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吟云不由得看得呆了,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
    窗边女子又抱怨几句,似乎终于觉察到叶吟云目光。她脱口而出:”看什么看啊,牛鼻子老道,还学人逛花……啊!”
    她微微转动眼珠,看向叶吟云。然而,就在四目相对的一刻,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羞涩地举起袖子,掩住了脸。叶吟云也如梦方醒,他抱歉地笑了笑,轻轻抱拳道:”叨扰娘子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不不不,不扰不扰,我是说,哎——”
    “啪啦啪啦”,背后传来一阵声音,似乎是琉璃珠帘击打木栏之声。叶吟云再转身,那窗边女子已不见踪影,只在窗边地上,留有丝帕一张。叶吟云站住,有片刻犹豫。然而片刻后,他还是往前几步,躬身将那丝帕捡了起来。
    “柘枝舞乐总将息,归来且住榴花家。”
    叶吟云轻声念道。两句诗中,”柘”与”榴”两字专门用朱笔写下。
    “柘……榴?这是,你的名字吗?”
    “郎君,正是奴家姓名。”
    那女子果然没有离去,而是躲在窗后偷听。叶吟云沉吟片刻,调笑道:“娘子香闺……香味颇为独特。”
    帘后传来一阵夸张的笑声。
    “我虽是方外之人,也不由得为此吸引。”叶吟云仍旧笑道,“对了,还有娘子面饰,那枚鸟羽,我从未见过——娘子可是仙子,从仙山下凡而来?”
    “郎君说笑了。”柘榴笑道,“这是我……友人相赠。”
    “友人?”叶吟云道,“可是之前恩客?哎呀,我的心内不知为何,有些酸涩。”
    “哪来的恩客?”帘内女子嗔道,“是坊中姐妹,手帕之交。”
    “哦?能否告诉我,是哪位姐妹?”
    帘内笑声突然戛然而止,只剩下手拈琉璃珠的轻声。
    “怎得?不愿意告诉我,我可是愿将你俩一同买下,共度良宵啊……”
    只听“啪”的一声,似乎是琉璃珠撞上栏杆之声,接着就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叶吟云等待片刻,不见回应。他微微握拳,口中笑道:“榴娘子没有动心?我可不信。”
    他顿了顿:“现在可是平旦之时,清晨时分哪……清晨时分,如是宴饮或者留客,女子此时必定是乌发蓬松,轻装简衣。但看娘子,一身正装,妆容姣好,丝毫不见疲惫之色,想必……想必,榴娘子是多时没有客人上门了吧?”
    窗后静悄悄的。也不知榴娘子走远了,还是被他气得无法吭声。
    叶吟云见状,不由得又加了一把火:“再说说你那丝帕——两句诗虽短,却用了两色笔写,这可不是我转身片刻就可草就的。想必是你早已准备好了吧。不止在下,只要有郎君驻足,你都会将其掷出,好令其以为你对他一见钟情,诱他今晚上门赴宴。”
    哪怕换了当红歌伎,听到这话,必然会火冒三丈,出来对峙。然而此刻,帘后依然无声,叶吟云不由得腹诽,莫非还真的碰到了个歌伎中的烈女,放着生意不做?他意图做最后的探问,便将手放入袖中,将仅剩的几枚铜钱搓出金属之声。
    “榴娘子?”他笑道,“在下当真不能做你入幕之宾?”
    窗内珠帘与布帘都被拉上,无人应答,也无声音答应。看来柘榴应该已迈步走远。
    也罢。叶吟云停下手,盘算道,当红花魁,还可能知道点情势。这已被冷落之人,恐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是先查她那个手帕交为妙。
    想到此处,他袖子一摆,行了一礼。
    “在下一介穷道士,清修之人,不敢登娘子门造次。但蒙娘子片刻青睐,已是感激涕零。多话几句,也不是说娘子不是。不过在商言商,望娘子断了念想,不要为我这清贫之人费心。这娘子丝帕,在下便收着,有朝一日能买得起娘子,再上门拜访。”
    他这一番流利言辞,将柘榴无客登门之事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歌伎生意,一是靠自己美貌才艺,二便是靠口碑人脉,虽然无所助益,叶吟云也不想毁了这女子名声,好聚好散便是。行完这一套礼仪,他便转身,往易小渊哪里走去。
    “一个一个来!”
    那边,易小渊已经被围得焦头烂额,“她先说,你等等!慢点!慢点!”
    原先只有小婢子和婆子的人群如今又多了些人,年轻的侍女和无事的小厮也加入了进来。与其说这是金吾卫询问,不如说是演变成这平康坊间一场盛大的嚼舌根。每当一人说出言语,便有数人接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竟比刚才还要热闹——
    “听说那裳伽新近得了波斯的玫瑰香膏?”
    “嚯,听说她的恩客,可是那朝中王爷……”
    “难怪,如今那小狐媚儿都气疯了,日日清晨起来走索……”
    “走索?”叶吟云正好听到此处,不禁脱口而出,”什么走索?”
    “哎呀,你连这都不知啊……”
    几个女人”轰”的一声转了方向,围着叶吟云,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将起来。原是在这平康坊西,有家名为阿月氏的乐坊,坊中从婢子到花魁,皆是琉璃色眼睛,褐金色发丝的胡人。
    “若要胡姬助兴,其他坊间路边酒肆便有,何必到这销金之地?”
    所知为何,叶吟云心中明镜似的,但为了套话,还是佯装不知。
    “啊呀啊呀,道爷有所不知,这阿月氏家的,可是一等一的胡媚儿啊……”
    女人们又叽叽喳喳说起来,言语间不乏一些酸味,可更多的反而是艳羡敬佩之意了。她们说,阿月氏家的胡人女子,跟街边酒肆里那些鼻梁又高又歪,眼睛深得像个窝儿般乱糟糟的胡女不同,不仅容颜端正,能歌善舞,还精通汉语,行宴酒令,吟诗作赋,与坊内其他汉家女子,倒没有多大不同。
    “那,这与走索又有何干?”
    “阿月氏家有胡姬,汉名叫裳伽,我们从未见过她在夜里宴客。”
    “但每到傍晚,总有步辇前来,停在阿月氏家,接走的也多半是裳伽。”
    “对对,抬步辇那些仆役,都是衣衫华贵。有好事的姐妹儿上前搭话,也黑着脸,爱答不理的,大家都猜,肯定她恩客是不能说的人,至少也是个朝中王爷什么的……”
    话一说开,又变成了闲话大会。你说一句,她说一句,叶吟云皱起了眉头。偏在这时,易小渊那边也火气上涌,嘶声喊道:“都闭嘴!”
    “啊呀啊呀,不是你问我们的吗?”
    “这位金吾爷真是,说一阵是一阵……”
    到底是不熟花街规矩,他这一咋呼,更是激起了女子们的反感。叶吟云无奈摇头,只得抓住身边一个婆子,问道:“妈妈,借问一句,到底什么走索?”
    “走索?啊,那裳伽有一项绝技,便是站在离地十尺高金索上,跳那西域之舞。听说那金索不过手指粗细,她能在上面跳长鞭舞胡旋舞,听说那样子颇为魅人,令人挪不开眼。”那婆子声音低下来,“道爷啊,这事,裳伽没说过,也没在坊里演过,你可知如何传开?”
    “当然不知。”叶吟云装作凝神细听,“妈妈请讲。”
    “她每日晨间起来,便在那阿月氏家院子内挂索练习。院子大门虽是紧闭,但柴房侧门,却有一条小缝,能看清屋中之事。有几个乐坊里小厮发现了,便偷偷从那处偷窥,这才传了开来……”婆子说到此处,又向叶吟云处挪了挪,压低声音道,“哎,道爷,这事,那边那官爷,不会治罪吧。”
    叶吟云微微一愣,旋即摇头:”不会的。”
    “啊,这样啊,嗯……”
    那婆子似是松口气,又有些遗憾之意。叶吟云立刻明白过来,她方才并未明说小厮名字,若他答易小渊将会治罪,不知她会说出那处对家乐坊的名字来。
    那婆子仍旧道:“传开来后,但凡男子,都有意无意地往那门缝边经过,也往里瞅。裳伽那小狐媚子肯定知道,但知道了也不停,估计是故意骚给他们看。偏有一个人被她狐媚住了,几乎是每天……”
    叶吟云笑着打断她道:“妈妈是何家人士?”
    “不远,那边杜家便是,道爷……”
    “可否为我等引路,到那阿月氏家去?”
    “这……”婆子吞吐起来,也不知是在心内盘算赏钱之事,还是担忧自己引路会暴露告密之忧。叶吟云见状,便又故技重施,伸手入袖中搓起铜钱来。婆子听见,顿时眼睛发亮,就要开口,但还未等她开口,已有数人大步跑来,口中喊道——
    “不得了不得了,裳伽娘子……娘子她……”
    叶吟云与易小渊同时警觉起来:”怎么了?”
    “裳伽她,她她她……羽化仙去了!”
    “羽化?”
    叶吟云和易小渊对看一眼,那装神弄鬼的犯人,终于开始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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