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五年。月初庚子之日。平旦。
    太阳渐渐升起,方才晦暗不明的四周如今已是清晰可见。远处传来些微人声,那是远处的西市即将开市。长安城西北的义宁坊中,一位金吾卫走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旧屋之中。
    他便是易小渊。裴余与叶吟云惦记的“再世国老”,也是长安金吾头一个问题人物。
    此时的长安,治安比五年前好上许多,彼时处处刺客的情况,已因圣上讨伐藩镇大成而大有收敛,城内相对安稳。无事日长,城内金吾也不甚警戒,将巡查之事交于街使、巡使,自己则呆在城内武侯铺中,待有可疑人物再行出队惩治。
    易小渊却不同,无论值守哪个坊区,他都在城中街上曲内来回梭巡,眼追可疑之人,心思可疑之事,一见不对,立刻拔剑上前,大声呵斥,要将人逮捕归案。
    直属长官不得不委婉地提示于他,说金吾卫一身戎装,本该威风凛凛,日日与那些偷鸡摸狗之辈纠缠不休,实在不像个话。稍有些眼力见的人听了,也知这是警告之语。但易小渊心性单纯,只当这事只有自己能干,于是越发得劲,追得更上心了。
    他有些胡人血统,人高马大,瞪起眼来像要吃人。一来二去,虽也破了些盗窃、强抢之案,可误会得罪的人也不少,甚至连朝中贵人冲撞了,可怜他顶头上司的翊中郎将与都尉等人,也只得低下头来,替他四处赔罪。
    不知有多少上峰气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想将他踢出金吾。可易小渊虽然出格,却从未干过违规之事,他们也无可奈何。只得把他当做冤大头,碰到又脏又累、无人愿做的无头活,才丢给他做。易小渊倒是甘之如饴,就这样,十九岁的他,得了个”再世国老”的绰号。
    “再世国老”,明面意思是说,他如同狄仁杰狄公一般,是个破案高手,可往深里说却是嘲笑他不干正事,游手好闲,枉为金吾之身。
    今日,易小渊亦如平日一般,来到发生命案的义宁坊。刚进屋中,他就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那是布满水藻和泥土的水汽。屋内阴暗的内室中,两具尸身一左一右,都是面朝下趴在桌上,整个场面说不出的诡异。
    “死的什么人?”他喝道,“啧,原来是一个穷醋大,一个乞索儿。”
    衙内仵作就在此时走进,听见他后一句话,吓得瞠目结舌。
    屋中死者一为书生,一为商人,这“穷醋大”说的是书生穷酸,“乞索儿”意指商人低贱,都是极其难听的蔑称,对眼前两人可是大大的不敬。仵作张大嘴巴,动了几动,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许久,才战战兢兢道:”大人,这……死者为大啊。”
    “大什么大,反正已经死了——有空在说话上装模作样,不如早点破案,早点回家!”
    易小渊接道,他舔舔嘴唇,如同嗜血之狼,大步迈入屋中。
    街上更夫在仵作后走进,见此景况,也是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趁易小渊进入内屋,便拉拉仵作衣袖,咬耳问道:”这人就是那‘再世国老’?”
    “可不是么……”
    仵作说着,使劲摇头。更夫也连连咋舌。两人齐齐看着屋内的年轻人,他身形高大,身体强健,若是不开口,看起来倒是一等一的人才。但一想到他那张嘴,唉,两人几乎是同时叹了口气。
    “你俩呆什么呆!”屋里传出怒骂声,”还不快进来!”
    “是、是!”
    仵作更夫诺诺应着,正预备迈步进入屋中。但就在此时,一个身影抢在他们面前,跨过了门槛。这是个年纪略长的男子,发未束,披在肩上,身上袍子还未干透,满是水迹。他步伐不甚稳健,一瘸一拐地走着,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你是哪来的?”仵作急道,”此处乃命案现场,不得入内!”
    他伸手想拦,可是已来不及。那披发男子已走入屋中,向易小渊走去。易小渊听见脚步,转过头来,怒目喝道:”何处来的乞儿?这里不是你讨饭的地方,快快滚出!”
    男子不惊不惧,只是拱手道:”参见易大人。”
    “你是不会听人话么!”
    易小渊哪里听见,只是伸手把腰间佩剑一拔,便往那人身上劈去。他并未打算真砍,只是想吓吓眼前人,将他赶跑。但他一股蛮力,即使是虚招,舞起来也虎虎生风。更夫与仵作见了,都失声叫道:“不好!”
    然而那落拓之人不躲也不闪,仍旧抱拳而立,只是抬起了头,微微抬眼,迎向易小渊剑尖,眼神里满是镇静。剑风呼啸,那雪亮刃口已在那人头顶。然而眼神相对的瞬间,易小渊竟然被他气势震住,动弹不得。他发出讶异之声:”你……你是何人?”
    “路过之人。”那人道,“但有要事想对易大人说。”
    “不……你懂剑法。”易小渊瞪大眼睛,他眼窝比常人深陷,如今瞪得眼珠快要突出来一般,“一个破落道士如何会懂?你定是伪装,可疑!当真可疑!”
    “糟了!”旁边仵作轻喊一声,“这下完了!”
    更夫向他投去质疑之目光。那仵作只喃喃道:“被易大人视作可疑之人,他可就会来真的啦——喂,你,快跑啊!命要紧!”
    他喊声未落。易小渊已经挽了个剑花,向那道士胸口刺去。剑尖触到道士,他向后踉跄一下,几乎摔倒。一旁的仵作和更夫惊叫“不好!”,然而剑却刺了个空,那道士看似站立不稳,实则用道袍一挥,避开易小渊攻击。
    “如此精通,果然妖道!”他大声喝道,“看剑!”
    他双手握剑,摆个起手式。叶吟云不由得心中一惊,金吾卫本就是千挑万选选出的武举人,每年练兵,日常练习角抵击鞠,若是认真起来,片刻击杀数人,不在话下。他虽有信心全身而退,可如此一来,探查之事便会败于一旦。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
    “呀!”一个年轻声音在背后喊道,”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那时刚才的小府兵阿伦,跑进屋来时,他早已满头大汗。他完全不知屋中剑拔弩张危急形势,只是走到叶吟云身前道:“仙长,你熟门熟路,走得忒快。”
    站在一旁的仵作也醒过神来,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拉住易小渊手臂:“大人,他也是府兵。若伤了他,就是同侪互伤之事,麻烦可大了。刀剑无眼,你且放下,放下。”
    易小渊“哼”了一声,想了想,最终还是垂下了手中剑尖。
    仵作高声道:“大人,既然他也是官中之人,此事定有内情——喂,你们,还不速速对大人道来!”
    那小府兵阿伦这才觉察,赶紧转过身来,躬身便拜:“这位大人,仙长是裴队推荐而来。”
    “看,既是官府之人推荐,”仵作提心吊胆,“便不是可疑人物。”
    “啧。”易小渊冷哼一声,“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身上有三起命案,你们别在这攀亲攀戚的,时间长了犯人都拍屁股溜了!”
    “这……”阿伦虽在府兵之中,粗俗至此的人倒不多见,一时间也是懵了。
    “别叽叽歪歪,老子……”
    “是、是。”阿伦回过神来,抢话道,”这位仙长乃是世外之人,所炼之药,能让人容颜新鲜。既是仙家炼药,那擦脸粉末中有些砒霜,不足为奇。然则有些笨女子不明所以,只道药擦了能年轻,吞下去便更年轻,轻率服用,伤了身体。家人一气之下便把仙长告到官府。裴队奉命捉拿仙长,但看他道行深厚,又会卜卦之术,算无遗策,便想做个顺水人情——”
    “什么鬼人情?”
    “请大人暂带仙长一日。”阿伦躬身再拜,“仙长可以仙术助大人破案,大人也可多些人手。若有助益,大人多美言几句,仙长可将功赎罪,裴队给官府那边也交代得过去。您看,这是裴队亲笔书信与公文。”
    阿伦虽是稚嫩,到底是聪明伶俐之人,加上裴余早有安排,易小渊倒没再非难。阿伦微微一笑,又点了把火:“依裴队命令,我也会随侍仙长身侧,辅助他占卜算卦。我姓吕,名唤阿伦,大人随意差遣便是。”
    这倒戳中易小渊心事。他虽不在意被排挤之事,但无人跟随,人手不足,他也为难。如今白送两个人手上门,他本不想拒绝,但是——
    “仙长?卜卦?”
    易小渊思虑片刻,冷冷一笑,问出了一句话。
    “若卦不准,你当如何?”
    这边叶吟云还未答话,他已笑着问阿伦一句。
    “既是不准,我方才便没想错。他是妖道,应以命谢罪,你们……敢不敢?”
    “命……呃……”
    阿伦哪见过这事,一时间支吾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吟云也笑起来,伸手拍他肩膀,把他推开,对着易小渊道:“我无所谓,倒是大人,你愿意赌么?”
    “大人,你愿意赌么?”
    面对着狂暴的金吾卫,叶吟云笑吟吟地问道。
    “仙长不可!”阿伦一时忘了周围情景,失声道,”这大人说不定真敢砍你的脑袋啊!”
    “无妨。”叶吟云微微低头,”其他贫道不敢自夸,但这‘卜卦’之术,倒是有几分自信。只要大人将所有人证物证都拿来,我定能为您算出真相。”
    “牛皮吹得倒是挺大。”易小渊放声大笑,”但我从不信这些!快滚吧!”
    “大人尽可一试。”叶吟云平静道,”若不准,贫道愿以命相抵。若替大人找出了真凶……”
    “要干嘛?”易小渊摇头道,”我可不受你这牛鼻子威胁。”
    “……请听贫道说三句话。”
    此言一出,就连易小渊也不吭声了。他是粗俗,毕竟不是傻子,这事儿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不接白不接。再看这道人,虽然形容不堪,可说话做事,倒有几分气度。又有裴余担保,说不定倒还真有用。易小渊虽不贪图加官进爵,一门心思只想破案,甭管是真是假,多个人多一分力,想了想,他便点了头。
    “好吧。”他道,”你——方才说要看人证物证?”
    “正是,若大人有所隐瞒,卦便不准。非贫道戏耍,此乃天数。”
    “别说得好像我想骗你似的!老子现在开始,你在旁边看着就是了!仵作!仵作!开始验视!更夫,把那人证带来……”
    他忙着安排。仵作则走到叶吟云身边,轻声道:“可别再惹事了。”
    叶吟云也不言语,只是笑笑,随着那仵作走入里屋。阿伦随侍他身侧,想到赌命之事,连大气都不敢喘,又见屋中昏暗诡异,不由得抓住了叶吟云衣袖。
    片刻后,易小渊也大步走进,四人一起看着那现场——
    两人趴在桌上,一内一外。内的是个书生,身着丝绸长袍,伏于桌上,不见面容,但隐约可以双手发白。在外的则是个商人,身着锦衣,须发皆白,脑后渗出汩汩鲜血,将头发都染得鲜红,显是被重物击中后脑,重伤身亡。
    “大人。”仵作初验一遍,低声道,”二人身下有白纸数张,有些写满字迹。”
    “写的什么?”易小渊烦躁道,”你就不能多说两句?”
    “是、是。字迹已经被擦除模糊,不知其原文为何,但看书写,乃是蝇头小楷。”仵作咽口唾沫,继续说道,”二人身侧有几只毛笔,粗细不一,但都有些秃了——小的猜,应是笔架被推倒,滚到此处。”
    那边在一问一答,叶吟云低头细看。写字的纸是普通的白藤纸,但在藤纸之下,还有几张白纸,轻轻一拈,香气扑鼻,显是上好的香皮纸。这种香皮纸的原料乃是岭南罗州才有的瑞香树,价值不菲。笔也是,虽然笔头秃了,但可以看出,是稍短些的鸡矩笔。这种笔蓄墨足,适合长时间书写,当然,也不便宜……
    他正想着,旁边的易小渊突然蹦出一句。
    “这事和子夜之案有关吗?”
    “子夜……子夜之案?”仵作一愣,”小的、小的不知,大人恕罪,恕罪!”
    他支支吾吾,话语不清,这又触了易小渊逆鳞,似要发怒。偏在这时,门边闪过一个黑影,易小渊抬头看见,立刻厉声喝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只听“咕噜”一声,那黑影连滚带爬地进来,一口气滚到易小渊面前:”大人、大人。”
    叶吟云定睛一看,只见那是个穿得色彩斑斓的童子,梳着双丫角,还是不到八九岁的总角之龄,。此时又惊又怕,满脸泪痕,跪在易小渊面前磕头不止。更夫跟在他后面跑进来,见此情状,赶紧高声说道:”大人,这位就是人证。”
    “人证?”易小渊瞪眼,“他?”
    “是,今晨是他发现命案,跑出去喊人,才能……”
    童子听见,大概是怕得狠了,发出几声呜咽。
    “不许哭!”易小渊一声大喝,“我还要问你话!”
    他凶神恶煞,那孩子一下子被吓住了,停住了啜泣。但到底停得太急,被口水卡住,竟咳嗽起来。更夫看得不忍,赶紧上前轻拍他背,柔声抚慰:“莫慌莫慌!慢慢跟大人说,啊。”
    “快也好慢也好,只要别说屁话,听见没,啊?!”
    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易小渊把手一挥,将剑鞘抵在那童子下巴上,虽不过是鲨皮制成的鞘,但如此一来,那童子吓得浑身一抖,一股脑儿地打了好几个嗝儿。
    “这……”
    更夫一时愣了,护也不是,不护也不是。他刚才虽有所听闻,但这一下还是把他惊得无话可说,心中暗道这哪里是金吾卫,简直是地痞流氓。不过好在童子连打了个嗝儿,竟似吓过了头,反而静了下来。他抬起头,轻声问道。
    “大人要我从何处说起?”
    “我问,你答便是。”易小渊面无表情地收起剑鞘,”这二人你都认识?”
    “是。”童子答道,”一人是我阿爷,一人是我主人。”
    “……阿爷?”
    旁边的叶吟云发出低声疑问。童子面黄肌瘦,衣服上是到处打着补丁,活脱脱的一件百衲衣,怎么看也不像个富家娃娃,和屋中两具穿着尚可的尸体简直天壤之别。
    “不是,不是,大人听我说,大人听我说。”
    童子耳朵甚为灵敏,一听见便立刻解释,“阿爷不是我亲生,乃是那个、那个人牙子,专做些牵线搭桥的买卖。前几日,主人说想要个书童,阿爷便相中了我,与他说好,今日带我上门,让他验看。”
    “验看?”易小渊哼一声,“天没亮就来?你骗谁?”
    “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书生主人是个怪人。阿爷说过,他识文断字,却不考取功名。仗着有些祖产,日日窝在这家中,写些什么传奇什么故事之类的,一写就是一整夜。阿爷说若是遇着他彻夜作文,白日便是睡死不见客的,索性天没亮就带我前来,见上一面,趁早了结这桩买卖。”
    叶吟云眼睛一转,望向室内,面露不解之色。
    那童子瞥他一眼,似乎觉察他不是此处话事之人。又见易小渊不再动怒,便接着说了下去:“清早我还未睡醒,朦朦胧胧,就被阿爷带到此处。阿爷见内有烛火,便让我在外等候,他去看主人何等情况。”
    “哦?”叶吟云不动声色,问道,“然后?”
    “阿爷推门而入,我便居于屋外,站着等候。好一会,我突然听见‘嘶——嘶——’之声,又见旁边草丛茂密,心料此处必然有蛐蛐儿。一时间玩心大盛,便忘了阿爷嘱托,到屋边掏蛐蛐去了……”
    “好一会是多久?抓蛐蛐又抓了多久?”易小渊喝道,“说清楚!”
    童子呆住,扳起手指,数了又数。片刻后才怯生生地道:“大人,此处我也记得不清,错了的话莫要怪我……”
    易小渊只是瞪了他一眼,童子吓得浑身哆嗦。
    他咽口唾沫,比划道:“站着,大约站了有一刻钟。掏蛐蛐儿……一炷,一炷香吧?”
    话说完,童子小心翼翼地望向众人。见无人反应,才说下去。
    “我掏了许久,终于逮到蛐蛐。用草编了个笼,捧着往屋里走。快到门前,这才想到阿爷嘱托,心道不好,阿爷肯定要重重打我了,便赶紧跑回主人门前。然而脚步刚听,突然闻见一股香气。”
    “香气?”叶吟云打断,“什么香?”
    “甜,甜的。”童子难以表述清楚,“又似花香。”
    “香气从何处来?”
    “一位姐姐。”童子答道,“那时有一个女子,手持灯笼,跨过门槛,迈入主人屋中。”
    “是什么样的女子?”
    “没看到脸。”童子摇头,”瘦瘦高高的,就看见穿了一身红裙,裙摆跟蝉翅膀一样,是一层一层薄薄的彩纱,有点……有点像平康乐坊的姐姐。”
    “红衫?乐坊?”叶吟云奇道。
    “可疑!十分可疑!”一旁的易小渊已经喊起来,“女子,天未亮就出入男子家中,就算没有苟且之事,也是犯了长安城中宵禁——”
    “宵禁?对,宵禁。”叶吟云在一旁,口中喃喃,“五更三筹便可开门禁。那时最晚也已是鸡鸣(即丑时,也是第五更)之初,她何不多等上一个半个时辰?由此便可毫无顾虑地走入门中,何必如此猴急,冒被巡使更夫抓住之险,也要入得屋内?或许……”
    那童子听见他说话,赶紧辩白:“大人,前述之事丝毫无假,你看——”
    他赶紧抓住衣襟,伸手一掀。只见里衣下摆,系着个草编成的笼子,两只蛐蛐儿在其中,你一声我一声地叫得正欢,仿佛在证明小童所言毫无说谎。易小渊隐约觉察事有蹊跷,头顶拧出个“川”字,阿伦也听得慌神,双眉耷拉,几乎要哭出来。
    而在这一片凄云黑雾之中,叶吟云却露出了淡淡笑容。
    “你且继续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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