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余眯起眼睛,现在天尚未亮,清晨的风还有几丝微微的寒意。那一老一小两个府兵正忙碌着,一人打水,一人生火,弄得不亦乐乎。叶吟云坐在火堆旁,一头头发湿漉漉地挂着,他只披了一件单薄衣裳,不住地打着寒战。
    “仙长。”那小府兵看不下去,举起手中道袍,“这已是半干,不如先穿上吧?”
    叶吟云看了一眼,有些犹豫,可最后还是咬咬牙,使劲地摇了摇头。
    “小云子怎得变得如此挑剔?”一旁的裴余皱眉道,“像个女人似的,难道还要以香薰衣服么?”
    叶吟云扭头望他,又是一番迟疑,最终才轻声说道:“八年前落下的毛病。”
    “哦。”裴余摇头道,”我说怎得如此狼狈。”
    “见不得脏的东西,腌臜的、臭的、虫子、血,都见不得。一见就呕,忍都忍不得。”叶吟云苦笑,”若非如此,我也不到那清修的观里去。”
    “八年前。”裴余轻轻咋舌,“我一开始就不信……”
    “嘘。”叶吟云制止他,“此间有外人,莫说旧事。”
    裴余正待说话,就在此时有几人沿河而来,似乎是行脚商人,与那老小府兵都相熟,几人攀谈起来。叶吟云似有不安,裴余安慰他道:”无事,我的属下,口风很紧。”
    “那便好了。”叶吟云松口气,“你还是擅长将兵的。”
    “不比你,我只会按那人指挥,照章办事。”裴余笑道,”还是脑子快的好。换了我,绝不会立刻跳窗而出,伏进阴沟跑走,既带走了芦花儿,也免了一场皮肉之灾。”
    “你看我吐得肝肠据断,还是行行好,把这假高帽子收了吧。”
    经此一役,他二人气氛不像方才般针尖对麦芒,缓和许多。裴余知他现在有洁癖,便从自己的食袋中取出些干粮吃食,又亲自汲水,递给叶吟云。叶吟云接过,也不下口,只是掰了些,放于掌中。芦花儿飞起,用鸟噱碰了碰,大口啄食起来。
    裴余见他举动似有含义,不由得问道:“情况如何?”
    叶吟云手掌一摆,将芦花儿抓到手中,拨起它羽毛脚爪:“你看。”
    “什么?”裴余凑近,想细细查看。谁知他刚伸出手指碰了芦花儿一下,那鹦哥“哇”地叫了一声,一爪子扒拉下去,在裴余手指上留下一道血痕。裴余“啊”地喊了声,叶吟云赶紧把芦花儿按住,满脸歉意。
    “你知道为何我一定要去了吧?芦花儿只听我的……”
    “烈性的犬和马,我们队里有很多。”裴余摸摸手指,并不生气,“这么烈性的鹦哥,我倒是第一次见。难为秋妃,一直照顾着它。”
    叶吟云神情暗淡下来:“看来如你所说,秋妃果然……有难。”
    “此话怎讲?”裴余压低声音,话语焦急,“你看出什么没有?”
    “裴余,你也知道,这鹦哥是秋妃日日看管,从无懈怠。就算她不在,也会交待心腹侍女,好生照顾。”叶吟云道,“但我刚才搜遍它全身,没见秋妃留下只言片语。方才我以吃食投喂于它,它吃得凶狠,显是许久有人没有喂过食水了。换言之……”
    “连宫女都……那是,秋妃突然失势?”
    “不好说。”叶吟云沉吟道,“她……秋妃一直受宠,虽不及显赫之时,但到底恩宠未衰,一般嫔妃能耐她何?就算要动她,也要忌惮圣上……”
    “你说一般嫔妃。”裴余道,“那她呢?”
    他伸出手指,在虚空中草草写下了一个“郭”字。
    叶吟云即刻心领神会。后宫之事,外人虽难知曲折,当朝郭妃之事,就连百姓都有所耳闻。郭妃乃是前朝郭子仪之孙女,升平公主之女,圣上为庐陵王时发妻,又有子嗣,按说本该册封为后,然而圣上迟迟不封,大臣提出,也数次驳回。
    既未封后,郭妃便依旧是妃子,按说与秋妃齐平。但郭妃毕竟出身大家,权势和脾气也比其他妃子大些。之前秋妃一直无子,她也没和秋妃起太大冲突。但那只是不愿,而不是不能。若寻到合适的由头,哪怕秋妃尚在得宠,要将其打入冷宫或是处死,对郭妃来说,都是易如反掌之事。
    想到此处,叶吟云的心猛地绷紧了。
    裴余正待说话,突见远处那几个行脚商与老小府兵挥手告别,背起货物启程。那小府兵拎了一小桶水,一路小跑地行来:”长官,长官,城中出了大事了呢。”
    裴余正关注秋妃之事,便敷衍道:”什么大事?快说便是。”
    “今日城中死了三人。”小府兵道,”一人淹死,一人烧死,还有一人……”
    本是极普通的话,叶吟云却突然睁大了眼睛,厉声喝道:“说下去!”
    小府兵原本是要通风报信,见他仿佛要将自己吞了一般,不由得吓得有些双股站站。但他还是稳住心神,将所听见的一一说了,事出仓促,那些行脚商人知道的也有限,无非是城中有一名大户烧死,又有人溺死,一日之内发生两起大案,又是在呈露之宴清晨,长安金吾派人出动,正在破案。
    他说得模糊,好不容易才说完。叶吟云回头看向裴余,而裴余也注视着他。
    叶吟云缓缓开口:“他,回来了?”
    裴余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然而他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应该。”
    “不会吧……我们,当年,明明……”
    叶吟云些失态,他突然起身,抓住小府兵手臂,嘶声喊道:”可当真?!”
    “我,我也不知……毕竟是,是乡语村言,无法向长官言明啊。”那小府兵被他吓得脸色发白,直看向旁边的裴余,“长官,仙长怎么了?莫非……”
    裴余不动声色,走上前来,拉开叶吟云,温和笑道:“道长清早卜卦,卜出都城内有人横死,起初不在意,谁知应验得如此之快,修行有成,一时心情激动,自然如此。”他挥手道,“你也莫慌,继续打水去罢,道长仙术如此灵验,我且劝他算出真凶来。”
    那小府兵方才看见叶吟云以“仙法”击退裴余,如今长官一说,更是敬佩。他望向叶吟云,口中连道“仙长厉害”,看那模样,他似乎还想多问些事,不过场合不对,他还是乖顺地退回河边。裴余这才转向叶吟云道:“冷静些,莫要节外生枝。”
    “烧死、淹死,哪有如此巧合?”叶吟云呼吸急促,低声道:“此事与八年前一模一样,你让我如何冷静。”
    裴余也不说话,只是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叶吟云仍在自言自语,说起八年前长安城中也有人连环杀人,死者情状分外诡异,那也是一个冬日,刚刚下过一场薄雪。
    叶吟云仍在说着:“裴余,八年前,犯人已伏法。”
    “是的。”裴余答道,“抓住他的,是你。”
    “你与我,还有其他五人,与那人一起,在城墙上眼看着刽子手亲手砍下犯人头颅。”叶吟云道,“眼下这事,是谁所为?”
    “我与你想的一样,这杀人之法,只有八年前那嗜血修罗会如此。但,”裴余顿了顿,“那人确是已死,不止是你,我也亲眼所见,真的绝无虚假。”
    “……是啊。”
    叶吟云陷入沉默,他虽是一介道人,又以”仙术”横行于世,但那不过是些话术与障眼法,他从未相信,世上有能令人长生不老,死而再活之事。再转念一想,秋妃有难,长安有怪,无论哪一件,他都有必要搞个清楚。
    “裴队。”他换了敬称,“带我入城吧。”
    “你决定了?”裴余眨了眨眼睛,却似是有些失望。
    “……看来,除了调换假药,你还准备了不少逼我出来的手段。”
    裴余见被他看穿,不由得干笑两声,松开了叶吟云的臂膀。然后他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叶吟云手中,叶吟云低头一看,那是一小块绣缎,七彩缤纷,当中一个银丝绣成的小点。乍看之下,不知是什么,可叶吟云却知道,那是北斗七星中的天枢之星。
    “这……”他有些尴尬,抬起头,却见裴余表情蓦地变得严肃起来。
    “叶……叶吟云,这时说这话,有些不对。但我得说,我一得知此事,便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顿了顿,“八年前,我们的污名,你的污名,说不定能就此洗清,我们也能重见天日,不再过遮遮掩掩的日子。你本该建立功业,不要再在那破观中消磨度日了。”
    “裴兄你……”
    “成败在此一举,”裴余拍拍他的手背,“拜托了。”
    叶吟云一时间百感交集,也不愿多说,于是只是“嗯”了两声。裴余知他心意已定,便迭声喊道:“阿伦!阿伦!”
    那小府兵刚去,又快步返回:“长官何事?”
    “刚才那些人,可曾跟你说过,今日之案,是金吾卫中何人负责?”
    “长官恕罪,小的并未听……”
    “可是一个叫易小渊的?”
    “哎?”小府兵阿伦睁大眼睛,”好像……好像正是。”
    “那便好了。”
    裴余虽早有预料,但仍旧做出恍然大悟模样。他把阿伦拉到身边,轻声在他耳边嘱咐几句,又转向叶吟云:“且让阿伦带你去找那金吾卫,易小渊。”
    “裴兄不一起同行?”
    “我队中还有事务,不便同行,道长见谅。”裴余说着,又压低声音凑近叶吟云,“若真是八年前那人,你我走在一起,岂不打草惊蛇?我在暗处,随时接应便是。”
    “明白。”叶吟云低声道,“那易小渊是个何等样人?”
    “嗯,他是个‘再世国老’……”
    裴余说出个难懂的绰号,脸上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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