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府兵阿伦坐在平康坊会客室中,一个探子匆忙从他身边掠过,差点打翻了桌上的水晶盘,他“哎呀”一声,伸手去护,沾了一手冰冷的水滴。
    现在,在他面前的桌上,摆着各式各样华美的食物。
    炙烤全羊、奶酪樱桃,甚至来自西域的叫不出名字的水果。
    小府兵咽下一口唾沫,经过一天的颠簸,他也早已精疲力尽。他伸出手,伸向水晶盘。然而就在这时,他眼神一动,赶紧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自己一下。
    “哎呀,裴队交待过的,你怎能占仙长的便宜呢?”
    远远地有捧盘侍奉的婢女看见,不由得笑出声来。阿伦抬头。看着这些美丽的女子,一一地望过去,眼神不住地上下打量。
    那些女子只当他是雏儿,于是便笑得更加大声。
    而这时的叶吟云,正身在密室中,与平康坊的黑市头目交谈。
    韩云之歪在毛皮上。脸上一丝伤痕,仍在发红。在他面前,一张长安一百一十坊的图纸铺开,他俯视着图纸,沉声问道:“小云子,说罢。”
    “好。”叶吟云望着眼前图纸,“我们寻到燕羽兄前,他们已将火药车驶走。如今大半时辰过去,却仍未有点燃消息。依我看,他们正在等待——等待某个时机。”
    “哦,时机?什么时机?”
    “既是打算血洗长安,当然是想尽可能谋害更多百姓。另外。他们已将名牌郑重放入地宫供佛之处,显然是对圣上存了必杀之心,今夜必将刺杀——”
    叶吟云顿了顿,沉吟道:“既然如此,这‘时机’便要同时达到两个目的,一是要人多聚集,方便屠杀,二是可长驱直入,突破重围,接近圣上。”
    韩云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叶吟云继续说道:“能同时满足这两点的,那便是——”
    韩云之与他异口同声地说出:“灯车。”
    二人停顿一下,心中同时想到,半时辰后,便是呈露之宴的前奏,灯车之游。各地前来的百戏团、歌舞班,都会在人推行的车上显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好热闹的长安百姓必然会夹道观看,若此刻在人群中点燃火药,爆炸、踩踏,定然损失惨重。
    “而灯车终点,是花萼交辉楼……”
    叶吟云伸手一划:“今夜呈露之宴,圣上大概率会在此处,受奉仙露。这,与那些人刺杀目的,也是一致。”
    “所以,他们定会藏在灯车,与观灯车人群中,趁机行事,是么?”
    韩云之打了个哈欠,似乎兴趣缺缺。叶吟云不由得绷紧了肩膀,但他仍旧沉声道:“韩头,长安城中,除去官家力量,就属你这平康打手人数众多……”
    “小云子。”韩云之摆了摆手,“我有事要问你。”
    他不等叶吟云说话,用略带怀疑的语气质问:“你方才说。幕后主使之人,很可能是昔日北斗卫一员。你就不怕……不怕那是我?”
    叶吟云斩钉截铁:“不会是你。”
    “此话怎讲?”
    “云之兄,平康坊中,今夜与假母告假的歌伎有多少?娘子们平日连平康坊都不得出,今日呈露之宴大赦,想必她们都在观灯车的人群之中吧?”
    韩云之的脸微微变得有些苍白。
    “而且,若是长安血洗,第一结果,便是无人敢出门。别的不知,你这生意,是头一桩做不下去的吧?”叶吟云笑道,轻轻敲打那坊图,“有鹤卫的云之兄,何等谨慎之人,怎会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韩云之微微睁大了眼睛,叶吟云趁势单刀直入。
    “云之兄,我也不说什么大道理,就算不说昔日北斗卫之情谊。就算为了你的生意,为了这能让你沉在梦中的平康,这件大事,你也该管。”
    椅子上的平康坊头儿肩膀抖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最终,他还是站了起来。
    韩云之终于决定出行,在长安城的街头上,羽林军一拥而上,冲上了宦官陈志宏的车。而就在片刻之前,杨司辕将陈志宏一推:“你快走。”
    他的手软弱无力,陈志宏皱眉道:“那杨侍郎你……”
    “公公,咳,长话短说。”杨司辕说,“你是圣上身边人,我不是。”
    他已无法说出完整话语,陈志宏却明白其中深意。眼前的羽林军是郭家麾下,而自己则是圣上的人。定然水火不容。而杨司辕明面上不过是个星官,与两派无涉。今夜是呈露之宴,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折磨无辜之人。
    这样想着,陈志宏点头道:“好。”
    “咳咳,去。”杨司辕道,“去图上的地方……”
    他这么说着,外间,突然响起一声孩子的哭声,“哇——”
    那是外间的小黄门,眼见浑身铠甲的羽林军凶神恶煞地走来,孩子们都吓得浑身发抖。也不知是哪一个,首先发出一声啼哭。瞬间,其他孩子也跟着,发出震天动地的哭声。陈志宏也来不及多说,趁着混乱,跃出车门,往车底一钻。
    “闭嘴!都给我闭嘴!”
    羽林军首领发出一声严厉的呵斥,他将手一挥。
    “搜!给我搜!”
    全副武装的羽林军得令,不顾哭泣的孩子,也不顾拼命咳嗽的杨司辕,冲进车厢,在马车上翻捡起来。过了好一会,他们来到杨司辕面前,粗暴地将他提起,径直押到了车下。羽林军首领冷笑一声,在他面前丢下了两件东西。
    “这是什么?”杨司辕眯眼细看,“星图?还有历法?”
    “杨侍郎。”羽林军首领皱起眉头,“星官私授历法占星,已是死罪了。”
    “更何况我是向一个宦臣传授。罪加一等,对么?”
    羽林军首领被他抢白,有些不快,他厉声说道:“那宦官呢?”
    杨司辕微微闭目:“我不知道。”
    “……杨侍郎,我与徐星官交好,其实我是不信的。”羽林军首领说道。“侍郎能入后宫,为皇室信任,绝不是如此不慎之人,其中定有误会。”
    来了。杨司辕心中说道,威逼完了,该来利诱了。
    果不其然。羽林军首领说道:“若你供出那宦官陈志宏去处,你便可回去休息,看,您脸色苍白,咳嗽不停,想来也是十分难受吧……”
    “呵。”杨司辕轻轻摇头,“莫要误会了。”
    “误会什么?”
    “我确实和那宦官勾结,已教授他部分占星之力。”杨司辕沉静道,“我有罪,长官将我抓起来吧。”
    他径直承认,反倒让那羽林卫首领不知所措。
    眼下,周围有羽林军、小黄门,还有些围过来的路人,合起来足有数十个。众目睽睽,即使明知杨司辕行的是弃卒保车的招数,他也只能无奈地挥手道。
    “既是如此——带走!关押起来!”
    片刻之后,杨司辕被丢到了长安城内的临时牢狱之中。
    大概是今夜呈露之宴的关系,牢中关了好几个地痞流氓,一见杨司辕被押进,他们眼睛立刻就亮了:“好哇!”
    衣服、玉饰,他们一拥而上,就要扒下杨司辕身上的东西。
    杨司辕倒不惜物,他也是上过战场的人,也见过这样场面。反正现下咳嗽不停。无力抵抗,他也索性敞开身子,任他们搜刮。但就在这时,旁边响起一个声音。
    “哎,你们干嘛呢?欺负人家一个病人?”
    什么?正在咳嗽的杨司辕勉强抬起头,竟看见了一双白色的绸鞋。
    “女子?咳咳。”他惊讶极了,“此处竟有女子?”
    也不知那女子是什么来头,她一发话,那些原本围着他的大汉倒有些忌讳,退到一边去了。那女子半蹲下来,也不避讳,口中不停说道。
    “哎呀。你看着也不像乞儿,怎么被抓到这种地方?”
    “这……说来话长。”
    杨司辕勉强坐起,看清了眼前的女子,不,按年纪说,应该还是少女。她一身白衣,头发凌乱,虽被缚着,脸上却不失高傲凛然之气。杨司辕微微吃惊,正欲询问,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唾沫不雅地飞溅在那少女脚尖,少女脸色猛地一变。
    “对不住,惊扰娘子……”
    杨司辕话音未落,女子已倾身过来,勉强举起被绳子缚住的手臂,按在他手腕处。还未等杨司辕反应过来,少女已经惊道:“你脉搏怎么那么弱?”
    “这……我本就……”
    “不要说话了。”少女急道,“你这是肺虚之症,已到了肺涨的程度,看来与常人无异,但若是劳心过甚,可是会……会咳血而死的。”
    她边这么说,边伸手扯杨司辕衣襟。
    “哎呦,怎么是这么个污浊的地方,对你很是不好,我先给你松一松。”
    杨司辕见她手法娴熟,也知她是医者。别人一片好心,他也不好说自己是不治,便坐着任少女撕扯。谁知下一刻,少女突然惊叫起来。
    “你怎得也有这个东西?”
    杨司辕低头一看,那是他随身携带的北斗七星缎。
    “也……”他敏感地觉察,“娘子,你还见过谁有?”
    少女歪了歪头:“韩头,还有,道士。”
    “道士,难道是……”
    一瞬间,杨司辕只觉得光芒溢满这黑暗的牢狱。
    “娘子?你是什么人?你认识叶帅?”
    “我叫月华。”少女满脸天真,“叶帅是谁?我只认识一个穷酸道士,他名叫——”
    “名叫,叶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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