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伦。”第一个名字报了出来。
    人群里,曾经夺得美人归而被情敌嫉恨的小伙子跳了出来,指着姓杨的队员骂道:“杨绪忠,有你的,老子记着呢。”
    周春雨摇了摇头,在白板上写下了沈明伦的名字,划了一道。
    第二张选票打开了,“沈明伦。”唱票的关新满脸古怪。
    这次连沈明伦自己也愣住了,看起来,他的情敌不止一个,有人在人群中怪叫了一声:“小沈,这就叫情场得意,职场失意。”众人一阵哄笑。
    一张张选票报了出来,总算在沈明伦之后,又出现了别的名字,被念到名字的队员个个指天骂地,看谁都不顺眼,觉得以往的好兄弟,如今全成了背后下黑手的王八蛋。
    周春雨边写名字边划“正”字,心里却在摇头,白板上的名字,有几个的确是武装部公认的软蛋孬种,可大多数人,表现不算好也不算坏,看起来果然如自己所料,这选票,成了泄私愤的工具。
    王德承又打开了张折叠成小块的选票,他只瞟了一眼,就是一愣,脸上浮起了古怪至极的表情,他想了想,将选票递给了旁边的关新,关新诧异地看了王德承一眼,接过来,低头一看,他也怔住了。
    徐薇薇在旁边看到了这一幕,她身为监票人,自然走了过来:“怎么了?”
    关新板着脸道:“这票不对头!”
    徐薇薇诧异道:“有什么不对头?又是张废票吗?”唱票到现在,的确出现了一些废票,有空白的,也有划些乱七八糟符号的,还有人在上面大写着“王八蛋”的,甚至有人恶作剧,在票上写了“龙傲天”三个字,徐薇薇一开始还真以为武装部里有人叫这名,还是周春雨哭笑不得地告诉她,“龙傲天”只是个常见的网络小说主人公名字。
    关新断然道:“这张选票有问题,不能做数。”说着,就要往垃圾篓里扔。
    徐薇薇一把拉住:“等等,到底有什么问题,倒是让我看一下啊。怎么,我连看也不能看啊?”
    关新一张脸涨得通红,徐薇薇和自家婆娘关系不错,而且,她又是机械部李波的老婆--他迟疑再三,终于还是将手里的选票递了过去。
    徐薇薇接过选票一看:“这张票没损坏也没污迹啊,上面的名字也写得很端正,哪里有问题了?”她举起手当众扬了扬票:“很正常的一张票嘛。”
    那票面一亮相,院子里的武装部众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人人难以置信地瞪着选票,那上面是清清楚楚的三个字,“王伯民”!
    周春雨也察觉了现场气氛有异,他从白板前转过身:“上面是谁的名字?”
    徐薇薇一字一顿地念道:“王-伯-民。”
    周春雨举着签字笔的手,顿时僵住了。
    半晌,人群里有人嚷道:“有没有搞错,是谁写的王伯民的名字?谁不知道王伯民是咱们武装部干活最勤快的?什么脏的累的危险的活他总是冲在第一个?上星期他为了掩护小张还受了伤呢,他妈的,谁生孩子没***把王伯民的名字写上去了。”
    每一个人,院子里的,参与投票的武装部的每一个队员,都怒气冲冲地瞪着身边的人,似乎对方就是那个卑鄙的叛徒,而自己,是坚定维护正义的一方。
    但谁都知道,其实所谓的叛徒,就在他们中间。甚至有可能,就是那个最愤怒,最为王伯民不平的人。
    关新再次道:“这张票不能算。”
    徐薇薇摇了摇头:“小关,这张票非常规范,‘王伯民’这三个字也清清楚楚,王伯民--嗯,我对他也比较了解,平日和他的未婚妻朱亚珍也挺说得来,可投票就是投票,白纸黑字在上面,咱们不能因为对王伯民有好感,就说讳心话,这样做的话,这末位淘汰制也不用搞了。”
    徐薇薇年纪本就比关新大,说得又在理,关新一时哽住了,这时,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关队长,谢谢你,不过、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圣人,总有犯错的地方,可能是有同事对我、对我有所误会,这才投了我一票。我、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
    关新一看,说话的却是王伯民,只见他站在院子里,旁边的队员们隐隐散了开去,露出一片空地,只有他一人,孤独地站在那儿。
    王伯民僵硬地挺在那儿,双手紧握成拳,嘴唇微不可察地轻轻抖动着,胸膛剧烈起伏。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爆了开来--这不公平!不公平!怎么会有我的名字?不应该有我的名字!绝不应该!这是末位淘汰啊?理应是最无能的最懒惰的人才会被选上,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这不公平!!
    这一声声怒吼,憋在他的心中,生生要将自己的身体燃烧开来。
    关新一跺脚:“放屁!放屁!狗屁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明明是我们武装部里的好男儿,凭什么背这个黑锅,他妈的,还有没有天理了!他妈的,是谁!是谁投了王伯民的票?站出来,老子、老子……”
    “关新!你想干什么?!”周春雨、徐薇薇齐齐喝止了关新。
    周春雨大急,他知道关新闯祸了,他怎么可以公开表示要报复投票人?末位淘汰这个制度,是王路亲手定下的,反对这个制度,就是反对王路!
    关新的地位在武装部很尴尬,从某种程度上,他的能力并不强,是依靠老丈人封海齐才上位的,而周春雨也知道,王路对这样的“上阵父子兵”是很忌禅的,生怕武装部里一家独大,只是出于对封海齐的信任,才一直隐忍不发。
    这其实是个公开的秘密,连封海齐自己也心中有数,要不然,他不至于将武装部的日常事务性工作全甩给周春雨。
    可现在关新貌似为王伯民的仗义执言,其实质却是在武装部的地盘上,公然挑战王路的权威和命令!
    周春雨飞快地瞟了眼徐薇薇,他妈的,民政部的娘们都是八卦的长舌妇,今天这事儿不用到下午,就会传遍整个崖山,这后果--自己想都不敢想。如今崖山不比以往,人员结构复杂,可谓鱼龙混杂,武装部力量有限不可能对所有人进行甄别,谁知道会不会有有心人抓住此事大做文章。王路失踪,崖山不稳,这个时候,正是个别人上下其手的大好时机,只是缺个引子,少个由头,如果被人知道武装部内部先乱了起来……
    周春雨当机立断大声道:“别吵吵了,这事儿就这样定了!”说着,他一返身,在白板上用力写下了“王伯民”三个字,他在心里默默向王伯民道歉,对不起了王伯民,我不能公开为你讨公道,为了崖山的安定,只能牺牲你,不过你放心,这张选票一定是偶然事件,并不会有损于你的功绩。等以后有机会,我会弥补你的。
    徐薇薇原本想和关新好好争论一翻--瞧瞧他刚才做了什么,居然当着她的面公然叫嚣报复投票人,这、这也太不像话了。就算他是封海齐的女婿,也大不过理去,自己非拉着他找陈薇说道说道不可。
    但没想到周春雨立刻出面阻止,还在白板上记下了王伯民的名字,既然周春雨已经认同了自己,她倒也不好就此闹起来。
    徐薇薇瞟了关新和王德承一眼:“麻烦两位继续唱票吧。”
    唱票继续开始,更多的名字,更多的“正”字出现在白板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在白板上出现,大伙儿却没了一开始的激愤--连王伯民都上了榜,自己还有啥说的。再冤,能冤过王伯民去?
    王德承打开一张选票:“王伯民。”
    周春雨在白板上的“王伯民”下面加了个一划。
    过了一会儿,“王伯民”。又是一划。
    然后,接连两张“王伯民”。
    白板上,“王伯民”下面已经凑满了一个“正”字,比白板上任何一人名下的都多。
    院子里诡异地平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正”字发呆。
    然而,还没有完。
    投票箱里,依然有“王伯民”出现,这时,就连有点幸灾乐祸的王德承,额头上都冒出汗来。当他又打开了张选票,看到上面熟悉的三个字时,禁不住呻吟了一声:“王、王伯……”
    院子中的僵立不动的人群突然起了一阵波澜,一个人踉踉跄跄地穿过人群,向外走去,正是王伯民。只见他两眼无神,脚步虚浮,直愣愣只是前行,混不理身边的人,队员们纷纷主动让开了,有几个和王伯民交好的队员,叫了声“王伯民”,想上前追住他,却又不知追上后该说什么好--这一张张票,可不是安慰两句就能消失的啊--大伙儿都愣在原地,只到王伯民的背影消失在武装部的门口。
    如今正是白天,是武装部的战备时间,遵照命令,所有队员没有命令不得私下活动,可是王伯民脱岗而去,上致周春雨,下致普通队员,没有人阻拦王伯民。因为大家都知道,武装部对不起王伯民,武装部的大伙儿,有意无意的,背叛了这位真正的好战士。
    那一个个“正”字,就是罪证,证明这并不是某个人的胡闹,而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有预谋的集体的,背叛。
    他们不仅仅背叛了自己的战友,更背叛了自己的良心!
    ……“人性啊。”在田头的草棚子里,陈老伯眯着老花眼,长长叹了口气:“丫头,你还小,没见识过人性的丑陋啊。”
    陈琼托着腮帮子奇道:“陈爷爷,这人性和末位淘汰制又有啥关系啊?”
    陈老伯一拍大腿道:“怎么没关系?虚伪、自私、妒忌、落井下石、欺软怕硬、口是心非、见利忘义……”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壳:“这些玩意儿,害人啊,害人啊。”
    草棚子里的几个老头子也摇头晃脑地道:“老陈说得在理啊,以前,大伙儿被丧尸到处捕杀,活命也来不及,干脆个个弱肉强食,大家都是真小人,却也没什么,谁拳头大,谁就是老大,像我们这样的老家伙,饿死也活该,咱们自己也认命,怪不得谁。可坏就坏在王队长建立了这个崖山啊。”
    陈琼更不明白了:“我爸爸建立了崖山不好吗?难道他让大家有个活命的地方做错了吗?”
    几个老头子七嘴八舌道:“好,怎么不好,照我老头子说,王队长可是积了大大的阴德。可问题是,他太好了,心太善了。好心,有时候也办坏事啊。”
    “崖山让大家衣食无忧,又不必再担心丧尸,人一安逸,肚子里就冒坏水。这末位淘汰制一搞,嘿,各种妖魔鬼怪都该跳出来喽。唉,可惜有批好人要吃苦头了。”
    “丫头啊,你可别信什么好人有好报,这社会上,最吃亏的,就是那种又有能力又心善的好人了。”
    “这人啊,一有能力,就会被别人妒忌,人前冲你哈哈笑,背后狠不能捅刀子,明里竞争不过你,暗里弄见不得人的手脚。”
    “有能力本就已经遭人恨了,如果又有能力又为人本份,那就更糟糕。欺负老实人,欺负好人,那是人的天性。”
    “那些坏人,懒人,真正的小人,别人倒不敢轻易得罪,因为怕这些人报复,俗话说得好,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啊。对真正的坏人他们不敢反抗,但对好人老实人本份人,却不用担心人家还击,自然可以暗中踩上几脚。”
    “这末位淘汰制,就给了人们这样的机会。一个单位里,总是要选出最后一个倒霉鬼的,如果选那些真正的坏人,万一被他们知道了报复,那自己就倒霉了,选和自己走得近的朋友,也于心不忍,那怎么办?就选那些真正的好人呗。这里面有心存歹毒的,但还有些人倒不是良心真的坏了,只是觉得,反正是随便写个名字凑上数,想来这好人填选的人少,就算有一张两张选票,也不至于真的将这好人选上了。可没有想,一人这样想,两个人也这样想,一来二去,这样想的人反而成了多数。最后,那个好人反而会被以最多票选上了。”
    陈琼已经呆掉了,半晌才叫起来:“怎么可以这样!怎么会这样!不会的!绝不会这样子的!”陈琼心里千百个不愿意承认末位淘汰制错了,因为这是爸爸王路出的注意,爸爸他是绝对不会错的。
    陈老伯却摇了摇头,他远眺着鄞江镇:“投一个票儿不需要多长时间,现在,估计已经有结果出来了。唉,希望那几个人心胸开阔点,不要因为这点挫折而想不开。”
    旁边的一个老头子“嘿”了一声道:“这可不好说,越是心地善良的本份人越是要脸面,自己干得这样卖力,却被人家用一张票给耍了,心里那个窝火是肯定的。”
    陈琼不甘心地道:“我、我和妈妈去说,这投票不能做准。”可既使她是个孩子,也知道这话有点可笑,她顿了顿道:“我让妈妈和大家谈谈,不能这样欺负人,都这样干,那末位淘汰制还有什么用?这不是坑真正的干实事的人吗?对,我让妈妈招集大家开个会,好好谈谈,下个月再投票,肯定不会闹出这样的乌龙了。”
    陈琼虽然机灵,可毕竟还是个孩子,以为陈薇只要像在学校里一样,在大礼堂开个会,同学们就会老老实实听话。
    陈老伯举起粗糙的大手,揉了揉陈琼的头:“你是个实诚孩子啊,只是就算是陈薇老师出面也没用的,嘿,我看,到了下个月,选出来的肯定还是这几个人。”
    陈琼小脸涨得通红,她不服输地嚷道:“为什么?”
    陈老伯道:“人啊,惯会捧红踩低落井下石,他们这次投票选出这些老实人本份人来欺负,又不会受到报复,等到下一个月投票,自然还会投他们,反正已经欺负了一回,再欺负一次,心里更不会有什么不安了。再说,还有些人对那些老实人本份人并不熟悉,看到第一次投票结果,误以为对方真是什么赖汉,于是下一次投票,就也填了他的名字。而且,咱们这些人说到底都是普通人,哪个人心里没有爱恨情仇,那些受到不公平对待的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怎么可能安心岗位,多多少少会有些影响工作。这样一来二去,等下个月第二次投票,不但第一次的结果不会得到纠正,反而票数越发集中越发多,生生坐实了那些老实人本份人的罪名。还有……算了,我老头子懒得说了。”
    陈琼坐在桌子前,听得都傻了,在陈老伯的描述中,她似乎看到一块石头从雪坡上滚下来,越滚越大越滚越快,从原来的一块普通石头演变成一场巨大的不可阻挡的雪崩。(未完待续。如果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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