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兰兹曼抱着男婴，男婴哭了，没有悲伤的缘由。这哭泣声压迫着兰兹曼的心脏，让他居然感到愉悦。当他发现这是一个可爱至极的大胖小子，身上还散发着华夫饼和肥皂的气味时，他感到如释重负。他轻轻捏了捏婴儿胖嘟嘟的小脚，用手臂感受了下这小祖宗的重量，觉得很轻又很重。他转向碧娜，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这是他们的孩子，健康又可爱，之前的诊断结果是错的。但碧娜不见了，只留下兰兹曼鼻子上的雨水沾湿她头发的记忆。兰兹曼醒来，意识到他怀里的婴儿是平基·谢梅茨，因为换了尿布或想抗议什么而大哭不止。兰兹曼眨了眨眼，感觉这世界犹如映入眼帘的蜡染花布墙面一样，他感觉被掏空了，就像第一次遭遇丧子之痛那样。
兰兹曼躺在波克和艾丝特-麦尔可的床上，眼前是绘着巴厘岛草木花卉和异域鸟类的亚麻墙面，有人帮他脱了衣服，只剩下一条内裤。他坐了起来，脑后的头皮一阵刺痛，接下来是一股抽痛，疼得他绷紧了身子。兰兹曼拍了拍他的伤处，手指触到了绷带。那是一卷用胶带固定的长方形纱布，皱巴巴的，隆在一圈光秃秃的头皮中间，看上去很诡异。回忆一幕接一幕地涌上心头，前一幕画面甫一出现，下一幕“啪”地一声就叠了上来，就像施普林格的死亡相机一张接一张拍下的犯罪现场照片：一位幽默的急诊室技师、一束x射线、一剂吗啡、一根蘸着碘伏的棉棒；之前，一盏街灯，将救护车的白色乙烯基天花板照得一片斑驳；再之前，在他被抬进救护车之前，一片半融的紫色雪泥、一根流到雪地上还冒着热气的肠子、一只飞过耳边的大黄蜂、一股从拉斐尔·齐伯布拉特额头喷涌而出的血柱，以及一面空白灰泥墙上有如密码的一串孔洞。不过转眼间，兰兹曼就抛开了大人物折扣店停车场上的回忆，陷入了痛失爱子的切肤之痛中。
“我倒霉到家了。”兰兹曼擦了擦眼泪。他愿意放弃身上的一个腺体，一个小器官，来换取一支香烟。
卧室门开了，波克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包几乎满着的“百老汇”。
“我告诉过你我爱你吗？”兰兹曼明知故问。
“从来没有，真是谢天谢地，”波克说，“这包烟是我从弗莱德的老婆那没收来的。”
“我感激得要发疯了。”
“至于发疯么？”
波克注意到兰兹曼在哭，他的一根眉毛往上一挑，悬了片刻后，慢慢落了下来，就像一张桌布落到了桌面上。
“平基还好吗？”兰兹曼说。
“出牙了。”波克从卧房门后的挂钩上取下一个衣架，衣架上是兰兹曼的衣服，刷洗得干干净净。他从兰兹曼的夹克衫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走到床边把烟和火柴递了过去。
“奇怪，”兰兹曼说，“我怎么会在这里。”
“是艾丝特-麦尔可的主意，她知道你不喜欢医院，而且医生也说你不用待在病房里。”
“请坐。”
房间里没有椅子。兰兹曼挪了挪身子，让波克坐在床角。波克的巨臀刚一碰到床，弹簧就发出了警报声。
“真不介意我抽烟？”
“介意的，你到窗边去抽吧。”
兰兹曼翻身下床。他卷起窗上的竹帘，赫然发现外面大雨如注。雨水的味道正从开了两英寸的窗户飘进来，难怪他在梦中闻到了碧娜秀发的芬芳。他低头望向公寓的停车场，那里的积雪已经消融，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兰兹曼觉得外面的光线完全不对劲。
“现在几点了？”
“四点三十……二。”波克没看表就回答道。
“今天周几？”
“周日。”
兰兹曼把窗开到最大，左边屁股挪到窗台上。雨水打在他生疼的脑袋上。他点了支烟，深深吸入一口，思忖着该不该为刚才听到的消息烦恼。“很久没这样了，”他说，“昏睡了一整天。”
“就知道你需要睡眠，”波克斜眼看着兰兹曼，柔声说道，“顺便说一下，裤子是艾丝特-麦尔可帮你脱的。”
兰兹曼把烟灰弹出窗外。“我中弹了。”
“擦伤而已，医生说还考虑灼伤，总之一针都不用缝。”
“他们有三个人，拉斐尔·齐伯布拉特，一个小妞，还有个尿床鬼，应该是他弟弟，他开走我的车，拿走我的钱包、警徽和手枪，把我扔在那儿。”
“是这样的。”
“我想打电话求救，但那獐头鼠目的小犹太佬把我的‘羊角号’手机也拿走了。”
听到兰兹曼提及手机，波克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你笑什么？”兰兹曼问道。
“接着，那尿床鬼沿着伊克斯高速公路一路往北开，途经亚科维、费尔班克斯和伊尔库茨克。”
“然后？”
“你的手机响了，那家伙接了起来。”
“是你打的？”
“是碧娜。”
“我喜欢。”
“她只问了两分钟，便掌握了这小子所在的位置和相貌特征，她甚至还问出了他十一岁时拥有的那条狗的名字。五分钟后，两名巡警在克雷斯托夫附近逮住了他。你的跑车没有损坏，钱包里的钱也一分未少。”
兰兹曼看着烟丝燃成灰烬，然后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道：“我的警徽和手枪呢？”
“啊。”
“啊。”
“你的警徽和手枪在你长官手里。”
“她打算还我吗？”
波克伸手抚平兰兹曼在床上留下的凹陷。
“我是在执行公务！”兰兹曼的语调连他自己听起来都像是在抱怨，“我从线人那儿得到了拉斐尔·齐伯布拉特的消息，”他耸耸肩，摸了摸后脑勺上的绷带，“我只是想和那犹太佬谈谈。”
“你应该先打个电话给我。”
“我不想在周六打扰你。”
这真是个糟糕的理由，而且在说出口后，兰兹曼发觉它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好吧，我是个白痴，”兰兹曼坦承，“也是个烂警察。”
“第一诫。”
“我知道，当时我就是想做点什么，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不管怎样，”波克说，“那个自称威利·齐伯布拉特的尿床鬼招了，说维克多确实是拉斐尔杀的，凶器是半把剪刀。”
“果不其然吧。”
“撇开其他的不谈，在这件事上碧娜应该感到很高兴，因为你的‘强效解决’。”
“半把剪刀。”
“很厉害吧？”
“好节约。”
“你对那小妞下手还真够狠的，是你干的么？”
“是我。”
“干得漂亮，梅耶，”波克的语气里和脸上完全没有一丝嘲讽的意味，“你赏了亚切薇·费莱德曼一颗子弹。”
“不会吧？”
“你这一天过得真美妙。”
“亚切薇·费莱德曼，那个‘魔鬼护士’？”
“b队的另一组同仁对你也很满意。”
“她干掉的那老变态叫什么来着，赫尔曼·波兹纳？”
“去年以来，他们组就剩这一桩案子悬而未结。他们以为她人在墨西哥。”
“我操！”兰兹曼用美语说道。
“据我所知，塔巴奇尼克和卡帕斯已经在碧娜面前替你美言了几句。”
兰兹曼把烟按在窗外的墙上捻灭，接着将烟蒂弹入雨中。两个警组的破案率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和波克已经完败给塔巴奇尼克和卡帕斯了。
“看来即便我走运了，走的也是霉运，”他叹了口气，问道，“维波夫岛有消息么？”
“有个毛。”
“报纸上登了没？”
“反正《光报》和《槽报》上没有。”这是黑帽子社群的两大报纸，“我也没听到什么传闻，没人在聊这件事，完全没有，没有任何声音。”
兰兹曼把左侧屁股从窗台上挪下来，走到床边的桌子旁拿起电话，拨了个他几年前记下的号码，问了个问题，得到了答案，然后挂上电话。“昨天深夜，维波夫佬把孟德尔·施皮尔曼的尸体领走了。”
兰兹曼刚要松开手中的话筒，它却出其不意地抖了起来，发出吱吱的鸣叫声。他把话筒递给波克。
“他看起来不错，”波克说，“是的，他现在需要多休息。好的。”他放低话筒，用拇指压住送话口。“是你前妻。”
“听说你还好。”当兰兹曼接过电话，碧娜对他说道。
“他们是这么说的。”兰兹曼说。
“慢慢来，”碧娜说，“放一段时间的假。”
她的语气如此温柔，如此平静。兰兹曼只觉五雷轰顶。
“不要啊，”他说，“碧娜，别告诉我这是真的。”
“两人中弹身亡，枪是你的，现场没有目击者，只有个啥也没看到的小毛孩。处罚是必然的。你从今天起带薪停职，调查委员会会给你一个说法。”
“他们朝我开枪啊。我根据可靠的线报去找他们聊聊，我的三九式都没离开枪套，我就跟老鼠一样有礼貌，是他们先朝我开枪的。”
“当然，你有机会跟调查委员会把事情经过说清楚。不过从现在开始，你的手枪和警徽将继续躺在威利·齐伯布拉特的粉红色hello kitty塑料拉链包里，好吧？你多多休息，争取早日康复，好吧？”
“恐怕得等几周调查委员会的裁决才会下来吧，”兰兹曼说，“等到我重新上岗，特区警察总局也许都已经被撤销了。停我的职根本没有合理依据，我想你应该很清楚。目前这种情况，我可以一边办案，一边等候裁决。我一定会照规矩办案的。”
“你想照规矩办案，”碧娜说，“可我得照规矩办你。”
“废话少说，”兰兹曼道，接着用美语嚷了一句，“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碧娜沉默了好一会儿。
“总警长魏因加特纳昨晚打了个电话给我，没说多久。”她说，“天黑之后。”
“明白了。”
“总警长说刚刚接到个电话，还是直接打到他家里。打来电话的那位受人尊敬的绅士可能有点不安，因为梅耶·兰兹曼警探周五下午擅闯他的社区，结果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乱，而且你对当地人一副大不敬的态度。未经授权与批准就擅自行动。”
“魏因加特纳怎么回应他的？”
“总警长说你是位好警探，但自身问题不少。”
兰兹曼，这就是你的墓志铭了。
“那你怎么跟魏因加特纳说的？”兰兹曼问道，“他搞烂了你的周末夜晚，你怎么回应他的？”
“我的周末夜晚，我的周末夜晚就像是微波炉里转过的墨西哥卷饼，已经烂得没法再烂了。我向他一五一十地报告了你中枪的经过。”
“他怎么说？”
“他说因为这件事，他可能会重新考虑自己一直笃信的无神论了。他希望我尽最大可能把你照顾好，给你足够的时间休息。所以，你将带薪停职，带全薪停职。你好好养伤，安心等待重新上岗的通知吧。”
“碧娜，碧娜，拜托，你了解我的。”
“是的。”
“如果我不能去办案——你就不能——”
“我不得不这样做。”她语气里的温度骤降，电话线仿佛瞬间凝上了冰晶，“你应该明白，碰到这种状况，我没有其他选择。”
“你是说维波夫派在动用人脉，阻止警方查这件案子？这就是你所谓的状况吗？”
“我听命于总警长。”碧娜解释道，仿佛兰兹曼是头蠢驴。她很清楚兰兹曼最恨别人把他当蠢驴看，“而你听命于我。”
“真希望你当时没有打我手机，”兰兹曼顿了片刻，接着说道，“你还是让我死掉比较好。”
“别那么夸张，”碧娜说，“哦，不客气。”
“那我现在该干吗呢？除了感谢你把我卵蛋切掉之外？”
“你说了算，警探。也许可以考虑一下改变未来。”
“未来，”兰兹曼说，“你是说，飞翔的车？月球上的旅馆？”
“我是说你自己的未来。”
“你想和我一起去月球吗，碧娜？我听说那里接纳犹太人。”
“再见，梅耶。”
碧娜说完就挂了。兰兹曼在原地站了一分钟，波克坐在床边看着他。兰兹曼觉得体内有一股磅礴的怒气，像是冲开了气管里的阻塞般汹涌而出，然后他就空了。
他走回床边坐下，钻进被窝，转身看着墙上的巴厘岛风景，缓缓闭上眼睛。
“呃，梅耶，”波克喊了一声，兰兹曼没答应，“你还打算在我床上睡多久？”
兰兹曼觉得回答这个问题毫无意义。过了片刻，波克从床垫上一跃而起。兰兹曼能感觉到他在研判状况，在丈量他和自己间的鸿沟有多深，在试图做出正确的决定。
“不管怎样，”波克终于开口道，“碧娜去急诊室看过你。”
兰兹曼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她的探视就如同婴儿脚掌对他手掌的一次轻压，没有在他脑海里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给你用了不少麻醉剂，”波克说，“你当时满口胡话。”
“我在她面前出丑了没？”兰兹曼弱弱地问。
“是的，”波克说，“恐怕是的。”
说完他离开了卧室，留兰兹曼一人在床上为这个问题以及他怎么会糟到如此地步而纠结，如果他还有力气纠结的话。
兰兹曼听见他们在聊他，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屋里有疯子、蠢货或不速之客。他们聊了一下午，到了吃晚饭时还在聊，之后的洗澡、在孩子们屁屁上擦痱子粉、波克·谢梅茨在床上边讲故事边学鹅叫等各个环节中，他们的聊天同样一刻没有消停。兰兹曼侧卧在床上，后脑勺的伤口灼热发烫，他不时地闻到从窗外飘来的雨味，不时地听到从隔壁传来的低语与喧哗。每隔一小时，就有一英担的沙子从一个小孔注入兰兹曼的灵魂。他先是脑袋抬不动，然后是眼睛睁不开。他双眼紧闭，但从未入睡；他思绪万千，但从未入梦。
午夜时分，戈迪冲进卧室。他像只小怪兽般大力蹬踩地面，然后爬上床，如同打蛋器搅拌面糊似的卷走毛毯盖在自己身上。他看上去一脸惊恐，仿佛刚刚逃离了什么。兰兹曼开口问他怎么了，他却没有应答。没多久他就睡着了，心跳平稳轻盈。无论他想逃离什么，这张爸妈的床都能给他庇护。这闻起来像是一片开始酸掉的苹果的小家伙睡得可真香啊。他的脚趾小心翼翼却又残忍无比地抵住兰兹曼的后腰，他的牙齿咯吱咯吱地磨着，发出像是刀口迟钝的剪切机切割锡板的声音。
戈迪就这样折腾了兰兹曼一小时，到了凌晨四点半左右，他那小婴儿弟弟的尖叫声突然从阳台飘了进来。兰兹曼听见艾丝特-麦尔可在哄他。要换了平时，她会把睡在阳台的平基抱到自己床上，但今晚显然不可能。她花了好久才让这小祖宗停止了哭闹。她抱着平基走进卧室时，小家伙几乎就快睡着了，尽管还在抽着鼻子，但鼻息很轻。艾丝特-麦尔可把平基朝他哥哥和兰兹曼中间一摆就走了出去。
两个小家伙在爸妈床上胜利会师后没几分钟，兰兹曼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威力足以令以马内利会堂里的大管风琴相形见绌。睡梦中的他俩做着各种动作，像是在练睡拳，很快就将兰兹曼逼到了床边。他俩用手砍他、用脚趾戳他，像猪一样地咕哝，仿佛在咀嚼梦中的纤维。黎明时分，平基的尿布上开始出现大便。兰兹曼有史以来睡得最难受的一夜诞生了。
七点左右，咖啡机开始“咳痰”，几千颗咖啡蒸汽分子跌跌撞撞地涌进卧室，反复触动着兰兹曼的鼻毛。他听见拖鞋拖在地毯上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他多么希望走来的不是艾丝特-麦尔可，不是带着关心而来的艾丝特-麦尔可。他不在乎她的关心。他凭什么要在乎？但他的倔强很快就败给了自己的内心。所以，好吧，他在乎。兰兹曼睁开一只眼睛，只见艾丝特-麦尔可倚在门侧柱上，双手环抱于胸前，俯视着她床上的一片狼藉。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母性的光辉，因为她再次发现自己的孩子是那么可爱；此外还有一丝惶恐，因为兰兹曼穿着内裤躺在她床上。
“离开我的床，”她低语道，“尽快，永远。”
“没问题。”兰兹曼说。他收拾起自己的伤口、疼痛和不情不愿，坐了起来。虽然被折腾了一宿，他的内心却感到出奇的平静，四肢、皮肤和感官也都感觉更真实了。想到自己已经有两年多没和人同床共枕，他不知道当初自己是否不应该放弃。他从门上取下衣服穿上，拎着短袜和皮带，跟随艾丝特-麦尔可朝走廊走去。
“睡沙发也不赖，”艾丝特-麦尔可接着说道，“例如不会被婴儿和四岁小孩搅得夜不能寐。”
“他俩的脚趾甲都存在严重问题，”兰兹曼说，“还有，可能有海獭死在平基的尿布里，正在腐烂发臭。”
艾丝特-麦尔可去厨房帮他们各倒了一杯咖啡，接着走到门口，从写有“滚开”二字的擦鞋垫上捡起一份《锡特卡托格报》。兰兹曼坐在吧台前，凝视着黑漆漆的客厅，他的拍档如小岛般矗立在那里，还有那张上面覆盖着毛毯的沙发。
兰兹曼正打算对艾丝特-麦尔可说“我不配拥有你这样的朋友”，却见她走回厨房，边读报纸边说道：“难怪你需要这么多睡眠。”头版应该有大新闻，好的，糟的，乃至匪夷所思的。
兰兹曼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副老花镜，它的鼻梁架开裂了，两块镜片“骨肉分离”，成了两副单片眼镜。艾丝特-麦尔可从电话下面的抽屉里拿出颜色意味着危险警告的黄色电工胶带，将鼻梁架缠好后递还给兰兹曼。断裂处被胶带缠得又圆又厚，形如榛果一般，戴上眼镜后的兰兹曼想不注意到它都难，结果活生生被它整成了斗鸡眼。
“我敢说我现在看起来很酷。”他说着拿起报纸。
这天的《锡特卡托格报》有两条大新闻，一条是枪战致两人死亡，地点是大人物折扣店的废弃停车场，当事人为四十二岁的凶案组警探梅耶·兰兹曼和两名被锡特卡警方长期通缉的杀人嫌犯。这两人各自犯下一桩命案，两案之间貌似没有关联。第二条的标题是：
《柴迪克男孩死于锡特卡某旅馆》
下面的正文报道了梅纳赫姆-孟德尔·施皮尔曼周四深夜毙命于马克思·诺尔道街柴门霍夫旅馆的消息，文中大肆渲染他的神奇与遁世，凭空臆造他的生平和死因。该报记者写道，据验尸官办公室透露——验尸官已移居加拿大——死因初步判断是“吸毒死亡”。“尽管外界很少听说”，记者在《托格报》上写道：
但在虔诚的黑帽子眼中，施皮尔曼先生是神童、天才、圣师，甚至是神应许派来的救世主。在他的童年时期，他父亲施皮尔曼拉比在哈卡维区南安斯基街的大宅经常挤满了虔敬好奇的访客，他们中甚至还有人是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和贝鲁特不远万里赶来，就为了能见这位生于埃波月第九日 注释标题 犹太历中最昏暗的日子之一，耶路撒冷圣殿在这一天被毁。 的天才少年一面。当时盛传施皮尔曼先生或在几个场合宣布“建立他的国”，但闻讯赶来共襄盛举的人们都扑了空。二十三年前，在与施塔肯泽拉比之女大婚当天，他却不见了踪影，而他近年来的不体面行为，则让人们几乎淡忘了他早年的那些应许。
关于死因方面，除了验尸官办公室的消息来源，旅馆方面和警方都表示无可奉告。报道结尾提到家属不会为他在犹太会堂举行追悼会，而是直接将其葬于蒙特菲奥雷公墓，葬礼将由他父亲主持。
“波克说他爸和他脱离父子关系了，”艾丝特-麦尔可站在兰兹曼身后边读报纸边说，“他说老人不想和那家伙有任何关系，但我想他改变主意了。”
兰兹曼读着报道，不由得妒火攻心，心头泛起一阵抽搐，但这抽搐很快就被怜悯缓解了。兰兹曼的父亲在世时，无时无刻不将自身期望重压给他，但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实现乃至超越父亲的期望。他知道父亲一定很希望有个如孟德尔一样天才的儿子，他禁不住想，要是自己的棋下得和孟德尔·施皮尔曼一样好，说不定父亲就有活下去的理由，自己就等于是变身为小弥赛亚，去救赎父亲。兰兹曼想起自己寄给父亲的那一封信，信中表达了他对摆脱父亲压给他的重担的渴望。他想起曾坚信是自己带给了父亲致命悲伤的那些年。孟德尔心里的内疚有多深？他是否相信那些把他奉若救世主的传言？想到为了摆脱大家压给他的重担，他不仅要背弃父亲，还要背弃全世界的犹太人时，他的内心该有多么挣扎？
“我认为施皮尔曼拉比从来不会自己改变主意，”兰兹曼说，“我想是有人让他改变主意了。”
“谁？”
“要我说的话，应该是孟德尔的母亲。”
“她真棒，一位母亲绝不会把儿子像空瓶子一样扔了。”
“母亲永远值得信赖。”兰兹曼说。他端详着《锡特卡托格报》上孟德尔·施皮尔曼十五岁时拍的一张照片：胡须还没长均匀、侧边发辫迎风飞舞的他在主持一次律法研讨会，一群年轻的犹太律法学者围在他身旁，个个情绪激动、面露愠色，而他却冷静异常。“柴迪克男孩的黄金岁月”——照片下面的说明文字如是说。
“想什么呢，梅耶？”艾丝特-麦尔可的话语里隐隐透着一丝怀疑。
“未来。”兰兹曼说。
兰兹曼抱着男婴，男婴哭了，没有悲伤的缘由。这哭泣声压迫着兰兹曼的心脏，让他居然感到愉悦。当他发现这是一个可爱至极的大胖小子，身上还散发着华夫饼和肥皂的气味时，他感到如释重负。他轻轻捏了捏婴儿胖嘟嘟的小脚，用手臂感受了下这小祖宗的重量，觉得很轻又很重。他转向碧娜，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这是他们的孩子，健康又可爱，之前的诊断结果是错的。但碧娜不见了，只留下兰兹曼鼻子上的雨水沾湿她头发的记忆。兰兹曼醒来，意识到他怀里的婴儿是平基·谢梅茨，因为换了尿布或想抗议什么而大哭不止。兰兹曼眨了眨眼，感觉这世界犹如映入眼帘的蜡染花布墙面一样，他感觉被掏空了，就像第一次遭遇丧子之痛那样。
兰兹曼躺在波克和艾丝特-麦尔可的床上，眼前是绘着巴厘岛草木花卉和异域鸟类的亚麻墙面，有人帮他脱了衣服，只剩下一条内裤。他坐了起来，脑后的头皮一阵刺痛，接下来是一股抽痛，疼得他绷紧了身子。兰兹曼拍了拍他的伤处，手指触到了绷带。那是一卷用胶带固定的长方形纱布，皱巴巴的，隆在一圈光秃秃的头皮中间，看上去很诡异。回忆一幕接一幕地涌上心头，前一幕画面甫一出现，下一幕“啪”地一声就叠了上来，就像施普林格的死亡相机一张接一张拍下的犯罪现场照片：一位幽默的急诊室技师、一束x射线、一剂吗啡、一根蘸着碘伏的棉棒；之前，一盏街灯，将救护车的白色乙烯基天花板照得一片斑驳；再之前，在他被抬进救护车之前，一片半融的紫色雪泥、一根流到雪地上还冒着热气的肠子、一只飞过耳边的大黄蜂、一股从拉斐尔·齐伯布拉特额头喷涌而出的血柱，以及一面空白灰泥墙上有如密码的一串孔洞。不过转眼间，兰兹曼就抛开了大人物折扣店停车场上的回忆，陷入了痛失爱子的切肤之痛中。
“我倒霉到家了。”兰兹曼擦了擦眼泪。他愿意放弃身上的一个腺体，一个小器官，来换取一支香烟。
卧室门开了，波克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包几乎满着的“百老汇”。
“我告诉过你我爱你吗？”兰兹曼明知故问。
“从来没有，真是谢天谢地，”波克说，“这包烟是我从弗莱德的老婆那没收来的。”
“我感激得要发疯了。”
“至于发疯么？”
波克注意到兰兹曼在哭，他的一根眉毛往上一挑，悬了片刻后，慢慢落了下来，就像一张桌布落到了桌面上。
“平基还好吗？”兰兹曼说。
“出牙了。”波克从卧房门后的挂钩上取下一个衣架，衣架上是兰兹曼的衣服，刷洗得干干净净。他从兰兹曼的夹克衫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走到床边把烟和火柴递了过去。
“奇怪，”兰兹曼说，“我怎么会在这里。”
“是艾丝特-麦尔可的主意，她知道你不喜欢医院，而且医生也说你不用待在病房里。”
“请坐。”
房间里没有椅子。兰兹曼挪了挪身子，让波克坐在床角。波克的巨臀刚一碰到床，弹簧就发出了警报声。
“真不介意我抽烟？”
“介意的，你到窗边去抽吧。”
兰兹曼翻身下床。他卷起窗上的竹帘，赫然发现外面大雨如注。雨水的味道正从开了两英寸的窗户飘进来，难怪他在梦中闻到了碧娜秀发的芬芳。他低头望向公寓的停车场，那里的积雪已经消融，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兰兹曼觉得外面的光线完全不对劲。
“现在几点了？”
“四点三十……二。”波克没看表就回答道。
“今天周几？”
“周日。”
兰兹曼把窗开到最大，左边屁股挪到窗台上。雨水打在他生疼的脑袋上。他点了支烟，深深吸入一口，思忖着该不该为刚才听到的消息烦恼。“很久没这样了，”他说，“昏睡了一整天。”
“就知道你需要睡眠，”波克斜眼看着兰兹曼，柔声说道，“顺便说一下，裤子是艾丝特-麦尔可帮你脱的。”
兰兹曼把烟灰弹出窗外。“我中弹了。”
“擦伤而已，医生说还考虑灼伤，总之一针都不用缝。”
“他们有三个人，拉斐尔·齐伯布拉特，一个小妞，还有个尿床鬼，应该是他弟弟，他开走我的车，拿走我的钱包、警徽和手枪，把我扔在那儿。”
“是这样的。”
“我想打电话求救，但那獐头鼠目的小犹太佬把我的‘羊角号’手机也拿走了。”
听到兰兹曼提及手机，波克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你笑什么？”兰兹曼问道。
“接着，那尿床鬼沿着伊克斯高速公路一路往北开，途经亚科维、费尔班克斯和伊尔库茨克。”
“然后？”
“你的手机响了，那家伙接了起来。”
“是你打的？”
“是碧娜。”
“我喜欢。”
“她只问了两分钟，便掌握了这小子所在的位置和相貌特征，她甚至还问出了他十一岁时拥有的那条狗的名字。五分钟后，两名巡警在克雷斯托夫附近逮住了他。你的跑车没有损坏，钱包里的钱也一分未少。”
兰兹曼看着烟丝燃成灰烬，然后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道：“我的警徽和手枪呢？”
“啊。”
“啊。”
“你的警徽和手枪在你长官手里。”
“她打算还我吗？”
波克伸手抚平兰兹曼在床上留下的凹陷。
“我是在执行公务！”兰兹曼的语调连他自己听起来都像是在抱怨，“我从线人那儿得到了拉斐尔·齐伯布拉特的消息，”他耸耸肩，摸了摸后脑勺上的绷带，“我只是想和那犹太佬谈谈。”
“你应该先打个电话给我。”
“我不想在周六打扰你。”
这真是个糟糕的理由，而且在说出口后，兰兹曼发觉它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好吧，我是个白痴，”兰兹曼坦承，“也是个烂警察。”
“第一诫。”
“我知道，当时我就是想做点什么，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不管怎样，”波克说，“那个自称威利·齐伯布拉特的尿床鬼招了，说维克多确实是拉斐尔杀的，凶器是半把剪刀。”
“果不其然吧。”
“撇开其他的不谈，在这件事上碧娜应该感到很高兴，因为你的‘强效解决’。”
“半把剪刀。”
“很厉害吧？”
“好节约。”
“你对那小妞下手还真够狠的，是你干的么？”
“是我。”
“干得漂亮，梅耶，”波克的语气里和脸上完全没有一丝嘲讽的意味，“你赏了亚切薇·费莱德曼一颗子弹。”
“不会吧？”
“你这一天过得真美妙。”
“亚切薇·费莱德曼，那个‘魔鬼护士’？”
“b队的另一组同仁对你也很满意。”
“她干掉的那老变态叫什么来着，赫尔曼·波兹纳？”
“去年以来，他们组就剩这一桩案子悬而未结。他们以为她人在墨西哥。”
“我操！”兰兹曼用美语说道。
“据我所知，塔巴奇尼克和卡帕斯已经在碧娜面前替你美言了几句。”
兰兹曼把烟按在窗外的墙上捻灭，接着将烟蒂弹入雨中。两个警组的破案率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和波克已经完败给塔巴奇尼克和卡帕斯了。
“看来即便我走运了，走的也是霉运，”他叹了口气，问道，“维波夫岛有消息么？”
“有个毛。”
“报纸上登了没？”
“反正《光报》和《槽报》上没有。”这是黑帽子社群的两大报纸，“我也没听到什么传闻，没人在聊这件事，完全没有，没有任何声音。”
兰兹曼把左侧屁股从窗台上挪下来，走到床边的桌子旁拿起电话，拨了个他几年前记下的号码，问了个问题，得到了答案，然后挂上电话。“昨天深夜，维波夫佬把孟德尔·施皮尔曼的尸体领走了。”
兰兹曼刚要松开手中的话筒，它却出其不意地抖了起来，发出吱吱的鸣叫声。他把话筒递给波克。
“他看起来不错，”波克说，“是的，他现在需要多休息。好的。”他放低话筒，用拇指压住送话口。“是你前妻。”
“听说你还好。”当兰兹曼接过电话，碧娜对他说道。
“他们是这么说的。”兰兹曼说。
“慢慢来，”碧娜说，“放一段时间的假。”
她的语气如此温柔，如此平静。兰兹曼只觉五雷轰顶。
“不要啊，”他说，“碧娜，别告诉我这是真的。”
“两人中弹身亡，枪是你的，现场没有目击者，只有个啥也没看到的小毛孩。处罚是必然的。你从今天起带薪停职，调查委员会会给你一个说法。”
“他们朝我开枪啊。我根据可靠的线报去找他们聊聊，我的三九式都没离开枪套，我就跟老鼠一样有礼貌，是他们先朝我开枪的。”
“当然，你有机会跟调查委员会把事情经过说清楚。不过从现在开始，你的手枪和警徽将继续躺在威利·齐伯布拉特的粉红色hello kitty塑料拉链包里，好吧？你多多休息，争取早日康复，好吧？”
“恐怕得等几周调查委员会的裁决才会下来吧，”兰兹曼说，“等到我重新上岗，特区警察总局也许都已经被撤销了。停我的职根本没有合理依据，我想你应该很清楚。目前这种情况，我可以一边办案，一边等候裁决。我一定会照规矩办案的。”
“你想照规矩办案，”碧娜说，“可我得照规矩办你。”
“废话少说，”兰兹曼道，接着用美语嚷了一句，“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碧娜沉默了好一会儿。
“总警长魏因加特纳昨晚打了个电话给我，没说多久。”她说，“天黑之后。”
“明白了。”
“总警长说刚刚接到个电话，还是直接打到他家里。打来电话的那位受人尊敬的绅士可能有点不安，因为梅耶·兰兹曼警探周五下午擅闯他的社区，结果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乱，而且你对当地人一副大不敬的态度。未经授权与批准就擅自行动。”
“魏因加特纳怎么回应他的？”
“总警长说你是位好警探，但自身问题不少。”
兰兹曼，这就是你的墓志铭了。
“那你怎么跟魏因加特纳说的？”兰兹曼问道，“他搞烂了你的周末夜晚，你怎么回应他的？”
“我的周末夜晚，我的周末夜晚就像是微波炉里转过的墨西哥卷饼，已经烂得没法再烂了。我向他一五一十地报告了你中枪的经过。”
“他怎么说？”
“他说因为这件事，他可能会重新考虑自己一直笃信的无神论了。他希望我尽最大可能把你照顾好，给你足够的时间休息。所以，你将带薪停职，带全薪停职。你好好养伤，安心等待重新上岗的通知吧。”
“碧娜，碧娜，拜托，你了解我的。”
“是的。”
“如果我不能去办案——你就不能——”
“我不得不这样做。”她语气里的温度骤降，电话线仿佛瞬间凝上了冰晶，“你应该明白，碰到这种状况，我没有其他选择。”
“你是说维波夫派在动用人脉，阻止警方查这件案子？这就是你所谓的状况吗？”
“我听命于总警长。”碧娜解释道，仿佛兰兹曼是头蠢驴。她很清楚兰兹曼最恨别人把他当蠢驴看，“而你听命于我。”
“真希望你当时没有打我手机，”兰兹曼顿了片刻，接着说道，“你还是让我死掉比较好。”
“别那么夸张，”碧娜说，“哦，不客气。”
“那我现在该干吗呢？除了感谢你把我卵蛋切掉之外？”
“你说了算，警探。也许可以考虑一下改变未来。”
“未来，”兰兹曼说，“你是说，飞翔的车？月球上的旅馆？”
“我是说你自己的未来。”
“你想和我一起去月球吗，碧娜？我听说那里接纳犹太人。”
“再见，梅耶。”
碧娜说完就挂了。兰兹曼在原地站了一分钟，波克坐在床边看着他。兰兹曼觉得体内有一股磅礴的怒气，像是冲开了气管里的阻塞般汹涌而出，然后他就空了。
他走回床边坐下，钻进被窝，转身看着墙上的巴厘岛风景，缓缓闭上眼睛。
“呃，梅耶，”波克喊了一声，兰兹曼没答应，“你还打算在我床上睡多久？”
兰兹曼觉得回答这个问题毫无意义。过了片刻，波克从床垫上一跃而起。兰兹曼能感觉到他在研判状况，在丈量他和自己间的鸿沟有多深，在试图做出正确的决定。
“不管怎样，”波克终于开口道，“碧娜去急诊室看过你。”
兰兹曼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她的探视就如同婴儿脚掌对他手掌的一次轻压，没有在他脑海里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给你用了不少麻醉剂，”波克说，“你当时满口胡话。”
“我在她面前出丑了没？”兰兹曼弱弱地问。
“是的，”波克说，“恐怕是的。”
说完他离开了卧室，留兰兹曼一人在床上为这个问题以及他怎么会糟到如此地步而纠结，如果他还有力气纠结的话。
兰兹曼听见他们在聊他，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屋里有疯子、蠢货或不速之客。他们聊了一下午，到了吃晚饭时还在聊，之后的洗澡、在孩子们屁屁上擦痱子粉、波克·谢梅茨在床上边讲故事边学鹅叫等各个环节中，他们的聊天同样一刻没有消停。兰兹曼侧卧在床上，后脑勺的伤口灼热发烫，他不时地闻到从窗外飘来的雨味，不时地听到从隔壁传来的低语与喧哗。每隔一小时，就有一英担的沙子从一个小孔注入兰兹曼的灵魂。他先是脑袋抬不动，然后是眼睛睁不开。他双眼紧闭，但从未入睡；他思绪万千，但从未入梦。
午夜时分，戈迪冲进卧室。他像只小怪兽般大力蹬踩地面，然后爬上床，如同打蛋器搅拌面糊似的卷走毛毯盖在自己身上。他看上去一脸惊恐，仿佛刚刚逃离了什么。兰兹曼开口问他怎么了，他却没有应答。没多久他就睡着了，心跳平稳轻盈。无论他想逃离什么，这张爸妈的床都能给他庇护。这闻起来像是一片开始酸掉的苹果的小家伙睡得可真香啊。他的脚趾小心翼翼却又残忍无比地抵住兰兹曼的后腰，他的牙齿咯吱咯吱地磨着，发出像是刀口迟钝的剪切机切割锡板的声音。
戈迪就这样折腾了兰兹曼一小时，到了凌晨四点半左右，他那小婴儿弟弟的尖叫声突然从阳台飘了进来。兰兹曼听见艾丝特-麦尔可在哄他。要换了平时，她会把睡在阳台的平基抱到自己床上，但今晚显然不可能。她花了好久才让这小祖宗停止了哭闹。她抱着平基走进卧室时，小家伙几乎就快睡着了，尽管还在抽着鼻子，但鼻息很轻。艾丝特-麦尔可把平基朝他哥哥和兰兹曼中间一摆就走了出去。
两个小家伙在爸妈床上胜利会师后没几分钟，兰兹曼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威力足以令以马内利会堂里的大管风琴相形见绌。睡梦中的他俩做着各种动作，像是在练睡拳，很快就将兰兹曼逼到了床边。他俩用手砍他、用脚趾戳他，像猪一样地咕哝，仿佛在咀嚼梦中的纤维。黎明时分，平基的尿布上开始出现大便。兰兹曼有史以来睡得最难受的一夜诞生了。
七点左右，咖啡机开始“咳痰”，几千颗咖啡蒸汽分子跌跌撞撞地涌进卧室，反复触动着兰兹曼的鼻毛。他听见拖鞋拖在地毯上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他多么希望走来的不是艾丝特-麦尔可，不是带着关心而来的艾丝特-麦尔可。他不在乎她的关心。他凭什么要在乎？但他的倔强很快就败给了自己的内心。所以，好吧，他在乎。兰兹曼睁开一只眼睛，只见艾丝特-麦尔可倚在门侧柱上，双手环抱于胸前，俯视着她床上的一片狼藉。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母性的光辉，因为她再次发现自己的孩子是那么可爱；此外还有一丝惶恐，因为兰兹曼穿着内裤躺在她床上。
“离开我的床，”她低语道，“尽快，永远。”
“没问题。”兰兹曼说。他收拾起自己的伤口、疼痛和不情不愿，坐了起来。虽然被折腾了一宿，他的内心却感到出奇的平静，四肢、皮肤和感官也都感觉更真实了。想到自己已经有两年多没和人同床共枕，他不知道当初自己是否不应该放弃。他从门上取下衣服穿上，拎着短袜和皮带，跟随艾丝特-麦尔可朝走廊走去。
“睡沙发也不赖，”艾丝特-麦尔可接着说道，“例如不会被婴儿和四岁小孩搅得夜不能寐。”
“他俩的脚趾甲都存在严重问题，”兰兹曼说，“还有，可能有海獭死在平基的尿布里，正在腐烂发臭。”
艾丝特-麦尔可去厨房帮他们各倒了一杯咖啡，接着走到门口，从写有“滚开”二字的擦鞋垫上捡起一份《锡特卡托格报》。兰兹曼坐在吧台前，凝视着黑漆漆的客厅，他的拍档如小岛般矗立在那里，还有那张上面覆盖着毛毯的沙发。
兰兹曼正打算对艾丝特-麦尔可说“我不配拥有你这样的朋友”，却见她走回厨房，边读报纸边说道：“难怪你需要这么多睡眠。”头版应该有大新闻，好的，糟的，乃至匪夷所思的。
兰兹曼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副老花镜，它的鼻梁架开裂了，两块镜片“骨肉分离”，成了两副单片眼镜。艾丝特-麦尔可从电话下面的抽屉里拿出颜色意味着危险警告的黄色电工胶带，将鼻梁架缠好后递还给兰兹曼。断裂处被胶带缠得又圆又厚，形如榛果一般，戴上眼镜后的兰兹曼想不注意到它都难，结果活生生被它整成了斗鸡眼。
“我敢说我现在看起来很酷。”他说着拿起报纸。
这天的《锡特卡托格报》有两条大新闻，一条是枪战致两人死亡，地点是大人物折扣店的废弃停车场，当事人为四十二岁的凶案组警探梅耶·兰兹曼和两名被锡特卡警方长期通缉的杀人嫌犯。这两人各自犯下一桩命案，两案之间貌似没有关联。第二条的标题是：
《柴迪克男孩死于锡特卡某旅馆》
下面的正文报道了梅纳赫姆-孟德尔·施皮尔曼周四深夜毙命于马克思·诺尔道街柴门霍夫旅馆的消息，文中大肆渲染他的神奇与遁世，凭空臆造他的生平和死因。该报记者写道，据验尸官办公室透露——验尸官已移居加拿大——死因初步判断是“吸毒死亡”。“尽管外界很少听说”，记者在《托格报》上写道：
但在虔诚的黑帽子眼中，施皮尔曼先生是神童、天才、圣师，甚至是神应许派来的救世主。在他的童年时期，他父亲施皮尔曼拉比在哈卡维区南安斯基街的大宅经常挤满了虔敬好奇的访客，他们中甚至还有人是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和贝鲁特不远万里赶来，就为了能见这位生于埃波月第九日 注释标题 犹太历中最昏暗的日子之一，耶路撒冷圣殿在这一天被毁。 的天才少年一面。当时盛传施皮尔曼先生或在几个场合宣布“建立他的国”，但闻讯赶来共襄盛举的人们都扑了空。二十三年前，在与施塔肯泽拉比之女大婚当天，他却不见了踪影，而他近年来的不体面行为，则让人们几乎淡忘了他早年的那些应许。
关于死因方面，除了验尸官办公室的消息来源，旅馆方面和警方都表示无可奉告。报道结尾提到家属不会为他在犹太会堂举行追悼会，而是直接将其葬于蒙特菲奥雷公墓，葬礼将由他父亲主持。
“波克说他爸和他脱离父子关系了，”艾丝特-麦尔可站在兰兹曼身后边读报纸边说，“他说老人不想和那家伙有任何关系，但我想他改变主意了。”
兰兹曼读着报道，不由得妒火攻心，心头泛起一阵抽搐，但这抽搐很快就被怜悯缓解了。兰兹曼的父亲在世时，无时无刻不将自身期望重压给他，但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实现乃至超越父亲的期望。他知道父亲一定很希望有个如孟德尔一样天才的儿子，他禁不住想，要是自己的棋下得和孟德尔·施皮尔曼一样好，说不定父亲就有活下去的理由，自己就等于是变身为小弥赛亚，去救赎父亲。兰兹曼想起自己寄给父亲的那一封信，信中表达了他对摆脱父亲压给他的重担的渴望。他想起曾坚信是自己带给了父亲致命悲伤的那些年。孟德尔心里的内疚有多深？他是否相信那些把他奉若救世主的传言？想到为了摆脱大家压给他的重担，他不仅要背弃父亲，还要背弃全世界的犹太人时，他的内心该有多么挣扎？
“我认为施皮尔曼拉比从来不会自己改变主意，”兰兹曼说，“我想是有人让他改变主意了。”
“谁？”
“要我说的话，应该是孟德尔的母亲。”
“她真棒，一位母亲绝不会把儿子像空瓶子一样扔了。”
“母亲永远值得信赖。”兰兹曼说。他端详着《锡特卡托格报》上孟德尔·施皮尔曼十五岁时拍的一张照片：胡须还没长均匀、侧边发辫迎风飞舞的他在主持一次律法研讨会，一群年轻的犹太律法学者围在他身旁，个个情绪激动、面露愠色，而他却冷静异常。“柴迪克男孩的黄金岁月”——照片下面的说明文字如是说。
“想什么呢，梅耶？”艾丝特-麦尔可的话语里隐隐透着一丝怀疑。
“未来。”兰兹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