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吟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阴暗之地。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有那么一些松木火把的微光。远远地传来惨叫之声,潮湿和腐败的气味一口气涌上叶吟云的鼻腔,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心头和肩头都震得一惊一跳。
    “现在……何时了……”他喉中发出呻吟。
    “还是平旦。”一个女声答道,“放心,用了一点点时间而已。”
    叶吟云抬起头,眯起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躺在一张榻上。对面坐着的,是方才那个白衣少女,如今她用发簪把头发盘了起来,但也盘得不甚仔细,黑发丝丝缕缕地掉落下来,宛若墨迹。与此同时,她手里正翻来覆去地摆弄一枚白色花朵,那是西域的曼陀罗之花,也是他们昏迷的原因。
    “你……”
    直到此刻。叶吟云依然不信,眼前娇小的女孩子,就是平康坊黑市的副头儿,令人闻风丧胆的药师。他挣扎地坐起来,眼神始终没有离开眼前。少女觉察了他的窥探,却不慌不忙地把手摊开。似乎她并没有攻击的意思。
    “……你,”叶吟云迟疑地探问,“娘子如何称呼?”
    “叫我月华便是。”
    “此处是娘子主事?”
    “不,主事是头儿,韩头儿。”少女吐出一个词,“你要见他?”
    叶吟云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坦率爽利,揣度情势,他还是忍痛站起来,敛了敛道袍,恭敬道:“娘子,贫道求见韩头。”
    那少女也不答话,只是微微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似乎他说了个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
    叶吟云道:“娘子,贫道怎么了?”
    “当真奇了怪了,”那少女把嘴一撇,“方才见你那么关心你那些弟兄,如今到了此处,却不管不问起来……”
    叶吟云微微一愣,亦有些好笑,这紧要关头,她想的却是这个?他再次望向少女,虽然现下猜不透她的心思,但她的心,似乎比她年龄还小些,有些天真烂漫的味道。这样想着,叶吟云当下决定,这边再进一步。
    “娘子,并非贫道不管。我们几人已在您与您家头儿手中,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此时乖乖听话都来不及,怎敢东张西望,私下探问?”
    “说的是。”月华笑起来,“你倒识相。”
    “不过,那金吾并非刻意与头儿做对,他是被吓得急了,胡乱出手,才伤了各位弟兄。”叶吟云小心试探,“那小府兵也是,他绝非杀凶手,其中定有误会。”
    “是也罢,不是也罢。”月华摆弄一下手中曼陀罗,“既在我们地盘上生事,少不得一番折磨,要不,韩头儿威严何在?”
    叶吟云倒抽一口冷气:“娘子——”
    “哎。”月华显然看出了他的慌乱,却如猫与老鼠般戏弄于他。
    “我等其实有机密要务在身,不可耽搁!还请娘子速速为我引见头儿,澄清此事。切莫因了私人恩怨,令金吾与韩头成仇,引来一片麻烦。”
    他当然知道,平康黑市,从不把金吾卫放在眼里,但情势逼迫,只得睁眼扯谎,面不改色。月华黑溜溜的眼睛直望着他,似笑非笑。叶吟云一时间也不知她是否看穿,两人对峙,皆是不动声色,气氛如同上箭之弦,骤然绷紧。
    “也罢。”片刻,少女笑起来,扬起手,“那你做吧!”
    “什么……做吧?”
    叶吟云又被弄得一头雾水,但见月华从身边抓起什么东西,猛扔过来。他伸手接住,低头一看,那是一把长剑。
    鲨皮剑鞘,外饰金线,还有小小铁珠,看来相当贵重。
    “这是……”叶吟云皱眉,“易大……金吾卫配剑?”
    说这话时他心中一寒,金吾卫将佩剑看得甚重,这么说易小渊也被抓了起来。
    叶吟云急急问道:“娘子要我做什么?”
    “杀。”
    月华嘴里轻轻吐出一个字。
    “什么?”
    “要见韩头,必杀一人。”月华平举双手,“道长请。”
    叶吟云顺她手指方向看去,这才发现角落里有东西在微微蠕动,定睛细看,乃是四个衣衫褴褛的犯人,都被五花大绑,眼睛睁得大大的,内里透出无尽的惶然与恐惧。
    “娘子……”叶吟云呼吸变得急促,“娘子莫要说笑。”
    “这是规矩。”月华笑道。语气平静,毫无玩笑,也无肃杀之意。
    “娘子,吾乃清修之人,不能如此。”叶吟云头上微微冒汗,“上天有好生之德,韩头应是英雄人物,怎可令他犯下此等杀戒。”
    “月华不过按令行事,道长随意。”月华仍旧淡淡,“平旦之时,可是快过了。”
    她的提醒让叶吟云不由得一惊。囚室昏暗,不知外间日月。或许那个神出鬼没的怪物。已经又盯上了长安城一个无辜之人,说不定,下一个就是……就是她……
    叶吟云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他猛地拔出了剑。
    “啊!”剑光冰冷,墙角之人一齐发出了或高或低的惨叫。
    “此事甚急,若诸位无人献身,圣上危矣,长安城危矣,这笔杀孽……”
    “大人!大人!杀她,杀这个女子!她比较好杀!”
    最里面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发出难听的尖叫,打断了叶吟云的说话。此时,他往已经没有退路的墙角又缩了缩,却把身边的女子一脚踢了出来。
    那女子惊呼一声,倒在地上。她双手缚在胸前,虽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但仍可看出双手细嫩,曾是抚琴之人。听到男子话语,她一脸惊讶:“郎君。你……”
    叶吟云在心中轻叹一声,看模样,这两人定是歌伎与恩客,约定私奔。但如今大难临头,山盟海誓、情深意长,统统消失不见。
    女子想必也想到了。她顿了顿,嘶声尖叫起来:“大人莫要杀我,我,我供述一事!”
    叶吟云不由得一愣:“供述?”
    “此人,此人是偷儿。”女子指指身边另一个大胡子男人,“我和岳郎亲眼所见。是他惊起了韩头的鹤卫。”
    “鹤卫?”
    “是。”见叶吟云愿听,那女子话语也流利起来,“韩头宅中后院养有仙鹤,若有生人入院,鹤便惊起报信,故名鹤卫……”
    叶吟云狐疑地望他一眼。
    女子见叶吟云不信,赶紧说道:“这三四年间,从未有仙鹤飞起。毕竟韩头厉害,无人敢动他。我家住于他宅邸附近,妈妈与养鹤之人交好,才得知此事。”
    “……你哪只眼睛看到偷儿是我?”那大胡子男人气呼呼地打断于她。
    女子不甘示弱:“我与岳郎,都看到你从墙上跳下。”
    “大人,您可听我说,我不知什么鹤卫,也不知什么七星缎。”大胡子男人指指第四个男子,“今日,我看见此人在韩家墙头鬼鬼祟祟,便翻上墙去问他何事。谁知此人反倒追着我打,我怕,就跳下墙,跑起来。他一直追我,我也只得逃。逃了半路,这两个小冤家从旁走出来,我停不住。四个人撞到一起,哎哟,一块彩色绣布落到地上——”
    他咽下口唾沫:“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本想就此说个清楚,结果还没吵出个所以然,韩头的侍卫已经全都出动,撵得我们满平康坊乱跑。到我们都被抓来这里,才知道那绣布是韩头的宝贝儿。这下可好,前因后果乱成一团,说也说不清楚,辩也辨不清明,唉,晦气!这无头案……”
    第四人见状。急得“啊、啊”直叫,原来他是个哑巴。他指指大胡子,又指指私奔情侣,连连摆手,一副手忙脚乱模样。那白面郎君似乎见不得这可怜样儿,转身骂向大胡子:“哑巴在此守卫多年,怎么突然觊觎起韩头那七星锦绣缎来?明明是你!”
    “冤枉啊!我真的只是……”
    “好好的你干嘛要翻墙去追?”
    四人叽叽喳喳,大声地说着那一场盗窃案,都说自己是误会,情真意切。这却令身在其后的月华也有些不耐烦,她催促道:“喂?好了吗?赶快决定,时间都过去了。”
    “鹤卫……七星……锦绣缎……”
    叶吟云低吟一声,收剑入鞘。然后他回过头,看向坐在榻上的月华。
    月华玩弄着手中花朵,冷然道:“你放弃了?”
    “你刚才说,”叶吟云声音冰冷,“只要我‘杀一个人’,就能见韩头儿,是吗?”
    他刻意加重了语调,月华看向他的眼睛,她感到无穷无尽的杀气正从这个看起来愚钝的道士身上腾起,如同猎猎大风,呼呼地向自己吹来。
    “没错,杀一个人,谁都行——”
    月华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思,冷笑又一次爬上她的嘴角。
    “道长,你想杀我,是么?”
    叶吟云没有回话,只是默默调转了手中剑的方向。
    “道长倒是很是聪明啊,是的,杀我也行。”月华笑得轻松,把那朵曼陀罗花在掌中碾碎,另一只手则放在腰间。在她的素裙之下,乃是数十个小小的锦囊,“只是有件事要告诉道长,单独一对一,我还从未输过……”
    她话音未落,叶吟云就身形一摆,飞快地冲到了她的面前。月华不由得心中一惊,这个跛脚,竟能有这么快的速度?她手中的毒药还没来得及摸出,眼看叶吟云就要出手,月华本能地行动了,她伸出涂满曼陀罗毒汁的手,就要往叶吟云脸上拍去……
    到底是谁更快?是她的毒,还是他的剑?
    就在思索之时,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娘子,且借纸笔一用。”
    月华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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