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枫的体温是38.4。
    成扬很上愁。
    他不是没照顾过病号,也不是没被人照顾过。他家发烧的最高记录是大姐当年出水痘时的39.5,至今没被刷新。大姐都烧得吐了。
    但他从没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环境里,独自照顾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
    不对,项枫还有他。
    项枫差点就得一个人扛着了。
    发着烧还只能自己去买方便面吃。
    成扬揉了揉眼睛,用力吸了吸鼻子。
    今天的成扬格外脆弱,但他今天不能哭。
    成扬摸出手机,点了一份瘦肉粥的外卖,然后在备注里语气凄切地求外卖员来的时候帮忙带点药。
    感谢伟大的互联网。
    等外卖的时候成扬把手机调了静音,跑到里屋给便利店的大叔打了个电话。
    “……是是是,真的特别对不起,家里出了点急事……”
    “……门没锁……”
    “……拿了点东西,钱我一定补上……”
    大叔大半夜被他从被窝里喊起来,听到这么晴天霹雳的消息,火气极盛。成扬沉默地听完训,大叔让他不用再去,要是万幸没遭贼,那钱也甭给了,用前几天的工钱抵。
    还好。
    成扬叹了口气,挂上电话回到沙发前坐下。
    几天挣了一袋子方便面,还行。
    项枫被捂得有点冒汗了,成扬烫了条毛巾小心地给他擦脸,热毛巾擦了一遍再用冷毛巾擦。成扬想要不再敲块冰裹上给他敷着,但他绝望地发现冰箱连插头都拔了。成扬只好把插头找出来插上,用铁碗接了半碗水现冻。
    半碗水结冰需要多久?
    反正外卖到的时候,碗里还是冰水混合物。
    他一直盯着手机,屏幕一亮就瞬间接起电话。
    “……您走电梯上来就行,”成扬蹲在厨房里压低声音说,“千万别按门铃。”
    他挂完电话就跑门口敞着门等,电梯叮的一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特别响,把他吓了一跳。他有点担心地回头看了眼沙发,还好,没吵醒项枫。
    外卖小哥人挺好,大晚上的送外卖还带着笑,他备注里列的药也都买齐了。
    “谢谢谢谢,”成扬一叠声说,“多少钱?”
    小哥报了价钱,又说:“大半夜的家里人突然生病了吧?急成这样。有几种可不好买,还得登记身份证。”
    “麻烦您了。”成扬加了点钱,凑了个整给他发了红包,“多的您收着,谢谢您。”
    外卖小哥也挺高兴,收了红包就走了。成扬提着东西回了屋,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了。
    有药有吃的了,但是人还没醒。
    他跑进书房翻出一口锅,烧了壶热水把粥温着,又把有点放凉了的水换成热的。项枫又冒了一脑门汗,他把毛巾过了冷水,再给他擦了一遍。
    然后继续等。
    项枫家除了唯一一个铁碗没别的,粥用一次性饭盒装着,塑料加热了估计不好。
    他想到这儿,又起身将铁碗拿出来,把冰水倒了换上粥,放进锅里保温。再把饭盒洗干净倒上水,从头开始等结冰。他给粥换了几次热水以后,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书房里好像有个微波炉。
    猪啊。
    白忙活半天。
    饭盒里的冰结得差不多了,他把冰挖出来,裹在毛巾里给项枫擦脸。
    等会儿得去把微波炉抱出来。
    他正想着,项枫终于悠悠转醒。
    微波炉被火速抛到了脑后,成扬赶紧把温热的粥端过来,又把热水和药铺开一地。
    “感觉怎么样?”他小声问,“来吃点药好不好?”
    项枫裹着被子坐起来,皱着眉头愣了一会儿,看了他半天。
    “体温计先夹上,看看好点儿没有。”成扬又掏出一根体温计。
    项枫还是直愣愣地瞪着他,成扬干脆自己上手揭他被子。项枫还挺听话,乖乖把体温计夹紧了,才低声说:“饿。”
    成扬心都化了,立马端起碗舀了一勺粥就往项枫嘴边送,但项枫只吃了一口就拧开了脸。
    “恶心。”他说,“跟谁吐的一样。”
    这形容绝了。
    精准说出了成扬内心深处对各类肉粥多年来的看法。
    不过现在不是夸项枫跟他有默契的时候,再有默契也是病号,得吃饭。
    但成扬看着那碗粥,觉得这么一句话说完,别说是生病没胃口的项枫,估计连他自己都吃不下去。
    成扬还在思索对策,项枫又说:“泡面吧。”
    “那怎么行?”成扬马上说。
    “也对,”项枫想了想,表情还是木木的,“我没给钱。”
    “不是,”成扬有点急了,“我是说你生着病怎么能吃这么随便,钱别想了不用给了。”
    “监守自盗啊?”项枫说。
    成扬噎了一下,对项枫胡乱抓重点的能力还是服气的。
    “不是,我拿工钱抵了。”他只好为了自己的人格形象解释一下,又继续劝,“你在生病,要吃点正经东西,不能拿泡面应付。”
    “吃不下这个。”项枫看了看粥,又移开目光。
    “那先把药吃了行吗?”成扬问。
    项枫点了点头,成扬把水杯递给他,又数了几颗药出来,他刚想再确认一下是不是可以混吃的那几种,项枫已经抓过药吃下去了。
    应该是吧,家里以前也这么吃,他应该没记错。
    成扬忍不住叹了口气。
    项枫喝水的动作顿了顿,放下杯子看着他:“你是不是饿了?”
    估计他自己饿得慌,看谁都觉得对方正饿着。
    成扬还没来得及说话,项枫就继续说:“对不起,家里没什么东西,你自己泡点面吃吧。”
    成扬觉得,项枫这人真的很擅长把他的心抓在手里随便揉捏。
    一句话就让成扬的心又酸又涩,扎一样的疼。
    “你都这样了还管我干什么,”成扬轻轻地说,“我没事,不饿。”
    “那就是累了?”项枫没理他那句没事,想了想继续说,“你还没休息吧?也没其他地方给你睡,怎么不搬个椅子坐着?”
    他边说边要站起来,不知道是要给成扬腾沙发还是去搬椅子,成扬几乎是蹦起来把他摁在沙发上了。
    “我求你消停点。”成扬有点崩溃地说,“别管我了。我特别好,一点事都没有。”
    项枫仰脸看着他:“那你为什么叹气?”
    成扬听到这句才意识到,项枫可能还没回神,估计是有点烧晕了,思维宛如一条笔直的单线,半点不带转弯的。
    “不是叹气,”成扬说,“我在吐气,吐出嘴里多余的空气。”
    这么愚蠢的解释,项枫居然愚蠢地接受了。
    他消停了,靠回椅背上,神情有点恍惚。
    成扬把体温计拿出来,对着月光看了看。
    38.1。
    “在退了。”成扬松了口气,“药也吃了,再睡一觉估计就好了。”
    虽然不知道项枫是因为什么原因发的烧,但一般起了烧挺难这么快就退,何况他之前只是捂了捂汗,药这会儿才吃上。现在就开始退烧,大概是因为项枫在去买东西之前就已经烧了一段时间了。
    成扬看着项枫,项枫还是一脸放空的状态,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再一次说:“饿。”
    事已至此,成扬只好去给项枫泡方便面吃。
    方便面这玩意深更半夜泡才是最香的,成扬闻着也有点饿了。项枫抱着碗吃得狼吞虎咽,看起来非常可怜。
    这模样,没风餐露宿逃够八年荒的可轻易做不出来。
    成扬看得特别心酸,又有点想掉泪。
    靠!
    没完没了了!
    他恨恨地掐了掐眉心,咬牙揉了揉脸。
    他今天简直跟个泡发的沙包似的,戳一戳就想渗水。
    项枫吃完面就拿着碗想去厨房洗,被成扬劈手夺了。他没和成扬推让,也没回沙发上躺着,转身又往浴室走。
    “你干嘛去?”成扬端着碗筷问。
    “刷牙洗澡。”项枫说完就进了浴室,把门关上了。
    成扬在厨房洗着碗,有点担心。
    项枫刚吃了点东西,应该有点力气了,不至于洗着洗着就晕吧。
    一个碗一双筷子洗完要不了多久,成扬出了厨房,把沙发上两床刚捂了汗的被子抖开,空调被铺在沙发上,厚点儿那床他抱到了阳台,虽然是晚上,但夏夜的风也不小,多少吹吹。
    项枫很快也出来了,换了衣服,发梢带着小水珠,脸洗过以后越发白得像纸。
    “你什么时候拿的衣服?”成扬忍不住有点吃惊地问,“你怎么拿的衣服?”
    “我衣服都在浴室壁柜里。”项枫平静地说,在沙发上坐下了,“衣柜不好开。”
    门口堵着个大展示柜呢,能好开吗?
    成扬一句话还没想完,项枫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坐会儿吧,辛苦你了。”
    成扬一向是很乐意往项枫跟前凑的。
    可是项枫洗完澡以后就像清醒了一样,虽然脸上还是带着疲惫,但精神状态已经彻底恢复了正常。
    不再像刚才一样,脆弱又柔软,浑身都是漏洞和破绽。
    成扬当然不愿看到项枫那么难受的样子。
    但项枫现在这样他也很不喜欢。
    疏远,客气,滴水不漏,带着泾渭分明的距离感。哪怕是和他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也不如先前他俩冲出便利店那会儿的你追我赶离得近。
    因为那个时候,项枫的慌乱和无措他都看在眼里,而现在,项枫在想什么,成扬半点也看不出来。
    “不好意思麻烦你留到这么晚,”项枫挺温和地说,“天亮了再走吧,想睡就睡沙发好吗?我没关系,刚才睡够了。”
    成扬听着他说话,听着听着有点窝火,一腔憋闷的不爽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该发泄到何方。
    洗个澡洗成这样,脑瓜子也掏出来洗了是吧?
    去你的辛苦你了,去你的不好意思。
    “再测测体温吧。”成扬把温度计甩了甩,递给项枫。
    “谢谢。”项枫说。
    去你的谢谢。
    他俩沉默地坐了十五分钟,项枫自己掏出来看了温度。
    “没事,我好多了。”项枫说,“多谢你费心。”
    你当然好多了,都有劲儿气人了。
    成扬不想说话。
    项枫把温度计收进盒子,又说:“本来应该起码给你泡碗面吃,可是我只有一套碗筷,真的抱歉。”
    成扬不介意用项枫的碗,但项枫这么说,意思就是不想给他用。他非常憋屈,很想就这么走了算了,但又担心项枫身体,想想还是打算待到天亮。可是项枫测完体温也不给他看看数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估计是吃完药犯困,项枫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就有点打瞌睡,但还是强撑着跟他聊天。一副为了陪不受欢迎的客人而忍辱负重的样子。
    成扬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做出这种姿态。
    “你别硬撑了,”成扬忍不住说,“想睡就睡吧。”
    项枫笑着摇了摇头:“我自己睡了,你多无聊,这样不太合适。”
    你他妈刚刚还自己睡沙发让我坐地上呢。
    你他妈还揪着我衣服哭呢。
    我衣服现在都他妈还能看见印子。
    现在跟我说不合适?
    虽然项枫表现得平静淡然有礼貌,但成扬还是发自内心地怀疑他是不是突然疯了。
    成扬只好非常煎熬地等待天亮。
    五点多的时候天边总算染上了一点颜色,成扬浑身难受地盯着远方,看到这点光亮马上站了起来。
    “我送你。”项枫彬彬有礼地跟着起来了。
    “你别动了,睡吧。”成扬沉着脸说。
    但项枫坚持把他送到了小区门口,成功让成扬回家时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经过便利店门口,他俩谁都没提昨晚的事。
    成扬又一次彻夜未眠地夜不归宿,爸妈以为他是上晚班,没多问,他说暑期工辞了的时候他们还挺高兴。
    他回家没多久,项枫就发过消息关心他有没有顺利到家,周全有礼,仿佛他俩度过了宾主尽欢的愉快一晚。
    成扬很后悔回了家,在家他没法随便抽烟,而他现在非常非常想抽烟。
    成扬忍不住不断拿起手机看两眼,聊天界面始终停在那几条不尴不尬的记录上。
    -到家了吗?
    -刚到,你好点没?
    -好多了,谢谢。
    -睡吧,注意休息
    -好,谢谢。
    -睡醒说一声,有事随时联系我
    -谢谢。
    三个带着句号的谢谢,看得成扬彻底没脾气了。
    他昨晚通宵,按理说应该补觉,可是躺了一会又没有半点睡意,只好起来闲晃。手机快被他搓出火了,又什么都没有玩,看着聊天记录只是越来越烦躁。
    他让项枫睡醒说一声,项枫只是回了谢谢,没有说好。
    所以这一声他可能说也可能不说。
    一直没说可能是还没醒,也可能是不打算说了。
    成扬等待着不知道会不会来的消息,每一分钟都比上一分钟更加煎熬。
    他盯着电视,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看了什么,还有点被吵得头昏脑涨。
    然后手机响了一声。
    成扬一个饿虎扑食把手机从充电器上拽了下来,戳开消息的时候手都有点抖。
    项枫给他发了个红包。
    成扬的大脑还在吃力地处理这个信息,手机又在手里震了几下。
    -我醒了。
    -昨晚谢谢你,本来应该请你吃个饭感谢一下,但我最近有点忙,抽不出空。
    -不好意思。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成扬看了很久,越看越冒火,越想越觉得项枫有病,恨不能顺着网线爬过去抽他一顿。
    你他妈忙个屁,天天猫屋里拿家具摆阵吃泡面的狗东西!
    成扬把手机狠狠扔到沙发上,用力踹了一脚茶几。
    不把手机丢开,他会忍不住回几句脏话。
    茶几被踹歪了,他在另一边补上一脚,然后把沙发上几个靠垫全砸了出去,再挨个捡回来,又砸了一遍。
    成扬发了一通没留下什么破坏痕迹的闷火,又抱着头坐了一会儿。
    浑身翻腾的血慢慢冷了下来。
    他还以为,经过那样一晚,他和项枫的距离已经拉近一些了。
    但只要认真想想,就能明白这一晚其实什么都没能解决。
    他还是不知道项枫出了什么事,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项枫要推开他。
    他突然出现在项枫眼前,给项枫帮了一点点小忙,却也让项枫更加坚定了把他推开的念头。
    说奇奇怪怪的狠话没用,那就说客客气气的好话。用挑不出毛病的礼貌,让他明白,他还在项枫就不能休息,他走了项枫也会醒着等他到家,他会给项枫徒增负担。
    项枫对他所做的一切说了很多感谢的言辞,最后发了一个红包。
    就像他对待那个帮他买了药的外卖员一样。
    项枫去洗澡之前那些反应,那个病得发抖的人,那些哭泣和软弱,都只是他实在撑不住的时候露出的破绽。
    成扬知道,这次以后项枫不会再让他抓住这种破绽了。
    成扬原本还想,买点东西填一填项枫空荡荡的厨房,让他别再吃那么多方便面。
    但如果这样,项枫大概会把钱全给他,再把东西都扔掉吧。
    项枫为什么要清空厨房他都还没弄明白呢。
    成扬觉得,项枫已经把意思表达得这么清楚了,他应该知情识趣。如果这就是项枫想要的,他可以顺着项枫的想法来。
    假装他们是一切往来都需要结算清楚的泛泛之交。
    假装他们一起度过的三年全都不存在。
    假装他一点也不喜欢他。
    不会太难的,项枫已经做好示范了。
    成扬第一次感到人心难解难测,竟能这么难以理解,也能这么痛苦无奈。
    他起身把抱枕们捡回来摆好,对抱枕们道歉,在沙发上摸索了一通,从夹缝里找到了他的手机。
    屏幕上再次显示出项枫那几条消息。
    他看着那个红包,慢慢感到一种深深的耻辱。
    他其实早该明白,从初三那时就该明白,项枫这个人,如果真想恶心谁的话,是能干得非常漂亮的。
    成扬没有回复项枫。他退出聊天,把整个聊天框都删掉了。
    就这样吧。
    成扬往后一仰,倒在沙发上,双眼和鼻子一阵酸涩。
    这段时间这种感觉频繁出现,让他感到非常无力和不甘。
    到此为止,今天是最后一回。
    他这样想着,抬手捂住了眼睛。
    成扬觉得自己哭够了,也确实应该哭够了。
    他素来是个活泼开朗的人,偶尔经历些小挫折小打击,也有精神胜利法始终如一地支持着他。
    暑假还剩很长时间,还有很多朋友要去见,很多地方要去玩,还得考个驾照。
    忙着呢。
    成扬整理了一下心情,张开怀抱扑向他自由自在的漫长暑假。
    美中不足的地方只有一个,他现在每天都想抽烟。
    肯定和心情没关系,成扬心想,我这就是瘾变大了,得改得改。
    说是得改,但他还是学着大姐当年的样子,半夜搬个小板凳躲阳台抽烟。反正晚上也睡不着。
    成扬每天都盯着星星看很久。
    夏夜的星星大部分时候都明净灿烂,和夏日的太阳一样明快张扬。
    一连晴了很多很多天,成扬家的太阳能热水器始终被阳光加热到极限,成扬每次洗澡都感觉自己像只要拔毛的鸡被人丢进了开水里烫,他不得不小心翼翼调整水温,稍有不慎滚水焚身。
    气温本就很高,每天汗津津地进去洗澡,再汗淋淋地出来,让成扬不禁怀疑起洗澡这个行为的意义。
    所以有一天突然起了大风,连日下起了雨时,他还是挺高兴的。
    这场雨也下了很多天,好不容易停下,天却还是整日阴沉沉,气温也没回升,空调都不怎么用得着再开。
    成扬又开始贱兮兮地怀念艳阳天,他想晒被子,想尽情吹空调,甚至想洗滚烫的热水澡,不想再闻卧室里那股阴雨天闷出来的,叫人无精打采的霉味。
    小区门口那家中医诊所,年年都会在入夏的时候往门上贴三伏天的日期表。成扬有天路过,发现那张纸已经撕了。
    这时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不会再升温了。
    风只会一天比一天凉,立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完,转眼就是处暑。
    夏天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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