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阿月氏乐坊门,里面空空荡荡。
    日光从屋顶缝儿照下来,照在乐坊地面,一尘不染。花厅中,草木葱茏,两架木梯高高地架着,一条绳索横在两梯之间,离地足有三四人高。这,大概便是裳伽走索的地方了。
    易小渊看了眼叶吟云,叶吟云正抬头仰望。
    他顿了顿,然后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往空中一掷。
    “铛——”一声响,那佩刀截断绳索,又落到地面。断了的绳如无头的蛇,软塌塌地垂下来。易小渊上前一步,接住绳子,端详起来。
    绳子由几股麻线拧成,摸在手上粗糙十分。还带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儿。无论如何细看,都还是根牵牛绑物的普通麻绳,没有一点诡异之处。
    “这……”易小渊猛地把麻绳一掷,喝道,“不过是条破绳,哪来羽化之事?”
    “且听听来人怎么说吧。”
    “报案的。出来!”
    “小的,小的在此。”
    易小渊话音未落,就有一人奔入屋中,”扑通”跪下。他甫一跪下,在他身后,门外数人也战战兢兢,跟着跪下了。易小渊皱起眉头:“喏,先报上名来。”
    “我,我叫鹿双,是个,木,木工。近,近日和弟兄们前来此处,修,修屋……”
    “抬起头来!”
    易小渊一声断喝,那鹿双抬起头来。叶吟云定睛一看,只见这鹿双一张扁扁的大脸,虽是白白净净,满脸横肉几乎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眼眶微红,整个人痴痴傻傻的,也不知什么岁数。但看他肩上还留着些颜料与木屑,这木工之事,倒是没有说谎。
    “这歌姬失踪之事,你可知晓?”易小渊问道。
    “这、这……”鹿双全身打战,”大、大、大……”
    他”大”了半天,愣是没把”大人”说出来。易小渊怒道:“要说便快说!”
    “大大大大……大大……大……”
    “嘁。”易小渊吐口唾沫,“他说不了,那你们呢!”
    他对着鹿双背后跪下的人发出大吼,然而后面的五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如同倒伏的麦子,畏畏缩缩地把头低了下去。
    “时间宝贵,你们还吞吞吐吐,浪费时间!”
    易小渊大怒,转身弯腰,意欲捡起地上佩剑。更加慌了,竟猛地扑上前去,抱住易小渊腰间:”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人……”
    拼尽全力,也不过说出个”人”字。但鹿双庞大的身躯如同山一样伏在易小渊脚下,还一直抖个不停,就像只熊瞎子抱着瘦猴,那样子真是惹人发笑,更不用说从外间看来,他的脸几乎埋进了易小渊屁股里。
    “噗——”
    不知是哪个女子先笑出声。
    “哈哈哈……”“嘻嘻嘻……”
    笑声如同水波传递,阿月氏家门之外,花枝招展的女人们纷纷笑了起来。简直就像看一场好戏。易小渊本来也觉得有些好笑,想就此放过鹿双,可这样一来,他成了被耻笑的中心,不禁又一次心头火起。他猛地飞起一脚:“你滚开!”
    鹿双被踢中胸口,惨叫一声,如同圆球般咕噜滚开。滚到数步之远,这才停下,但他仍旧埋头,口中哀求。叶吟云见状,赶紧向前一步。
    “鹿工匠,快起来吧。这位易大人不会治你偷窥之罪。”
    “真的?”像是戳中心事,鹿双眼睛一亮,一咕噜爬了起来。
    “当然。”叶吟云又向前一步,对着后面跪着的几人说道:“各位也起来吧,与鹿工匠玩笑之事,易大人更不会追究了。”
    “啊!”人群发出轻呼,“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一时间人群嘈杂起来,原来看起来打死不说的众人,一下子变得跃跃欲试,争先恐后地要说话。易小渊不禁有些感叹:“为啥你说的话他们就听呢?”
    “你看那鹿双,眼边,”叶吟云伸手一指,低声道,“有一道红痕。”
    “是么?”易小渊伸了伸脖子,”果然如此。”
    “是被压过的痕迹。”
    “什么东西?”
    “易大人啊,这平康坊,就算与歌伎喝茶一杯,所花费的都不会少。这样的傻大个,哪有可能见到当红歌伎裳伽娘子?”叶吟云指道,“九成九是刚才那妈妈所说,从柴门缝内偷窥,才得以见到‘羽化’之事。”
    “看不出来,傻头傻脑的,还是个好色之徒。”
    “只有鹿双一人。他没这胆子。估计是他那些木工弟兄,教唆调戏,趁机寻他开心。”叶吟云道,“这事可大可小,且问清楚要紧。”
    “啧。”易小渊有些不快,扭头喝道,“喂!不治你们罪了,还不快快把事情说出来!”
    “我我我,大大大人,我,我先说——”
    那鹿双一马当先,挥手喊道。或许是得知不治罪的原因,他口齿都伶俐了。
    ”那是一月前……”
    一月前。
    鹿双与其他弟兄在阿月氏家后面造屋,做得久了,裳伽走索之事,也略有些耳闻。在一日清晨,众人路过阿月氏家后那扇柴门时,一个木工突然激将道:“喂!大鹿子!你去看看,看看那里面有什么?”
    “这这这、这不太好吧……”
    “哎哎,让你去就去嘛!要不,我就——”
    那弟兄把手一伸,作势要扯鹿双那比人长一圈的腰带。鹿双护了两下,最终只得无奈依从。他慢慢地挪着,把自己笨重肥胖的身躯贴在那柴门上。起初他闭着眼睛,口中念叨”莫怪莫怪”,挣扎许久,他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往门缝里看。
    那里面是个女子,头发如金。肤色如玉,身着薄薄彩锦,站在半空中。
    “鹿双!”背后的弟兄轻声喊,”看见了什么?”
    “仙女……”鹿双说着,”我看见了仙女在飞……”
    话音未落,那女子突然跃起。旋转起来,浑身金铃作响,如同一道彩虹。鹿双仰头盯着她,看得目瞪口呆。后面的弟兄见他状况不对,”轰”的一声涌上来。
    “快让我看看!”“什么仙女?”
    他们把鹿双推开,一个叠一个地窥看。很快面露喜色。
    “哇,确实漂亮,身段儿也好。”
    “什么在飞,原来是走索。”
    “仙女?嗯,还行还行,可惜是个胡……”
    众人看了一会,见是个身份低贱的胡姬,看个热闹后很快失去兴趣,便意兴阑珊地转过身,准备离去。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了被推开的鹿双站在一旁,双眼望天,仍旧是痴痴的。有人上前推他:“鹿双,鹿双?”
    “仙仙仙,仙女。”
    他结巴地吐出这个词。说这话时,一溜口水从他肥厚的唇边滑落下来,掉落在地上。
    众人看着那口水,又看看鹿双,大家几乎是一起摇头,一齐说出那句话。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虽然是个胡姬,可傻木匠鹿双将她看做“仙女”,并且痴痴地喜欢上了。从此以后,每到清晨开工之前。他便一马当先,屁颠儿屁颠儿凑到门缝间,趁此窥看。
    起初,木工弟兄们还会加以调笑“鹿双又看仙女去了”,可时间久了,便有人劝道“这事儿要被阿月氏家妈妈发现,少不了一顿骂,说不定还会惹到打手,被揍一顿。”,但鹿双早已听不进去,每日都会前去窥看,哪怕独自一人。
    “……好在裳伽娘子每日走索不过一时半刻。我一直没被发现……”
    “哼!”易小渊猛地打断,“什么羽化登仙,我看是见色起意!”
    “没有啊大人,这这,绝对没有!你看这柴门,虽有缝隙,但锁得多么严实!就算我是木工,也无法撬锁砸门,不被发现呐!”
    鹿双举起双手,惨叫连连。他身后的木工画匠也纷纷挺身作证,说鹿双真的只是窥看,绝无半分越轨,甚至连声音都未出过。
    “那,”叶吟云打断道,“所谓‘羽化登仙’,又是怎么回事?”
    “是是是,今日清晨,我来到这,还是扒着门缝,往里看去。看的时候,只见绳索已经架好,便不敢出声,等着看仙……裳伽娘子出来走索。果然片刻之后,裳伽娘子现身了。”
    “等等。”叶吟云打断,”今日她可有何不同?”
    “不同……呃……”鹿双歪着头想了一会,”似乎是……身着盛装?”
    “细细说来。”
    “裳伽娘子平日多着便衣,然而今日却身披绸缎彩带,还戴了琉璃珠。我还当今日是什么胡人的大日子。我远远望去,只觉得她眉目低垂,像是没有睡醒。”鹿双顿了顿,“娘子如往日一般,自两旁架子攀上,又赤足踩在绳索之上。走了那么三、四步后,突然之间——她身子这么——歪了一下,从绳上掉了下去!”
    “啊!”后边看热闹的妇人们发出惊呼。
    叶吟云心中揣度,方才所见,那绳索离地有四五人高,若从绳上掉下,非死即伤。此刻他也不由得脱口问道:“后来呢?”
    鹿双颤声道:“眼看出了人命,我啥都顾不上了,便一边高喊‘来人啊’,边往阿月氏家正门跑去。跑到正门,我一头撞进,入得院中然后看到,看到……”
    “看到什么?”
    “与现在一样。”鹿双伸手一指。“进来后,木架、绳索,都在,跟我在门外看见得一模一样。可裳伽娘子……娘子不见了……”
    “没有人,没有尸首,就连她一件衣裳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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