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一中所在的城市比大学的城市更偏南方一些，现在这时节回来已经温暖到有些炎热，行道树绿意盎然，空气中已带上蠢蠢欲起的暑气。
成扬家只剩一双父母在家，对成扬突然和朋友回家没表达什么异议，仅有的一点疑惑也被成扬三言两语打消了，非常高兴地欢迎了他们，还连连夸奖成扬真是比大姐二哥有良心，上了大学还惦记着回来看爸妈。
成扬异常从容不迫丝毫也不惭愧地把这夸奖领了。
项枫很客气地陪成扬爸妈吃了一顿饭，待到他们出门上班以后就动身去医院，成扬还是开了他老爸的车，坚持把项枫送到了医院门口。
“不知道要多久，你先回去吧。”项枫站在驾驶室的窗边低头看着他，“要走了我会给你打电话。”
“不用担心我，”成扬冲他宽慰地笑笑，“我喜欢等你，而且在车里待着挺舒服的。”
项枫只好转身往医院走，成扬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开始和医院门口的一个女人说话，一起往大厅走，最后不怎么能看见了才把车窗关上。
会在医院门口碰见徐英英这事还是让项枫有点意外，也不太愉快，因为她站的位置能很清楚地看见他和成扬。
徐英英也不是在等他，一副百无聊赖出来透气的模样，靠着柱子发愣，仿佛随时会摸出一根烟来抽。
她看着他走近，脸上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男朋友送你来啊？”她说。
项枫觉得自己脸色应该很难看，因为徐英英笑得更冷了。
“是我同学。”项枫有些僵硬地说。
徐英英的表情告诉他她不信。
“你非这么说也行。”她哼了一声，“不过你要真想瞒着，就让他好歹藏藏，我结婚十多年了，还没被人用那种眼神看过。”
其实这时候很适合顺着这话挤兑她一句那你真可怜，不过项枫连说话的心情都没了，更不想和她起什么争执。
好在她说完这句，就放过了这个话题，和项枫一起进了医院。
项枫发现，她说朱春丽快不行了，真的毫不夸张。他连朱春丽回光返照的那几天都没赶上，只来得及看见她气若游丝躺在病床上的苍白模样。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不该来。
朱春丽和项晓玲不一样，是寿终正寝，哪怕正在迈向死亡，也宁静而平和，和项晓玲那样猝然降临的离去完全不同，两相对比，也就让后者在他心中留下的伤口越发激痛。
何况项晓玲应该是非常不喜欢朱春丽的，他身为她的儿子，却来看朱春丽了。
围拢在朱春丽身边的人不多，她只有一双儿女，如今在她弥留之际，床前的人不过是医生护士，姑姑姑父，还有项枫。
医护人员查看了一下各项生理指标，大略交待了几句，就退出病房，给家属一点空间和病人最后说说话。
于是房里只剩下四个人。
姑父始终像个木桩一样杵在门边看手机，徐英英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母亲，眼圈有点红，眼里有点水光，目光里说不清是伤感，愤恨，还是不甘，亦或是什么都有。
项枫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朱春丽在床上很低很低地哀鸣了一声，用干瘪的声音喊着徐英杰。有浑浊的眼泪顺着她眼角流进她的白发里，她断断续续地，但一直在问:“英杰，英杰来了吗？”
徐英英听着看着，目光里，仇恨和怒火终于压倒了其他感情。
朱春丽吃力地转了转眼珠，看到了床前的项枫。
她的声音一下子扬起来了，喉咙里都发出了咯咯的声音，连手都抬起了一些，啊啊着说:“英杰……来了，英杰……
”
项枫明白，她根本不可能知道她对他提出了一个多么残忍的要求。
但这是她最后的要求。
于是项枫接住了她的手，握住了，低下头看着她，对她说:“嗯，是我。”
他顿了顿，继续说:“妈，我来了。”
然后他始终握着她的手，感到那只手在慢慢变僵变冷，看着她闭上眼，脸上带着笑意陷入了永眠之中。
他有点羡慕她，可以这样笑着死去。
徐英英的情绪在这之后好像上了锁又结了冰，恢复了她惯常那种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的冷漠模样。她没让项枫留下来帮忙，只告诉他追悼会那天再来一次就行。
“不来也可以，”徐英英又说，“无所谓。”
“我会来的。”项枫说。
他走出医院，能看见成扬老爸的车停在停车场，走近了发现，成扬仰面躺在驾驶座打瞌睡。
项枫笑了笑，抬手敲了敲车窗。
成扬一下子就惊醒了，看到他立刻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马上意识到现在大概不是笑的时候，于是迅速把表情敛了，认真地问:“你感觉还好吗？”
他的感觉其实不是用好或不好就能形容出来的，但项枫还是点了点头，边上车边说:“还好，我没事。”
他扣上安全带，继续说:“后天再去一趟追悼会，然后就能回学校了。”
成扬说:“节哀顺变。”
“谢谢。”项枫说。
回到家，成扬照例被他老妈安排在二哥成临的房间睡，晚上成扬也照例溜到了自己房间夜袭自己男朋友。
项枫倒没有再望着星星蹲守他，已经躺下了，看见他来，小声说:“你再晚来一分钟我就睡着了。”
“那我运气真不错。”成扬蹲在床边，一边说一边凑上去亲了亲他。
项枫动了动，转过身背对着他睡了。
成扬虽然略有些失望，但还是很愉快地爬上床，在他背后搂着他，鼻尖埋在项枫散发着清香的细软发间，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俩人都没什么事，成扬想拉项枫去外面玩儿，逛逛植物园小九山什么的，又觉得项枫可能没心情，问他估计也问不出来，仔细观察了一通，毫无头绪，想七想八想了半天，一天也过去一半儿了。
项枫倒很悠哉游哉地休息了半天，找了一身黑衣服预备第二天穿，看见成扬满脸犹豫地看了他很久，一副想事想到脑子烧坏了的傻样，有点想笑。
“想什么呢？”项枫问。
“你想出去玩吗？”成扬脱口而出。
“听你的。”项枫说。
这正是成扬担心听到的答案，听他的肯定是出去玩，但他不知道项枫想不想去，现在累不累，有没有心情玩，他的做法到底是会让项枫放松还是给项枫增加负担。
又是一顿纠结。
“那就在家休息吧。”成扬说。
项枫淡淡地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俩那天剩下的时间哪儿也没去，窝在沙发上连看了一下午电影，电影倒是项枫选的，但项枫是抓阄选的，选中了一个分儿挺高的系列恐怖片，二人只好听天由命硬着头皮把系列看完了，晚饭的时候都有点没胃口，也没发现他俩晚上睡觉的时候比昨晚搂得更紧。
追悼会当天成扬还是开车把项枫送到会场，这次时长是确定的，他也就没停在门口等，但又怕项枫不想多待提前出来，所以成扬一直开着车在附近乱逛，这样项枫一出来他就能接着。
追悼会人也不多，会场稀稀落落坐了几个比朱春丽还要年迈的老人，来吊唁的人脸上也看不出悲伤，而且看样子大部分是徐英英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礼节性来一下，趁着这机会来和她套近乎，还有一些她公司的下属来拍马屁。
徐英英一身黑裙子，一直冷着脸，和项枫坐在门口接待的桌子后面。
最后不再有什么人来了，项枫觉得自己现在离开也不会太不合适，但徐英英却好像被沉默和死亡戳中了哪里一样，破天荒对他说:“来跟姑姑聊聊天吧，项枫。”
项枫只好继续坐着。
“你前天能那样，我确实没想到。”徐英英慢吞吞地说，“你可真是个大善人。”
这句话的内容听起来很像讽刺，但徐英英的语气里头一次不带任何阴阳怪气的负面情绪，非常平静地把这话说出来了。
让项枫有点怀疑，她是真的这样在想。
“不算什么。”项枫说。
“但我不会感谢你的。”徐英英又说，“我那么烦她，巴不得她含恨而死。”
项枫无话可说。
徐英英也不在意他的沉默，继续说:“你肯定理解不了我这种人，对自己亲妈这种态度，她死了都一点也不伤心。”
她动了动，偏头看着项枫:“毕竟我嫂子死的时候，你是很伤心的吧？”
项枫僵了一下，放在腿上的手忍不住攥紧了衣服。
“肯定伤心，你那么重视她，宁肯为了她来哄我妈，”徐英英自顾自地说，“我本来以为你和我们很像，就像我嫂子跟我妈很像一样，你也像我哥，喜欢男人什么的，可现在我又觉得好像不是。”
项枫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自己也什么都不想说。
“我是真的恨她，你知道吗？我特别恨她。”徐英英还是宣泄一样地说着，“我这一辈子她都在告诉我，你生来就不行，你不如你哥，你是个垃圾，没有理由，理由就是我生来就这样。我都忘了我以前有没有喜欢过她，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等着她死，可是终于等到她死了，我又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扭脸看向会场前方那框巨大的照片，照片周围摆满了洁白盆菊，阳光从侧面的大玻璃窗外照进来，连那方空气中的尘埃都被映亮了。
而她看着那片光，眼里却没有任何光芒和神采。
“因为我突然发现，那就是我一生的仇人，那就是她的下场。”徐英英轻轻地说，“没有一个人爱她，一直被瞒着骗着，就那么死了，死了也没人在乎。真是没意思，恨她还是骗她，都很没有意思。”
她默了一会儿，用非常淡然的语气说:“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说话，可是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有些话也只能对不在乎的人才能轻易说出口，你既然是个好人，就随便听听吧。”
项枫没有吭声，抬眼看了她一眼。
徐英英也看了看他，竟然笑了，不是冷笑，不是讥笑，不是看戏的笑，只是个普普通通，还带着点疲惫的笑容。
“你是个好人啊。我本来还觉得你天生就是我们家的人，可是现在看来，也就随了我哥那一个毛病吧。”徐英英说，“其他地方哪儿都不一样，比我们都好。”
项枫不知道该不该信，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把这话说完，好像终于发泄完了，沉默地闭了闭眼，往椅背上一靠，声音总算恢复了平时的冷意和淡漠，说:“行了，你回去吧。你那小男朋友是不是还等着呢？”
项枫有点想反驳，又觉得她就是在等他反驳，等着把他的辩解当笑话听，于是没有多分辩，起身说了声再见就走出了会场。
外面的太阳很耀眼，他只能垂眼看着台阶前缀了小花的绿色草坪。
徐英英的很多话听了都让人很不舒服，而且他不在乎她怎么想，有什么感受，就像她不在乎他一样。
他觉得徐英英说的不对，他这么不在乎她，也不愿意跟她说什么话，可见她的话其实没什么道理。
但她说，他和徐家人不一样。
又让他有点想相信她。
她还说错了一点，项枫心想，成扬今天回去了，没有在等他。
他低着头，想掏出手机给成扬打个电话，却听到前面响起了鸣笛声。
他抬起头望过去，看到成扬支着头靠在车窗边，在阳光下对他灿烂地笑着。
成扬家只剩一双父母在家，对成扬突然和朋友回家没表达什么异议，仅有的一点疑惑也被成扬三言两语打消了，非常高兴地欢迎了他们，还连连夸奖成扬真是比大姐二哥有良心，上了大学还惦记着回来看爸妈。
成扬异常从容不迫丝毫也不惭愧地把这夸奖领了。
项枫很客气地陪成扬爸妈吃了一顿饭，待到他们出门上班以后就动身去医院，成扬还是开了他老爸的车，坚持把项枫送到了医院门口。
“不知道要多久，你先回去吧。”项枫站在驾驶室的窗边低头看着他，“要走了我会给你打电话。”
“不用担心我，”成扬冲他宽慰地笑笑，“我喜欢等你，而且在车里待着挺舒服的。”
项枫只好转身往医院走，成扬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开始和医院门口的一个女人说话，一起往大厅走，最后不怎么能看见了才把车窗关上。
会在医院门口碰见徐英英这事还是让项枫有点意外，也不太愉快，因为她站的位置能很清楚地看见他和成扬。
徐英英也不是在等他，一副百无聊赖出来透气的模样，靠着柱子发愣，仿佛随时会摸出一根烟来抽。
她看着他走近，脸上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男朋友送你来啊？”她说。
项枫觉得自己脸色应该很难看，因为徐英英笑得更冷了。
“是我同学。”项枫有些僵硬地说。
徐英英的表情告诉他她不信。
“你非这么说也行。”她哼了一声，“不过你要真想瞒着，就让他好歹藏藏，我结婚十多年了，还没被人用那种眼神看过。”
其实这时候很适合顺着这话挤兑她一句那你真可怜，不过项枫连说话的心情都没了，更不想和她起什么争执。
好在她说完这句，就放过了这个话题，和项枫一起进了医院。
项枫发现，她说朱春丽快不行了，真的毫不夸张。他连朱春丽回光返照的那几天都没赶上，只来得及看见她气若游丝躺在病床上的苍白模样。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不该来。
朱春丽和项晓玲不一样，是寿终正寝，哪怕正在迈向死亡，也宁静而平和，和项晓玲那样猝然降临的离去完全不同，两相对比，也就让后者在他心中留下的伤口越发激痛。
何况项晓玲应该是非常不喜欢朱春丽的，他身为她的儿子，却来看朱春丽了。
围拢在朱春丽身边的人不多，她只有一双儿女，如今在她弥留之际，床前的人不过是医生护士，姑姑姑父，还有项枫。
医护人员查看了一下各项生理指标，大略交待了几句，就退出病房，给家属一点空间和病人最后说说话。
于是房里只剩下四个人。
姑父始终像个木桩一样杵在门边看手机，徐英英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母亲，眼圈有点红，眼里有点水光，目光里说不清是伤感，愤恨，还是不甘，亦或是什么都有。
项枫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朱春丽在床上很低很低地哀鸣了一声，用干瘪的声音喊着徐英杰。有浑浊的眼泪顺着她眼角流进她的白发里，她断断续续地，但一直在问:“英杰，英杰来了吗？”
徐英英听着看着，目光里，仇恨和怒火终于压倒了其他感情。
朱春丽吃力地转了转眼珠，看到了床前的项枫。
她的声音一下子扬起来了，喉咙里都发出了咯咯的声音，连手都抬起了一些，啊啊着说:“英杰……来了，英杰……
”
项枫明白，她根本不可能知道她对他提出了一个多么残忍的要求。
但这是她最后的要求。
于是项枫接住了她的手，握住了，低下头看着她，对她说:“嗯，是我。”
他顿了顿，继续说:“妈，我来了。”
然后他始终握着她的手，感到那只手在慢慢变僵变冷，看着她闭上眼，脸上带着笑意陷入了永眠之中。
他有点羡慕她，可以这样笑着死去。
徐英英的情绪在这之后好像上了锁又结了冰，恢复了她惯常那种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的冷漠模样。她没让项枫留下来帮忙，只告诉他追悼会那天再来一次就行。
“不来也可以，”徐英英又说，“无所谓。”
“我会来的。”项枫说。
他走出医院，能看见成扬老爸的车停在停车场，走近了发现，成扬仰面躺在驾驶座打瞌睡。
项枫笑了笑，抬手敲了敲车窗。
成扬一下子就惊醒了，看到他立刻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马上意识到现在大概不是笑的时候，于是迅速把表情敛了，认真地问:“你感觉还好吗？”
他的感觉其实不是用好或不好就能形容出来的，但项枫还是点了点头，边上车边说:“还好，我没事。”
他扣上安全带，继续说:“后天再去一趟追悼会，然后就能回学校了。”
成扬说:“节哀顺变。”
“谢谢。”项枫说。
回到家，成扬照例被他老妈安排在二哥成临的房间睡，晚上成扬也照例溜到了自己房间夜袭自己男朋友。
项枫倒没有再望着星星蹲守他，已经躺下了，看见他来，小声说:“你再晚来一分钟我就睡着了。”
“那我运气真不错。”成扬蹲在床边，一边说一边凑上去亲了亲他。
项枫动了动，转过身背对着他睡了。
成扬虽然略有些失望，但还是很愉快地爬上床，在他背后搂着他，鼻尖埋在项枫散发着清香的细软发间，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俩人都没什么事，成扬想拉项枫去外面玩儿，逛逛植物园小九山什么的，又觉得项枫可能没心情，问他估计也问不出来，仔细观察了一通，毫无头绪，想七想八想了半天，一天也过去一半儿了。
项枫倒很悠哉游哉地休息了半天，找了一身黑衣服预备第二天穿，看见成扬满脸犹豫地看了他很久，一副想事想到脑子烧坏了的傻样，有点想笑。
“想什么呢？”项枫问。
“你想出去玩吗？”成扬脱口而出。
“听你的。”项枫说。
这正是成扬担心听到的答案，听他的肯定是出去玩，但他不知道项枫想不想去，现在累不累，有没有心情玩，他的做法到底是会让项枫放松还是给项枫增加负担。
又是一顿纠结。
“那就在家休息吧。”成扬说。
项枫淡淡地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俩那天剩下的时间哪儿也没去，窝在沙发上连看了一下午电影，电影倒是项枫选的，但项枫是抓阄选的，选中了一个分儿挺高的系列恐怖片，二人只好听天由命硬着头皮把系列看完了，晚饭的时候都有点没胃口，也没发现他俩晚上睡觉的时候比昨晚搂得更紧。
追悼会当天成扬还是开车把项枫送到会场，这次时长是确定的，他也就没停在门口等，但又怕项枫不想多待提前出来，所以成扬一直开着车在附近乱逛，这样项枫一出来他就能接着。
追悼会人也不多，会场稀稀落落坐了几个比朱春丽还要年迈的老人，来吊唁的人脸上也看不出悲伤，而且看样子大部分是徐英英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礼节性来一下，趁着这机会来和她套近乎，还有一些她公司的下属来拍马屁。
徐英英一身黑裙子，一直冷着脸，和项枫坐在门口接待的桌子后面。
最后不再有什么人来了，项枫觉得自己现在离开也不会太不合适，但徐英英却好像被沉默和死亡戳中了哪里一样，破天荒对他说:“来跟姑姑聊聊天吧，项枫。”
项枫只好继续坐着。
“你前天能那样，我确实没想到。”徐英英慢吞吞地说，“你可真是个大善人。”
这句话的内容听起来很像讽刺，但徐英英的语气里头一次不带任何阴阳怪气的负面情绪，非常平静地把这话说出来了。
让项枫有点怀疑，她是真的这样在想。
“不算什么。”项枫说。
“但我不会感谢你的。”徐英英又说，“我那么烦她，巴不得她含恨而死。”
项枫无话可说。
徐英英也不在意他的沉默，继续说:“你肯定理解不了我这种人，对自己亲妈这种态度，她死了都一点也不伤心。”
她动了动，偏头看着项枫:“毕竟我嫂子死的时候，你是很伤心的吧？”
项枫僵了一下，放在腿上的手忍不住攥紧了衣服。
“肯定伤心，你那么重视她，宁肯为了她来哄我妈，”徐英英自顾自地说，“我本来以为你和我们很像，就像我嫂子跟我妈很像一样，你也像我哥，喜欢男人什么的，可现在我又觉得好像不是。”
项枫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自己也什么都不想说。
“我是真的恨她，你知道吗？我特别恨她。”徐英英还是宣泄一样地说着，“我这一辈子她都在告诉我，你生来就不行，你不如你哥，你是个垃圾，没有理由，理由就是我生来就这样。我都忘了我以前有没有喜欢过她，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等着她死，可是终于等到她死了，我又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扭脸看向会场前方那框巨大的照片，照片周围摆满了洁白盆菊，阳光从侧面的大玻璃窗外照进来，连那方空气中的尘埃都被映亮了。
而她看着那片光，眼里却没有任何光芒和神采。
“因为我突然发现，那就是我一生的仇人，那就是她的下场。”徐英英轻轻地说，“没有一个人爱她，一直被瞒着骗着，就那么死了，死了也没人在乎。真是没意思，恨她还是骗她，都很没有意思。”
她默了一会儿，用非常淡然的语气说:“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说话，可是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有些话也只能对不在乎的人才能轻易说出口，你既然是个好人，就随便听听吧。”
项枫没有吭声，抬眼看了她一眼。
徐英英也看了看他，竟然笑了，不是冷笑，不是讥笑，不是看戏的笑，只是个普普通通，还带着点疲惫的笑容。
“你是个好人啊。我本来还觉得你天生就是我们家的人，可是现在看来，也就随了我哥那一个毛病吧。”徐英英说，“其他地方哪儿都不一样，比我们都好。”
项枫不知道该不该信，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把这话说完，好像终于发泄完了，沉默地闭了闭眼，往椅背上一靠，声音总算恢复了平时的冷意和淡漠，说:“行了，你回去吧。你那小男朋友是不是还等着呢？”
项枫有点想反驳，又觉得她就是在等他反驳，等着把他的辩解当笑话听，于是没有多分辩，起身说了声再见就走出了会场。
外面的太阳很耀眼，他只能垂眼看着台阶前缀了小花的绿色草坪。
徐英英的很多话听了都让人很不舒服，而且他不在乎她怎么想，有什么感受，就像她不在乎他一样。
他觉得徐英英说的不对，他这么不在乎她，也不愿意跟她说什么话，可见她的话其实没什么道理。
但她说，他和徐家人不一样。
又让他有点想相信她。
她还说错了一点，项枫心想，成扬今天回去了，没有在等他。
他低着头，想掏出手机给成扬打个电话，却听到前面响起了鸣笛声。
他抬起头望过去，看到成扬支着头靠在车窗边，在阳光下对他灿烂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