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有冰冷的水珠落下来,落到叶吟云面上。
    他听见远远仿佛有声音传来:“吟云兄……吟云兄……”
    眼皮微微跳动,挣扎几下,终于勉强睁开。睁开眼瞬间,叶吟云只见漆黑天幕上星斗满布,银白色的光芒压降下来,身上的道袍也似覆盖薄雪一般,白茫茫一片。
    这是……星光?
    这场景似乎见过,无数回忆纷沓而来。
    他仿佛看见鹤发童颜的老道士站在星空之下,挥手笑着向他道别。又仿佛看见北斗卫众人仰望满天晨星,把酒言欢未来之事。仿若光阴流转,他看见年轻的“那人”立于群星之下,面带笑容,向他伸出手来,他挣扎地伸出手去,但就在此时——
    “轰隆!”
    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连同回忆一起,所有的一切被炸得分毫不剩。
    “不……不!”
    叶吟云一声惨叫。猛地坐起。他只觉心脏狂跳,几乎要把胸口都撑破。过了好久,他才勉强平静,四下张望起来。
    这里是……何处?他想,周遭昏暗,难道已经入夜了么?
    微风拂过他的脸。一股干燥充满尘灰的气息。就在这样的轻风中,他冷静下来,缓缓地想起了方才路遇怪人,车毁坠崖之事。然而再看四周,此处却不似崖底。身下地面平整,应是有工匠专门压实而成,而头顶星空,虽微微发光,却也不是真实——
    顶棚镂空出群星之态,然后灌入水银,水银中再掺杂夜明珠之粉末,珠粉在暗中发光。便成星空之景。这工艺十分繁杂,用物也珍贵非常,此处到底是何人所修,又到底是什么地方?而且……叶吟云握紧拳头,轻轻锤了锤微痛的头,为什么我有种熟悉的感觉?
    易小渊就躺在他的前方,而阿伦亦躺在不远处,不见明显外伤。月华稍微躺得远些,仰面朝上,呼吸均匀,看来并无受伤与中毒迹象,应该只是昏了过去。叶吟云查看一番,见同伴无事,不由得放下心来。可他很快又不安起来,想了想,终究没有唤醒三人,只是自己兀自前行——
    空地前方有一条长道。沿道而行,不久他便在黑暗看见了一小团橙黄色光昏。凑近一看,旁边墙门上有一处凹陷,手指般细长的凹槽之中,一枚细长红烛正静静地燃烧,火光轻轻摇曳,黄色的焰火下,焰心微蓝,纹丝不动。
    这是……鲛人烛?
    叶吟云心有所动,不由得微微一惊。
    传说,东海之滨有鲛人,其体脂制成的蜡烛,可一直燃烧,千年不灭。
    但叶吟云久在道门,也懂得一些炼香烛之术。世间并无鲛人,所谓鲛人烛,不过是渔民出海捕得巨鲸身上的油脂,与他曾经在歌伎柘榴屋中发现的龙涎香,其实同出一处。换句话说,虽然少见。但也算不得世间全无。
    不过,既然此处有此物,那么……
    叶吟云正想着,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尖叫:“啊——”
    “谁?”他顺手抄过灯烛,回身照去。只见身后站着一个白影,浑身颤抖。再一照,果然是月华,她一身白衣,脸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显是惊恐极了。
    “原来是娘子。”叶吟云轻叹一声,“你……”
    “这是哪儿?”月华哆嗦着嘴唇,“这里到底是哪儿?”
    叶吟云微微张口,想把实话说出,可看月华模样,他还是摇了摇头。向前一步,他口中轻道“贫道冒犯了”,然后他伸手抓住月华手臂,近乎本能地。月华反手,挽了上来。
    “娘子好些了么?”叶吟云道,“娘子莫怕,此处虽然诡异,但看来并无危险。”
    于黑暗中有了一分依靠,月华的恐惧确有减轻。她抬起头来,用黑亮的眼睛望着叶吟云:“听你说话,好像已经知道了?”
    “嗯……”叶吟云长叹一声,“娘子请看,这可是鲛人烛。”
    “等一下……鲛人烛,长明灯,那么说这里是……”
    “没错。”叶吟云沉声道,“此处乃是一处坟冢,而且,应该隶属于皇室之人。”
    他话音未落,月华刚刚稍有缓解的脸如今重又变得苍白。她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勒得叶吟云都有些疼痛,但他继续说道:“娘子方才所见。想必心中有数。叶某体质敏感,若附近有不洁之物,我便会干呕连连,动弹不得。”
    月华重又抬起眼睛:“这么说……”
    “既是坟墓,定会有尸首,亦会有腐烂多时的贡物。这些都会令我难受。不过现下看来,我似乎无事……所以暂且推测,此处应该只是一座衣冠冢,而且久未有人打理。”他顿了顿,“此事特殊。娘子是舒王公主,可知有哪位皇亲国胄,坟墓是如此?”
    他这样细说。仿若乌云般缚在眼前的恐惧统统消失,月华安静下来,抬头张望片刻。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自幼就被送出宫中,这些事,都不知晓。”
    叶吟云本也不抱希望,这样想着,他松开月华。将自己道袍撕下一块,以布包手,郑重捧起那枚鲛人烛。黑暗宏大,烛光细小,只能照亮脚前一步道路,不过比方才只凭微弱“星光”的状况好得多。
    “好了,”叶吟云说道,“那么……”
    “啊!那是什么!”
    月华伸手一指,直指叶吟云身后。叶吟云方才眼光都在烛火之上,并未注意。如今月华用手一指,他便举起烛火照去。只见五六步远处,竟有一道黑乎乎的石墙。横在前方。
    他尚未反应,只听“呼”的一声,月华已经掠过他身边,直奔而去。叶吟云不由得急了,喊道:“小心!”
    但月华哪里听得进去,片刻后。她已身在石墙前。叶吟云沉吟片刻,也赶紧跟了上去,好在道路平坦,没有机关,甚至连坑洼都没有。不多时,两人便并肩站在了石墙前。
    “别那么急。”叶吟云训斥道。“谁知道会有什么机关。”
    “哎!”月华扭头看向他,“不是你说,此处并无危险的么?”
    叶吟云不由得哑然失笑:“你是不懂听人说话么——我说的,是刚才站的那块地方!”
    他又好气又好笑,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月华没有说话,只是瞪大眼睛,微微嘟嘴,露出有几分委屈的神情。叶吟云见了,心中不由得一动,他这才发现,不过短短的一句话,竟表示月华此时已完全信任于他。
    这对这曾经在韩云之的黑市中度日的药师,已是十分不容易。况且她一介女子,连失平康坊、山棚庇护,此时心里慌张发急,怕是不下自己。想到此处,叶吟云不由得软言几分。
    “娘子,我不是神仙,不能步步算尽,还是谨慎为上。此处毕竟是皇室之墓,万一误触防盗墓者之机关,那便损失惨重,那便得不偿失了。”
    “知道了知道了。”
    大概见他并未真的生气,月华反倒流露出开心神情。停滞片刻。她突然问道。
    “哎,道士,我刚想跟你说的,这里有条缝诶。”
    “缝?”叶吟云举起灯烛,“看来,这不是墙,是门啊……”
    正如月华所说,他们以为的石墙,其实是一道厚重的石门。石门直达墓顶,仿佛硬生生地头顶的星空截断。门上绿漆斑驳,似乎是一副图画。叶吟云觉察,手举灯烛。退后几步,再往门上看去——
    那门缝原是一棵大树,门底是树根,而门顶是树冠。
    树冠两侧,则有一些腾云驾雾之人,身披飘带,仿若飞天仙子。树下方,则是一些赤裸上身,装饰鸟羽之人,高举武器,各个面目狰狞,颇似南蛮之族人。
    “这是何意?”叶吟云沉思道,“难道墓主人死后还有征战天庭之意?”
    但话又不尽对。再举灯细看,只见两方都是剑拔弩张,战火熊熊,但天上仙子似乎并无损伤,地下蛮人倒是损失惨重,树根之下,满是躺倒之人,胸口插箭,显然是战死者。战士最忌讳处于劣势,为何要画一幅长他人威风的图画?
    叶吟云百思不得其解,正在疑惑之时。突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切齿的低吟。
    “……恶毒……”
    “月华娘子?”叶吟云一愣,“怎么回事?”
    “恶毒……太恶毒了……”
    如果刚才是怕得颤抖不已,如今月华便是气得浑身哆嗦。她愤愤地道:“果然没错!那不是什么好词,是诅咒!诅咒!”
    “我当真糊涂了,娘子莫急,你慢慢说。”
    叶吟云伸手按住月华肩膀,轻轻摇晃几下。
    “到底有何蹊跷?”
    月华伸手一指:“你看。”
    叶吟云顺她所指方向望去,只见几条蜿蜒曲线,自左上到右下,穿过门缝大树。初看时他只觉得是装饰或是腐蚀,并没有在意。可如今月华指出,倒越看越像淌水小河。
    “这是,修罗引。”
    月华低声说道,她声音低沉,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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