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从大陆吹来的风偷走了锡特卡珍贵的雾和雨,只在蓝色保险库里留下蜘蛛网和一枚晶亮的一分硬币。中午十二点零三分,太阳已经打卡下班,开始缓缓西沉。广场上的鹅卵石和灰泥被阳光染成了小提琴的颜色,你得是块石头才不会觉得伤感。兰兹曼是个条子,可不是块石头。
    维波夫岛二二五街,他和碧娜开着车,一整街茨米斯甜味小锅菜的味道扑鼻而来。这味道里夹杂着喜悦和慌乱,要比地球上任何地方的小锅菜都要浓郁强烈。街上随处可见看板和横幅,宣布大卫之国即将到来,规劝虔诚教徒做好以色列地归还的准备。许多看板像是民众自发做的,喷在床单或包肉纸上的漆字还没有风干。街旁的小巷里,妇人和小贩吼来吼去,讨价还价,争执着行李箱、浓缩洗衣皂、防晒霜、电池、蛋白棒和薄型羊毛织物的价钱。兰兹曼心想,在小巷深处的地下室和门廊,买卖处方药、黄金和自动武器的地下交易应该更加热烈。他俩驱车经过一团又一团挤在一起的维波夫佬,竖起耳朵听他们议论哪个家族抵达圣地后会得到什么合约,哪些大佬将有权经营博彩、走私香烟和贩卖枪械。在兰兹曼看来,这是特区继盖斯提克加冕世界棋王及世界博览会举办之后的头件大事,甚至可以说是特区成立六十年来的头件大事。这件事将如何收场,就算最博学的街头预言家也无法说出个所以然。
    不过,当两人进入维波夫岛的心脏地带,一个失落的乌克兰维波夫城的复制品时,却看不到任何流亡结束、哄抬物价和弥赛亚革命的迹象。维波夫派拉比的大宅矗立在广场的一头,看上去坚固恒久,像是梦中的楼宇。它的庞大烟囱扑扑吐出烟雾,犹如不断吐出钞票的取款机,随即被风卷走。几个鲁达舍夫斯基保镖阴郁着脸在哨位徘徊,还有一个端着半自动“曼陀林”立在屋顶,外衣下摆在风中摆动,像只拍打着翅膀的黑公鸡。广场上的妇人一如往常,推着折叠式婴儿车或是跟在学龄前孩童身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话头轮转,扯着家长里短。报纸碎片、树叶和尘土在拱道上即兴旋转起舞,有如光明节陀螺。两名身穿长大衣的男子迎着风朝拉比家走去,侧边发辫摇摆不定。在过去的六十年里,锡特卡犹太人不断抱怨“我们困在荒蛮之地,没有人在乎我们”,这个抱怨几乎成了他们的信条与哲学。但此刻兰兹曼头一回觉得自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除了他们还有谁愿意住在这个鸡笼子里啊?”碧娜以自己的方式附和他的想法,同时伸手将亮橙色派克大衣的拉链拉至下巴。她“砰”地关上兰兹曼的舍韦勒,礼节性地和聚在边界大师店门前的一堆妇人交换眼神。“这地方就像是玻璃假眼或木制假肢,没办法典当的。”
    一位神学士站在昏暗的屋前,用拖把柄折磨一块碎布。汽车润滑油在水泥地上留下三座岛屿,他正在用沾有刺鼻溶剂的碎布对付它们,像是被流放到了岛上。他看见碧娜,脸上随即浮现出惊恐与敬畏的神情。要是站在他面前的是穿着亮橙色派克大衣的弥赛亚,他脸上的表情应该也是这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碧娜,然后不得不移开视线,像扯下冻在水泵上的舌头。
    “津巴利斯特先生在么?”兰兹曼问道。
    “他在,”神学士朝门口方向点点头,“但他真的很忙。”
    “和你一样忙?”
    “我挡着道呢,”他又捣了碎布一下,语气坚决地说,“她不能进去,这不合适。”
    “看到这个没,甜心?”碧娜亮出警徽,“我就像礼金,永远合适。”
    神学士退后一步,将拖把藏到背后,仿佛手里拿的是罪证。“你们是来逮捕津巴利斯特先生的么?”
    “很好,”兰兹曼说着朝他跟前迈了一步,“我们为什么要逮捕他?”
    犹太神学士最会绕圈子了。
    “我怎么知道?”他说,“请你告诉我,我要是个牛逼哄哄的律师,还会在这里拖地吗?”
    走进店里,就见伊奇克·津巴利斯特和一打他的手下围在大地图桌前,那些满下巴都是卷曲胡须的家伙身穿黄色连体工作服,个个身材魁梧。女人的出现让他们一阵骚动,仿佛看见了烦人的飞蛾。专注看着地图的津巴利斯特最后一个抬起头来。他点了点头,气愤地咕哝了一声,仿佛是在抱怨兰兹曼和碧娜来晚了。
    “绅士们早上好,”碧娜说,她的声音在弥漫着雄性荷尔蒙的房间里显得很没说服力,“我是盖尔费什警长。”
    “早上好。”边界大师说。
    他尖瘦的脸有如刀锋和骷髅,难以读出任何表情。他熟练地卷起桌上的地图,用绳子绑好,收进鞘中,放回架上,融入成千的地图中。他的动作不慌不忙,虽然步履不稳,双手却稳健精准。
    “午餐结束了。”他对手下说,然而兰兹曼并未看到任何食物。
    一干人犹豫不决地围在边界大师身旁,准备保护他免遭两个条子带来的世俗麻烦。
    “最好让他们留下来,”兰兹曼说,“我们可能也需要和他们谈谈。”
    “到小货车里等我,”津巴利斯特告诉他们,“别让外人进来。”
    所有人开始往车库走,其中一名手下回过头来,一只手迟疑地摁了摁纠结的胡子。
    “午餐结束了,先生,”他说,“我们现在可以吃晚餐了么?”
    “把早餐一起吃了,今晚你们得干通宵。”
    “有那么多事要做?”碧娜说。
    “开什么玩笑?把这团混乱打包好得花上他们好几年的时间。我看我需要一个集装箱。”
    他走到电水壶前,摆好三个杯子。“对了,兰兹曼,我听说你前阵子警徽丢了。”他说。
    “您的消息很灵通啊。”兰兹曼说。
    “该听到的就会听到。”
    “您有没有听说老城区底下挖了地道,以防美国人突然把枪口对准我们?”
    “既然你提起来,”津巴利斯特说,“我会说有印象。”
    “您不会碰巧有地道的地图吧?标明地道的走向和交会点之类的?”
    老人依然背对着他们,将茶包纸袋撕开。“要是没有,”他说,“我还称得上是边界大师吗?”
    “那先不管为什么,您能做到让人进出马克思·诺尔道街黑潭旅馆的地下室,且不被人看见吗?”
    “我干吗要这么做?”津巴利斯特说,“我连我丈母娘的吉娃娃都舍不得送到那家垃圾旅馆住。”
    水还没烧开,他就取下水壶,将三杯茶泡好后放在托盘上,连同果酱和三根小匙一起端了过来。茶包浸入温热的水,不乐意地渗出颜色。兰兹曼掏出烟分发给老人和碧娜,再帮他们点上。小货车上传来喧哗声,兰兹曼不能确定是吼叫还是大笑。
    碧娜在房里四处走动,欣赏成堆的物件和各式绳索,小心避让如风滚草般的电线团,碧娜看到了从电线外表的橡胶层里探出的血红铜芯。
    “你出过错吗?”碧娜问边界大师,“比如划错了区域?”
    “我不敢出错,”津巴利斯特说,“划错区域意味着我的客户将违反犹太教律法,人们很快就会不再认可我的‘划地’才能,那我就全完了。”
    “我们还没拿到那把枪的弹道指纹鉴识,”碧娜谨慎地说,“但你看到过伤口,梅耶。”
    “是的。”
    “你觉得看起来像是自动手枪打的?格洛克或tec-9之类?”
    “依我个人拙见,”兰兹曼说,“不是。”
    “你花了不少宝贵时间跟利特瓦克的手下和他们的武器打交道。”
    “每一分钟都很享受。”
    “你见到过他们中有谁不用自动枪械吗?”
    “没有,”兰兹曼说,“没有见到过,警长。”
    “这能证明什么?”津巴利斯特说着将他松软的臀部放到甜甜圈坐垫上,“更重要的是,这关我什么事?”
    “除了你希望看到的正义得到伸张之外,那是没错。”碧娜说。
    “除此之外。”津巴利斯特说。
    “兰兹曼警探,你觉得施皮尔曼是利特瓦克杀的或他下令杀的吗?”
    兰兹曼盯着边界大师的脸说:“不是,他不会这么做。一来他需要孟德尔,二来他已经开始信赖孟德尔。”
    津巴利斯特眨眨眼,摸摸鼻梁,心里掂量着兰兹曼的话,仿佛有人告诉他在某个已划定的区域里出现了一条小溪,他不得不重新划线似的。
    “绝无可能,”津巴利斯特说,“其他任何人都有可能。其他每个人都有可能。决不会是那个犹太佬。”
    兰兹曼懒得去争辩。津巴利斯特伸手拿起茶杯,茶里扭着一丝铁锈,像是玻璃弹珠里的缎带。
    “假如你把地图上的一道折痕,或是一根头发看成是自己划的线,然后叮嘱手下去现场划。之后你会承认自己犯错吗?会去跟别人说吗?会去跟拉比说吗?”碧娜说。
    “这种事绝无可能发生。”
    “万一发生了呢?你能心安理得吗?”
    “假如你把一个无辜的人送进监狱关了很多年,盖尔费什警长,甚至关上一辈子,你能心安理得吗?”
    “这种事一直在发生,”碧娜说,“我还不是站在这里。”
    “好吧,”边界大师说,“我想你理解我的感受了。顺便提一下,无辜这个词我用得很不严谨。”
    “我也是,”碧娜说,“毫无疑问。”
    “我这辈子就认识一个真正无辜的人。”
    “那比我认识的多。”碧娜说。
    “我也只认识一个,”兰兹曼说,他心里念想着孟德尔·施皮尔曼,仿佛是在念想一个多年来的挚友,“很遗憾。”
    “你知道我的天才邻居们怎么说吗?”津巴利斯特说,“他们说孟德尔快回来了,就和书里写的一样。等他们抵达耶路撒冷,会看到孟德尔在那儿等候他们,准备统治以色列。”
    泪水开始沿着边界大师蜡黄的双颊下滑。碧娜从包里掏出一块干净且熨过的手帕递了过去,津巴利斯特接过手帕看了半晌,接着用他的羊角鼻子吹出了一声长长的单音。
    “我很想再见他一面,”他说,“我承认。”
    碧娜将手提包挎回肩上,让它继续执行拖垮她的使命。“收拾好你的东西,津巴利斯特先生。”
    老人似乎吃了一惊,他吸了一口气,仿佛试图把一支没点着的烟吸燃。他拿起桌上的一根生皮圈,打了个结,放回桌面,接着又拾起把结解开。“我的东西?你是说我被逮捕了?”
    “那倒没有,”碧娜说,“但我希望你跟我们走一趟,我想和你继续聊聊,你可以打电话给你的律师。”
    “我的律师。”他说。
    “我认为阿尔特·利特瓦克是被你带离旅馆房间的。你和他之间或许还有合作,说不定你已经杀了他,我想搞清楚。”
    “你没有证据,”津巴利斯特说,“只是在猜测。”
    “她有证据。”兰兹曼说。
    “差不多三英尺长,”碧娜说,“你能用三英尺长的绳子吊死一个人吗?津巴利斯特先生?”
    边界大师摇摇头,似乎感到又好气又好笑,自若的神情又回到了脸上。“你这是在浪费我和你自己的时间,”他说,“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而你,你自己也承认,至今还未能确认是谁杀死了孟德尔。所以,恕我直言,你还是干你该干的事去,别再来烦我,好吗?等你逮到凶手再来找我,到时候我会和盘托出我所知道的关于利特瓦克的一切。事实上,我所知道的这些对于你破这个案子毫无帮助。”
    “话不能这么说。”兰兹曼说。
    “好吧。”碧娜说。
    “好吧!”津巴利斯特说。
    “好吧?”兰兹曼看着碧娜说。
    “等我们逮到杀死孟德尔·施皮尔曼的家伙,”碧娜说,“你就把关于利特瓦克失踪的有用的信息告诉我们,要是他还活着,你就把他交给我们。”
    “一言为定。”边界大师说着伸出满是斑点、瘦骨嶙峋的右手,碧娜和他握了握手。
    兰兹曼呆若木鸡地起身和边界大师握手,跟着碧娜走出店门,迎向垂暮的天空。他发现碧娜在哭泣,心里更加错愕。那是愤怒之泪。
    “真不敢相信我依他了,”碧娜说着从她取之不竭的手提袋里抽出一张面巾纸,“这应该是你做事的风格。”
    “我认识的人都有这个问题,”兰兹曼说,“会突然学我。”
    “我们是执法人员,我们是法律的捍卫者。”
    “还得照规矩办事,”兰兹曼说,“你不向来都是照规矩办事的么。”
    “滚蛋。”
    “你想回去逮捕他吗?”他说,“可以啊,我们就从地道里那根粗缆绳开始办他。”
    碧娜摇摇头。站在油污岛上的神学士抓住黑色哔叽裤的后裆往上提,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兰兹曼决定尽快带她走,他伸出手,三年来头一回搂住她,将她搀回车上,接着他绕到驾驶座,坐到方向盘前。
    “法律,”她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讲的是哪门子法律,我只是在胡扯。”
    两人静静坐着,兰兹曼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实话。
    “我还真有点喜欢现在这个疯狂又混乱的碧娜,”他说,“但我必须直说,关于施皮尔曼的案子,我们没有线索,没有目击者,也没有嫌犯。”
    “嗯,那你跟你的拍档最好他妈的给我把嫌犯逮到,”碧娜说,“听到没?”
    “是,警长。”
    “走吧。”
    兰兹曼发动引擎,将变速杆挂入前进挡。
    “等等,”碧娜说,“看那边。”
    广场的另一端,一辆黑色四轮驱动豪车在拉比大宅东侧停下,两个鲁达舍夫斯基保镖下车后一个绕过去将后门打开,一个走到侧阶前背着手等着,过了片刻,另两个鲁达舍夫斯基保镖扛着好几个沉甸甸的箱包走了出来。四个鲁达舍夫斯基完全没把立体几何定理放在眼里,不一会儿就将体积庞大的行李箱和旅行包全装进了车里。
    四人完成搬运技艺展示后,一个身穿浅黄褐色羊驼呢大衣的巨大身影从大宅里突然飘出。维波夫派拉比没有抬头,没有回首,也没有环视他一手重建、现在又要舍弃的世界。鲁达舍夫斯基再次施展量子折纸艺术,将他和他的手杖一起叠入车后座。他加入行李,随即车轮滚滚向前。
    五十五秒后,另一辆四轮驱动豪车开了过来。车子停下来后,两位身着长裙、头罩面纱的妇人和几个小孩坐上后座,下人把行李搬上车。接下来的十一分钟,女人、小孩和行李的载运过程就这么周而复始。
    “希望他们的飞机够大。”兰兹曼说。
    “我没看到她,”碧娜说,“你看到了没?”
    “没有啊,那个大块头施普琳泽也没看到。”
    半秒钟后,碧娜的手机响了。
    “我是盖尔费什,是的,我正感到疑惑呢。好的,明白了。”她挂断手机说,“开到宅子后面,她看到你的车了。”
    兰兹曼驾车穿过一条窄巷,驶入拉比家的后院。这里除了他的车,没有一样东西不像是一个世纪前的:光滑的石板、灰泥墙、铅条玻璃、砖木结构的长廊,还有长廊里挂着的一排滴着水的蕨类盆栽。
    “她要出来?”
    碧娜没有回应。过了片刻,一间侧厅的蓝色木门倏然打开。这间低矮的侧厅和大宅的其他屋宇歪斜相交,错落有致得恰到好处。巴谢娃·施皮尔曼的头部被透明长纱裹住,身上穿得依然像是要去奔赴一场葬礼。兰兹曼的车和台阶距离大约八英尺,忠心耿耿的大块头施普琳泽·鲁达舍夫斯基就站在她身后的暗处。
    “你不走?”碧娜摇下车窗问道。
    “人抓到了吗?”
    碧娜摇摇头,没有搪塞也没有装傻。
    “那我就不走了。”
    “可能还需要一阵子,可能比我们剩下的时间要长。”
    “我当然希望不要,”孟德尔·施皮尔曼的母亲说,“津巴利斯特正派他的白痴手下过来,替宅子里的所有石头编号,以便拆除后运到耶路撒冷重建。我要是还得在这儿待上两周,就得睡施普琳泽·鲁达舍夫斯基家的车库了。”
    “那真是我天大的荣幸。”施普琳泽·鲁达舍夫斯基低沉的声音从拉比夫人身后传来。
    “我们会抓到他的,”碧娜说,“兰兹曼警探刚才发过誓。”
    “我知道他的承诺值多少钱,”施皮尔曼夫人说,“你也知道。”
    “嘿!”兰兹曼话音刚落,她已走回侧厅内。
    “好吧,”碧娜双手一拍说,“我们就赶紧开始吧,现在要做什么?”
    兰兹曼轻拍方向盘,心里掂量着自己的承诺到底值多少钱。他从未对碧娜不忠,但他缺乏信仰无疑是破坏两人婚姻的罪魁祸首。兰兹曼不信神,也不相信碧娜和她的性格,却相信两人相遇后降临到他们身上的福祸都是命中注定。他就像是只愚蠢的土狼,相信只要欺骗自己会飞,就能一直待在天上。
    “我想吃煎白菜卷,想了整整一天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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