行道上徘徊了好一阵子,就连在附近巡逻的警察都注意到了他,警车闪着灯在旁边停下,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警察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而不是查他的身份证件,因为韦林是个体面人。
    他提着名牌公文包,穿着一套暗银色条纹的灰色西装,剪裁精致,牛津鞋,普鲁士蓝的窄幅领带,上面有虚银线手绣的抽象图案;手腕上戴的三针腕表,黑色皮带,白色表盘,外观非常低调。但如果是识货的人,会认出那块表来自瑞士首屈一指的独立制表人菲利普杜福尔,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何况他长得也很不错,虽然不算特别高,额角太窄了一点,眼睛也嫌灵活得过分,但他有一张典型欧洲人的脸,棱角分明,鼻梁挺直,柔和的金发堆在头顶上,和他的蓝色瞳仁相互辉映。
    他谢过警察的好意,说自己是来伦敦开会的,顺便来拜访朋友,但不小心忘记了地址,现在不知道有没有找到正确的地方。
    “我猜你是找错地方了。”坐在副驾驶位上那个警官说。
    他有个安全带压不住的小啤酒肚,鼻子带着配套酒糟红,说:“这条街上没什么人住,有钱佬们买下这些房子当度假屋,然后就再也不出现了”。
    他摇摇头,发动车子:“祝你好运。”
    韦林目送警车远去,若有所思一阵,从身后的雕花铁栏杆上一跃而过,径直走过去敲响了那栋楼的大门。
    他只敲了一下,手指离开的瞬间门就开了,里面黑洞洞的,还冒出一阵凉气。一个高大的黑人男子站在门后,光头;光着上身,一条沙滩裤松松垮垮,半个屁股都没遮住;脖子上吊着一个金色圆圈;耳朵上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多少个洞,洞里也都套着金色圆圈;脸长得几乎是一个正方形,有一双绿油油的眼。
    他居高临下望着韦林:“你找谁?”
    韦林心想那几个警察可真不怎么熟悉社区情况,一面尽量保持镇定地应答:“我找grag. smith医生。”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精美的银色信封,信封开口以蜡印封住,上面有一个大写的r字母。
    “reno先生介绍我来的。”
    黑人男子伸手拿过那个信封,看了一眼,冷冷地说:“等着。”之后砰一声关上了门。
    韦林转过身来望着庭院,草坪上还滴着水,辉映艳阳,世界安静美好。
    他怔忡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应该就此放弃。
    但门再次打开,赤身黑汉子从里面走出来,双手拉开一条深色丝带:“我要蒙上你的眼睛。”
    来不及抗拒,已经被蒙上眼睛,走进了那栋房子里,眼前固然没有半点光亮,耳边也没有任何声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没有,地板明明是硬的,踏上去之后却无法着力,是一种如在漂浮般的错觉。他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了似乎天长地久那么久。
    直到一个柔和的声音说:“坐。”韦林腿一弯,不偏不倚坐了下来,椅子是实实在在的。眼前丝带解开,黑人男子消失不见,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标准的心理咨询诊所里——空间不大不小,家具色调搭配让人放松,墙边有书架,金丝绒窗帘拉开了一半,光线柔和,宽大的沙发,一角的办公桌椅,还有无处不在欣欣向荣的盆栽,都无懈可击。
    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人,对韦林露出亲切的笑容:“欢迎。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
    韦林甩了甩自己的头,快速留意了一下自己身上值钱的物品,手表、钱夹、皮包,都在,他不期然地小小松了一口气,然后迷惑不解地望着说话的人。
    从任何意义上来说,眼前这位看起来都不像个心理咨询师,甚至他根本是这个诊疗室里唯一格格不入的存在。
    他把自己裹在一件黑色拖地的希腊式长袍里,斗篷低垂遮住了额头。全身上下韦林只看得见一张脸。
    一张无法描述的脸。
    明明是袒露的,却又像被薄纱蒙着,这一秒在眼前,看得见五官,下一秒那印象如被风吹去,无论如何努力回忆都找不到清晰容貌的写照。韦林瞠视良久,最后终于忍不住擦了擦眼睛。那人声音里带着慵懒的浅笑,说:“韦林先生,你还好吗?”
    他收摄心神,干脆垂下眼,让口耳做主:“格雷先生,据reno先生说,你是他平生见过最高明的咨询师,能够……”他犹豫了一下,仿佛努力稀释语气中不期然便有的不以为然,“令忧郁症欢快,令自闭者开朗,令狂躁者平和,令幻觉与妄想隐退,令创伤与悲痛消散。”
    这一段话节奏分明,张口就来,是引述,因为每一字都来自他的密友reno。后者的语气倒是满怀感激,信任,热情,并且一再叮嘱他,如果要让对方相信他是自己转介的,就一定要大声把这些句子念出来,否则那位只和熟客打交道的傲娇咨询师,未必会愿意听他多说一句话。
    这让韦林相当窘迫,他并不相信这些句子,不管念过多少次,里面的犹疑一直反复被带到舌尖。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迹,他从自己的人生经历里得出这个坚定的结论。极致的专业有时候能够制造足以令人惊叹的结果,但没有神迹。
    但他还是来到了这里。
    这一份冲突立刻就被格雷先生捕捉到了:“韦林先生,如果你不相信我能够帮助你的话,为什么又要到这里来呢?”
    韦林索性据实以对:“因为我已别无选择。”
    他还想继续说话,格雷先生从黑袍的长袖中伸出一只手;那只手非常小而且胖,手背上还有梅花沟,举起来,一根白肉肉的手指压在脸上某处——韦林凭借逻辑认为那也许是嘴唇的位置,因为他确实也听到了嘘的一声。
    格雷先生缓缓从座椅上升起来。之所以说升,是因为韦林没有观察到任何他身体弯曲或关节周折的动作,他就是那么坐着,然后就站到了地上。黑袍前襟拉紧,悄然无声地走近了韦林,围着他坐的椅子,一圈一圈走动起来。他看着韦林,用一双说不上有还是没有的眼睛,这跟光天化日下撞鬼的感觉一模一样,让韦林陷入了一种极度的不安之中。如果不是驱使他来到这里的原因非常重要,他早就已经落荒而逃了。
    “韦林先生,你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嗯,父亲离开了,走得很远,再也没有回来。对吗?你在叔父的家里长大。你叔父,不是一个特别仁慈的人。”格雷先生斟酌了一下,改用了更直接的说法,“是个虐待狂,我想应该这样说。”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付出的代价未免太沉重了,韦林先生,我在想有没有任何一个正常的人认为这值得。”
    他的小肉手轻轻拍了一下韦林的肩膀,包含着同情:“就为了换取最基本的那些东西,对吗?”
    每句话都像一捧雪水,聚合起来成为巨大的一盆,一次性灌进了韦林的后脖子里,他整个人都僵硬了,惊恐而愤怒地望向格雷先生:“reno先生跟你谈过我的事吗?”
    然而不可能,因为就算是和他亲近非常的reno,也不了解他和叔父有关的秘密。
    大家所知道的是,韦林的叔父是一位绅士,抚养自己哥哥的独子,送他进最好的私立学校,购置最受宠的儿子才也能够有的一切装备,让他在父去母死的悲惨遭遇之后,还能高高昂起头来做人。
    谁都不知道这是韦林用什么换来的。
    他跟任何人都没有说过,不管他喝了多少酒,心情多么寂寞沉郁,或多迷恋那个与他共度良宵的女郎,韦林没有透露过任何一星半点自己人生故事的另一面。
    但在千万里之外的伦敦,素昧平生的格雷,却在片言只语之间一刀插进了他黑暗秘密的核心。
    无力的质问犹在空气中嗡嗡作响如一只垂死的乌蜂,随即占据韦林身心的是想要逃离的强烈欲望,一波又一波冲刷过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往门边走去,手抓住了门把手,只要一用力就能拉开。格雷先生没有阻止他,那张模模糊糊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和蔼可亲的表情,殷勤提供帮助:“出门往左边走,你会见到利末尔,啊,就是带你进来的人。他不爱穿上衣,我也很困扰。他会告诉你怎么出去的。这里的照明不足,不要摔跤或者迷路哦。”
    韦林握紧了门把,又松弛下来,他颤抖着望向自己另一只手。
    左手。
    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白金,很素净,代表着一个人想和另一个人共度余生的郑重承诺。戒指本身并无魔力,却常常令人幻想能够用它开启幸福之门。这都拜那些杀千刀的珠宝营销策略所赐,真应该把所有叫嚣“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的都拉出去挖煤。
    大部分人后来都被现实教训了,他们付出重大代价,只学到一样东西:对婚姻的大部分期待都是错的,不但错,而且相当愚蠢。
    但不妨碍一代又一代人前仆后继。韦林就是其中一个。
    他的手指终于一根一根松开,软弱地垂下,回过头去,格雷先生又坐回了他原来坐着的椅子,小肉手摊在身前的桌子上,一根一根各玩各的很活泼的样子。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没有看韦林,但确实是对他在说话:“我的收费非常贵,韦林先生,非常非常贵。支票、现金、黄金、股票、钻石,甚至实物抵扣,我都接受,方式非常灵活。”
    韦林忍不住问:“凭什么?”
    格雷先生的脸相在一瞬间清晰了,在黑色斗篷帽中,他如同油画中神灵般庄严的五官令人过目不忘,但事实是,一瞬间之后那脸相消失,韦林马上又忘记了他长什么样子。他咯咯轻笑:“因为我的服务非常值得,你的朋友reno没有告诉过你吗?”
    reno当然告诉过他。在念那段打油诗般的惊叹之前,reno告诉韦林先生的故事相当神奇:“我太太,碧丝,上个月在拉斯维加斯输了一大笔钱,你知道的,她爱钱如命,超过我,甚至超过我们的儿子。
    “她声称别人作弊,对她下了迷药什么的,因为碧丝从来不赌,不但自己不赌,对其他人赌博也深恶痛绝,有时候我去玩一下牌她都会大发雷霆。
    “总之,这件事几乎把她逼疯了,她以前是个好太太,偶尔有点啰唆、小心眼儿,女人嘛,谁不是呢。但从拉斯维加斯回来,碧丝变了一个人,她整天想着那笔失去的钱和被人愚弄的经过,不管儿子了,也不管家里的事,瘦得像个绝症病人。”
    说那句话的时候reno还摇了摇头:“谁说她的心事不是一种绝症呢。”
    reno的家庭困境持续了三个多月,直到他在报纸上发现格雷先生的广告,很简单的广告词。
    格雷史密斯心理咨询:你绝望时,就让我上场。
    对reno来说,格雷先生确实兑现了这个承诺,效果非常神奇。
    “碧丝去做了三次咨询,然后以前的她就回来了。”
    reno甚至还特意强调了一次:“而且比以前的她更有活力,更乐观和开朗,简直就像有人打开她的大脑,把里面所有灰色物质都扫掉了一样,我现在觉得非常幸福。”
    就在这句话之后,韦林跟reno要了格雷先生的名片。
    格雷先生似乎一眼看尽了韦林脑海里所有的活动,他慢悠悠地说:“韦林先生,如果你不准备离开的话,就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吧。”
    韦林要的东西非常简单:他要变成另一个人。
    让人变成另一个人的做法不多,流程也是标配:整容,换护照换名字换身份断绝亲朋故旧,远走他乡。更高级一点的是制造失忆,将过去一笔抹杀,干干净净,从头再来。
    但如果只需要这样的话,韦林就不会来找格雷先生了。
    “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一切都很满意。”他谨慎地选择着说辞,“工作,住所,朋友,妻子。”他顿了一下,怀着微妙的感情,强调,“新婚妻子。”他抬头看看格雷,“我刚刚结婚两个月。”
    格雷先生亲切地说:“恭喜你。”
    韦林耸了耸肩,没有说谢谢,继续说:“我想要保留这一切。”
    “保留这一切,但是要变成另一个人。”
    这听起来非常矛盾,但格雷的口气是通情达理的:“那么,你不喜欢的是哪部分呢?”
    “我,我这个人的部分。”
    岂不是矛盾吗,一个人喜欢他所拥有的一切,唯独不喜欢他自己。
    韦林沉默了下来,过了一阵子,他摇摇头,开始自言自语:“因为我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当时间慢慢过去,精神变得软弱,或者生活稍有一点波折,我就会开始酗酒,甚至沾染毒品,而后家暴。我爱玛丽如生命,但我会痛打她,让她流血、重伤。我不会允许她离开我,直到她死在我面前。我会买一把猎枪放在家里,当邻居不小心踏上我的草地,就冲出去射杀他……”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急,情绪像黄石公园里那些不受控制的硫磺泉,火热,暴烈,喷得一地都是。他滑下了凳子,膝盖缩到胸前,双手抓挠着自己的脸:“格雷先生,谁也不知道这一点,但我心里住着魔鬼,我终生都在和他战斗,但我知道自己会战败。总有一天,魔鬼会占据我,然后毁掉美好的一切。”
    韦林嘶喊起来:“我知道,我每天都看见他在逼近我,我知道!”
    格雷冰雪般的声音适时插进来:“魔鬼长得像什么样子呢,韦林先生?”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他显然洞悉一切:“是不是一开始长得像你叔父,慢慢长得像你自己?”
    这句话令韦林彻底崩溃了,他将头埋在膝盖里,整个人收拢来,不断颤抖,发出既痛苦又浸透绝望的呻吟。
    格雷先生无聊地玩弄着自己两只小肉手上的指头,等待韦林稍微冷静下来,抬起头,那张脸和刚才进门时候的样子相比,简直就像经历了一次世界大战。情绪对人的摧残,超过任何天真的人所能想象的极限。
    他迎上韦林憔悴的视线,快快乐乐地说:“话说,你到底有多少钱?”
    诊所的地下室大得离奇,如果往四面建几排看台的话,直接就可以拿来当足球场用了。
    巨大的无影灯从天花板上一簇一簇地垂落下来,将房间照得雪亮。事实上对韦林来说太亮了一点,他站在铺天盖地的光里,有一种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的虚幻感。
    空气很冷,走下地下室的时候韦林的眼睛还是被蒙着的,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到了另一个地方,因为一股冰冷的气息迎面而来,吹得他打了好几个哆嗦,他几乎马上就感觉到自己的鼻子被冻红了。
    眼罩拿开,格雷先生就站在他旁边,黑袍穿得一丝不苟,比韦林身上的西装保暖的多,当韦林指出这一点时,格雷先生毫不犹豫地说:“啊,放心吧,等一下你就不会觉得冷了。”
    “温度会调高吗?”
    格雷先生露出一种不太好形容的表情。不好形容第一是因为他的样貌实在太模糊,变化又快;第二是因为夹杂了比较多样化的情绪种类,包括“你有没有这么天真”以及“你觉得我看起来拿了空调遥控器的样子吗”……
    他大概是克制了一下,因此什么槽都没吐,只是优雅地摆摆手:“一个人陷入重度昏迷之后,感官就会变得很迟钝了。”
    韦林先生刚说了一句:“什么?”就扑通一下,脸朝下倒在了地上,从他身后冒出那个高大的黑人利末尔,手里抓着一根粗大得犯规的金属棒球棒。这一手他显然早已玩得出神入化,打完之后都不用确认挨打者的状态,充满自信地掉头就走,哐当一声,地下室的门安安稳稳地关上了。
    格雷先生歪着头看着地下的韦林,兴高采烈地打了一个响指:“那么,开工了哦。”
    他褪下了黑袍,斗篷脱落,衣服委顿,落到地上。那堆柔软的织物下出现的人,穿着一套暗银色条纹的灰色西装,黑色牛津鞋,胸前系着普鲁士蓝的窄幅领带,上面有虚银线手绣的抽象图案。
    金发,蓝眼睛,身材修长。
    韦林。
    另一个韦林。
    一开始脸仍然是格雷自己的,变幻无定,但的确是他的脸,过了几秒钟,慢慢凸显出韦林的模样,那感觉就像一张面具从半结冰的湖中慢慢浮起来,直到漂浮于水面似的。
    现在,地下室里有了两个韦林,站着的那个看了看自己的样子,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还挺不错的呢。”
    然后他蹲下来,手掌盖上地上那个韦林的头顶,一面仍然很快活地嘀咕着:“开始了哟。”
    一道闪耀着晶亮银芒的气,出现在他的掌心,就像成千上万微小星星组成的河流,发源之处在韦林的大脑内。格雷先生抬起了手,星流随着他的手势升起到半空,他做了一个棒球比赛里投手投掷的动作,那道星流灵巧地绕了一个圈,疾飞而出,绕着地下室四壁旋转。墙壁像感应到了星流的来到,开始变白,变亮,变得飘摇不定,坚硬之物变成虚幻之物,像一块幕布或一个投影。
    星流哗啦一声,四散而去,四面墙壁上都出现了庞杂的各色人物、街道、场景;最开始几幕是黑白的,后来变成彩色,每一幕中都有韦林——婴儿时的韦林,蹒跚学步的韦林,上了幼儿园的韦林……场景以匀速转换,变成韦林的格雷先生一目十墙地看,偶尔他会挥挥手,于是场景变幻加快;偶尔他伸长手臂张开手掌,想要按住什么东西,场景就定格下来。
    这些,都是韦林的回忆。
    明显的,潜藏的,招摇的,压抑的。
    有一些则像僵尸一样,被深深埋在潜意识的墓地最底下,恨不得五花大绑又恨不得千刀万剐,却心知肚明它们终究有一天会挣破重重限制杀回去。
    都在这里了。
    回忆中韦林人生的演进,终于来到那决定性的一幕。
    雨夜,雷电交加,连续失去父母,从此无依无靠的韦林,被法院的人送到了叔父的庄园门口。
    那位绅士在门口迎接他,脸上带着慈爱笑容,眼神却阴冷而残酷。
    从格雷站的位置看过去,那真是一部恐怖电影的精彩片段。待宰的羔羊即将走进饿狼的怀抱,一天比一天更悲惨的人生就此拉开了序幕,但羔羊懵然无知,甚至还心存感激。
    格雷抱着手臂,按停了这一幕,然后咧嘴一笑:“就从这里开始吧。”
    他往后退了几步,打了个唿哨,迈开双腿,对着墙壁猛冲了过去,那劲头就跟不想活了准备撞墙自尽似的。
    他一面跑,面容身体一面起了变化,变小,变短,变得稚气,变成了儿时的韦林。
    他跳进了墙壁中,在非常短暂的瞬间,那一幕场景里出现了两个韦林,但很快,格雷先生所变的韦林,就跳到了原始的韦林身上,合二为一。
    男孩子本来充满哀伤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笑容,格外愉快而明朗。
    韦林的一生故事,在这瞬间被改变了。
    精确地说,因为故事本身早已发生,即使是时间旅行者也只能让另一个时间流里发生不一样的故事,而无法改变历史里已被敲下印鉴的事实。
    但一个人的记忆和面团一样柔软易塑,可以做成馒头包子,也可以做成法棍丹麦酥。格雷先生刚好是这方面的大宗师,他想把记忆面团做成什么,就做成什么,需要的话还可以翻来覆去地做。
    韦林的委托不需要全盘重塑那么复杂,格雷先生通览了一遍他的人生,认为只需要做一部分情节次序的转移、编织和覆盖,他就能够从头到尾正常——并非全然光明爽朗或完美无瑕,世上本来就没有这种事;仍然有灰色地带,仍然有不堪回首,但那名叫过去的魔鬼将会留在永远没有人来的摆渡船上,而不是年年月月如影随形,直到人被打败,自己也变成魔鬼为止。
    他人生的最黑色情节发生点是在韦林被正式收养的第二周。原始版本的记忆里,周六的深夜,他踢了一天足球,疲倦之极,已经躺在自己床上沉沉入睡,他的叔父就在那时候光临侄子的卧室。
    他脱下了白日的光鲜装扮,光着大半截身体,手上脚上覆盖着皮套,皮肤上涂满某种油脂,散发恶臭。他戴着黑色妖兽面具,手持火把,来到韦林的床边,叫韦林起床,一面叫,一面摇晃踢打他。火把在韦林身上掠过,带来皮焦肉烂的痛苦。
    他呼叫侄子的声音和平日也迥异,异常低哑,阴森可怖,令人联想起深夜在坟地里狂舞的乌鸦。小小的韦林带着极度的惊恐和痛苦醒来了,光着脚,穿着蓝色条纹的棉睡衣,跌跌撞撞被叔父强迫带到了庄园中的一个秘密地下室。
    叔父不是一个人在变态,地下室里聚集了许多同好,他们等待着韦林的到来,为此欣喜若狂。
    韦林被虐待多年后才慢慢了解到,这群人在正常世界里,都是当地或附近城市受尊敬的人,大商人、官员、艺术家或出色的手工业者。但他们有自己的隐秘生活,在那里他们崇拜魔鬼,以折磨幼童的身心作为献祭的手段。受害的孩子很多是被拐卖的。要表达更强烈的虔诚,直系血亲则是完美之选。他们的活动持续多年,直到韦林成年,远走他乡,而他的叔父几乎在同时严重中风,进了疗养院。
    格雷先生无法改变这些事实。但人所铭记在心的,往往未必全部是事实。
    格雷先生版本的韦林决心利用眼下能有的一切资源,重新编辑演绎,制作出一个更有戏剧性的记忆版本。
    他迅速赶在叔父到来之前,从床上爬起来,搬了一张椅子,摆在了门后,藏起来,手里拎了一个非常沉重的花瓶(韦林所就读的私立高中,高年级男生经常用这一手给新生下马威。花瓶里装的通常都是洗袜子的臭水,很恶毒的就会装小便)。
    叔父走了进来,火把照着他的脸,与恶魔的容貌无异。但这一个版本中的韦林没有看到,他躲在门后,等到最佳时机便松手,花瓶落下。
    重物正中来者的头,他颓然倒地,脸朝下。(这是叔父某一次在打高尔夫球时被他人击球打中头部的场景,韦林刚好在场,全程目击,这一幕令他心情非常愉快,因此印象深刻)
    韦林从门后出来,踩过叔父的身体,捡起来了火把,走上了去黑色献祭地下室的路。(这一次叔父没有走在他身后)
    他精准地找到了地下室的位置,下楼,开门,走过长长的隧道,他听到地下室主房间里传来混合着尖叫、狂笑、痛哭和垂死呻吟的喧哗声。(这些声音曾一次又一次在韦林的世界里出现,真实中、梦魇中,一次又一次出现,伴随着这些喧哗,他即将见到毕生难以磨灭的地狱)
    隧道的尽头是一个储物室,放着应急的物资,包括两桶汽油和很多棉质的工人制服,穿过储物室,再下两个台阶,就是黑色祭祀举办的场所。
    韦林在储物室停了下来。(他在火把照耀下穿过这里,每一次他望着那些汽油,都疯狂祈祷着火把不小心从叔父手里坠落,掉到打开的汽油桶中。烈火涤荡罪恶,将一切都烧成灰烬,这栋房子、整个庄园、叔父,还有那些魔鬼,即使自己也搭进去都无所谓。他想象过一切细节,栩栩如生,从中能得到非常微弱,却也非常真实的一丝欣慰)
    这些细节,格雷先生都拿了过来,很好用,一切他需要的都有。
    汽油桶推到了地下室的门边,汽油洒落一地。照理说韦林不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但现在谁跟你说理来着。
    火把落下。
    韦林转身离开,一路锁死了所有的门。(他清晰的愤怒像奴隶身上的烙印,随着受辱日深而越发清晰,同归于尽已经无法让他平静,他要杀死他们,彻底地断绝他们在世上出现过的痕迹,断绝他们给自己造就的恐怖印记。他细细地想象如何把门关上,放一把火,留他们在里面垂死挣扎)
    大火在身后熊熊燃烧,半个庄园都被映红,仆人们即将从睡梦中惊醒,他们会按响了火警警报,而后冲向现场想要灭火。但那个地方有大量的易燃物品,而且只有一条狭窄通道可进,韦林知道他们来不及。(他这样冷静、残酷而有逻辑地想过)
    他走出地下室,走回了自己房间,叔父已经不见了,他回到自己床上,舒展身体,什么都没想,就这么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韦林去洗手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十六岁了,高挑而俊美,身上有许多伤痕,似乎是在体育课或拳击场上训练导致的,或者被几个小混混在街上揍了,都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他去餐厅吃早饭,叔父递给他一所私立高中录取通知书,他自由了,巨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但好事儿还没完,就在他回到房间、收拾行李的时候,仆人前来通报,叔父中风,已经送往医院。
    接下来的一切都变成了玫瑰色,叔父丧失自理能力,在医院住了半年之后,被送往了疗养院。他没有遗嘱,只有韦林一个继承人,折腾了一轮又一轮庞杂的法律手续之后,韦林得到了叔父的所有财产。
    他每一年圣诞节去看一次叔父,后者已经不认识他,他也不去跟他说话,就是远远站在门口,默默凝视那个已经时日无多的老年人。
    刨去那些只存在于地下室的黑色记忆,他本来可以算是一个非常好的叔叔。
    格雷先生在这一刻跳出了墙壁,回到原先站的地方。他把自己的黑袍捡起来,披在身上,韦林的样子一点点地隐退了。
    他摸着自己轮廓模模糊糊的下巴,望着墙壁,一副导演在剪辑室看样片看得很不爽的表情,然后他走过去打开地下室的门,叫:“利末尔,你可以让阿拔来一下吗?”
    阿拔在十分钟后来到地下室。
    阿拔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大气球。
    如果有人把天上的乌云摘一团下来,捏吧捏吧,弄出四只脚和脑袋的大致形状,脑袋上还安两个角的话,就能得到这样的一个气球。它没有眼睛,也不用牵着,但飘起来很认路,很稳当的样子。就这么飘到了格雷先生身边,嗯嗯唧唧了几声。
    格雷先生跟气球说话:“这个人的情况比较麻烦哦。”
    阿拔的脑袋转来转去,把墙壁上还在继续翻来覆去播放的韦林生平纪录片看了一会儿,又唧唧两声。
    “对啊,有的人受到他那么严重的虐待,通常会发展出双重或者多重人格,我们就把其中相对最好的那个人格记忆拿来覆盖掉原始人格记忆就好了,只要他不接受高手的深度催眠,其他人格以后都不出来,就没事了。
    “有的人呢,则会有一整套的幻想编织出来自行代替原始记忆,但幻想洗头和原始记忆洗头会打架,结果就被人当成疯子关起来。”
    阿拔唧唧几声,格雷先生表示赞同:“对的,这种更好办,原始记忆的记录全盘被覆盖就好了,我们就做一点清理边角的工作。”
    但韦林的情况比上两种都复杂,主要复杂在:“他什么都记得,而且自己非常清楚,明确地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阿拔头上两只角扑棱了几下,意思好像是说:“so what?”
    格雷先生伤脑筋地瞪着墙壁上。
    一幕一幕受虐待情节仍然在那里,鲜明而强烈。韦林与众不同,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即使被关在棺材中接近窒息时,他仍然强迫自己保留十二万分的清醒,满心怨恨、狂怒与决心。这些东西是大块大块像钢化玻璃一样存在的,无法覆盖,无法模糊,也无法散落成一丝一线,以便重新编织成不同的场景。
    倘若不是这么坚强,他根本无法在摆脱叔父后走回正常的路,更不会时刻警惕着终有一天被心魔吞噬的结果。
    “你看,我改完之后的记忆跟这些经历之间多矛盾,既然一开始就把地下室烧了,后面又被打又被烧是怎么来的?”
    阿拔的脑袋上,应当是脸的部分,迅速变出一个犹太式的鼻子,两个巨型鼻孔对外恶狠狠地“噗”了两声。
    格雷先生好声好气:“好啦,我知道我们说好了的,正常情况下不大幅度删减人家的记忆,但你觉得这位老兄遭受的算正常情况吗?”
    阿拔是一个以理服人派,听完之后考虑了一下,摆了摆前面两只脚,飘高了一点逼近了墙壁。它在空中扭了两下,变成了一个灰色的刷子。格雷先生找到韦林记忆流中那些最不堪的部分,定格,然后阿拔啪一声贴了上去,刷刷刷。
    “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你看我把小房子,刷得多漂亮,刷了屋顶又刷墙,刷子挥舞忙,哎呀我的小鼻子,变啊变了样。”
    这是格雷先生为他的工作选择的背景曲,亲自演绎,唱功一般,胜在热情十足,把一首好好的儿歌唱出了鬼哭狼嚎的效果。
    伴随着歌声,那些被刷过的记忆场景慢慢在墙壁上变淡,就像雨水冲刷着涂鸦,最后完全消失了。
    阿拔飘了回来,噌噌变成气球模式,特别神气地摆了个尾。格雷先生赶紧表扬它:“真干脆利落,不愧是正宗的拔鲁达兽!你看连缝隙里的一点记忆渣都给清干净了!”阿拔唧唧唧唧了一阵子,一摇三摆地飘走了,格雷先生在后面还答应着,“知道了,我会把中间缺太多的部分填一填的,他不会突然有记忆一片空白的虚幻感,放心啊。”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好好好,诊费四六开,四六开,你六……你六就六。”
    [6]
    韦林先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咨询室那张舒适的长沙发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姿势很舒服。窗帘被拉起来了,一缕阳光正好射在韦林的额上,他忍不住眯起了双眼,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天。
    格雷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还是他进门时看到的那个样子,看到他醒了,慢慢爬起来,就说:“那么,你现在对婚姻的恐惧感还那么强烈吗?”
    韦林愣愣地看着他:“嗯?”
    格雷先生向他推过台面上一份诊疗报告:“你因为婚后忧郁症而前来咨询,韦林先生,这是你的诊疗报告和收费清单。”
    还没来得及看诊疗报告,那份收费清单就吓得韦林几乎当场就心脏停跳。
    他难以置信:“做一个婚后忧郁症的心理咨询要花费四十多万美金?我在这里躺了多久?一辈子吗?”
    格雷先生好像很喜欢这个说法,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敲打着办公桌面:“唔,一定要这样说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呢。”
    他似乎一早知道病患在面对收费清单时会有这个反应,也许这段对话已经发生过无数次:“我帮你解决了你的问题,韦林先生,你应该付给我诊疗费,在账单上签字,我送你出门,我们皆大欢喜。”
    第二个选择则模糊得多:“你也可以选择不签账单,在那之前,我愿意给你看看我从你脑子里弄出来的东西,然后我用同样的法子,再把它们弄回去。”
    韦林抬起头,和格雷对视,后者的眼睛变得像两口深深的池塘,池塘水面的倒影里,无数庞杂的影像闪动,有一些看起来似乎很熟悉,熟悉得让他浑身颤抖,如被电击,却不知所为何来。
    他狠狠打了一个寒噤,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缓慢而坚定地说:“你终于彻底自由了,所以别他妈叽叽歪歪,签那个该死的账单。”
    他伸手抓起笔,犹豫了一秒钟之后,签字。格雷先生唇边露出一点点微笑,或者好像是微笑的表情,说:“我对你非常优惠了,韦林先生,一笔收齐诊金给打八五折呢。”
    韦林手上的笔尖落下,白纸黑字签完名,利末尔就出现在门口。
    交易成功,买卖两讫,送客时间已到。
    蒙上眼睛,跟着利末尔走出的那几分钟里,韦林重温了自己大半生的过去。
    除了身不由己成为孤儿那一段,他始终是上天的宠儿,顺风顺水。唯一值得大书特书的两个故事,都发生在他孩提时,一是有歹徒试图闯入他的卧室,被他用花瓶砸倒,他安然无恙;二是他曾经发现一伙坏人在自家庄园的地下室为恶,他没有告诉大人,机智勇敢地点燃了地下室外的汽油桶,封锁了大门,让坏人们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具体细节有点模糊,好像是一部在迷迷糊糊时看的肥皂剧,但他至少清楚记得自己当时克服暗夜独行恐惧时的决心,他勇敢出手惩恶扬善,从内心生发出的自豪感非常美好,振奋人心。
    这些故事,他都没有讲给过新婚太太听,也许象征着自己未曾完全对她敞开心扉,但今天之后,他会愿意不做财产公证,也不对她隐瞒任何一点自己。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做财产公证。
    格雷先生在二楼,目送韦林走出了大门,脚步轻快像随时会跳起来,他耸了耸肩,刚要放下窗帘,忽然发现街对面有一样奇怪的东西。
    一个长方形的大箱子,分成上下两个部分,上面部分比较短,下面部分比较长,各有一个圆环把手嵌在上面,中间有一道凹槽分割。箱子是全金属的,银白色,表面磨砂。表面上还贴着一些装饰画,有美国星条旗也有伦敦大桥剪影,有一个菠萝还有一个裸女双手捧着一个椰子高高举起,不知道是准备砸死谁。
    那玩意儿在一秒钟之前还没有,他一直在楼上窗边看韦林,视力再不好也绝对不会忽略眼皮底下这么一个东西。
    何况那东西真的很大,不但大,而且一眼看上去比上一眼更大,格雷先生揉揉眼睛之后大了一倍,什么雨后春笋,什么节节高,都跟这个长势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在格雷先生发现它的存在大概五分钟之后,那玩意儿已经有一个海滩小屋那么高。
    他把黑袍子拉起来,急急忙忙就跑了出去,他脚不沾地冲到一楼,叫上利末尔,又把阿拔从自己的小天地里拽了出来——那是客厅里的一个壁炉,阿拔特别喜欢蹲在那里,不知道整天在干什么——然后一起跑到了外面,为了避免别人看见阿拔大惊小怪,格雷先生一伸手,阿拔身上分出一条灰色的小绳子,落在他手里,跟只真气球似的。
    那个东西长到了大概一栋单层公寓楼那么大就停下来了,特别理直气壮地站在那里,在大英帝国的湛蓝天空下,在一栋栋房子之间,存在感爆棚。浑身上下,闪闪发光。
    格雷先生喊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利末尔仔细地看了看,他认为这是个冰箱。
    “一个冰箱?”
    利末尔来自北非,是个实在人,信奉眼见即存在:“对,你看上面是冷藏室,下面是冷冻室,中间还有一个出冰口,上面贴的不是冰箱贴吗?”
    在高级住宅区的车道上发现一个冰箱,虽然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但再高级的小区也挡不住有人乱丢垃圾,或者干脆是运电器的车子不小心在这里掉了东西——总可以找到解释。
    但是谁丢过这么大的一个冰箱?
    格雷先生问阿拔:“你说呢?”
    阿拔唧唧唧了几声,格雷先生没好气:“我知道你不热,没说要把你放在冰箱里。”
    阿拔头上的角动了几下,嘴巴的部分张开,露出两排雪亮的牙,对着格雷先生呲了几下,小绳子从人家手里一抽,哗就飘走了。格雷嘀咕了一声:“怎么能不讲理呢。”
    他走过去,利末尔帮他拖住门上的圆环把手,使劲儿拖出一条缝来,一阵寒意立刻喷涌而出,还带着白色薄雾——真的是个冰箱!
    格雷先生示意利末尔留步,将黑袍头蓬套过头顶,走了进去,冰箱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闭了,白雾萦绕着四周,明亮的灯光从他头顶投射下来,照出眼前一切。
    冰箱里坐了一圈人。
    黑色高背椅子,丝绒面料覆盖,黑色樱桃木扶手镂空雕花,围成一个半圆,一共六把椅子,坐了五个人,每个都正襟危坐,看着他。
    格雷先生叹口气,说:“你们把储物箱弄哪儿去了?放鸡蛋的架子呢?还有冰格?没有冰格这玩意儿还能叫冰箱吗?”
    他走过去,坐在第六把椅子上,转过头看着他旁边那个人,然后说:“干吗?”
    那个人高高瘦瘦,穿着一整套水蓝色的燕尾服,领结和口袋巾是桃红色的,全世界的文字里只有大骚包三个字可以形容他,但即使如此,任何人在他身边都会立刻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那是小二。
    他说:“有事儿找你帮忙。”
    格雷先生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坐姿,基本上就是出溜了一半到地上,一边还呻吟:“椅子好硬,为什么要坐这么硬的椅子?”
    坐在第三张椅子上的是个女郎,戴着比半个脸还大的墨镜,黑色连身皮衣,上身凸出两个金属尖顶胸罩,双腿则笼罩在渔网丝袜之中,配着一双铆钉尖到足可以杀人的十英寸高跟鞋。她冷冷回答了格雷先生的问题:“那是波利尔卡的天才设计作品,市价一万美金一张,show some respect。”
    格雷先生瞅了她一眼,摇摇头:“麦当娜,你还是这么肤浅。”他继续盯着小二:“你有多少钱?”
    “我们来找你帮忙,不是来跟你做生意。”
    格雷先生这一次头都要摇断了:“一切都是生意,小二。我在世界各地经营心理咨询诊所,只做有钱人的生意,我每次收的诊金,都可以让大部分中产阶级家庭就地破产;至于穷人,他们为什么需要修复心理问题呢,他们只需要能够活下去就好了。”
    小二不为所动:“有道理,但是你也不要忘记了,你能够在这里经营心理诊所,也是因为非人移民委员会给你提供了长期居留许可,所以你才不用回家报道。”
    格雷先生马上咯咯咯笑了起来,完全是一副”老子就在这里等着你的”架势:“小二,你的时间在废柴公寓里是冻结起来的吗?”他看了看其他所有人,“凯撒?黑格尔,华佗?麦当娜?你们真的是完全不理会外面发生什么事吗?”
    他指了指自己,忽然声音有点悲痛,对一个脸都没办法显示清楚的人来说,他已经尽力表情达意了:“我们整族人,都回到寂灭层了,只有我一个人在人间,我想我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了。”
    这绝对是个爆炸性的新闻,小二常年习惯性波澜不惊的,都吓了一跳:“影貘整族被抓回了暗黑三界?”
    格雷先生撸了一把鼻涕:“不止是我们,还有拔鲁达兽,除了阿拔,一只都没剩下,都被召回了。”
    “为什么我们没有听到消息?”
    “你觉得破魂精蓝在狩猎之前会发个简报周知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不清楚。我两年前回了一次悠丝谷,就是我们族人住的地方,结果只看到他们留在悬崖下的影像信息,记载了当时的情形。”他又撸了一把鼻涕,在自己额头上擦一擦,鼻涕又跟皮肤融为一体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为什么精蓝要带影貘族回寂灭层?难道达旦也需要心理医生?”
    麦当娜提醒大家:“影貘是个赤脚大夫好吗,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当过医生。它的功能是幻化、操纵和传递影像。”她摸着自己的下巴,动作太爷们了不太像麦当娜,倒比较像麦当雄,“难道达旦想要学视频制作和剪辑?”
    小二简直要给她气死:“达旦失踪了记得吗?他压根就没有在暗黑三界。”
    他把关于暗黑三界、摄政王、达旦的各种信息汇总起来想了一阵子,没想通,决定等一下把这种需要挑战逻辑思维的事儿交给别人,他只操心眼前就好:“好了好了,其他的不管,所以我们找你做什么事你都一定要收钱?”
    格雷先生斩钉截铁:“如果是跟我的能力有关的事,就一定要收钱,而且折都不能打。就算我不收,阿拔都会要收的!我非常后悔当初教会了他钱是拿来干什么的!”
    小二一听,拍了拍自己身上莫须有的灰尘:“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你上冷藏室去吧,那里有人等着你。”
    有一架楼梯就架在冷冻室的角落里,往上直通冷藏室,格雷先生看了看那梯子,屁股没动:“为什么我一定要去?”
    小二早料到他要这么问,于是以牙还牙地露出那个“老子也早就在这儿等着你”的表情:“你不去也得去。”他努努嘴,“这是金太的地盘,全封住了,它不乐意的话里外都开不了门,导弹打都没用,所以你要是不去,就哪儿都不用去了。”
    他打了个响指:“我们五个人开桌麻将多一个人买马,你愿意耗多久都行。”
    格雷先生努力突出两只眼珠子,明晃晃的,瞪了小二两眼,好汉不吃眼前亏,一甩黑袍子就过去爬梯子了。爬了两步别过脸来冲下面的一排好事分子问:“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开始坐冰箱旅行了?”
    华佗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说:“这得问金太,它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向来没什么章法。”
    然后一个轰隆隆的声音从冰箱的深处——大概是压缩机的位置——传来,高低起伏,抑扬顿挫,但叽里咕噜的绝对不是任何一种人类的语言。小二同声传译:“它说我们要避开异界巡航者,躲冰箱里是最好的,密闭,温度低,限制气味传递,外部有反红外线涂层,基因信息无法被读取。可以来无影去无踪,非常高效而低调。”
    格雷先生揉了两下脸,制造出了一副重度便秘的表情,尽管他并没有直肠这种器官,然后吼了起来:“来无影去无踪对吧?大街上一个冒出一个十米高的冰箱你把它叫做低调?你们有认真学过任何一种语言吗?”
    住客们都撇撇嘴,显然完全没有想过这一点。
    格雷先生摇摇头继续往上爬,还嘀咕:“难怪你们住的地方要叫废柴公寓。”
    他爬了一段,穿过一个半透明层板上的一个洞,梯子就到头了,格雷先生飘下去,一转头,一张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跟他距离不到三公分,长长的黑头发,长长的黑眉毛,神气活现的挺拔鼻子,绿眼睛。
    就像密林中一泓深湖的绿,宁静而深彻。
    格雷先生一秒钟都没用,就想起了这双眼睛属于谁,他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声:“摄政王?”
    那人一愣,眉毛打了个结:“哎?你也这么叫我。”他往后跳了一步,歪着头看格雷先生,“你是影貘吗?”
    那当然是猪小弟,穿着他惯常穿的牛仔裤黑上衣,还有一双脏兮兮的靴子。
    格雷先生慢吞吞地把黑色袍子的帽子从脑袋上掀开,说:“我是影貘。”他看看对方,“你怎么了?”
    猪小弟没明白:“怎么了?”
    格雷先生比划了一下:“上次我见你的时候,你比较高,也比较老,身边还跟着半犀族的长老,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猪小弟摸了摸鼻子,清清嗓子:“这个嘛,一言难尽。”
    他还是不喜欢跟人家讨论这个“我是我,还是不是我”的哲学问题,所以赶紧直奔今天来的目的:“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是一句非常普通的话,很谦恭,还充满对结果不确定的焦虑感。
    只是格雷先生听到之后,就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句普通的话里每一个普通的字,都带着蓝色的冰冷的光,就像沉睡了千年的咒语突然被激活,开始在空气中肆意制造法力场,一种对格雷先生来说几乎肉眼可见的压迫感从猪小弟的身旁开始往外扩张,还带着一道一道规模很小,但显然杀伤力明摆着的蓝色闪电。
    蓝色闪电挟裹着法力场席卷了他们所处的空间,带来强烈的能量集聚感,渐渐令空间收窄,扭曲,波动。楼下的废柴公寓居民们都被惊动了,他们咚咚咚顺着梯子爬了上来,五个脑袋在层板上那个洞口排成一圈,瞪着他们。
    唯独猪小弟浑然不觉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他双手叉着腰,带着明显的讨好,对格雷先生施展自己的低声下气大法,以求得对方的理解、同情和帮助:“我听说你能够传输和改变人的记忆影像,我有一大群人倒了半辈子霉,只有你能够帮助他们忘记那一切,你可以帮帮我吗?”
    蓝色闪电的规模明显变大了,有一道直接劈在了梯子旁边,那五个脑袋一下子缩了回去,等了半天确认安全之后才又伸出来。与此同时猪小弟对冰箱里的反常天气现象大惑不解,昂起脑袋看了半天,还喊:“金太,你是要短路吗?”
    金太嗡嗡嗡了几声,意思是,你才要短路,而且你已经在短路了。
    小二爬上冷藏室层板走到格雷先生身边,轻声提醒正忙着目瞪口呆的后者:“影貘,你没有忘记你们族人仍然被这个辖制吧?”
    格雷先生点点头:“是的,破魂之禁制。”
    他深呼吸,然后看着猪小弟:“我要扑通一声跪下来什么的吗?”
    猪小弟误解了,以为对方宁愿跪下来也不想免费出诊,于是皱起了脸,很难接受的样子:“真的不能帮忙吗?”他扭着自己的手指,那种真实的悲悯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那些人真的很惨啊,你不救他们的话,他们醒过来之后,就跟生活在地狱里没有区别啊。”他看看小二,看看格雷,期期艾艾地说,“要不,小二,你能借钱给我吗?咱们凑一凑?能救一个先救一个?”
    格雷先生赶紧纠正他:“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接受禁制召唤是不是有仪式什么的?”然后他反应过来如果自己要解释的话,今天会没完没了,于是改了口,“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我会全力以赴。”
    猪小弟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镇住了,愣了大概一秒,马上笑得合不拢嘴:“啊哈哈,真的吗?那就太好了。”他热情地上来拉影貘的手,“那咱们赶紧走吧。”影貘缩也不是,不缩也不是,只好非常僵硬地被他拉住了。
    猪小弟一看他那只小小的白白的肉鼓鼓的手,触景生情,转头问小二:“你吃过四川的泡椒凤爪吗?跟他的手长得一模一样,就是小一点。”
    格雷先生在自己脸上召唤来了两个白眼,猛翻一阵子,说:“现在造反来得及吗?”
    小二说:“来不及。”
    他话音未落,金太牌开挂冰箱轰隆隆抖了几下,飞了起来,直奔废柴公寓的坐标而去。
    [7]
    欧文警官决定提早退休。
    他在警队服务早已超过二十年,能够拿到全额养老金,又才五十出头,功勋卓著,大把私人安保公司一早就跟他联络,希望在他退休之后前去任职,负责他们跟警察部门的衔接项目合作,还有安保第一线人员培训。
    但他都拒绝了。
    他身心俱疲。
    一个人有孩子的人,如果爱孩子,就会自然而然了解生命存在的意义,以及努力工作的意义。你横亘于冷酷世界与你的娇儿弱女之间,为他们抵挡或大或小、形形色色的侵害,你警惕、忙碌而充实,根本无暇自怜自叹或自怨自艾。
    但一旦他们被命运夺走,你就垮了,摧枯拉朽,义无反顾地垮,什么都救不了你。死亡也再无任何威慑力,因为不再有感受和回忆,本身就是一种解脱。
    这就是欧文过去十几年人生的写照。
    每当他面对罪犯的枪口刀锋大步向前,他总是隐隐期待自己会就此殉职,免得日复一日在长夜漫漫里睁开眼睛,仔细思考着自绝于人世是否可行。
    但终于连全身心寄情于工作都不能够让他振作起来。
    他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警队同仁在下班后为他在警局附近的酒吧准备了告别仪式,大家都去了——未必都和他是朋友,但所有人都尊敬他作为一个警察的勇猛与无私。
    他走在最后,因为忙着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那么长的岁月中积存下来的,一个纸箱子居然就足够装满。其中也包括那份案件档案。
    欧文警官从保险柜里拿出那份档案,翻到最后一页,手指抚摸过照片上两个孩子的脸庞,他忽然觉得眼睛发酸,喉咙发紧,如果不是在警局,他真希望马上倒地,蜷缩起身子,痛哭一场。也许会惊动上帝,上帝会怜悯他的隐忍,也会赐予他新的希望,尽管欧文自己都不知道他还能够希望什么。
    但他最终没有哭,只是把档案小心地放进自己随身的包里,然后抱着那个纸箱子走出警局大门。走到距离酒吧还有一个路口的时候,他把纸箱子直接扔进了路边巷子口的垃圾桶。
    就在他松手的那一刻,他看到了黑乎乎的巷子里出现一道火光,随后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响起,伴随着沉闷而惨烈的一声呼叫和重物坠落的声音。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种光和声音——有人在巷子里开枪,有人中弹倒下。
    他毫不犹豫就冲了过去,大叫:“警察。”伸手去摸枪袋,而后醒悟过来自己已经上交了警徽和配枪。
    但这没有延缓他的脚步,随着他的逼近,巷子里先是响起杂乱奔逃的脚步声,而后安静,那是一种不祥的安静。果然欧文再跑出两步,就有一梭子弹打在他的脚下,地板上溅起灿烂火花,子弹弹跳出去,打穿了旁边一个废弃的铁皮垃圾桶。
    欧文非常熟悉这一带地形,他知道这是一条死胡同,从子弹飞来的方向看,枪手应该就躲在巷子中部一处突出的砖墙后面射击。
    到处都很黑,除非对方戴了红外线设备,否则谁也看不见谁。他孤身一人,而对方却不一定,照理说欧文应该先找掩体,再呼叫支援,如果对方硬往外冲,再伺机行动。
    但他压根就没有动脑子,只是以之字形一面迂回,一面大踏步前进。子弹一串串打在他脚边,身边墙壁上。要射中行动的目标并不容易,在黑暗中尤其如此。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欧文的每一步都是在找死,而且是名副其实地在“找”。
    他很幸运,几乎马上就要接触到那堵墙壁,他的运气估计也很快就要用光,因为随着距离的接近,枪手越来越容易判断他的方位。
    对方机智地安静了下来。
    停止射击。
    黑色枪口从砖墙里侧慢慢伸了出来,瞄准。
    欧文冲了上去,他几乎是挺着胸膛,迎向枪口,心中满怀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喜悦,那是终于从炼狱中解脱的喜悦。
    按在扳机上的手指,果断地按了下去。
    按。
    努力按。
    拼命按。
    按。
    按不下去。
    有一片什么薄薄的,但是又很硬的东西挡在了他的手指和扳机之间。
    枪手惊慌地抬起手来,想要在微弱的天光下查看是不是枪管短路,却在枪身上看到一张脸。
    这是神经病人才能有的体验。你在根本没有长脸的地方,硬生生看到一张脸。那张脸上还有眼睛,还能做出表情,嗔怪地看他一眼,而后在枪身上开始蠕动,行进到了距离枪管只有一两厘米的地方,那张脸变大了,覆盖住了枪的前部,接着是扳机,接着是整把枪都像被一层钢水裹住了,而且似乎还要延伸到枪手的手指上去。
    他号叫着扔下了枪,怀着极大的恐惧,撒腿就跑,结果一头撞进了欧文的怀里。
    在欧文警官警察生涯的最后一天,他在一处多重凶杀现场抓获一名联邦通缉的重犯,欢送会因此而延迟了两个多小时,但大家都感觉自己等得非常值。
    他走进酒吧门的时候受到了隆重的欢迎,每个人都怀着钦佩之情过来和他碰杯。有一些是他出生入死的队友,有一些其实不怎么来往,而最后一个上来的人,他从来没有见过,。
    那是一个年轻人,白种人,很高,方脸,额头宽阔,轮廓分明。他笨拙地端着酒杯,站在他面前,凝视着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那样把欧文看着。
    他迷惑地和对方对视了一阵子,忍不住问:“你是谁?”他看看四周的同事,希望有人会出来说这是我的表弟、侄子或者男朋友什么的,一种突如其来的熟稔感蓦然而生,欧文觉得自己似乎认识他。
    那个年轻人自己回答了他的问题,他说:“我是吉米。”
    “吉米和菲欧娜那个吉米。”
    在欧文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他跟父亲去深山里溯溪野营,在一处悬崖上,他们不小心误触了野蜂的蜂巢,在野蜂倾巢而出的那一瞬间,欧文的父亲大喊了一声:“往水里跑!”
    他见过被野蜂群蛰成重伤的人,蜂毒会让他们的头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血液变成黑色,如果不及时送医抢救,就会在极度痛苦下慢慢死去。
    因此父亲的话音未落,他就抛下一切东西,没命地跑了起来。
    肾上腺素标射而出,欧文慌不择路,在极度的紧张与剧烈运动的双重刺激下,他进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
    世界都飘忽了,如同电影中的远景虚化,景色、人物、光线、声音,都统统隐退或消失,唯一清晰的是野蜂的嗡嗡声,每一声都像一根针笔直刺入他的耳膜。
    现在,欧文又再次回到了那个夏天。
    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那几个字闪闪发光,悬浮耳鼻口目全部感官的中心,像就此不去,亘古长存。
    “我是吉米,吉米与菲奥娜的吉米。”
    那是他的儿子曾经最喜欢用的自我介绍方式。
    他们街区住的人家一共有三个吉米,年纪甚至样子都差不多,新搬来的邻居参加社区聚会的时候,往往会弄混谁是谁。欧文的儿子发现最容易给人留下印象的方式,就是拉上妹妹一起自我介绍,因为菲奥娜是那一带唯一的女孩,又非常可爱,她的存在感是爆棚的。
    欧文被震惊得做不出任何表情,只是下意识伸出右手,伸到一半停下来了,僵硬地留在半空,看起来像是要去拉对方的手,又像准备把人一把推开。
    这时候猪小弟走进了酒吧,站在欧文和吉米中间,轻柔地说:“欧文,我们找到你儿子了。”
    拿到了欧文提供的关于吉米和菲奥娜的基因信息,以强大的机器模拟他们的成人特征,而后在庞大的世界级数据中搜寻定位,这个流程说起来容易,其实操作时间漫长,但无论如何,最终有了一个结果。
    他们在日本东京找到吉米,后者被一对日本夫妇抚养长大,养父母已经过世,但生前对他很好。他智商不算很高,但受过良好的职业教育,一直在东京近郊的一家游乐场工作,衣食无忧。他记得自己童年时在美国生活过,也记得父亲的样子,但自己是怎么从美国去日本的则完全没有印象。猎人联盟相信他在被劫掠时受到重大刺激,人体自动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屏蔽了受到伤害的印象记录。
    猎人联盟找到吉米,说明情况之后,他非常乐意与生父重聚,因此猪小弟将他带到这里,还带来了亲子鉴定的结果。
    基因一致无误。
    云云。
    这是猪小弟给出的解释。
    一分一毫,都丝丝入扣。
    欧文终于反应过来,惊喜万分,等他转向自己同僚,宣布这一个结果,整个酒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而后,就是要掀翻屋顶的欢呼声。
    猪小弟看着他们父子终于拥抱,尽管身体语言还是迟疑而生硬,但血脉相连,血浓于水,他们终究会慢慢亲近起来。当然,一个在日本长大的美国男孩,恐怕再也不可能在文化、生活习惯甚至人生看法上和父亲保持一致,亲密无间,但那些顺顺利利在家长大到十八岁再出去的孩子,也同样做不到这一点。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欧文和他身边那些父母们,得到的回报差不多。
    知道自己最亲爱的人活在世上,平淡或精彩,其实都毫无区别,重点是知道他活着,好好的。
    这就是相聚的意义。
    猪小弟微笑着见证人群沸腾,大肆庆祝,慢慢退出酒吧。小二,金太和影貘格雷先生在门口等着他。刚才阻止坏人开枪的也是金太,居功甚伟。
    而且他这一次没有再胡搞八搞,组合出来的是一种非常接地气的交通工具——三轮平板车。小二和影貘用标准的亚洲蹲姿势蹲在平板车上。小二衣冠楚楚,影貘还是披着他的黑袍,两位的表情都有点捉摸不定。但猪小弟的气质和金太的造型是完全契合的,他跳上驾驶座,熟练地蹬上踏板,一副老司机的样子,再蹬车离开之前,他转头看看影貘:“谢谢你。”
    影貘嘀咕了一声:“没什么。”
    小二看了他一眼,影貘吞下了快要从舌尖上喷出去的一大段话,沉默下来。
    他本来想算算账的。
    三十七个人的全套记忆影像再造、移植以及剪辑服务,要亲身上阵化身三十七个不同的角色,配合实地场景和其他全部配套元素制造影像素材,要将吸血鬼留下的不良记忆激活后从中挑选并逐格剪辑可用部分(也就是在一个游乐场当普通员工的部分),要从其他不相干的许多人的记忆中筛选出可无缝嫁接的人生经验部分,再剪接到特定的时间点上(比如初吻、初夜、初次面试或接受手术)。
    这些都算了,影貘自己辛苦一点都搞得定,但那些被吸血鬼虐待、操纵、控制的部分,尽管因为药物的影响并不算非常清晰和深刻,但始终是存在的,要去掉那些东西影貘无能为力,非请拔鲁达兽来莫办。
    拔鲁达兽一听是达旦禁制,打死都不肯出头,最后影貘为了完成任务,不被禁制反噬,只好答应自己掏腰包给拔鲁达。
    天价啊!阿拔不知道上哪儿学精了,操纵卖方市场啊!不熟不杀啊,一点优惠都没有啊!
    半辈子积蓄啊,一朝倒贴完毕啊!
    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他还不敢跟猪小弟抱怨,因为小二提醒他了:“你要是跟这个版本的摄政王叫苦,他就会亲自去跟拔鲁达求助,然后把拔鲁达给拴进禁制里,不得不出来干活。你想想,阿拔肯定没法恨破魂的吧,那他恨谁比较方便?比较好?啊?你还想不想他以后帮你合伙做生意挣阔佬钱了?”
    就是最后这句话完全说服了格雷先生,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把自己的钱包统统倒空给阿拔的时候,下定了决心下一单业务就要提价百分之百。
    现在,猪小弟以大恩不言谢的姿态奋力蹬车,格雷先生则抱着要把奸商这个角色扮演得更彻底的态度,准备回到伦敦就重新装修诊所。他们在洛杉矶街头转了一圈,看了看风景,广大美国人民对于街上出现三轮平板车表示好奇,乃不断有人拍照留念,上载ins。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格雷先生终于要回去了,就在他准备抽身闪的时候,猪小弟凑过来,大眼睛眨巴着闪烁真诚之光,言语中满腔感激地望着他,说:“欧文警官的儿子虽然回来了,但还有个女儿叫菲奥娜的没找到。我相信吸血鬼还有很多类似妖怪村这样的产业,遍布世界各地,欧文的女儿多半就在其中一处。”
    他握拳,决心下得非常隆重:“我一定要把所有人都救回来,否则我就……”努力想了想,迟疑地看看小二:“不吃肉?”
    小二挑挑眉毛:“可以啊。”
    猪小弟慌慌张张地急忙否定自己:“不行,不吃肉没有力气战斗啊,肉还是要吃的。”
    小二还是挑挑眉:“那就吃啊。”
    猪小弟陷入两难之境,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了折衷之法:“不把所有人救回来,我就不喂阿黄吃肉!”
    小二从鼻子哼了一声:“你不喂,对吧?自己吃呢。”
    猪小弟尴尬地笑了笑:“这个,嘴巴长在它身上啊。”
    阿黄对于这个deal不知做何感想,格雷先生反正是吓得满身竖起了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毛,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去救……救人,关……关我屁事。”
    小二站在旁边马上开始狂笑,而金太则从轮子那里发出奇怪的摩擦声,似乎也乐不可支。但猪小弟对这句话的笑点在哪里则浑然不觉,他还认真地说:“当然关你的事啊,我把他们救出来之后,不是也要帮他们重新制造回忆嘛!你做得那么好,我到时候肯定要再来找你帮忙哪!”
    他这个二百五,也不去看看人家的脸色,果断挥手与影貘告别,而后大力蹬车往前冲。随着速度越来越快,三轮平板车拉起车头,渐渐升上了天空。湛蓝夜色中一轮圆月澄亮如银,照耀着这辆飞天三轮疾驰的英姿。
    许多路人对着天空指指点点,格雷先生也是其中一员,但心情和其他人迥异。只见那张飘渺的脸渐渐皱成了灰蒙蒙的一团,他注视着猪小弟他们远去的身影,呆呆地站了好久之后,终于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轻微的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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