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的黑暗之中,被缚住的皇帝厉声质问刺客:“你到底想要什么?”
    刺客嘶哑的声音响起:“我要您在呈露之宴上,向万民公布您弑父杀叔之事,以慰藉他们地下亡魂。”
    这不可能。杜秋娘在心中叹道,这么说,就等于明说皇位来得不是名正言顺,足以天下大乱,令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元和中兴”毁于一旦。
    “若您不同意。”刺客再次说话了,“心公平的阴兵,将在今夜子时——”
    他坚定地咬字:“屠戮长安,血洗大唐。”
    今夜子时?杜秋娘心中一动。
    这一刻,她竟不合时宜地喜道,太好了,还有时间。
    或许,能捱到叶帅前来。
    “——竟已那么严重?”
    在宫室漫长的长廊之上,宋尚宫听完杨司辕的一番话,头上的步摇惊得一晃一晃。
    “杨侍郎的意思是,圣上和秋妃已不在寝室。而被转移到不知何处?”
    “尚宫切莫高声,既是宫人全被调开,那宫中必有接应之人,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嗯。”女官长纤细的手指轻轻敲着廊柱,低声道,“那当下首要之事。便是找到圣……那两人实际所在。”
    “正是此意。尚宫,还请您设法行些方便,让我等在宫中探查。”
    “我等……”
    宋尚宫向杨司辕身后看去,只见星官手里拉着一个含手指的孩童,那是痴愚的忱皇子。还有一个神色不安的太监,是圣上贴身内侍陈志宏。她不由得奇道:“陈公公你……”
    “奴今日一直在找圣上,正好于长廊遇上杨侍郎,就跟了上来。”
    年轻的宦官言简意赅,微微拱手:“愿听尚宫吩咐。”
    “事情紧迫,你们便听我安排。”宋尚宫低声道,“一会请陈公公,装作询问杨侍郎观星之事。最好是缠住他闲聊的模样。”
    陈志宏有片刻失神:“这……”
    “私自观星,有违大唐律令,讨论此事,即使被他人听见,想必也想着莫要惹事,不会多加关注。如此,便可通行无阻。”宋尚宫淡淡道,“委屈陈公公了。”
    陈志宏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答道:“奴明白。”
    “那就请二位跟着我,妾为你们开路。”宋尚宫道,“不过,还请保持一段距离。如果被家姊知道,妾也不好收拾。”
    想到姊姊满是皱纹的严厉面孔,想到那多年如同绳索般束缚她的“礼制”,还有……还有圣上,宋尚宫脸上虽然是苦笑,心里却涌起一种奇怪的快乐,就像是很小时候偷偷溜出去玩一般。正在她拼命忍耐脸上喜色之时,背后突然响起杨司辕声音。
    “尚宫,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怎么?”
    “还得烦请宋尚宫派人,前去请出一位高人。”杨司辕道,“城外无名观,吟云子观主——同时,也是北斗卫叶帅。”
    “他?”女子停下脚步,狐疑道,“请是可以,但此事可是涉及圣上。杨侍郎觉得……他,会帮忙么?”
    听到她的诘问,杨司辕咽下一口唾沫。他当然知道,是圣上夺去了叶帅的名誉、腿脚,也夺去了他唯一的归处和一生的知己,换成另外的人,说不定会带着恨意发出丝丝冷笑,但是,那可是吟云兄——
    “他会来的。”杨司辕坚定地说道,“毕竟。他是,北斗卫。”
    杜秋娘也好,杨司辕也好,他们都在期待着叶帅的来临。然而这个时候,古墓洞口的叶吟云低头看自己那一高一低的跛腿,轻声叹道——
    “你们也见了,我这一生,已经近毁。之所以还应裴队之约,探查今日这连环杀人案,不过还抱着一丝希望,一雪前耻,恢复昔日名誉。但是……”
    他摇了摇头:“事已至此,就算抓住英博,恐怕也难以抓住五年前真凶,更无法改变我错杀无辜之人的事实。”
    他抬头,看向眼前诸人,最后还是摇头道。
    “现在真凶已知,只要前去寻找金吾、府兵。集众人之力,总能抓住英博。而我这里,前尘早已注定,再做无非徒劳,跟随你们,也不过勾起我这孤残之人心中悲念。你们……各位就大发慈悲,令我离去,回观清修吧……”
    “这,师叔……”
    那卢瞳低声说道,可他接不上话来,叶吟云身上强烈的悲戚与落魄如此真实,令他无言以对。就在他迟疑间,突然身边“嗖”的一下闪过一个黑影,再回神,他看见易小渊拔出长剑,向叶吟云冲出。这暴躁的金吾口中哇哇乱叫。
    “混账乞丐,你不过是临阵脱逃!看我——看我砍了你!”
    长剑映着雪光,向叶吟云砍去。阿伦失声惊呼。月华脸色苍白,下一刻钟,眼看剑锋就要斩断叶吟云脖颈。然而道人却不慌不忙,伸出手在易小渊的手肘上一打,易小渊吃痛,本能松手,那剑在半空中转了个旋儿,就被握在了叶吟云手中。叶吟云手握长剑,挽个剑花,调转剑锋,见那锋利长剑架到了易小渊脖子上。
    “这……”易小渊脸上有汗流下,“你……”
    “有时间砍我。”叶吟云沉声说道。“不如快回长安城中找其他金吾——嚯,去吧!”
    他移开剑锋,以剑柄在易小渊肩上一推,本想把他推开,自己离去。然而那金吾卫牙关紧咬,口中喝道“不去!”,然后伸手死死地握住了剑锋。
    那剑是何等锋利,易小渊手刚触到,手便被割破,鲜红的血流,顺着长剑,一道一道地滴落到雪地中。就连叶吟云也吃了一惊:“你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不让你走!”
    叶吟云起初还道他傻,只要他将手一松,就能抽身离去。然而他很快发现,他错了,易小渊用一种微妙的姿势斜着握住了剑,若他松开剑柄,剑便会从易小渊手中滑落。眼下这情况,这与以长剑直接割断他筋脉,没有任何区别!
    “你……”叶吟云当然不能看到易小渊受此重伤,“你是何必?!”
    “大道理我不会。”易小渊说道,“我只知道,先生现在走了。一定会后悔!”
    “可笑!”叶吟云冷哼一声,“你又不是我,怎知……”
    “嘿。”易小渊突然一笑,低头看那手中的剑,“别的我不知道,但这样看来。先生剑术远高于我。”
    “正是。想阻拦我,你拦不住。”
    “那先生废话也太多了。”易小渊道,“你若当真心灰,直接走了不就得了,反正我拦不住你——你,干嘛还要交待那么多?”
    “我……”叶吟云道,“我当然是怕你们找不见英博,酿成大错。”
    “英博之事,交待一句便可,之后你大可推说自己探查,偷偷离去,那我们也没法耐你何。可是先生你愣是停在这里,絮絮叨叨讲了那么多话!”易小渊声音大了起来,“依我看来,你根本就是在意此事,没有放下。”
    “你……”
    “他说得对。”
    清脆的女声传来,月华上前,与易小渊并肩而立。这桀骜的女孩在此刻第一次屈膝,郑重对叶吟云道了个万福。
    “道士,我们信佛的人有句话,一念成魔,一念也成佛。过去你一时疏忽,导致如今那么多人惨死。但你如今一时坚持,说不定会在以后。能把许多即将惨死之人救下来呢?”
    “不必以后。”那卢瞳站了起来,“师叔,你可记得杨司辕?”
    “当然记得。”叶吟云低声道,“那是……我从战场上救下的孩子……”
    “离开北斗卫后,杨侍郎依旧被司天台重用,专门司掌长安时刻。”那卢瞳说道,“他的命被你救下了——这跟你犯下大错一样,已成事实,无法改变。”
    “残英么……”叶吟云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卢瞳见他有所松动,立刻说道:“师叔,你,还是前去吧。正如金吾兄弟所说。你若不去,会后悔一生。”
    “你跟韩头不一样,我们都看得出来。”月华说道,“在你身上,太子护卫、长安第一神探的热血,还没变冷呢。”
    “如果再有抉择之事,就全由我一力承担,先生不需要担心!”易小渊拍胸脯道,“先生只需尽力救人即可,救得一个算一个!”
    他们说得恳切,叶吟云却没有立刻回应,他低着头,似乎在沉思。
    易小渊急了,一脱口说出了心里话:“案子还是其次,我们不想失去你这个……”
    说到此处他顿住了,他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叶吟云,称为师父不太对,称为兄弟也不太合适,朋友又太轻了,而生死之交又太重,突然间,一个词语划破他的脑海。
    “你这个长安北斗卫啊!”
    话音落下,叶吟云立刻抬头,眼中满是复杂神色。易小渊也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只是瞪着眼睛。纵然是金吾卫,此刻他的心还是砰砰直跳起来,连带被割伤的手掌都血流加快,淌在地上如同一条小河,就在这时——
    “呜——哇!”
    一声清脆的鸟鸣划破天空,直向这边而来。
    叶吟云浑身一抖,如梦初醒。他对着天空喊道:“芦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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