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禄面色阵阵发青,浓浓两道高眉弯着, 耐心解释道:“一则你还很小,徜受孕,生产会有很大的难度。再者,在女官的位置上受孕,就是给前朝大臣们落话柄,你与孩子都将受到非议。”
    这些事情皇帝不会操心,他两辈子才开荤戒,又给自己找了诸多借口,初时还遵着三日一行房的规律,后来变成了一日一行,最近颇无度,早起还要来一回。全然没有想过,若她在女官的位置上怀孕,该怎么堵大臣们的口。
    陆敏记下了那十天为期的话,走了几步回头,李禄还在那儿站着。
    他挥了挥手,笑道:“快去!”
    *
    和春豆儿两个吃晚饭,比和皇帝一起吃当然要自在许多。
    架在炭炉子上暖乎乎的荤什锦锅子,里面熏鱼、羊肉加沙、炸丸子,火腿瘦肉煮了满满一锅子,在炭炉子上飘香,俩人一人一碗粳米饭,吃的正欢实呢,李灵芸那小丫环子福来了。
    她比岫雁更会来事,进门便笑着叫道:“陆姑姑。”
    陆敏早知她为何事而来,拍着椅子请她坐了,叫春豆亦捧来碗饭,笑问道:“何事你竟来了?”
    子福也不客气,捧碗的时候递给陆敏样东西,悄声道:“我家姑娘听说,太皇太后因为怕两个良女为了荫沉木屏风要闹笑话,如今改了规矩,自己定个价格,写好压在荫沉木底下,让两个姑娘猜那价格,猜中者,得屏风,亦得后位。
    陆姑姑您说,余良女是太皇太后的亲外孙女,这个规矩,不就是照准了欺负我家姑娘的嘛!”
    陆敏接过子福给的东西,一个布缝成的小偶人,上面针孔累累,显然有人经常在上面扎针。偶人背上有扣儿,解开,里面一张纸,上面赫然书着她的生辰八字。
    子福又道:“这是我家姑娘从余良女那屋偷出来的,您每日检查两位良女的功课,应该认得,这是余良女的字体。”
    陆敏觉得这厌胜之物,两个良女只怕一人一个。李灵芸在人屋檐下,也没那胆子敢偷余宝珠的东西,她这是自己做的,用来栽赃余宝珠。
    事情的起因,在太皇太后。她听到李家正在大张旗鼓筹银票,立志要拨头筹。怕万一余家争不过李家,皇后之位要旁落,遂又想了个办法,不以价高者胜,而以最终能争得荫沉木屏风者为胜。
    那荫沉木屏的风格,则是她自己定的。
    写完之后,当着众人的面叠纸一张,压在荫沉木屏风的插孔之中,到了腊八那日,两个良女同猜价格,猜罢之后,再由太监们抬起屏风,拿出底价,最接近着,交银票,得屏风,当然,也将得到皇后之位。
    自己悄悄定价,亲外孙女去猜,李灵芸必输无疑。眼看明日就是腊八,李灵芸按捺不住,来找陆敏想办法了。
    上辈子害她流产的人,陆敏当然不会放过。她一笑道:“太皇太后的价格总要告诉皇上的,你回去叫李良女放宽心,竞卖之前,我一定把价格抽空儿递给她。”
    子福大喜,还想给陆敏塞那卷成条儿的银票,陆敏当然一口拒绝,分文不肯取。
    *
    次日就是腊月初八,冷冬烈阳,天光流澈,万里无云,风吹过来干嗖嗖的冷。
    在宫门外赶着要入宫参加太皇太后腊八宴的外命妇们,一目望过去儿貂绒长裘,因自家带的丫头无法入宫,个个儿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在寒风中上如鹌鹑一般,缓缓的往前蠕动着。
    唯独南阳公主不必受盘查,而且连步辇也不必下,高高坐在上面,一双冷眼恨不能夹死下面那些往前挤的命妇,趾高气昂的入宫了。
    荣国夫人李氏带着女儿萧玉环,亦挤在人群中。娘儿俩被别的命妇们挤着,正在绊嘴。
    她看着南阳公主道:“瞧瞧,你若嫁给余宝骏,往后入宫,就不必与我一起挤,受这活罪。”
    萧玉环气呼呼道:“我不稀罕。满京城上下都传遍了,陆高峰活捉烈勒,不日就要回京。若没有陆家的男人们在前线顶着,烈勒杀破长安城,南阳公主还能趾高气昂?余宝骏还能猖狂?
    我只稀罕陆严那样的男人,那余宝骏我一看着就恶心,你若再逼我嫁他,我跳护城河去。”
    李氏气了个仰跌,骂道:“果真能活捉烈勒,满朝早都说翻了,为何到如今皇上那里静悄悄没有一丝儿的动静?肯定是陆高峰那些不死心的部下哄传的,我信你才叫见了鬼。”
    俩母女挤挤撞撞,叫人流裹挟着入宫了。
    *
    陆敏清清早起来,在宫女房格外打扮了一番。
    宫婢的服饰,只有两色。纯白色的白绫被襦衣,或者丁香色的交衽半身裙。到了冬天,这些衣服御不得寒,宫婢大多冻的面颊青青,自然也瞧不出好看来。
    李禄上任以后,不知从那儿弄来了许多鸭绒,用最细质的高密天丝绸作衬,给有头脸的姑姑们一人缝了一件鸭绒小袄儿罩在里头。
    鸭绒细密,寻常布料装不得它,又经不得水洗,水一洗便攒成一团儿。但以纵横经纬法缝衲之后,又轻薄又温暖,宫婢们穿着它,不比丝棉鼓鼓囊囊,又还格外暖和。
    里面罩上这样一件绒衣,再罩件丁香色的半身裙,陆敏这才点胭脂,上水粉,一张脸莹融的跟白玉一般,从里往外透着润泽。宫婢不能描眉画鬓,但一张青春鲜嫩的脸蛋儿足以胜过任何脂粉。
    唯轻轻点了些胭脂,带着八个小宫婢,陆敏便往太液仙境而去。
    李灵芸就等在桥头,遥遥看着陆敏自宫墙后走来。
    大冬天的,正是里三层外三层棉衣的时候,她却只穿件丁香色的薄裙,清晨的阳光洒在脸上,一双明睐含笑,鼻梁修挺,唇不点而红,眉不修而弯,不着粉黛,却美的晶莹剔透。
    李灵芸眼看都双十了,这小姑娘满打满才十五了。她抑下心头愤恨,上前扶过陆敏,低声道:“太皇太后这明摆着是欺负我,要让余宝珠做皇后。她自己定的价格,我如何能猜得出?”
    陆敏一笑道:“放心,一切有我。”
    两个良女,总得让她们当着所有命妇的面好好撕扯上一回才行。否则陆严的婚事,上辈子和李灵芸的恩怨,还没个销处。
    进了大殿,太皇太后早已打扮的珠光宝气,与南阳公主两个坐着喝茶聊天。
    陆敏见过礼,笑道:“太皇太后娘娘,皇上昨儿个听您说改了规矩,关于两位良女谁尊谁卑,要用荫沉木屏风的价格来定。谁猜到您心坎儿里的价格,谁就为魁。
    皇上听了,先赞您这法子妙,再就是说,这良女无论遵卑,将来皆是后宫里最尊贵的娘娘们,封位还得由他来定,所以,那价格,他也得有一份。”
    太皇太后早瞧出来陆敏向着李灵芸,怕她转手要把价格透给李灵芸,也是一笑:“皇帝想要,叫他自己来拿,你一个宫婢,还没资格跟哀家讨这些。”
    她这是明知皇帝今日要祭天腾不开身,不会来过问此事,想吓退陆敏。
    陆敏本本分分屈膝一礼道:“奴婢不过宫婢,确实没资格,可奴婢奉的是皇上的旨意。”
    太皇太后拂起大袖便要出门:“笑话,你一无圣旨,二无手谕,光凭一张嘴,也想叫哀家信你?”
    命妇们皆在外面落坐,正在窃窃私语,腊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等宴会一开始,当着众命妇的面,这个话儿自然就不好问了。
    李灵芸急的直欲飚泪。陆敏唤道:“太皇太后娘娘!”
    太皇太后依旧装做听不见,南阳公主却忽而回头,咬牙切齿道:“小贱婢,一时的宠爱算不得什么,本公主就容你再猖狂几天,须知早晚有一天,你也会死的跟陆轻歌一样惨……”
    “看来宝珠没跟二姑母说过,陆敏是朕的女官,而非贱婢!”
    皇帝自外面走了进来,他头戴旒冕,身穿上玄下朱的阔袖祭天龙袍,手扶革带,稳稳堵在门上,五彩旒珠下鹰目灼灼,盯着南阳公主,冷冷问道:“你打算叫她,或者叫朕再猖狂几天?”
    陆敏往后退了两步,垂首。
    事实上她并没有跟皇帝禀过要问太皇太后要价格的事儿。只要叫他捉住,夜里少不了一回磨缠,陆敏自昨儿借着月信躲出麟德殿,至今还未见过皇帝。今儿此来,算是矫传圣旨。
    她怕皇帝和太皇太后对嘴要穿帮,正急着,便听皇帝说道:“两位良女的遵卑由皇祖母来定,这个朕没意见,但瞧瞧窦国舅,再瞧瞧二姑母,皇亲国戚,那才是朕的脸面。
    朕觉得这国舅爷得好好选一选。二姑母如今还未做朕的丈母娘,就已经准备治死朕的女官,若有一日宝珠做了皇后,您岂不是连朕的麟德殿都有清空?”
    他这暗示,似乎是更中意余宝珠的意思。
    南阳公主恨不能自扇两个耳光,连忙讨饶:“姑母也不过一时口快,皇上您又何必计较?”
    皇帝一点也没有缓和的意思,转而去看余宝珠:“宝珠,去教教二姑母,该怎么做。”
    余宝珠暗恨母亲太蠢,没眼色竟然敢冒着风头得罪陆敏,拉过老娘,骂道:“您也真是的,不知道贤和是怎么死的,难道不想活了?女儿要是做不了皇后,都怪你,哼!”
    ☆、辟邪兽
    南阳公主也是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揣着两手道:“这可怎么办?如何补救?”
    余宝珠努了努嘴,指着站在窗边的陆敏道:“去,给她赔个不是, 只怕皇帝哥哥能放过咱们。”
    南阳公主自幼儿的金枝御叶,只有别人给她道歉的, 那有她给别人道歉的。她道:“我堂堂一个公主,焉能给一个贱婢道歉,我不去!”
    余宝珠气的头上步摇乱颤:“娘,你怎么就不明白了。等女儿做了皇后,她早晚有跪在女儿脚下磕头的那天, 如今叫你服个软儿怎么啦?”
    南阳公主闭眼咬眼,想了想陆轻歌死前的惨状,安在陆敏身上意淫了一番,正准备过去道歉,谁知窗边早没了人影, 陆敏已经出门,走了。
    *
    腊月初八俗称蜡祭,皇帝要在护国天王寺拈香拜佛,然后赐百官以腊八粥同食。
    这边宴席要开,那边施粥的时刻也马上就到。
    太皇太后已经进了大殿, 坐在正席上,殿内自然是皇亲贵戚,并一二品文武大臣府的命妇们,各偏殿中所有的悬屏壁全部折合, 屏风亦悉数收起。
    帝至,所有的命妇齐齐跪于座上,伏面于地,整座太液仙境鸦雀无声。
    门阙上,汉白玉雕着腾空而起的九天玄女。玄衣朱袍的皇帝,就站在那洁白耀眼的大理石壁前,双目隐在五彩旒珠之后,目视他的小女官走过一扇扇窗子。
    自打入宫之后,她还未曾这样格外打扮过。
    她身上的襦衣,淡淡的丁香色,于满屋朱翠华服中,再平常不过的颜色。交衽与袖口皆有新绿色的番莲纹,头上一枚翠玉竹节簪,紧着高高绾起的一头乌发,如云堆成凌云髻。
    于这整个大殿中,甚少有女子有她的挺拨与高度,远远望过去,她是深冬里的一抹新绿,像即将要到来的春天一样。
    招她至近前,于满院屏息埋头的人群中,隔着两个太阶的高度,皇帝道:“陆姑姑今天格外的美,只是为何闷闷不乐?说来听听,看朕可能帮你。”
    陆敏回头,远远瞧得见洞开的暾纹雕花门扇中,太皇太后就坐在紫檀雕花二十四幅的巨幅屏风前,老太太成竹在胸,已笃定外孙女能最终成为皇后,笑的很是欢畅。
    她道:“奴婢一点小心思,侍宠骄纵一回,不想要余宝珠做皇后,也不想要李灵芸做皇后,倒是想看她两个热热闹闹当着众命妇的面吵一回,怎么办?
    您可能满足奴婢这点邪恶心思?”
    赵穆下了一个台阶,低声道:“麻姑,不必你撩,她们也会争的不可开交。一会儿朕会在护国天王寺召见陆高峰,届时,他会押着烈勒,当着百官的面为自己正名。
    太液仙境今天来了数百命妇,你要当着她们的面,为自己正名,为你们陆府正名。”
    陆敏顿了片刻,自后面伸出一只手,轻挠着皇帝负于后的掌心:“那就烦请把那荫沉木屏风的价格给奴婢。”
    他不但亲自派人监视着两个兄弟,太皇太后这儿也一刻没有放松过,时时关注。所以陆敏笃定他知道太皇太后压在荫沉屏风下的价格。
    皇帝避开她的手,转而往外走去,边走边道:“当初,朕曾说过,今日太皇太后这场腊八宴上所有筹得的银子,都将是你的嫁妆,归你所有。
    要嫁皇帝,嫁妆自然不能少,所以那方荫沉木屏风是你的,由你卖给李灵芸,给自己攒嫁妆,至于价格,由你来定。”
    陆敏急匆匆赶上两步,抑着怒气道:“皇上您这叫什么话?”
    护国天王寺钟声隐隐传来,李禄已经带人来催了。皇帝急着要走,走了几步回头,五彩旒珠遮着面容,唯唇上那抹笑颇具讽意。他道:“记得数额报高些,毕竟朕这是最后一回宰李密,等抄家的时候,那银子可就全归国库了。”
    他见她果真生气,连忙又道:“你此时又何必着急了,横竖到时候李禄会来帮你的。”
    陆敏一下子省悟过来,上辈子赵穆登位之后便抄了李密的家,将他一家老下,连家下奴婢都没有放过,尽屠。
    以赵穆对李密的厌憎,抄家砍头诛九族都不为过。但是身为皇帝,他不可能自己去抄家,属下官员们抄家时自己捞一笔,给他一笔,还是转交入国库,皇帝自己其实什么也捞不到。
    倒不如把李密捧高一点,以借为由头,先将他家那些浮银榨干,再安个罪名去抄家,像他这种贪得无厌的蛀虫,拉到午门外剁头,最能叫臣工百姓们拍手称快。
    所以皇帝叫她可着劲儿开价,应当是真的想榨干李密的家财。既如此,她少不得得黑心点儿,好好讹李灵芸一笔。
    未几,李灵芸作贼一样悄悄溜了过来,浓妆掩不住连日焦心的憔悴,上前便问:“麻姑,你可打听到了,太皇太后定的价格,究竟是多少?”
    陆敏脱口而出:“三十一万八千两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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