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东京往富士山方向去大概一百公里左右,有一条一车道宽的岔路通往山中,两旁都是高大的枫树,每年秋天的时候红叶焚焚,景致很美。
    这条岔路一路蜿蜒,两旁坐落着三三两两的店家。店铺都是用原木搭成的小房子,门脸低调却精美,门边的小台子上摆着所卖的商品样品,都是些手工制的当地特色纪念品,或麻薯、曲奇一类的小吃。
    有这样店铺聚集的地方,可以想见附近一定有比较受欢迎的景点,果然沿着那条路走大概十五分钟之后,就能看见一架显眼的广告牌子矗立在山路转弯处。上面用大大的日文写着:欢迎来到独一无二的妖怪村!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温泉,演艺,游戏,美食,往前五百米。
    远处影影绰绰的,有一大片建筑物,想必就是妖怪村。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左右,到处都很空荡,只有一个人站在广告牌那里发呆,是猪小弟,手里还拿了一本书,《非人世界漫游指南》。
    在废柴公寓里,华佗告诉他这本书可以充当交通工具,只要在书页卡片上输入目的地的名字,书就能把他带过去。猪小弟一听还有这种好事!他当然就马上跳了起来,急吼吼地往那本书上输地点。
    华佗一面看他写字,一面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这本书是业余版,首先业务不是特别熟;其次没什么责任心,随时可能断电收工,你要自求多福哦。”
    猪小弟爽快地答应了,他想,怕什么啊,在自求多福这个科目上,全世界的人加起来跟他死磕,他也照样拿第一啊。
    在他干脆利落按下了启动键之前,本着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优良传统,还问了一句:“这本书我怎么送回来?”
    华佗觉得他脑子转不过弯来:“它能送你去,自己难道还不会回来啊?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猪小弟点点头,对华佗行了一个潇洒的举手礼:“拜拜。”
    一道蓝光闪过,他就不见了。
    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就来到了这个劳什子妖怪村的门口,一开始还趴着,满脸都是叶子,那本书倒还牢牢地被他抓着。
    他呸呸吐着叶子泥巴一骨碌爬起来,满怀疑惑地四处打量,然后翻开那本书,在卡片上输入问句:“这是什么地方?”
    卡片说:“是你要来的地方。”
    猪小弟觉得不像:“我要去失踪的熊猫血小朋友现在待的地方。”
    卡片说:“这里很多熊猫血。”
    猪小弟觉得跟这本书有点说不清楚,其沟通风格类似《爱丽丝漫游奇境里》那条毛毛虫:你问它你叫什么名字,它说为什么。
    他决定写得详细一点:“我要去吸血鬼抓走的那些熊猫血小孩子待的地方,我要救他们回去。”
    《非人世界漫游指南》说:“嗯哼。”
    然后跟华佗说的一模一样,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悍然断电收工了。
    猪小弟只好摇摇头,像华佗说的一样:自求多福。
    他把书揣起来,往妖怪村的方向走去。路面没有铺水泥,是原始的土路,不乏山野情趣,但又修整得很平坦;每隔数十米,就有一块制作精良的指示牌插在路边,不但指明方向,而且热心地用短短几句话介绍妖怪村里的特色。比如说:妖怪迷宫,超过三十种妖怪藏匿在曲折迷离的迷宫中,等待与你互动。不要一去不复返哟。
    还有,美食荟萃,只在百鬼夜行的食谱中才能见到的各种珍馐!等待您的品尝。
    还有,温泉!不老夫人永葆青春的秘密之汤。
    猪小弟一路兴致勃勃地看,对人家请的文案由衷敬佩。这种广告方式和猎人联盟的风格接近,但是后者比较花钱。他们砸下好几百万在纽约时代广场租下一块巨大的led屏幕,上面长年累月只放八个字:猎人联盟,偿你所愿。下面一个有二维码给人家扫,扫进去直接就是下单的页面,简单粗暴之极。
    但就靠这个法子,理事长居然把联盟的营业额带上了历史最高峰,现金流多得连香蕉公司都要嫉妒。
    猪小弟跟着指示牌们的指引,很快到了妖怪村的入口处。那是一处朱红大门,两侧是高高围墙,围墙上覆盖着三层琉璃青瓦,颜色澄明,反射着日色,远看一片辉煌。大门上是招牌,窄窄的黑色一条木板,上面写着“妖怪村”三个大字。
    朱红大门虚掩,门上有麒麟头门环,两个作传统艺妓打扮的高挑女子站在门外,和服和木屐都很精致,脸涂得极白,眼睛极黑,嘴唇却极红,望见猪小弟过来,不动,不笑,也不语。全无半点待客之道。
    猪小弟起初以为那是假人,走过去揪了揪人家的耳朵,结果是热的;脉搏跳动虽然微弱,呼吸也很轻缓却都未停顿,根本就是大活人。
    他疑惑地退后几步,端详着两个女人,对方却兀自凝视着远方,呆若木鸡。猪小弟摸了摸脑袋,决定先不管这么多,进去看看再说。
    全世界的游乐场,不管是暗黑系还是童话系,在园区设计上都遵循高度统一的模式。进门肯定是一条主街,先把场面拉开;到一定纵深之后推出三岔或更多岔的路径,通往不同主题的游玩项目分散人流,项目与项目之间有至少两个以上的途径实现互通;等把所有项目都体验了一圈之后,人们再次回到环形的主道上,经过一个又一个饮食、拍照和购物区,在预算和体力都全然耗尽之后,顺顺利利滚蛋出门。
    眼前这个妖怪村也并不例外。
    朱门之后就是青石板的街道,笔直通往前方,两边排列着极富日本江户时代风情的低矮店铺,一水儿蓝色的店招从屋檐上垂下来,在微风里轻轻招展。每隔一段就有高高的竹制旗杆树在路边,但是没有挂旗,因此看上去有一种奇怪的空虚感。
    店招上有店铺名字,大部分是餐厅,拉面、咖喱饭、西式简餐……还有甜品店、礼品店和衣服店。木板门和要从里面拉开的窗户都关着,有的缝隙中还隐隐透出昏暗的光芒。
    在店铺之间还有别的门面,有一处装修成一个监狱的样子,有两个门,一个门是普通的入口,里面有一条圆木修成向上的坡道,圆木与圆木之间相隔数公分,缝隙间不时闪过红色火光,一直延伸,通往高处的黑暗。而另一个门是水牢的栅栏门,栅栏密密麻麻,空隙间有几只手伸出来,像爪子一样痉挛着,仿佛临死之时还在绝望地挣扎。两道门之间悬挂着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尸体四肢张开,手足心被钉穿固定在墙面;身上还穿着死囚犯的黑色囚服,脑袋则被结成两股的长发拉着,挂在一个巨大的木架上;眉眼低垂,口鼻流血,脸色枯槁,颜色全黑了,绷出清楚的骨架形状。
    门面上方有一个招牌,写着“无间暗狱歌”。
    下方一行小字:每日11:00am、2:30pm上演。
    原来是一个剧场,从它的外观来看,估计演的不是什么合家欢的戏目。
    猪小弟兴致勃勃地在主街上走了两圈,走到第三次,他在路中间停了下来,陷入了沉思。
    日近黄昏,太阳从西方斜照下来,天色湛蓝,犹自明亮。
    这个时段不是游客入场的高峰期,相反意味着一天游玩即将结束,人们都准备离去,因此主街上应该再次人满为患,而不是空空如也,鬼气森森。
    就像他现在所见到的那样。
    他回到朱门入口处,远眺着妖怪村的内部,身后站着那两个似死犹活的女人,整个世界寂静得令人难以想象。猪小弟擦了擦眼睛,感觉到眼前那一大片建筑物仿佛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每一栋楼都悄然离地,在空中扶摇,但再眨一下眼睛,又恢复了正常。
    如果这都不叫诡异,那就没什么更诡异的了。
    他提了提裤子,再次走进了妖怪村,这一次他决定深入敌后,于是随机选择了路边一家卖和果子的店。
    他心存侥幸地敲了敲门,提高声音叫:“有人吗?有人在里面吗?”
    声音在街道上回荡,出去的时候是明朗的,紧接着带出喑哑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回音,一波波问着:“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越来越凄厉。饶是猪小弟胆大包天,也忍不住心里犯起了嘀咕。
    没有人开门,他轻轻推了一下,也推不开,不知道是不是从里面锁住了。猪小弟撸了一把鼻子,抱着“做大事不拘小节,必要时可以打爆人眼镜”的觉悟,退后几步,猛地斜着身子冲上去,肩膀与门板正面交锋,一道门顿时被撞了个四分五裂,木块横飞。
    他顶着门板残骸跳进了门,拍了拍自己身上,里面比他想象的深,很暗。猪小弟随手把窗户也打开,四下打量,只见店铺里的架子上都摆着各色和果子,中心还有促销台,上面煞有介事地插着“sale”的牌子,说红豆饼买一送一。
    猪小弟拿起来一包红豆饼。这种点心号称不添加防腐剂,新鲜制作,因此赏味期限通常只有一个月。他看了看生产日期,就在前几天。
    红豆饼的图片在包装上显得美轮美奂,对一个有段时间没吃东西的好吃鬼来说,形成了极大的吸引力。猪小弟严肃地对着饼盒猛看了一阵子,摸了摸口袋,实在找不到钱,只好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放下东西。
    他这么一路看,等转到店铺最里面的的那排货架时,看到了隐藏在货架尽头角落里的收银台。
    以及收银台里端坐着的一个人。
    隔了几米,猪小弟凝神看着,那真的是一个人,男人,低着头,站着,头发结成整齐的发髻梳到脑后;他个子很高,穿着蓝色的长衣,袖子比较窄,腰间有宽带。来自猪小弟某个不知名脑回路的知识告诉他,那是日本江户时代武士们所穿的一种正装,学名叫裃。腰间的带上通常会配剑,是在相当隆重的场合才会出现的打扮。
    他猜想那应该是傀儡,或木偶,正常营业的时候放在门外招揽客人,毕竟无论多么想让游客入戏,让和果子店的店员穿这么隆重都有点过了。
    但等猪小弟多看一眼,他无可挑剔的视力就告诉他,那是一个真人。
    和朱红大门外站着的女人们一样,似死犹生的真人。
    猪小弟迟疑了一阵,挽了挽袖子就上去了,隔着收银台叫:“老乡?老乡?”
    店员不理他,犹自全情沉浸在假死的乐趣之中。
    猪小弟又叫了两次,还推了推对方,没得到任何反应,他也不客气了,爬过收银台,开始搜人家的身。
    他搜得很细,手法娴熟,跟在机场安检上过班似的。尽管隔着衣物接触,但他自信有任何异样都能在第一指间就被自己察觉,但一直搜到脚底板,他一无所得。
    在武士服的遮蔽下,那人有一具符合人类健康标准的身体。体脂比大概在15%左右,肌肉结实,体型有轮廓,皮肤弹性良好,证明他所过的生活营养标准并不低;掌心和足底都没有茧子,没干过什么粗活;腰有点粗。
    气息极微弱,心跳脉搏却正常,眼睛睁着,不是在睡觉,不是陷入昏迷,却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
    这是怎么一回事,猪小弟打破头都想不通。
    他搜完身,盘腿坐回收银台上,和店员面面相觑,憋了半天,忍不住拍拍对方肩膀,语调同情:“你说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用力有点大,店员往后一仰,接着又倒了回来,就在这俯仰之间,忽然有一点红色从猪小弟眼角一晃而过。
    他小心翼翼爬起来,跪在收银台上,把店员的脑袋扳过来,撩起他散在后颈的碎发,果然在耳根下有一条细如蛛丝的红线,一端从脑部皮肤中生发出来,一路沿着背部往身体下方延伸而去。那线很细,衣服后方的领子又是竖起来的,即使在正常光线下,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异样,更何况是在这么暗的环境内。
    猪小弟犹豫了几秒钟,面对一个需要天人交战的问题:我要不要去脱一个男人的衣服。
    他的理智占据了上风,于是断然采取了行动。
    他绕到店员的身后,双手拉住那件武士服的后领,用力一拉,刺啦一声,外袍从中而断,委顿在地;男人的下身还穿着贴身的长裤和兜裆内衣,但背部全然赤裸了。那条红线赫然在目,但事实比他想象的更奇异——那条红线不是贴合在皮肤之外,而是存在于皮肤之内,如果不是因为那种走向和颜色过于怪异,简直就像人天生的血管。
    一不做二不休,猪小弟顺着那条红线,扒开紧紧缠绕着腰部的好几层兜裆内衣,发现红线没入皮肤消失不见,腰的周围却鼓起一圈圆圆的包块,摸上去软软的,像是没装满的水袋,颜色透着淡淡的红,就像里面装的是血。刚才隔着衣服感觉到腰粗,原来和腰本身没关系。
    猪小弟看了看那条红线,看了看店员腰间的血囊,脸色猛然就变了。
    他飞快地跳出那间店铺,跑到朱红大门外那两个艺妓身边,也不管自己还是个处男了,抓住其中一个就撕人家背后衣服。女人的和服不知道用什么面料做的,撕起来麻烦很多,但他最后还是成功了,果然在艺妓的颈后和腰上,他发现了和店员身上一样的东西。
    红线,血囊。
    妖怪村。
    猪小弟倒抽了一口凉气,把地上撕破的衣服捡起来,往那位艺妓身上堆了堆,掉头就走。
    [2]
    回到他最初看见的那块大广告牌下,猪小弟皱着眉头好好读了一遍那些广告词,一边读,一边身上起鸡皮疙瘩。然后他走向那些建在路边的纪念品店,门窗和妖怪村内的店铺一样紧紧关闭,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再去查验,里面的情形一定如出一辙。
    他又回到广告牌下站着,正烦恼地咬着手指,忽然眼睛一亮。
    有两个人正从通往妖怪村的那条山道上走来。两个男人,左边那个,矫捷刚健有力,一副很能打的样子;右边那个,猥琐苍白瘦弱,一副刚被人打过的样子。一个是阿拉丁,一个是小脑袋。
    两个人走得稍有前后,很好奇的样子,一路上不断查看四周;中间还走进路边一家店铺,待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后面跟了一个店员,站在门口不断+6鞠躬送别,笑容可掬。
    猪小弟完全看傻了。且不说这两个人怎么来的,刚才他去查探的时候那个店员明明是僵尸啊。
    那两人越走越近,猪小弟撒腿就朝他们冲过去了,一面高呼:“阿拉丁!小脑袋!”
    他的速度很快,嗓门更是高亢,但不知道为什么,阿拉丁和小脑袋完全充耳不闻,更没有冲上来跟他熊抱喜相逢的意思。
    猪小弟跑到他们面前一个急刹车,叉腰站在路当中,还没来得及纳闷,那俩就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往后边去了。猪小弟大惊:“什么!难道我死了吗?我不能死得这么糊涂啊!我是怎么死的来着?”
    他赶紧回身追过去,跟在他们后面叨叨:“阿拉丁,你听见我叫你了吗,阿拉丁?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如果是的话,你不要再玩了,前面那个妖怪村有吸血鬼你听见了吗?阿拉丁?”
    阿拉丁一脸严肃地继续走,猪小弟生气地拍了几下他的后脑勺也无济于事,他只好转向小脑袋,心想这哥们向来都不怎么能控制情绪,从他身上下手可能比较容易。他这次话都不说了,直接上手,对小脑袋又掐又推又捶的。然而小脑袋只是缩了缩,对阿拉丁说:“这地方有点不对。怎么我背后凉飕飕的呢!”
    阿拉丁不以为然:“大白天的,太阳刚升起来,你是重伤初愈怕冷吧。”
    结果小脑袋这个人相当迷信:“我不怕冷,万一是有鬼呢。”
    阿拉丁没好气:“这附近明显是个旅游景点,就算有鬼都早被吵死了,如果你不是找错了地方,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小脑袋不敢再反驳,看了看手里的什么,嘀咕了一句:“怎么会找错地方呢。”跟在阿拉丁身边继续往前。
    猪小弟在旁边全程收听,气坏了,什么太阳刚升起来!这明明是下午,为什么几天不见,大家兄弟一场就生分得连时间都不一致了?
    他沮丧地站在那儿瞪着他们,这种十年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的阴阳相隔感实在很烂,导致他一口浊气攻心,无计可施,忍不住跳起来大喊大叫:“啊啊啊啊,到底怎么回事啊,是不是鬼打墙啊,我要跟你们说话啊!”
    这时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猪小弟吓得差点背过气去,鬼叫着跳到一边,定睛一看,怎么身边多了一条影子,还对着他笑呢,影子啊!那走路得多轻啊,难怪来无影去无踪。
    那条影子貌似屁股的部分系了一条富有夏威夷风情的草裙,正在一扭一扭跳草裙舞,同时兴高采烈地对猪小弟说:“哎哟,难得你在清醒状态下有那么强烈的渴望,居然能激活我的服务,有长进了啊,说吧,要去哪儿?”
    猪小弟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呃?你?谁啊?”
    “我是光行啊,光行空间快递公司的首席业务员,我们之间有服务协议的你知道吗?”
    猪小弟觉得那显而易见啊:“不知道呗。”
    光行划着屁股扭了一个小圈圈,打了一个响指:“不知道也没关系,糊涂是福,你就说你要去哪儿吧。”
    猪小弟觉得这简单粗暴也挺对自己胃口的,也跟着打了一个响指,指着阿拉丁和小脑袋的背影:“我要去他们那儿。”
    光行瞅了那俩一眼,叹口气:“你怎么就不长点出息呢,怎么就不知道要去趟有四大美人,埃及艳后,土耳其后宫什么的那儿看看呢?”
    猪小弟理直气壮:“我处男啊,懂太多没有人生幸福可言啊。”
    这理由说服了光行:“那倒是,但上辈子你就这样说,这辈子还这样说,你能有点创意吗?”
    他恨铁不成钢,但服务还是要履行,于是把半透明的手掌伸出来将猪小弟的眼睛遮上,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念得还挺有韵律的,仔细听起来,仿佛是那首驰名的《老麦柯唐纳有个农场》。猪小弟想了想,打断了他一下:“为什么他们看不见我啊?”
    一听光行的解释就知道他是专业人士:“不奇怪,你和他们处于不同时间的同一空间,就好像你在五月二十号的凌晨两点出现在机场,去坐一班五月二十一号凌晨两点的航班,凌晨两点的航班确实是存在的,但和你没关系。他们和你在同一地方,但你们之间隔了大概十小时。”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
    “你怎么来这里的?”
    “我坐一本书来的。”
    光行秒懂,老气横秋地摇摇头:“《非人世界漫游指南》对吧?专业版还不错,有点本事;业余版那些根本是开玩笑好吗,他们带你做了一个同空间内的空间转换,事实上根本不需要,直接在物理距离上运送你就可以的。结果呢,就把你扔在一个时间曲径里了。”
    他看了看猪小弟若有所思的表情,说:“你听明白了吗?”
    猪小弟爽快地点点头:“每一个字都明白,我铭记在心。”
    “连起来呢?”
    “你觉得呢?”
    这个答案真是打击人,光行于是翻了几个透明的白眼,草裙舞换成了节奏比较快的cha- cha-cha,一边提臀扭胯,一边再次蒙上猪小弟的眼睛。猪小弟稀里糊涂跟着他转了几个圈,忽然被轻轻一推。
    那股冲击力出乎意料的大,猪小弟猝不及防一个趔趄,立刻摔了一个狗吃屎,脑袋还有点昏昏的,等他一翻身想要起身,就定住了。
    他发现自己正趴在那个妖怪村的朱红大门外,游客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他身边还站了四个人。
    阿拉丁、小脑袋,还有那两个穿着全套和服、脸庞雪白、嘴唇鲜红的艺妓,此刻唇角带着微笑,眼神里满是关心,正俯身看着他:“你还好吗?需要呼叫医疗服务吗?”
    而阿拉丁和小脑袋就完全蒙逼了:“猪小弟?”
    他们往四周看了看,还往上方看了看,又叫了一次:“猪小弟?”
    阿拉丁炸了:“你他妈的怎么跑出来的?”
    猪小弟吭哧吭哧爬起来,拍了拍衣服,努力想了想,说:“你还是不要问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超过我们三个人知识量的总和。”
    他先顾不上跟阿拉丁叙旧,扭头盯着两位艺妓猛看,都把人家看得不好意思了,以袖掩脸,悄然退回朱红大门两边,继续对来往的游客问好迎接。
    盯着姑娘猛看,直到被人丢手绢或者丢拖鞋,这活儿阿拉丁和小脑袋都挺熟,但搁猪小弟身上就比较新鲜了,他们俩抱着手站一边看热闹,还聊几句……
    “他看姑娘哎,是发情吗?到季节了吗?”
    “他是人吧,又不是猫,天天都在正确季节。”
    “那应该说他终于到青春期了吧?”
    “他早到青春期了,他不是有个女朋友吗?那个大财阀松本的独女,大家都觉得很羡慕呢。”
    “据说是女朋友,但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对待女朋友、男朋友和其他朋友的方式可能在各个方面区别都不大。”
    “那实在太可惜了!”小脑袋面露坚毅之色,“如果换成我的话,说不定松本家都有第三代了啊。”
    阿拉丁嗤之以鼻:“滚犊子,下辈子看你有没有靠近人家的机会。”
    他们扯了半天淡之后,猪小弟终于一脸莫名其妙地回到他们两个人中间,憋了半天说:“你们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僵尸吗?”
    阿拉丁觉得凡事皆有可能:“有啊,干吗没有。”
    猪小弟点点头:“那你觉得僵尸白天上班吗?”
    小脑袋叹口气:“唉,要是一个人辛辛苦苦变成僵尸了都还要上班,就真没活路了,这不跟结了婚不准离一样吗,说好的退出机制呢。”
    阿拉丁对他刮目相看:“我对你看走眼了吗,除了会编程和黑人家电脑,你还懂退出机制?”
    猪小弟赶紧让他们两个打住,说:“说出来你们别不信啊,这两个姑娘都是僵尸。”
    小脑袋一拍大腿:“我就知道当初不应该跟人谈什么恋爱,僵尸长得好看多了。”然后就被阿拉丁一把推开。
    他和猪小弟厮混久了,彼此多多少少有几分了解,猪小弟虽然每天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却从不会无中生有乱说;他既然说两个上好的姑娘是僵尸,不管是实际意义还是比喻意义,都一定有他的道理。
    但就算给自己打了一个这么坚强的底,猪小弟的故事也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听完之后,他们三个人排成一排,齐刷刷地去瞪那两位姑娘,瞪得人家站那儿不是,不站那儿也不是,干脆撒丫子跑了。他们一不做啊二不休,就在猪小弟的带领下,径直杀进妖怪村内部,先找到那家被猪小弟撞过门的和果子店,刚要掀帘子,那位遭遇过猪小弟十八摸的店员就迎出来了,在门口鞠躬欢迎,笑容可掬,身上的蓝色裃服齐齐整整,不见任何异状。店员手里还托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红豆饼,旁边一个小罐子里插着秀雅的小竹签子,叫他们三个试吃。
    僵尸要打,红豆饼也要吃,阿拉丁还没来得及阻止,猪小弟已经条件反射地拿起东西来吃了。小脑袋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万一是人肉馅的怎么办?”
    猪小弟若有所思地品味了一下,摇摇手:“no no no,人肉偏酸,这就是红豆而已啊,甜咪咪的,好吃。”然后又吃了一块。
    “偏酸的意思是你吃过吗?你最好不要吃过我认识的人啊!”
    小脑袋脑海里马上浮现出来理事长被做成粽子的模样……
    他们走进店铺,除了店员,其他都和猪小弟之前见到的场景一模一样,收银台也在正常运作着,不断有人进来买东西给钱,都是正常的游客。
    他们转了几圈,看不出任何异状,而且因为店员态度实在太过殷勤,猪小弟没能抑制住自己的烂好人秉性以及口水,硬是抢了阿拉丁的钱买了一盒红豆饼。
    从和果子店出来,他们三个人在主街上合计了一下,得出推断如下:
    首先,不排除猪小弟疯了。
    其实,在暂时无法确定猪小弟有没有疯的前提下,这事儿不能靠想,得格物致知。
    结论是,大家姑且抱着怀疑主义精神和实证主义态度,兵分三路,先把妖怪村里里外外细细摸一遍再说。
    他们对表,商量了一下各自的查看路线,决定半小时后在大门碰面。阿拉丁和小脑袋表现出一种超过正常侦察工作所应该具备的踊跃,让猪小弟很不解:“你们俩高兴啥?”
    阿拉丁兴高采烈地指了指门口那两个姑娘:“我们准备去摸摸所有女性工作人员的背上是不是都有条红线,嘿嘿嘿。”
    小脑袋煞有介事地点头:“就是就是,让我用我的真身,检验她们的肉身。”
    还做了一个相当坚决的手势:“我们都是资深猎人,对不对,久经考验,有着非同一般的敏锐手感!一摸就能摸得出来。”
    猪小弟和阿拉丁一起没好气地看着他,你一言我一语喷小脑袋,但喷的点完全不一致。阿拉丁说他:“就你也算资深猎人?你才一星好吗!而且老实说你那一星是不是自己画上去的?”猪小弟说他:“我才不信人家会给你摸,你一伸手人家肯定就会打电话叫警察。”
    对他们的联合攻击小脑袋悍然不惧,一扬头:“等着瞧。”
    他们一路吵吵嚷嚷,走到主街尽头,各选一条岔路解散了。半小时后,猪小弟第一个回来,阿拉丁第二个,小脑袋迟到了五分钟,三个人一碰头,各自脸色都不大好看。
    猪小弟举起手来:“我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小脑袋不甘落后:“我也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且跟我们之前发现的也非常重要的事有关系。”
    阿拉丁比较沉得住气:“不要争,不要抢,一个一个来,猪小弟你说说看,到底发现了啥。”
    猪小弟咳了一声,说:“小脑袋先说。”
    小脑袋很爽快,说就说:“我没看到背后有红线的人,不知道是不是都被小心藏起来了,但这个玩意儿的反应越来越大了。”
    他掏出手机,打开模拟人生设备的客户端,递给阿拉丁:“记得你过来找我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吗?”
    阿拉丁点点头:“当然。”转头对猪小弟补充背景知识:“小脑袋找我来帮他查一个非人,我们在往东十公里左右的一个加油站碰面,然后一起开车去富士山,结果经过这个附近的时候,这个客户端里的定位蜂鸣不要命地响。”
    猪小弟对那台设备不是很熟悉,所以他需要更多的细节:“意思是?”
    “这个客户端里现在在运行的任务,就是你要小脑袋查的那些熊猫血失踪儿童,所以定位蜂鸣的意思就是那些失踪儿童里,有人在附近。我们说过来看看,结果遇到你。”他叹口气,状甚惆怅,“这是缘分呢,还是冤孽呢。”眼角却带着笑意。
    但猪小弟没工夫跟他“秀恩爱”,劈手把小脑袋的手机拿过来一看,果然页面上出现的就是这一带的地图;双击放大,地图上真的有一个小绿点不停地闪,发出滴滴滴滴相当尖锐的声音,下方有详细的经纬坐标和提示:“被定位目标在附近,被定位目标在附近。”
    小脑袋拿回手机:“我刚去的地方是一个组合鬼屋,旁边还有一个妖物主题的机动游戏区,我两边都走了一下,定位蜂鸣比之前响得更厉害了,说明距离目标越来越近。”
    他抿紧了自己的薄嘴唇:“这里的工作人员说不定都是熊猫血失踪儿童。”
    这果然是一件重要的事,小脑袋一点都没胡说!猪小弟听完,眼睛亮起来,身体扭来扭去,欲言又止。阿拉丁倒是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只是问猪小弟:“你呢,你发现了什么?”
    猪小弟深呼吸了两次,往自己来的方向指了指:“那边,有个大剧场,刚才演了一出短剧,我去看了。”
    然后停了下来,阿拉丁耐心地等着,等了一阵子没反应,他好心地提醒猪小弟:“咱们不是在出任务,没人考勤,就算你溜号去看了会儿戏也没啥。”
    “不是这么一回事。”猪小弟想了想,决定走眼见为实路线,“这样吧,你们跟我过去,我指给你们看。”
    猪小弟所说的那个剧场在主街尽头左手那条岔路上,要过一道角度相当陡峭的拱桥,而后踏着一条白色小路穿过一片草地,草地上有一些古怪形状的雕塑,不知道表现的是妖怪还是艺术家本人当时嗑药了。草地尽头,一栋形似东京巨蛋体育场但体积相当迷你的建筑物矗立,门口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入口上方悬挂的告示牌显示里面一共有一百二十个座位,每天上演三场演出,每场主题都不相同;位置不接受预订,游客们都是提前过来排队,先到先得。
    这个剧场的演出看得出是妖怪村的重头戏,离下一场开始还有四十分钟,门口已经排了一条长龙;两边摆出了维持秩序的栏杆,大家一声不吭地各自低头玩手机,一副只要有电让老子等一万年也没关系的架势。
    阿拉丁和小脑袋跟着猪小弟也排上了队,小脑袋不明白;“这出戏有什么问题吗了?”他对僵尸有执念,一时出不来,“是不是你发现了演员也都是僵尸?有女僵尸吗?你是不是冲上舞台去撕人家衣服了?同事一场,这种事不找我帮忙,实在没有义气啊。”
    猪小弟喃喃自语:“是僵尸就好了。”他嘟起嘴巴像豌豆射手一样,发出噗噗噗的声音,“那就只要干掉就好了。”
    等到剧场开门,工作人员在门口鞠躬迎客,游客们次序井然地走进去,里面很高,轻轻说话也有回音。长方形的舞台在剧场正前方,观众座位区域呈扇形,与舞台相隔数米,中间以一条木质长台连接。
    从入门开始一路踏着台阶往下,左右每一排都摆着木质的宽长凳,暗红色的纸灯笼悬挂在两边墙壁的高处,此外别无照明,整体营造出一种昏暗神秘的气氛。
    随着一声清脆锣响,舞台上方射下一束灯,纸灯笼们都悄然暗下去了,一个穿着僧服、手抱琵琶、头戴斗笠的男子慢慢从舞台一侧走到正中间,盘腿坐下。他一举一动轻柔而优雅,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律吸引人的注意力,本来还有点嘈杂的剧场很快随着他的出现而完全安静下来,观众们都将视线倾注在那个男人身上。只见他微微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双目紧闭,样子完全不像传统的日本人。
    随着一声琵琶弦动,男人开始曼声吟唱。介绍戏目的大致情节,说是一位精通琵琶之术的盲眼僧人,每到半夜便被人请去为人弹奏,对方不但欣赏曲子,也为这位盲眼琴师谱曲,直到某日僧人为一位高僧演奏这些密曲,对方发现其中包含着森森鬼气,断言这绝不是出自生人之手的作品,云云。
    听到这里猪小弟转过来,望着阿拉丁,说:“你看出来了吗?”
    阿拉丁沉默了一下,点点头:“看来我不用去摩洛哥了。”
    正在台上饰演这位绝世琴师的人,是欧文的儿子。
    欧文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德州红脖子,白种人,大胡子,宽阔的脸和额头轮廓分明,理论上来说,他的外貌基因会旗帜鲜明地遗传给下一代。
    和那些熊猫血的失踪儿童不一样,欧文的两个孩子在做模拟人生定位的时候,有大量的照片和基因证据可以作为参考,因此定位出来的形象是非常清晰的。尽管基于人种、血统、民族和环境造就的生物相似性,基础数据交叉定位后还是有十三个可能人选,但人的知觉在具体情景下,往往比数据更精准。
    眼下他们和台上的人一打照面,就知道不需要确认,这个就是欧文的儿子。
    尽管他以拖着长音的日文咏唱着东瀛古代的传说;尽管他衣着打扮、举手投足,包括弹的乐器,早已融入与家乡万里之隔的异国;尽管他戴着斗笠不抬头的时候,就是一个纯粹的本地人。
    只要去想一想,想一想他的来历与现状之间,是一个家庭的粉身碎骨,是一个父亲的夙夜不寐、痛入心扉,他那投入其中的姿态便带着悲剧的意味。
    猪小弟炽热的眼神凝视着那琴师,双手握紧了拳头,心中千头万绪,而阿拉丁洞悉他的感受,轻轻拍他的肩膀:“先不要急。”
    他说的很有道理:“看起来,他已经很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就算我们马上把欧文找来,父子也不可能相认。”
    猪小弟点点头,他冷静下来,而一个冷静的猪小弟智商是很高的:“我所见到的僵尸和血囊,一定不是幻觉。当时的时间,是下午四点过后,现在还没到中午。”
    他看了看表:“我们等一等,看今天四点之后,这里会发生什么事。”
    阿拉丁叹口气,喃喃自语:“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些人怎么办好?”
    他是个悲观主义者,眼神看回台上,琴师吟唱故事大纲完毕,已经进入具体演绎的场景了,大家噼里啪啦装神弄鬼,观众们看得还挺投入。阿拉丁注视着那站在一旁候场的琴师,他高大得接近虎背熊腰的身形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他根本不应该属于这里。
    “就算他接受自己有一个在美利坚当警察的老爸,你又让他怎么回得去呢?”
    猪小弟愤愤地说:“这就是我生气的原因。”
    “不管是吸血鬼还是什么鬼,有什么权利去毁灭他人的自由和控制他人生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呢?”
    阿拉丁跟他捣乱:“豹子啊,豹子会抓羚羊,羚羊被抓,自由和生命就都完蛋了啊;蚂蚁也会养蚜虫来榨蜜汁,它们和吸血鬼有什么区别。”
    猪小弟不知道哪一辈子读的书终于都派上了用场:“豹子如果不抓羚羊,羚羊的种群反而会因为繁衍过度,耗尽自然资源而彻底灭绝;蚂蚁养着蚜虫,蚜虫刚好不用自己去找吃的,提供蜜露是一种互利互惠的生存手段。”他指一指舞台上,“吸血鬼是全然的罪恶,反人类,反生命!怎么会一样呢!”
    他话音未落,小脑袋忽然嘘了一声,压低声音:“不要再说了。”语调中有轻微的紧张。
    阿拉丁和猪小弟不约而同“嗯”了一声,看向小脑袋,只见他把手从宽木凳下慢慢抬起来,两指夹着一个圆形,直径细如药物胶囊的黑色金属物。阿拉丁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暗示什么,已经被他指尖发力,捏成了碎片。
    “这是个摄像头。”
    他将碎片摊开放在自己手心,从中拈出一个碎成粉末但还看得出来端倪的玻璃片,放在眼前端详:“这种针孔摄像机不算很高级,但如果每个板凳上都放几个的话,这个剧场里就是天罗地网,没有死角。”
    “你在哪儿发现的?”阿拉丁问。
    小脑袋指了指前面那排板凳的边缘。长凳是原始木料所制,没有经过机器打磨,粗糙之余带着一种质朴得高级的风味,但不经打磨同样意味着那条凳子上会有很多天然木材会有的坑洞和缝隙,放几个这种规格的摄像头毫无压力。
    如果不是刻意去找,在昏暗的灯光环境下,专心看演出的观众根本不会注意到那种角落。
    “我到任何地方都会先把身边环境检查一遍,防止有窃听器或者针孔摄像头,职业习惯。”
    阿拉丁表示不懂:“没听说过猎人有这种职业习惯,你以前不是程序设计工程师吗?”
    小脑袋笑了几声,也不知道高兴个啥:“就不准我有点人生故事了?”
    他端详着手心那堆碎片,说得慢条斯理:“猎人可能没有这个职业习惯,但如果你当惯了猎物呢?时刻处于被人追捕的压力之下呢?”
    “谁猎你啊,你包成粽子估计比理事长还难吃。”
    小脑袋脸上挂不住了。照理说如果一个人有秘密,就应该把它包得死死的,埋葬在心里,不管刮风下雨还是风和日丽都不应该拿出来透气,但事关好汉当年的尊严,他就是藏不住:“我前女友,如果不是因为她,我才不进猎人联盟呢,根本就不适合我好吗!”
    要是设备司老爷子听到这句话简直要拿拐杖敲破他的头:“你知道自己不适合来还要来!你嫌命长吗?”
    听他说是从凳子侧面发现的,猪小弟和阿拉丁都依样画葫芦,在自己的凳子上,前方座位上都大张旗鼓摸了一阵子。坐在前面一排的幸好也是三个男人,感觉有人在自己屁股底下摸来摸去的时候只是生气地回过头来瞪了他们一眼,没有跳起来大喊非礼。
    跟去春天雨后的山里采蘑菇一样,他们收获颇为丰富,很快抠出来好几个摄像头,位置各有不同又互相呼应,真的是三百六十度覆盖无死角。
    小脑袋明显有点担忧:“这么密集,那我们应该都给拍进去了。”
    他摸出手机,露出了技术精英的刚毅表情:“我得想个办法一了百了。”
    猪小弟问:“这些摄像头干什么用的?。”
    小脑袋摇摇头:“肯定不是为了安全监控。安全监控在屋顶上装几个十六头监控器就够了,这儿至少有一千个摄像机。”
    他们三个人一直压着嗓子说话,台上敲锣打鼓弹琵琶的时候没什么,忽然场景切换,灯光全暗,剧场安静下来,这叽叽喳喳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小脑袋急忙收声,头埋得低低的,开始捣鼓自己的手机;猪小弟就拿着那个摄像头细细把玩,忽然“咦”了一声,站起来就走。
    阿拉丁急忙跟上去,小脑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理他们,阿拉丁问猪小弟:“怎么了?”
    猪小弟走出剧场大门,一直走到草地上,然后把自己发现的东西递给阿拉丁看。
    那是一根针,非常非常、非常细微的一根空心针,针体本身非常硬,针尖锋利,想必扎破几层衣服也没有压力。
    扎进手指之后,血不会往外流,而是因为真空的作用进入针尖下面连接的管子。
    “跟摄像头连在一起的。针尖向外。”猪小弟脑补了一下这玩意儿应用的方法,“观众走进来,摄像机拍到他们的容貌体形、衣着打扮;他们坐下,空心针扎进他们的皮肤,汲取血液。”
    猪小弟皱起眉头:“然后呢?”
    阿拉丁想得细:“这个针虽然细,但很硬,扎到皮肤还是很痛的。”
    “除非……”
    他将空心针拿起来,从自己的猎人包里拿出一根棉签,将针尖细细擦拭了一遍,之后再从包里取出一个像是眼药水的小瓶子,滴在棉签上,过了一分钟,他点点头:“针尖上涂了东西,我相信是非常强力的血溶性麻醉剂。”
    被扎的人不会有任何异样的感觉,他们留下了自己的一滴血,然后就走了,浑然不知自己接下来可能会面对什么。
    他们在草地上等了大概半小时,小脑袋随着散场观众的人流出来了,面有得色,过来挥舞了一下手机:“搞定了。”
    “搞定了啥?”
    小脑袋答非所问:“剧场里面有wi-fi。”
    阿拉丁觉得这算是一个人类幸福生活的必要条件:“有wi-fi好啊,大家实在看不下去表演的时候能自己找点乐子。”
    猪小弟想得更远:“要是剧场舞台上面摆一块电子屏,大家开弹幕就更好玩了吧。”
    他还有心得:“娱乐节目要与时俱进啊。”
    小脑袋觉得他们都没常识:“我不知道开这个剧场的人有多关心人类幸福,但我打包票这里面有wi-fi是为了方便那些摄像头上传数据。我用手机顺着网络信号黑进了他们的中控中心,把今天的所有数据都删掉了。”
    他眨眨眼:“然后放了一个上世纪50年代的岛国爱情动作片进去,不知道管理员好不好这一口。”
    猪小弟对他刮目相看,再一次对他的职业选择提出了质疑:“你决定要来当猎人的那一天,体温烧得有点高吧?”
    他把空心针给小脑袋看,后者反应过来就是一个蹦高:“天杀的。”
    他马上让猪小弟看他的手机屏幕,上面有一个摄像机拍下来的视频截图。截图上是一个体格健壮、衣着精良的男性游客,角度从下到上,看得出他面带微笑,身边有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姑娘,两人正跨下台阶,应该也是来看演出的游客。
    这个不出奇,让猪小弟脸色大变的是截图下的一行注释:初筛——洁净饮食者。
    他问小脑袋:“你进入数据库的时候,还看到其他的标记吗?”
    小脑袋点头:“我还有看到plain,heavy fatty和royal。也是吸血鬼种类?”
    “我不知道plain什么意思,但从字面来解释,应该是对任何血源都接受,估计大部分吸血鬼都是这一类的;偏好heavy fatty的是吸血鬼中的战士和将军;royal,当然是给皇家供应的。”猪小弟抬起头来望向机动游戏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吸血鬼的皇族最喜欢熊猫血,而熊猫血型的人类最少……”
    他忽然沉默下来,脸色渐渐严肃,而他视线所望向之处,正是小脑袋说有模拟人生定位到的熊猫血失踪儿童行踪的地方。
    如果说之前他们分头调查的一切,包括到妖怪村后看到的一切,都还多少有一层面纱笼罩,真相也许就在转角,但仍隐隐约约,但“洁净饮食者”这五个字一出来,一切都大白天下。
    妖怪村里的工作人员,不管是店员、清洁工,还是门口的迎宾,都是吸血鬼受害者。他们被某种方法控制了起来,既不会逃跑,也感觉不到自己生活的异状,又能定时定量为吸血鬼提供食物。
    游客,倒是普通的游客,但一进妖怪村的大门,就成为了吸血鬼潜在的猎物。
    吸血鬼苦心孤诣设计出了一整套系统,环环相扣,从收集数据到根据数据分类掳掠儿童和成人,再将精选出来的受害人安置在一个严格控制起来的所在圈养,长期榨取血液。他们在人类世界经营游乐场的买卖,目的不单是安置血源,更是为了得到自然而然源源不断的血源备选。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收集游客的信息,无处不在的空心针获取血液样本,两者综合起来,分析分类,就能为有特殊血液饮食癖好的吸血鬼们找到新的血源。
    考虑到吸血鬼对血液的需求量,类似妖怪村这样的游乐场,在全世界肯定不止一个,而要证明以上的推断,首先他们必须要看到下午四点之后的妖怪村会发生什么事。
    三个人在妖怪村继续逛了一段时间,为免吸引不必要的注意力,他们最后找了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待了下来。
    那个隐蔽的地方在妖怪村最深处,是一个打理得不怎么用心的迷你日本花园,花园正中有两排相当巨大的樱花树,围出一条赏花小径,在开花的时候,想必是非常可爱的景点。但此时樱花季节已过,四下除了浓枝密叶,一无可看,因此人烟稀少。他们选择藏在这里还有一个原因:经过小脑袋排查,他声称这周围没有摄像头。
    说到猎人的基本功,爬树肯定是其中一项。他们选了靠外围最粗的一棵树,前后到达树冠最浓密的高点,三个人跟三只猫头鹰一样并排蹲在一根树枝上。视野不错,透过树叶,还能远远看到妖怪村的主道。
    蹲着等干活则是猎人的另一项基本功,尤其是阿拉丁,在恶劣十倍的环境下都蹲过,所以感觉还行。唯一不习惯的是没什么消遣,小脑袋本来为自己装备齐全而洋洋得意,因此想要高傲地独自玩一阵子手机,结果阿拉丁和猪小弟分头抽出了自己的皮带,以实际行动表示要是他敢独乐乐的话,就直接把他抽下去。
    大家默默地蹲了一会儿,无聊极了,开始互相埋怨为什么不从设备司顺一套野外全天候生存套装出来。那里面有利用光线折射原理对生物视线隐形的超大帐篷;有太阳能便携式多媒体娱乐系统;有遇水膨胀,在一定压力值下自动恢复成压缩状态的全套家具、超级金属制作的可多次折叠厨具,还有肉食蔬菜汤料姜葱酱醋大蒜指天椒俱全的迷你烹饪套装。上述全部东西在不使用的状态下,加起来的体积大小刚好可以放进一个宜家工具盒,不知道多方便。
    设备司老爷子对猎人在野外的伙食供应有一种奇怪的执念,明明他自己并不是一个爱吃东西的人,甚至大家还传说老爷子根本一天到晚都在喝营养补剂和精心搭配的全系药物套装,跟提前把自己弄进了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似的,但他亲自督导开发部门折腾跟吃有关的设备,明显热情和要求都比其他更生死攸关的项目来得高。可折叠厨具和迷你烹饪套装就是其中两种非常受欢迎的产品。后勤类设备没有杀伤性,联盟配备之外,还小规模生产出来一些内部销售,基本上大家都去买了一套。
    其直接结果就是,一个被老婆赶出来的猎人,就算身上一毛钱都没有,也能够在某个屋顶或者街心花园过上有吃有喝有精神享受的现代文明生活,联盟内部离婚率大增。
    互相指责不能解决问题,大家只好把猪小弟买来的红豆饼吃掉了以缓解人民内部矛盾。就这么叽叽歪歪扯皮到下午三点,他们从树荫里远远看到主街上忽然冒出若干穿着保安制服的彪形大汉;两人为一组,各负责一块区域,逐个店铺、逐个景点、逐寸地方请人走,笑容可掬却眼神凌厉。猪小弟耳力最好,听到他们彬彬有礼地不断重复着“今日营业时间已经结束,欢迎再来”,但一旦对方表现得拖拉或者迟缓,就会被相当强硬地带离所在的位置。
    阿拉丁让猪小弟和小脑袋待着,自己从樱花树跳上妖怪村外围的围墙,结合匍匐、跳跃、八步赶蝉等各种行动方式,前去探查。过了二十分钟他回来报告,说那群大汉简直是在强制疏散人群,送出大门不算什么,当最后一批游客走出朱红大门,保安大汉还在他们身后结成了押送队伍,一直确保每个人都远远离开了妖怪村的景区范围才转身。
    他说完没多久,保安组再次回到了妖怪村,他们在主街上解散,并未离去,而是再次在村中逐点排查。其中一个人负责的就是日本花园区域,他直奔樱花树而来,一棵棵检查,到某棵树下一抬头,看到三个屁股。
    那哥儿们还没来得及开口喊叫,已经被一脚结结实实踹在了脸上,duang一声就倒地上了。这一脚揣得非常实在,脸上都有个鞋印子了,刚要爬起来,小脑袋跳下树,补了一个肘击,彻底把对方打趴下了。
    阿拉丁和猪小弟并排蹲树上,脑袋跟兀鹰一样低下去,看傻逼似的看小脑袋:“你干吗?”
    小脑袋没听到自己期待中的交口称赞有点失落,他认为这事儿不需要解释:“他们要发现我们了啊!”
    “所以呢?”阿拉丁很生气,“你把他揍翻就大功告成了?他这么躺着,其他人不会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果然小脑袋并没有想到那么深远:“这个,这个,哎,我这不是本能反应吗?”
    阿拉丁的判断一点没错,倒下的保安手里步话机很快响起,对方要求回报位置;连续三次没人应答之后,没几分钟外面就传来了嘈杂沉重的脚步声,更糟的是还有枪械上膛声,看样子保安组们要来真的。
    小脑袋贴着树干,神色中闪过一丝不安,猪小弟跳下去拍拍小脑袋的肩膀,安慰他:“算了,打都打了。”他把袖子挽起来,招呼阿拉丁,“要不,一不做,二不休?”
    阿拉丁对着这两不争气地叹口气:“来都来了,那就打吧。”
    他决定一下,马上变成最冲动的那个,跳下树枝,顿儿都没打一个,一马当先就冲了出去。小脑袋和猪小弟急忙赶上,三个人和保安组在日本花园门口劈面相逢,阿拉丁高喊:“打近身,不要给他们开枪的机会。猪小弟,你跟在我身后不要落单。”随即冲进人群,一拳挥出,势大力沉,当场就打翻了一个,就这么混战了起来。
    保安组人多势众,都是行家里手,但猎人组也不是吃屎长大的,大部分一星猎人的战斗值和特种部队成员不相上下;阿拉丁这种三星猎人,以冷兵器一打多更是毫无压力,他护着猪小弟不准他离开自己身边,后者干脆就充当了二次打击的主要力量,被阿拉丁放倒之后又被猪小弟补一锤,基本上就歇菜了。
    期间保安组逮着机会开了几枪,都被猎人组躲过去了,流弹还误伤了自己兄弟,没过半小时,他们就全军覆没;从朱红大门前一路望过去,满街都是摔成狗吃屎后陷入深度脑震荡状态的男人,场面相当壮观。
    猪小弟抹了一把鼻涕——不知道为啥兴奋成这样子——说:“你们没事吧?”
    小脑袋站在那里手扶膝盖喘气,他也干翻了好几个人,但自己挂了彩,眼角肿了,下巴给人打出一个大口子,已经快手快脚给自己交叉贴了两个创口贴但还在往外冒血沫子,和阿拉丁的气定神闲相比,状甚狼狈。事实证明靠药物撑起来的一星和靠真本领杀出来的三星之间,距离还是比较大的。
    他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没事。”
    手指旁边,恰是他们买红豆饼那家店:“我们噼里啪啦打成这样,卖红豆饼和拉面的店家都不出来看热闹!”
    而朱红大门的进口处,那两个在门口迎客的艺妓,此刻如同电动玩偶被人拔了插头,一左一右矗立,不再动弹。
    猪小弟之前所见过的僵尸村落一景,再度上演。
    他们三人各自对望了一眼,小脑袋轻声说:“现在怎么办?”
    阿拉丁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子,正要说话,被猪小弟截住了:“等。”
    “等什么?”
    “等吸血鬼。”
    [3]
    夕阳西沉,霞彩正一点点被黑色吞没,夜晚很快就要来临了。夜晚是属于吸血鬼的,千百年来一直如此,在人类发明火之前,他们就在了;在人类拥有光明之后,电力或火炬覆盖不到的地方,他们仍然统治着。
    如果猪小弟他们坚持一直站在这里的话,应该很快就会被黑暗使者们逮个正着,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就超过他们的想象范围了。
    小脑袋胆子最小,缩了缩脖子,有点担心:“这样和吸血鬼正面刚上好吗?咱们就不能智取啥的?”
    阿拉丁点点头:“我觉得智取是个好主意。”他抱着手臂猛盯着小脑袋,“你看起来感觉很有学问,要不你就负责智取的部分吧。”语气非常诚恳,但如果小脑袋再说下去,可能就会被打掉牙。
    小脑袋看看阿拉丁,看看猪小弟,他们好像一时间都没有什么幽默感的样子,他略微考虑了一下,面露坚毅之色:“吸血鬼残害无辜,罪恶滔天!猎人与之不共戴天!我们还是力敌吧!”
    但他的气壮河山没有维持超过一分钟,马上又怂了,拨电话:“要不我叫点外援吧。”结果被猪小弟一把按住:“你打给谁?”
    “联盟啊,大伙儿平常不老嚷嚷着要在猎人生涯结束前和吸血鬼干一架吗?这是很多猎人的毕生夙愿好吗。”
    阿拉丁在一边嗤笑了一声,冷冷地说:“小脑袋,你几岁来着?”
    猪小弟平时大大咧咧,这一刻却世事洞明:“你打电话回联盟求救,除了老爷子,谁都不会来救我们的。于是第一,你打完电话之后会感觉自己被世界遗弃,心情变得很糟;第二,老爷子要是来了,结果出了点什么事,小脑袋,我个人保证你一定会被世界遗弃得很彻底。”
    猪小弟说话呢,向来是一半正经一半玩笑的,大部分时候,谁都知道他什么都不计较,可是在他说“我保证”几个字的时候,小脑袋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沉重地贴在自己胸口上,迫使他差点要马上跪下去,脱口而出一个“喳”字。
    猪小弟转向阿拉丁:“咱们等到天黑,先看看在妖怪村到底会发生什么,是不是和我们的猜测相符合,然后再见机行事吧。”
    阿拉丁说:“好。”然后递给猪小弟一个手机,是他从自己打倒的一个保安身上找到的,“这个人应该是小队长,刚刚试图呼叫外援的时候被我抢下来的。他的手机里有每天的任务日程,我相信他们根本不知道是谁雇佣了自己,只要确保每天四点游人会全部离开,而员工全部都留在妖怪村内就行了;五点前他们自己也要全部撤离,所以我们不用担心谁会发现他们被打翻,只要把他们藏起来就行了。”
    他们在天光散尽之前,花了牛鼻子力气,齐心协力把所有保安弄到了鬼屋区的深渊地狱环节,丢进那个充当地狱的大池子之后,把门锁死了;接着各自找了一个能观察到主街又能隐蔽的地方藏好,约定万一有什么事就以尖叫为号互相呼应,反正也没什么其他选择。
    猪小弟选的地方是在主街中段的那一家拉面店,白天他们进来过,差点还吃了碗面。这家店和其他店一样,都只有一个人在里面操持。那是一个扎着短发髻的女人,很矮,穿着白色的围裙,额头有不皱眉就能看到的川字纹,嘴角紧紧抿着。看到客人进来,就微微鞠躬,微笑得不是很自然,但看得出她尽力了。
    猪小弟看中了厨房中间那根粗房梁,他爬上去,平躺下来,刚好能透过传菜口上方的玻璃窗看到大部分店面。视线的尽头就是那位面店的厨师兼女招待兼清洁工,她就那么直端端坐在入门口的点单台那里,头部微垂,双眼微闭。乍眼一看,就像一个终日劳作辛苦坏了的人,终于捡到一点闲暇坐下来,结果不小心就睡着了一样。
    她曾经是谁家千娇百媚的小姑娘,日日在父母膝下承欢,而后忽然一天就与至亲们离散了,无论多少泪水与思念都无法挽回破碎的欢愉,也没人想得到她最后的结局,是沦落到这里,也许所遭受的一切比死亡本身还可怕。
    猪小弟凝视着她,觉得自己鼻子酸酸的,在悲伤的同时,剧烈的怒气却慢慢从心底升起。就像沸腾水上的蒸汽,新鲜,滚烫,沿着血液散入身体内外每一分寸,让他整个人似乎马上就要熊熊燃烧起来。
    他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冷静,脑海里却忽然出现一张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的脸。那是一张男人的脸,非常英俊,有一点点年纪了,头发长长的绑在后面,很自然的,唇角就带着温柔的弧度,仿佛任何事都能一笑了之。他的眼睛是绿色的,是深林中一泓无人打扰的深湖会有的那种绿。他凝视着猪小弟,那个猪小弟听过好几次的声音从他口中发,悠然的,又有点忧伤的:“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对吧。”
    他微笑起来:“不管想用什么方法逃避责任,最后责任都会找到你,可是到那个时候,常常就已经太晚了。”
    他垂下眼睛,摇摇头:“不要跟我一样,等那么久,等到实在不得已才动身,结果,再也来不及了。”
    男人伸出手来,像是要触摸猪小弟的额头,抚平他的焦虑、悲伤和怀疑。他那么温柔,又那么强悍:“去战斗吧猪小弟,要不顾一切地去战斗,只有战斗,才能保护那些你想要保护的人。”
    他清朗而坚定地说:“此外别无出路。”
    每一个字都回荡在猪小弟的大脑里,心里,所拥有的每一个记忆片段里,那些他所认识、所喜欢、所想要一起虚度光阴的人身影里。
    那只手将要靠近猪小弟,一边这么说着,整个影像却又一边慢慢地消失了,猪小弟伸手想去抓,身体却骤然移动,失去平衡,差点从房梁上掉下去。他急忙睁开眼睛,扶住房梁稳住自己,此时听到门咔啦一响,那迎客的风铃叮当叮当响起来,在这恐怖暗黑格外凄厉。
    猪小弟屏住呼吸,眼睁睁看见一只吸血鬼慢慢走进了拉面店。
    外面还没有完全黑透,即使黑透了,猪小弟的视力也足够视物,来的吸血鬼和他之前所见的都不一样。那些都穿了人类的服装,行为举止与人类并无太大区别,平清盛不用说,即使是富江和花江在脱掉衣服变身之后也仍然保持着人类的形态,但这一只则大大不同。
    他身体极颀长,腰部如同没有脊椎一般软趴趴地弯成四十五度,四肢不成比例的短,足部的脚趾细长,指甲几乎小到看不见,彼此紧紧粘着在一起;皮肤质地极为光滑,颜色是一种暗示着死亡将临的白。
    没有头发,脸上的皮肤一层一层堆叠着,衰败而枯干;没有眉毛,没有睫毛,眼睑几乎是透明的,眼珠和嘴唇都是极深的灰色,嘴唇往左右缩上去,露出尖锐而长的一排上牙;尖细如蛇信的舌头不断从牙缝间掠过,发出令人不快的嘶嘶声。
    吸血鬼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袋子,他径直来到面店女招待的身边,掀起后者的围裙和里面所穿的制服,手探进她的腰间,再伸出来的时候,指间握着一个饱满得几乎要涨开的血囊。他从黑色袋子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盖子似的东西,将血囊开口封住,再放回袋子里。
    他一共从女招待身上摘下五个血囊,整个过程中,吸血鬼的咽喉中都在发出呼噜声。口水从灰色唇角滴出,显然他对眼前来自健康身体的新鲜血液垂涎欲滴,但他也知道这些血不属于他,就连在血囊口上舔一舔都不敢。
    五个血囊收完,吸血鬼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黑色盒子,打开,从盒子里拿出一颗胶囊似的东西,塞进女招待嘴里,而后就出去了。
    女招待还是坐在那里,可是就算在夜色中,猪小弟也能看出她骤然灰败下去的脸色。
    他从房梁上跳下来,溜出拉面店,身体紧紧贴着店招站着看外面,刚刚那个吸血鬼往日本花园的方向去了,而主街上已经是吸血鬼的天下。
    从店铺里,剧场里,吸血鬼们不断出入,手里的黑色袋子渐渐鼓胀起来,一副繁忙的秋收景象。而主街的尽头,朱红大门前,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屹立不动,如同监工一般沉默地望着眼前一切,猪小弟停留了一阵,观察吸血鬼们的行为。
    他们的采摘路线显然是固定的,沿着主街分头扫荡不同场所,收工的地方不会再次进入,就这样往妖怪村内部推进,而那个高大的身影却从头到尾没有动过。
    猪小弟将呼吸和身体动作幅度减到最低,贴着墙根和吸血鬼们反方向而行,往朱红大门而去。当他终于来到那家和果子店门口时候,忽然被谁一把从后拉住。
    他一惊,刚要挣扎,阿拉丁细微如蚊的声音传来:“是我。”猪小弟轻巧地一侧身体,滑入店门。阿拉丁像一只蝙蝠一样脸朝下趴在墙壁上,整个身体悬空贴墙,唯一的支撑点是抠住墙壁上方一处凹陷中的手指,端的是好臂力;拉猪小弟的是他的另一只手,距离伸到极限了,猪小弟再离门远一点都够不着。
    猪小弟一进来,阿拉丁就跳下地来,动作轻得跟一根羽毛似的,他在猪小弟耳边轻轻说:“大门那里站着的是,是血卫。”
    “平清盛?不像啊?”
    “血卫不止一个,据说吸血鬼天皇有至少十二血卫,平清盛和藤原比较喜欢抛头露面而已。”
    “你怎么知道那个也是?”
    “我听到其他吸血鬼叫他织田大人。血卫的名字都来自日本历史上雄霸一方的枭雄,他们等级森严,不会随便乱叫的。”
    “织田?织田信长?”
    浓浓的夜色中,有人在门外森然回应:“正是。”
    阿拉丁的身体一瞬间就僵硬了,固然他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固然他功勋卓著,真材实料打到联盟的三星,但说到和传说中的血卫一对一正面单挑,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果只有死路一条。毕竟在火女赌场和藤原关白一战,对方已经展示了血卫的可怕实力。
    他本能地伸手护住猪小弟,低语:“我挡住他,你要拼命往外跑知道吗,尽快跑到有人类居住的地方。吸血鬼不会……”
    但他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的手臂护了一个空。
    猪小弟已经经过他身边,掀开和果子店的店招,昂然走了出去,和血卫织田此刻只有咫尺之遥。
    阿拉丁在拉面店里多留了大概两秒钟,在那两秒钟里,作为一个以前根本没有信仰的混不吝,他开始了自己的极速抱佛脚之旅,把差不多能记得的各位神佛圣人名字统统都念了一遍,主要诉求是希望他们不记前嫌,放弃流派与宗旨之争,一起参与到拯救自己和猪小弟的伟大事业当中来;然后他就抱着必死的决心,跨出了门,站在了猪小弟的身边,肩并肩面对着不管接下来要来临的是什么。
    [4]
    如果说平清盛是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藤原关白是心居于阴暗之地的行脚僧,那么织田信长的形象与他的名字之间,有着更多的关联点。
    他身材高大,穿着全套黑色盔甲,头盔遮住了大部分面孔,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和其他吸血鬼一样,也呈现出死寂般的灰色。他穿的盔甲明显很厚重,甲面由一层一层的甲片交相重叠而成,分成三个部分,严严实实护着躯干,手臂和腿部;盔甲外罩着一种叫做阵羽织的银色垂襟长衣,长过膝盖。一把从外形看就名贵非凡的长刀挂在织田的腰间。刀的把手、盔甲的胸部上和头盔的上部都有红色的梅花纹。
    他站在那里,八风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动过,却像是一个冷凝器,让身边的空气一点点冷下去。天上出了一轮弯月,洒下光辉到达他的身体时,立刻就呈现出霜雪一般的仓冷之色。
    猪小弟站定,凝视着织田信长,一言不发,只是慢慢开始挽袖子,挽得很慢,很仔细,一根褶子都不放过。挽好之后他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再度迈步,上去劈面给了后者一拳,打在他唯一没有被保护起来的鼻子上。拳头沉重,拳风凌冽,显示他的猎人训练时间也不是白费的。
    结果被打的织田信长岿然不动,鼻子完好无损,倒是猪小弟被震得飞出几步,要不是阿拉丁拉了他一把,他就摔个四脚朝天。
    他站定身形,甩开阿拉丁的手,握紧拳头,眨眼间又冲了上去。织田伸手随意一格,猪小弟就直接飞进了和果子店面,里面传来各种包装盒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
    包装盒都没掉完,猪小弟一阵风似的又冲了出来,以全身为武器,整个撞上了织田信长。这次被织田揪住后颈的衣服,扬手摔出,结结实实摔在了地面上,阿拉丁怒吼一声,刚要上前动手,猪小弟居然比他动作还快,弹起来一个虎扑,抱住了织田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织田眼中闪过怒意,随着一声低吼,猪小弟被摔上了店面屋顶,阿拉丁赶紧往上爬,手忙脚乱把猪小弟扶起来。
    他脸全撞肿了,唇角流出鲜血,内脏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骨头暂时没事,但全身已经布满无数道擦伤和淤青。阿拉丁又急又气:“你在干吗,你不要命了吗?”猪小弟抹了一把嘴角,站起来,就站在屋顶上,俯视着织田。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目光,织田慢慢抬起头,月辉下那双眼睛如鬼魅,他的手移到自己腰间的刀鞘上,握紧,一时间杀气纵横,像是世界都要开始冰冻了起来。饶是阿拉丁胆大,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他努力压抑着自己剧烈的心跳,抓住的猪小弟肩膀:“你赶快跑。”
    猪小弟从织田身上移开眼光,对阿拉丁露出甜蜜的微笑。
    “兜,铠,胴,袖,草,小具足,笼手,臑当,佩楯。”猪小弟慢慢地说。
    阿拉丁说:“啥?”
    猪小弟叉着腰,他眼神极为平静,既没有要战斗或牺牲的狂热,也无丝毫恐惧或迷惘,他语气轻快地说:“这些是当世具足的组成部分。当世具足是战国时代一种主流盔甲的式样名字。”
    他冲屋檐下的织田信长点点头:“就是他身上穿的这种。”
    “你说这个干什么啊?”
    “你注意到他盔甲上的红色梅花了吗?”猪小弟说,“那是织田信长家的家徽。很鲜艳吧,就像火焰所化身的纹路。”他想了想,还耸耸肩,“难怪后来给烧死了呢。”
    大敌当前,他还有工夫给人传道授业解惑日本战国武将服饰的常识,这叫阿拉丁不解。他伸出手想摸摸猪小弟额头,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这个时候跟老子讲日本历史你觉得对吗?”
    猪小弟摇摇头:“真奇怪,我从来没有学过日本历史,可是随便你问我什么朝代什么人身上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原原本本告诉你。”
    “有人跟我说过,我的心,有一半是其他人的,所以我懂得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知识,会下棋,会赏识东洋西洋太平洋古今各种美术流派的作品,会鉴别古董,熟稔经典;也有人跟我说过,我身上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救万民于水火。”
    他略带自嘲地笑了笑:“听起来完全不属于我的世界嘛。”他沉默了一下,而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和果子店,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不过,试试总没错对不对。”
    他微笑起来:“万民,听起来好像很多,可是,救一个是一个。”
    他轻描淡写,可又斩钉截铁:“那么,就从妖怪村开始,就从这里开始好了。”
    猪小弟这么一字一句地说着,像是在和阿拉丁吐露心声。事实上他不是,如果非要指出他倾诉的对象,那不如说是命运。
    如果命运让我拥有伟大的力量,如果命运给我准备了必须要实现的目标。
    如果命运让我遇见了那些不可能从生命中剔除、隐退与遗忘的人。
    那么命运就不会让我死在这里。
    置之死地而后生,此处就在死地,此时就是那时。
    他跳下屋顶,走向织田信长。后者的手移到他的刀鞘上,挥刀,一道如蓝色霹雳的刀光斩开了夜色,奔向猪小弟的头颅。
    风声大作,月色清冷如雪,刀锋上萦绕着似真似幻的光环,所到之处,甚至不需要直接命中,便已为世间带来死亡问候。
    但猪小弟坦然无惧,他只是站直身体,屏住呼吸,不动如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勾勾凝视方寸之前的刀光如练,杀气如云。
    他以最简单粗暴、直截了当的方式将自己逼到绝境:三分之一秒后,要么就是他人头落地,一了百了;要么命运就要一改它喜欢神神秘秘、七弯八绕的风格,给他一个交代。
    但有人根本没有听懂猪小弟之前在说什么,他觉得这个“自己被剁成肉酱之后就可以拯救世界”的方法非常不靠谱,所以哪怕豁出自己的命,也要阻止猪小弟莫名其妙送命。
    那当然是阿拉丁。
    他跟着猪小弟从屋顶跳下,在织田信长挥刀的瞬间丢出了他的猎网。猎网根据对手的能量值,将自身功率调到最大,在空气中发出高速奔驰的赛车在超级弯道做飘移时才会发出的刺耳摩擦声,攻向织田信长的刀锋。
    刀锋与猎网接触,后者被立劈为二,动力系统受到损伤,立刻失去行动能力,跌落在地;刀未曾停,但来势已衰,因此腾出了转瞬即逝的一点点缓冲时间,让阿拉丁能够冲上前来,一把抱住猪小弟飞扑出去。落地后两人连续滚出几滚,才勉强脱离了织田的刀气所能笼罩的范围。在他们落地的前一刻,织田的刀直劈到地,击中青色石板,发出佛堂禅唱般的长吟之声,整个妖怪村的主街都震动了。那块巨大的青色石板像被惊吓了一般颤抖了一阵子,而后悄然化为碎块,而周围的石板也都绽开了裂纹,可见他一击之威。
    织田收回刀,迈步,靴底踢踏有声,向阿拉丁和猪小弟逼近。这位老兄很显然绝对信奉“语言不如行动”这一宗旨,连问都懒得问来者是谁——不管来的是谁,死了之后都一样——他大概就是这样想的。
    猪小弟跟阿拉丁仰面朝天摔在路上,屁都没放一个,吭哧吭哧爬起来,随手在路上捡了一块石头,撒丫子就迎着织田冲上去了。织田再度挥刀,猪小弟则丢石头抵抗,阿拉丁撑起身体全程目击,感觉此情此景惨不忍睹,干脆躺回地上,双手捂住了脸。心想老子见过想死的,没见过这么想死的,这尸都没法收了,只能从他宿舍里弄件儿衣服当衣冠冢。
    但他躺了好一会儿,没有听到惨叫声,也没有听到熟悉的血肉横飞的刺啦声,世界忽然一下子安静了,阿拉丁诧异地睁开眼睛。
    他看到猪小弟的身影定在那里。
    就像操纵角色玩单机战斗游戏的时候忽然尿急,于是按下暂停键。八神庵(《拳皇》里的人物)或者春丽(《街头霸王》里的人物)摆出一个帅酷屌炸天的姿势,一动不动卡在荧幕上。
    虽然猪小弟现在的姿势结合了狗吃屎和往邻居王大爷家窗户上打弹弓砸人家玻璃这两种动作精髓,但可观赏性完全不足以和八神或者春丽相提并论,只有那种“卡”住的感觉是一样的。
    他的身体周围,突如其来冒出了蓝色的光晕,涨潮一般往外扩大,最后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了里面,有两个人的影子,绰绰约约从光晕中浮现出来。
    从阿拉丁的方向看去,左边那个影子,毋庸置疑是个中年人,他双鬓已白,眼角和额间都有细纹,戴了一个鸭舌帽,身上穿着灰色条纹西服、蓝灰色的长风衣,打领带,西服口袋里有和衬衣同色同质地的饰巾,就像一位真正的神十;右边是个流浪汉,黑上衣牛仔裤,脏脏的,他的黑头发绑在脑后,眼睛明亮,带着绿色,眉飞入鬓,一副天塌下来左边那个人顶着的表情站在那里。
    很难说这两个影子是纯然的幻象,还是真实的存在,因为他们虽然飘渺不定,却都实实在在地正注视着猪小弟。眼神非常复杂,基调跟阿拉丁的想法差不多:你不是来真的吧?
    而后这两个人身边所围绕的蓝光波动起来,汇聚一处,流向猪小弟的手臂,到达他正要送那块石头出去螳臂当车的手指。
    阿拉丁揉了揉眼睛,想要站起来走过去看清楚,但他的手从眼睛上放下来时,幻影就全部消失了,前后加起来,时间相差不过一秒。猪小弟卡在那里的时间,似乎也不过是一秒。这一秒对阿拉丁和猪小弟来说似乎是停顿的,只有织田信长一点儿也没闲着,阿拉丁再望过去的时候,他的刀突兀之间,距离猪小弟已只差毫厘。
    但这毫厘他再也跨不过去,这辈子,下辈子。
    一块石头贯穿了他的头部盔甲,打穿了他的脑袋,带着血和脑浆,飞出了无数米;再次打穿了朱红大门旁坚实的围墙,继续飞;直到干翻了一百五十米之外的一棵树之后,才掉在了地上。
    就是猪小弟丢出来的那块石头。
    织田信长的动作凝固了,他瞠目结舌,望向远方,眼神中尽是疯狂的不可置信,但死神践约,不因你信还是不信而改变行程。
    他颓然倒下,最后关头手中的刀仍然劈中了猪小弟的肩膀。不愧是杀人无数的宝刀,削铁如泥,猪小弟肩上鲜血爆出,马上跳起来哇哇大叫。
    阿拉丁忙不迭上前查看,还好,只是皮肉伤。织田所受的则是致命伤,那边厢翻倒在地,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猪小弟捂住自己的伤口,表情复杂地看着眼睛渐渐空洞下去的吸血鬼,阿拉丁很了解他,马上安慰:“你不干掉他,他就会干掉你,所以没什么好难受的。”
    猪小弟点点头:“我知道。”
    但他仍然没有笑容,没有一个人胜利之后应得的喜悦和放松:“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子呢?”他看看旁边的店铺,里面有人似死犹生,被利用、禁锢、剥削如牲口,犯下这罪行的是吸血鬼,但他们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他们的理由也必然是正确的。
    难道每一个种族要生存、壮大和长久繁衍下去,就只有依靠伤害另一个种族这一条路吗?
    阿拉丁觉得他想得太深奥了,与此时此地的气氛不太相符,而且:“你刚刚是怎么回事?”
    他把自己所看到的那一秒场景告诉猪小弟,后者比他还蒙:“我身上冒出了两个人,还有一阵蓝光?你幻视吧?”
    “你才幻视,老子眼睛好得很。”阿拉丁瞪着猪小弟,“你没感觉?”
    猪小弟若有所思,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有感觉,但他不曾感觉到蓝色光芒,也不曾感觉到其他人的身影出现,突然占据了他头脑与身体的是时间的飞速转换,带来坚壮与成长,还有不可避免的结局。
    就像岁月一瞬间风驰电掣眨眼就白头,就像未曾发生的人生故事以压缩饼干的方式进入脑海而后膨胀、分解、变成一帧帧场景像电影的定格,就像此生与他生的经验交织成闪电,照亮了他一直苦苦追寻的记忆暗影,许多熟悉的面容次第出现。
    他不再是十六岁,十七岁,而是已经饱经沧桑,风尘踏遍。
    在那一秒,他忽然明白了设备司总管说的话、食鬼说的话,以及他自己心里那个声音,有事无事冒出来说的话。
    他明白了很多很多,看到了很多很多,回忆起了很多很多。
    但也不过就是那一秒。
    在那一秒他拥有震撼天地的力量,血卫不过是小菜一碟。
    之后,他又回到了现世。他顾不上和阿拉丁说话,想要抓住正从脑海里以星辰离开宇宙的速度消失的感受与情节,为自己是谁这个永恒的问题保留一些佐证。
    但猪小弟很快就承认自己失败了。
    突如其来,突如其去,刹那间,他又回到了本来的混沌状态。
    阿拉丁看他呆呆出神,有点担心,过去拍拍他:“你还好吧?”他眺望了一下妖怪村围墙上那个被石头砸出来的洞,还有远处那棵遭了无妄之灾的倒霉枫树,认为这是人类在压力之下能够爆发出惊人潜能的完美例证,“你知道你一石头打死了血卫吧?当时打藤原的时候你怎么不来这一出呢?”
    猪小弟回过神来,咧嘴一笑:“我也不知道啊,估计是因为当时你和南美都在,有人一起倒霉我心情比较放松吧。”
    一起倒霉就比较放松这是一种什么二表哥精神!
    血卫虽然被干掉了,但是往妖怪村深处去的那一群吸血鬼还在,阿拉丁提议赶紧把小脑袋翻出来先走为敬,但猪小弟不同意:“我要把那些人救出来,欧文的孩子,还有那些熊猫血的孩子,我答应过欧文的。”
    “等吸血鬼走了再回来救嘛,明天一早,他们恢复意识了,我们来救不是更快?”阿拉丁伸出脚尖推了推织田,后者基本已经死透了,“要不先把他埋起来?吸血鬼们说不定以为他们的头儿怠工,自己去喝花酒去了呢。”
    猪小弟白他一眼:“真的吗?”
    阿拉丁当然知道自己说的不是真的,吸血鬼的种群结构是非人种族里最接近人类封建社会的,尤其是日本的吸血鬼,好的不学,把日本的世袭观念和等级制度学了一个一百分。
    织田信长为皇族收集血源,不管怎么处理他的尸体,他的失踪和死亡都很快就会暴露,接下来吸血鬼们就知道了他们在这里的据点也已经暴露。
    “这些人很快就会被转移到其他地方,我们再来就找不到了。”猪小弟坚持要先救人。
    跟往常一样,遇到他认为重要的事情,谁也没法说服他,谁也没法改变他,阿拉丁只好投降:“好好好,救救救。”
    他是一个行动派,决定做好就不再纠结选择。此时看了看天,夜色还沉,妖怪村内部的面积颇大,吸血鬼们应该还要在里面工作一阵子,他当机立断:“我把小脑袋叫出来,我们去守里面的岔路口,打他娘吧?”
    猪小弟咬了一会儿手指,表示同意:“打吧。”
    阿拉丁满怀期待:“你不捡几块石头带身上?万一呢?”
    猪小弟想了想也对,真的去捡了两块揣着。
    他们并肩去找小脑袋,心想着死鬼藏得好啊,还沉得住气,外面闹成这样,哥儿们屁都没放一个出来。如果刚才猪小弟不开挂,说不定今天能活着回去就只有小脑袋。
    找了半天,他们终于在地狱剧场里找到小脑袋,这位老兄把自己藏在“刀山火海”环节用来当火海的那个大水缸里。里面放满了水,表演的时候表面会倒一层密度低的助燃剂引发火势来制造视觉效果,现在小脑袋就用一根小卖部弄来的吸管呼吸,整个人在水里泡着。
    被阿拉丁和猪小弟揪出来的时候还有点大脑缺氧:“怎么了?吸血鬼走了?”
    阿拉丁板着脸:“没有,你得出来跟我们一块儿打架去。”
    小脑袋一身湿淋淋地苦着脸:“跟吸血鬼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打完了才能把这儿的人都救走啊。”
    小脑袋对救人没太大的热情,他觉得做人最重要的首先是要救自己,马上就愁眉苦脸了:“就咱们仨?打不过怎么办?”
    阿拉丁这个人很干脆的:“打不过你就死呗。”
    他们斗嘴,猪小弟一直在旁边笑,这时候想起来了,问阿拉丁:“织田的尸体怎么办?还是摆大街上吗?会不会吸血鬼们看见了之后化悲痛为力量?”
    小脑袋一听,眼珠子都要爆炸了,站下脚步,举起手来:“啥?你们说啥?谁的尸体?”
    “织田信长,你家邻居吗,你一副很熟的样子?”
    “血卫?血卫织田?”
    “嗯。”
    “怎么死的?被你们打死的?”小脑袋转向阿拉丁,表情就是要马上屈膝跪下,山呼万岁,“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强了?织田在吸血鬼天皇的十二血卫里名列第七,极擅刀术,而且嗜杀,是个一言不合就砍人脑袋的疯子。你把他干死了?”
    猪小弟对小脑袋刮目相看,觉得他还真渊博:“你从哪儿知道这些信息的?我们都是听吸血鬼叫名字才知道他是血卫织田的。”
    小脑袋顿了一下,然后想起来不需要对猪小弟隐瞒,就照直说了:“我没事的时候常黑进理事长的私人文件夹看东西。吸血鬼的资料他可收集了不少呢。”
    他继续想对阿拉丁表示膜拜,被后者制止了:“织田信长是被猪小弟干死的,不关我的事。”
    小脑袋百分之一百不信:“阿拉丁,哥,怎么就不见你对我这么好,把你的功劳给我呢,都不用给我那么大一个,我都能快点升二星啊。”
    阿拉丁鼻子里哼了一声,猪小弟在一边笑得不行。
    他们又走了几步,很快就要到三岔路口,正要剪刀石头布分配地点去干吸血鬼,忽然一路上都没说话的小脑袋站住了:“不对,织田信长死了?”
    “死得妥妥的。”阿拉丁说。
    小脑袋大喜过望:“如果他死了的话,那我们不用打了。”
    阿拉丁表示疑问:“为什么?”
    “吸血鬼内部有严格的责任归属制度,织田带队出来执行任务,他死了之后,低阶吸血鬼没有独立思考能力,也没有权力做任何决定,一定会马上集体撤退,再回报天皇获取下一步行动指令。”
    小脑袋长年累月偷窥秘密档案的努力这一刻得到了回报,他容光焕发,深觉自己是一个有用之人:“吸血鬼天性多疑,天皇没有见到织田尸体之前,肯定是不会做下一步决定的。”
    阿拉丁明白过来:“所以我们可以打一个时间差,在他们撤退之后、再度行动之前,把这里所有人都撤走?”
    小脑袋点头,在鸡贼这件事上他非常英明神武:“咱们啥都不用干了,再去躲起来等他们走吧。”撒腿就往地狱剧场跑,一边还喊,“水缸是我的,别跟我抢。”
    阿拉丁一把把他拖住,猪小弟跟阿拉丁行动上已经很默契了,紧跟着就上手把小脑袋的手机摸了出来,给老爷子打了一个电话要大型飞行器运人。
    老爷子啥也没说,先在那边哭了:“你上哪儿去了?活着吗?能不让老子每次跟你通上电话都问这个问题吗?”
    他们安排妥当,就近藏了起来,果然如小脑袋所料,吸血鬼们收割粮食完毕,放工回来一看,头儿没了,集体反应真就是沉默着把织田的尸体扛起来,排成一排往外就走了。
    猪小弟觉得这很难理解:“他们怎么就不默哀一下,或者哭一会儿呢?至少吓一跳总是要的吧。这算是他们一家人啊?”
    小脑袋说:“你见过蚂蚁窝里一只蚂蚁死了,另外的蚂蚁围上去哭一会儿的吗?”
    猪小弟不服:“你不是蚂蚁,你怎么知道它们没有哭。”
    “滚犊子,我跟你说,很少非人会有家的概念,他们是依靠生存进化的指引和血缘纽带而自然成为种族的。低阶吸血鬼尤其没有感情,否则的话,对天皇来说它们就太难控制了。”
    那倒是真的,你看看有爱有心又有梦的人类一天到晚能折腾出多少幺蛾子!
    猪小弟认真地推了推小脑袋:“你以后做猎人联盟的任务情报员好了,所有任务功劳分你一半,对吧。现代社会啊,掌握信息就是掌握胜利!”
    小脑袋打蛇随棍上:“那你跟老爷子说去,让他在设备司给我设一个位子。”
    说老爷子,老爷子就到,只要说是为了猪小弟,他的行动速度妥妥的超过哈雷流星,还不惜打破一切规则。
    他带了一个超大型的飞行器过来,足够把所有妖怪村里的人都装上去再加阿拉丁和小脑袋。大家搬搬抬抬累得半死终于把妖怪村清空,猪小弟想上大飞行器的时候,被老爷子拉住了:“你跟我坐另一个小的。”
    “为啥?上面还有位子啊。”
    “这个大的还没有通过最后一轮性能测试,有百分之十五的几率一会儿会掉下去。”
    阿拉丁和小脑袋赶紧爬下来,结果老爷子对他们吹胡子瞪眼的:“你们还真想坐飞行器跑了啊?小脑袋,交给你的事儿做完了吗?”
    答案是没有。
    小脑袋还想申辩说自己是被猪小弟拖了后腿,被阿拉丁按住了。后者比较了解老爷子,猪小弟是他的心头肉,小脑袋可不是,自己撞枪口会死得轻如鸿毛,易如反掌。
    老爷子压根不管他们刚刚是不是命悬一线、九死一生、现在饭都没吃,手一指朱红大门外面:“去,干活儿去。”
    阿拉丁不放心:“这儿怎么办?”他问猪小弟,“你带这些人回总部吗?”
    他盘算了一下这几十号人丢进总部之后会引起什么轰动——他们三个注册猎人,一天到晚正事不干瞎闹,离丢工作已经不远了,现在还来这么一出,几乎等同于跟吸血鬼正面开战,理事长肯定会气得在办公室自燃。
    猪小弟摇摇头:“总部没用的,我要带他们去废柴公寓,让华佗看看吸血鬼在他们身体里装的管子和下的药是怎么回事。他那么厉害,应该会有办法的。”
    他沉默了一下,有点伤感:“然后再看看能不能送他们回家吧。”他拉着阿拉丁,“你暂时别跟欧文说。”
    有时候他又很通透:“虽然还是很伤心,但欧文说不定已经慢慢适应失去儿女的生活了,如果给他希望,最后回到他身边的却是这样的孩子,不是更糟糕吗。”
    阿拉丁同意:“你说得对。”
    他也比较现实:“万一华佗不帮你怎么办?”想想华佗的模样,仿佛也是一只同伴死了懒得哭的蚂蚁,不知道他们那个楼里面唯一有感情的是不是就只有杰夫。
    猪小弟也没什么把握,但至少要尝试一下再说啊,他下了决心:“那我就趴在地上抱住他的脚,大叫‘求求你’,他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小脑袋觉得谁要是这样抱住自己的脚,他的第一反应肯定就是大力踹下去,踹到对方放手或者昏迷为止,但这一次他紧紧闭住了嘴,啥也没说,免得被护犊子的老爷子一指头戳死。
    大家在妖怪村门口分道扬镳,小脑袋和阿拉丁去了旁边的加油站开回自己的车;老爷子开着小飞行器回总部去了;猪小弟带着一大群活死人,满心忐忑地去了废柴公寓。
    他们离开之后的妖怪村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直到天空中闪过一道霹雳,下起雨来了。
    [5]
    东京,地宫,白条天皇高坐在他的宝座上,黑色珍珠帘幕揭开,婴萤们都瑟缩于地宫的穹顶,它们知道天皇的心情很不愉快。
    平清盛站在台阶下,往常他那种何时何地都轻松自如的神情不见了,身体姿态满怀戒备。
    他已经知道白条天皇紧急宣召他觐见的原因:数天之内,死了两个血卫。
    藤原关白的事他已经及时回报,只不过巧妙地把奎木狼出现的时间往前移了一点点,移到了他从赌场包厢下来,还没来得及跟藤原搭上话的那会儿。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平清盛第一时间冲出了赌场,去平息奎木狼带来的东京大震动;当他说服了奎木狼,回到赌场时,藤原已经死了,之前的一切,他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而奎木狼也是在他的好言相劝下才没有把东京夷为平地的。
    藤原关白死于自身能量耗尽引起的幻兽反噬,归根到底,这责任在天皇本身,平清盛知道白条不会非常乐于谈论这件事。
    如他所料,在他把事情上报之后,地宫没有传来任何反应。
    直到织田信长的死讯传来。
    白条天皇的手指甲换了花样,不再是法式,但配色大胆,紫红对撞镶水晶,还是骚包得很高调,他居高临下,冷冷地望着平清盛。地宫里的沉默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压迫力,蔓延四周。婴萤在穹顶一时聚,一时散,但都在高处停留,不敢飞下来靠近平清盛。
    “平大人,不久之前,你跟朕要日行符,因你认为暗黑三界的摄政王以人类的形态入世,有结界守护兽奎木狼跟随。”
    “回陛下,我说过。”
    白条天皇身体稍往前倾,锐利的眼神紧盯平清盛:“朕有一个问题。”
    他慢慢地说:“为什么只有你见到那个男子,知道他是摄政王,而其他人不能?”
    平清盛一凛。
    “陛下的意思是?”
    “藤原和织田之死,那个名叫朱可以的猎人都在场,为什么他们两个都没有看出来那是不可触怒的摄政王化身?而你一早就已经知道?”
    平清盛脑子里飞快地转起来,织田怎么死的他不知道,宫里的眼线只说他死得很快,被硬物贯穿盔甲与头颅,一击致命。这简直匪夷所思。抛开织田的战斗力不说,他的盔甲是以顶级精钢添加疯狂植物园出品的铁皮芦苇丝所制,人类的普通枪械都不能穿透,很难想象有什么硬物能毕其功于一役。
    是猪小弟吗?他恢复了摄政王的身份后大杀四方?还是以禁制的咒语为他带来了强有力的帮手?
    这一切暂时都没有答案,而现在白条天皇的重点,也不是这些答案。
    白条一定有自己的情报渠道,超越其他吸血鬼的猜度和想象,平清盛怀疑他一定把这事儿上上下下查过一圈了。
    他现在完全是冲着平清盛来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白条家族的铁律。
    身为日本吸血鬼的九五之尊,他要求族群给予绝对的服从和彻底崇拜,而平清盛在这一点上,向来做得不怎么好。
    在白条天皇将要变得焦躁之前,平清盛及时打破了自己制造出来的沉默,他谨慎地选择着自己的说辞:“陛下,我从未隐瞒过自己的出身,所以你向来知道,我是罗马尼亚血族的直系后裔,虽然数百年间都居于东京,臣服于陛下,但我的根源仍在欧洲。”
    白条脸上掠过一丝愠色,清清楚楚落入平清盛的眼里,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步是凶是吉,但他也没有太多选择。
    早在数年前,白条天皇便开始逐渐将代表着吸血鬼内部最高战斗力的血卫派去异灵川,接受后者的幻兽操控术培训,并在天皇的默许下,以独立战士的身份参与异灵川的任务。十二血卫皆对天皇马首是瞻,唯独平清盛在一开始便断然拒绝。白条震怒,欲加以惩戒,强迫他听从命令,平清盛干脆不告而别;蛰伏了数个月之后,等白条恢复了冷静,才再度入宫觐见,以一套“血卫应当全身心护卫天皇,而一旦成为其他组织的成员之一,便存在安保上的变数”的说辞,说动白条接受了他的决定。
    尽管如此,天皇和平清盛之间的隔阂已经种下,他自后的责任是巡视东京及周边区域,为族人提供庇护,保证吸血鬼所控制的其他非人族类接受管理。意味深长的是,身在东京正中地带的地宫,却又不是他的护卫范围。
    他在天皇眼皮底下,貌似悠游自在,也不需要像其他血卫一样频繁领命出差。他们去哪里,去做什么事,皇室成员与其他血卫都讳莫如深,平清盛不动声色,但心里知道迟早会有坏事发生。
    现在,就是坏事发生的时候,说不定已经发生,但不会到此为止。
    他继续解释,声音平和,态度坦荡,恍如心底纯白,如风如月,无一事可瞒人。这是他出去泡妞时的惯用沟通技巧,在分手时尤其适用。对付白条和对付麻烦的女朋友,在本质上并无太大不同。
    “欧洲的血族起源于罗马尼亚,事实上在那之前,血族居于暗黑三界,后来在跟破魂和食鬼的战斗中落败,才被迫来到人间生活。在举族迁移之前,我族的首领与破魂摄政王留下约定,各走各路,互不干扰。为了有效地在所有族人中延续这个约定的效力,罗马尼亚血族成员自出生之日,就会在脚踝上烙一个符号,那是暗黑三界所用的文字中表示“平静”的意思。这个符咒会让他们能够有能力第一时间辨认出破魂和食鬼的身份,从而避免在无意间造成冲突。”
    欧洲血族吃瘪,虽然不关日本吸血鬼的事,但毕竟种族上一脉相承,所以白条越听脸色越难看,幸好平清盛在最后关头找补了一下:“这也是我为什么远离罗马尼亚、定居东瀛的原因。陛下,与你气吞四合的雄心与意志相比,欧洲血族都是无能之辈,陛下他日若是决心西进,一统本族天下,我一定效犬马之劳。”
    成语用到这个份上才让白条天皇稍微高兴了一点,平清盛也确实说到了点子上,白条天皇少年登基,苦心孤诣,深谋远虑,惨淡经营,可不是为了困守日本——这孤岛迟早要沉,白条一直在为全族的长治久安苦苦挣扎。
    他展袖沉吟,眼神闪烁,看不出来他到底相不相信对方,也许此时他也不需要做这个判断:“平大人,你如今仍然需要避让破魂吗?”
    平清盛背上一寒,说:“不需要,我的避让符早在肉身轮回中消失已久。”
    白条点点头:“如此甚好。”
    他长袖翻飞,如同锦绣云霞堆砌,接着一道寒光暴闪,从半空中的宝座上飞出,落在平清盛脚前。那是一道猎刀形状大小如中指的硬符,以乌木雕成,黑色,沉沉如凝结的血,符上有银漆所涂的“杀”字:“之前你拿了日行符,去查破魂摄政王出暗黑三界的原因,至今不见复命;如今织田大人死于朱可以手下,无论破魂来人间做什么,我都不再有兴趣,只需平大人为同袍复仇即可。”
    白条妖魅一般的眼眸注视着平清盛,慢慢地说:“朕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续日行符,接杀生符,提朱可以人头来见。”
    他挥手,黑色珍珠帘子如瀑布般泻落,无数婴萤轰然一声从穹顶飞下来,在地宫的空中列出一个光点斑斑的夹道,通往大门,这是天皇送客的意思。而他的声音,还在空中回荡:“一个月之后如果见不到你复命,平大人,你或许就会知道,破魂并不是罗马尼亚血族唯一需要避让的对象。”
    平清盛脸上泛出一点白,慢慢低头捡起杀生符。婴萤们再度聚拢,如一个巨大的灯笼,隐入黑珍珠帘幕之后,渐渐光影消逝,天皇退朝了,地宫中陷入了绝对的黑暗。平清盛慢慢转身,走向门口,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倒大霉了。
    罗马尼亚血族的避让符已经在漫长的肉身轮回与转换中消失不见,但那符号的效力仍在。即使随着时势的变化,有时强,有时弱,有时隐匿,但那是在平清盛的基因与血缘中所篆刻的东西,只要他活着,就不会消失。
    他没有对白条天皇说实话,因为实话说出来,也许他今天根本就不能走出地宫。
    罗马尼亚血族是最原始的吸血鬼,固然和日本吸血鬼是同一族类,但更是暗黑三界原生种群的一分子。
    因为那符号的效力根本不是避让,而是恐惧、服从与效忠。
    这就是平清盛为什么会第一时间知道摄政王出现的原因:他的宿命在召唤他。
    白条天皇的地宫,处于东京明治神宫大殿的正下方,有数条秘密通道连接上下两座殿堂,有一些用于日常出入,有一些用于紧急用途,但都肉眼可见,生人可近——当然近了之后被吸血鬼守卫发现会有什么下场,没有明文标示。
    安全的做法当然是创造独立空间,将吸血鬼皇族的生活居所与人间世界隔绝,就像大部分群体聚居于人间的非人所做的一样。但志向远大的白条天皇有一种古怪的骄傲心态,他认为自己是黑夜世界的王,藏匿于他所不耻。
    这种自尊心上千年来在高阶吸血鬼中都非常普遍,皇族尤其,但论强烈程度谁都无法与白条相提并论。
    所有的秘密通道中,有一条直接连接jr原宿站的列车停靠口,出入口在隧道内部的墙壁上,白天封闭,晚上在jr所有列车停驶之后就会自动开放,距离商业区近在咫尺,非常方便。有一些吸血鬼守卫不当值的时候,会从这里溜出去,到涩谷和原宿window shopping和泡吧。
    平清盛今天心事重重,离开地宫之后他决定要去自己最喜欢的餐厅大吃一顿安慰一下自己,因此也选择取道jr通道。出去之后正要往站台上走,忽然隧道顶上微弱的黄色光芒将两条影子投在地上,一高一矮,身段纤细,向他迎面而来。
    平清盛驻足,相当意外:“花江?富江?”他仔细看了一眼,“你们怎么了?”
    来的正是谜之花江,以及不死之富江,她们本职都是天皇后宫的侍女。两人相互扶持着蹒跚前行,显然受过重创,精气神不足以支撑正常的形态,因此形容憔悴,行动迟缓,与上次平清盛不久前见到的她们相比,简直像人类瞬息间老了二十岁。
    她们听到平清盛的声音先是一惊,随之行礼:“平大人。”脚下不停,似乎想要快点离去。
    经过平清盛身边时,花江和富江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而正是这个眼神引起了平清盛的疑窦。
    血卫和天皇后宫的侍女平常毫无相处的机会,大家都有职责在身,但血卫多出外务,侍女则直领天皇或皇后的命令。最多就是皇室祭祀的时候,大家都会在地宫的偏殿聚集,彼此打个照面,寒暄一两句。按理说,在外界遇到,也都照此办理。
    但平清盛这一次停下了脚步,伸手拦住花江和富江,后者双双身形一震,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围着两个女人转了两圈,最后停在她们面前,有意无意间,封住了她们回地宫的去路。他细看了她们几眼,再度追问:“发生什么事了?”
    花江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之色,嘴唇嗫嚅,却没有答话。平清盛心细如发,伸手从花江的外衣上取下一小片雏菊的花瓣,花瓣已将近枯萎,边缘卷起。他拈着这片雏菊,立即联想到花江唯一能够施展花艺之处,就是东京塔上的中控室,于是问:“你们刚刚才从中控室回来?发生什么事了?”
    东京塔中控室也在他的责任范围之内,尽管中控室的轮值由地宫皇族成员亲自安排,不需要经过平清盛,但他对轮值时间和护卫人员信息还是要了解的。极度服从命令的天皇后宫人员会延迟四十八小时才回宫复命,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何况,他带过猪小弟上中控室,这事儿本来只有他自己和桔梗知道,但花江和富江撞到他之后神色异常,不由得他不怀疑是不是露了馅。
    听到他问话,花江慌慌张张点了点头,小声说:“嗯,轮值早就结束了。”而后干脆咬住了嘴唇,她明显不怎么会说谎,想要保守秘密,就只能一声不吭。富江干脆低下头去,也是不合作的态度。
    平清盛盯着她,双手背在身后,非常温和地说:“花江,你看看你的右边,上面。”
    花江莫名其妙抬头去看,那里是铁路隧道的墙面,白雪雪一无所有,她迷惘地收回眼光,看到平清盛冷冰冰的表情:“在那个墙后面,是这个站台的电路控制室。”
    他言语温和,却饱含威胁:“将墙面打破,就能打开车站内外所有的灯,包括你现在头顶上的。这些灯足够造成和清晨日光一样严重的伤害,你们也许不会死,但这一身皮囊就永远毁了。”他一面说,一面微微抬起脖子,在他锁骨附近的皮肤下,日行符熠熠生光,花江和富江都识货,立刻愣住了,“你们从此不能再出地宫一步,生不如死,而我,一点也不在乎,不在乎灯光,也不在乎你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的修长手指轻轻抚过富江的下巴,他知道富江向来是更软弱的那一个:“怎么样?觉得天皇或者皇后陛下,用会他们宝贵的幻力,帮你们恢复人形吗?还是将你们从地宫遣散,自生自灭?”
    对方脸色苍白如死,吸血鬼身上那一层“皮囊”非常难以形成,如果对容貌有要求尤其不容易。不管是人是鬼,只要有了自我意识,对外观就会自然而然地在意起来。
    平清盛等了一分钟,没有听见回音,他随手挥出,隧道墙壁应声而裂,嗡嗡运转的发电机组露出一角。花江和富江脸色大变,富江冲口而出:“有人闯入中控室。”平清盛眼睛一亮:“谁?”
    他问话之前的动机是秉着一种本能的责任心,尽管他和白条天皇看起来“蜜月”已尽,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撕破脸皮变成互相射箭的“怨偶”,但毕竟那一天还没有到来,如果族人有什么事,他身为血卫,仍然是要管的。
    结果问完之后平大人就后悔了。
    又是猪小弟,还有狄南美。
    他抱着极度侥幸的心情,多问了一句:“你们知不知道猪小弟是怎么发现中控室的?”
    花江和富江又对望了一眼,身体不由自主颤抖,平清盛马上就知道答案了。
    他站在那里瞪着她们,一面默默诅咒着命运为什么喜欢这么七搞八搞,一面以人工智能跟李世石下围棋算棋的速度把整件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花江回去见到白条天皇说,人类发现了中控室的存在,还想要数据库里的信息,而人类之所以会找得到那个鬼地方,全拜平清盛所赐。这个人类还不是一般的人类,正是猪小弟。
    先不说他上辈子是谁了,反正他这辈子到目前为止已经让白条在短时间内连续损失了两个血卫和一处常年回报丰厚的大型优良资产,现在根本就是天皇陛下的头号敌人。
    白条不炸才有鬼了。
    现在看来,平清盛唯一活命的机会,就是现在赶快冲出去杀掉猪小弟,提着头回去对着白条天皇砰砰磕头,说你看我将功补过多积极,要不咱们就两清了吧。
    问题是,白条天皇固然是个疯子,猪小弟那边难道疯子不够多吗?要干死猪小弟,首当其冲就会惹翻狄南美;惹翻狄南美,就惹翻白弃,就惹翻杀千刀的整个狐族——除了秦礼要做生意,大部分时间不得不按牌理出牌,其他四门显贵成员没几个是正常的。
    何况后面还有一个奎木狼。狐族多少还顾忌平民的安危,毕竟他们入世久了,习惯了人间烟火,奎木狼可不一样,这位老兄无欲则刚,责任心重于泰山,急眼了说平掉东京就平掉东京,绝对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平完之后他就回暗黑三界去了,国际法庭缺席宣判丫反人类罪,警察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抓他。
    总而言之,平清盛躲过了白条这个初一,也躲不过猪小弟隐形后援团这个十五,无论哪种情况,他都要倒大霉。
    花江和富江绝对不能现在回到地宫,只要她们现在不回去,平清盛至少还能有一个月的时间为自己筹划退路。
    他脑子里各种信息交织,飞快盘算,眼神闪烁唇角紧抿,俊美的脸上乌云密布,渐渐露出杀机。
    花江和富江看在眼里,惊慌失措地一齐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是准备退回jr铁路站台,还是想要绕开平清盛,继续往地宫的方向走。
    但平清盛再度拦住了她们,他露出一丝微笑,眼神却冰冷,柔声说:“陛下今天心情不好,地宫已启动夜禁,任何人都不准入宫,就算你们拿的是皇后手令都进不去。不如,你们跟我回去休息一下,明日再入宫吧?”
    花江将信将疑地望着他:“夜禁?我们怎么不知道?”
    所谓夜禁,通常发生在地宫发生重要事件之时,如皇后产子,天皇为外氏施初拥或召见重要而不可与外人道的宾客;有时候十二血卫聚集,也会有夜禁的诏命传出。地宫闭门,任何人不得出入,连宫内前后,也不得有互通。
    白条虽专断,统治手段却都颇为合理,他发布夜禁的次数虽然频繁,却从不临时起意,总是事先层层传递,令族人周知。
    平清盛冷冷地说:“你们已有四十八小时未曾回宫,怎么会知道?”
    他本来就深谙操纵人心之术,要对付常年身处地宫、对天皇和皇后唯命是从的半路出家吸血鬼们更是手到擒来。看花江和富江仍有犹疑,干脆抛出重磅炸弹:“你们可知为什么地宫要启动夜禁?”
    花江和富江摇头,平清盛嗤笑一声,恐吓效果十足:“身负绝技的血卫,藤原大人和织田大人,这两日,相继被人所杀,不知道何人所为。但陛下和我,都怀疑族中有内奸,里应外合,狙杀重臣。”
    花江和富江顿时掩口低呼:“什么?”震惊不已。花江看了看平清盛脸色:“平大人,你不会以为,我们是内奸吧?”
    平清盛皮笑肉不笑:“我倒是不这么想。但迟到四十八小时复命,从来未有。你们曾经是人类,和人类世界关联千丝万缕,现在说自己在绝密的中控室被人制服,你们猜天皇陛下会不会相信?”
    花江和富江听到“曾是人类”一句话,脸色大变,身体瑟缩起来,仿佛被击中痛处。平清盛打蛇随棍上:“你们识相的话,就跟我走,明日我查明你们的情况,报告天皇,为你们担保,想必就没事。”
    他如闪电般锐利而残酷的眼神在她们脸上分别停留一阵,望向地宫方向,阴恻恻地说:“如果你们现在回去地宫,会有什么下场,我就不能保证了。”
    趁花江和富江惊疑未定,他一手抓住一个,不容推拒,直接往jr站台走。只要离开地宫周边,东京就是他的地盘,平清盛有一百种方法让她们从人间蒸发,将四十八小时的延迟复命变成永远复不了命。无论大内总管如何搜寻,都找不到任何她们的蛛丝马迹。
    只可惜浪费了天皇宝贵的初拥,平清盛不无讽刺地想,像花江和富江这样的人类,当初愿意抛弃自己的身份、财富、记忆、感情,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一切的一切,只为成为天皇幻力控制下的附庸,得到永远不见天日的长生,在她们蜕变为吸血鬼那一刻,大概绝对想不到自己仍然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世界弱肉强食,有吞噬者,就有被残害者,任何一个世界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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