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离开
离开坦普尔顿那天，我带父亲去午餐。他仍不知道他是我父亲，前一天他似乎有点讶异我会打电话约他。我在阴暗凉爽的卡特赖特小馆等他，啜饮冰茶，试图以意志力驱散脸颊的潮红。
索尔·福尔克纳到的时候，做的绝对算是约会扮相，他穿了极为昂贵的正式衬衫搭配上等西裤，仿佛被年龄只有他一半的女孩追求是很自然的事，而他至少可以为她精心打扮。显然，我不是第一个约他的女孩。我起身拍平我的黑色洋装，伸出手，他看了看，笑嘻嘻。
“啊。”他说，跟我握握手。我注意到我们的手一样，指甲肉很长，手指长，拇指比一般人外翻一些。“你伤了一个老男人的心，葳莉。我不知道你是有事才找我。”高大的他在椅子上坐下，向我笑。
“有事？”我说，“那要看你对‘有事’的定义。”
这时，女服务生站在我们旁边，用铅笔的擦头敲着便条纸，叹着气。高中时，她比我低几年级，上眼皮仍画着那年代超艳丽的绿色眼影，眼影尾端向上扬，金色圈圈耳环在耳朵与肩膀之间摇晃。她假装不认识我。我没看她，说：“我要艾伯纳三明治、小份沙拉，意大利黑醋另外放。要加很多柠檬的冰茶。”
他眨眨眼，微微皱眉。“请给我一样的。”他向女服务生说，递给她我们没费事打开的菜单。“你点的东西跟我平常一样。”
“那很合理。”我说。
“合什么理？”他说。
“你等会儿就晓得了。”我说。
他摊开餐巾，铺在大腿上，然后从桌上凑过来。“好了，我受不了你卖关子，请你解释今天的来意，好吗？是要谈你借的大学学费吗？如果是，你知道你不用担心还钱的事。”
我看看餐厅四周有没有人听得到，但午餐人潮还要一小时才来，仅有的几个客人围坐在一张长桌上，是全家穿着大都会队球衣的棒球迷家庭，只有一个反偶像崇拜的小家伙顽固地穿着洋基队细条纹衣。我和他四目相对，我眨一下眼，他礼尚往来，一块汉堡从他嘴里掉出来。
“好，我想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我向索尔说。
“说吧。”他说。
“从前，”我说，“有个少女回到老家。她是孤儿，举目无亲。有一天，一个很英俊的年轻王子来了，他们喝了葡萄酒，自然而然，做出当两人喝醉又够年轻时通常会做的事。王子不知道有个孩子来到人世。那孩子终于长大，有一天她决定寻找那个不知情的父亲。”我期盼地等待，看着索尔，但我说的故事向来拥有洛可可式的华丽风格，这个故事只令他困惑。
他眨眨眼。“什么？王子？小孩？在哪里？”他伸长脖子张望，看到俯身在棒球迷家庭那一桌的女服务生。“那个服务生？”他的头转回来，“她是什么秘密女继承人之类的吗？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故事。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葳莉？”
“不是的，别傻了。”我说，“索尔是爸爸。”
他眼睛瞪得超大，似乎要将我的脸尽收眼底。颧骨像到不行，身高，眼睛颜色，笑容。他一手捂着嘴，惊恐地叹气说：“葳莉？我……我听不懂。”
“就是说啊。”我说。
“但我不可能有小孩。”他说，“三次婚姻都因为我不能生而结束。这根本不可能。”
“显然有可能。”我说，“我是活证据，不信你捏捏看。”这是玩笑话，他却真的动手了，在我手臂留下的一对紫红色痕迹一星期才退。
“可是，”他说，“没人告诉我。没人说半句话。你高中的每一场足球赛、田径赛我都去加油，但我甚至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昨晚才晓得的。我妈昨晚告诉我的。”
“我从没跟你妈做过，我发誓没有。”
“嗯，”我说，“果真如此，我们全是奇迹了。可惜不是。”
“但我没有。”他说。
“你有。”我说，“你只要回想一下。春天将近的那天是好天气，树上有花蕾，西红柿沙拉，葡萄酒。”
我看着他的帅鼻子（像我）嗅出某件令人心烦的晦暗事情，脸（也像我）转红。他开始眨眼，向后靠着椅背。
“慢着，好像想起什么了。”他说。
“爸，我有的是时间。”我笑得合不拢嘴，感觉像脸骨的接缝都快裂开了。
索尔·福尔克纳双手搓着脸，微微蠕动嘴唇。“天啊，对了，不好意思，这真是太诡异了。我甚至不清楚那晚跟你妈做了什么。我在那房子里醒过来，觉得宿醉，又半裸，心里慌得要死。我心想，要是被未婚妻发现，她一定会宰了我，然后我就走了，避开你母亲很久、很久，遗忘这件事。我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要命。”
“要命。”我附和，“没错。”
他在位子上向后靠，双手在头上交迭。早在我高中时代，他的头发已经稀疏、泛白了，那时他蓄着狂野的姜黄色鬈发。现在他理短发，帅。
当他视线回到我身上，似乎很难控制住眼泪。“你一定得原谅我这么问，但我得问你。我有很多、我确实很有钱，如果这是你想……”
我的回应是起身，正要迈开大步走出去时，他拉住我的手。“别走，我相信你。我只是不敢相信。”
“我知道。”我说。
“这真是，”他满面通红。“奇迹！一个奇迹！葳莉·厄普顿！我有一个女儿。”
“而她就是我。”我捏捏他的手。
“而她是你。”他摇摇头。“夫复何求。”
隐形女服务生轻轻上菜，但我们都没吃，坐在那里，客人变多了，有些是棒球观光客家庭，也有坦普尔顿人。但熟人都避开我们的桌位，或许是察觉到了异状。我们看到他们在自己的桌位，头凑在一起，纳闷这是怎么回事。
第四任妻子，我想他们某些人会这么想。我的外形条件跟小妻子差不多。
好不容易，索尔·福尔克纳叹了一口气。“没有比这更棒的惊喜了。”他摇摇头，堆满笑容。“没有比你让我更自豪的意外女儿了，葳莉·厄普顿，我……嗯……简单地说，我很感动。”
即使在那时，我也晓得我无法承认自己明白一件事：现在我可以将更多先人、更多历史纳在我名下，而那并不能大幅改变我的未来。因为曾有一个小猿人大步跨过白令海峡，死了，在冻原留下一小块他存在过的证据，由他无法想象的人类后代挖出，但在他之前，八成已有许多猿人跨越那些相同的古老岩石。尽管我现在有一位父亲了，他却带来那么多我不可能统统挖出来了解的众多祖先，这些故事只会留在我未来小孩的dna中。历史实在太丰厚，无从完全理解。
但我们依附着这些东西，我们假装可以理解。我们需要北美第一位猿人的概念，但我们永远不会寻获他；我们需要背负着一大堆祖先，作为稳定我们的力量。有时候，尽管这些一概出于想象，我们却觉得身后若是没有这些重量，便不能稳住我们的脚步，向未来挺进。而未来越骇人、越复杂，我们越仰赖过去来稳定自己。我看着我的父亲索尔·福尔克纳，感到不真实的轻松感。我终于拥有他，但是不是拥有他并不是真的很重要。这种事其实无关紧要，但在我不符逻辑、不可理解的心里却很具分量。我很高兴在我身后的长路上，有一个真实存在、会呼吸的他。我很高兴知道他在那里。
索尔·福尔克纳和我握手后许久，在尴尬的拥抱转为真实、温暖后，我走上大街，试图整顿思绪。天气热得足可熔解骨头，嗑药的中学生躲到法柯公园的大栎树下，热得甚至不能玩踢球游戏。尿尿斯莫利站着冒汗，摇着一个铃，反穿一件黄色雨裤，胯部有招牌尿渍。幼童热得啼哭，车辆穿过越来越闷的空气所需的马力似乎越来越大，连在邮局扫楼梯的佩亚老太太也双手冒汗，沾湿了她的蓝衬衫。我经过古老的坦普尔公园，亦即庄园旧址，见到某人在对街，令红云又泛上我脸颊。我匆匆过了马路。在小镇图书馆巨大的哥林多式石柱下，伊泽克尔·费尔凯尔正摊开四肢，坐在石阶上的阴影里。
当我走近时，我看出他气色不错。他看来好帅。肥肚腩已经变成了紧实的腰身，我有股狂野的冲动，想由下往上抚过他腹部成排的小肌肉。他的颧骨重新出现，他有古铜色的皮肤。他见到我看他的样子，不禁挑起眉毛，我笑出来。
然后他变了脸色，悲伤地说：“小皇后，过来坐，这个大理石是坦普尔顿最凉快的地方。”
“夸大其辞。”我坐在他旁边。他说得没错：大理石在我屁股下几乎凉得吓人。
“我是指温度。”
“我知道，泽科。”我说，“我知道。你在当班吗？要拖走那些车吗？”
“对。”他说，“生意清淡。”我试图假装没感觉到他细细打量我的侧影。
“啊。”我说，一会儿没再作响。在喧闹的市声里，观光客的声音涌进棒球博物馆，我听得到萨斯奎汉纳河八月的悠缓水流声，我回家才几星期，河的水位只剩一半。泽科又坐起来，直视着我。
“葳莉，我很生你的气。”他说，“听说你今天要回加州。”
“对。”我前一天便去过纽约州历史协会图书馆，给彼得一本我母亲的食谱。我还将总督·埃夫里尔的日记塞给黑兹尔，但我留下辛纳蒙与夏洛特的信札。老太太欢喜地嚷着：噢，老天，葳莉，你会让我这个老太太出名的。我并不讶异消息会传到泽科耳里。“我几个钟头后上路。我要写完该死的论文，然后去做别的。”
“你觉得，你会待在湾区吗？”
我耸耸肩。“也许，但我最后应该会回来。”
“有意思，我倒是要走了。”泽科说。
我一口气鲠在喉咙，然后看着他说：“什么？”
“我本来考虑去伯克利加州大学。”他说，“但我怕那挑战性不够。听说斯坦福这种顶级大学喜欢招收不符合传统的学生。尤其是sat分数超高的人。”
“大概吧。”我说，“老天，那你儿子呢？”
“喔。”他说，“我没说事情不棘手。每件事都不容易。年纪越大，事情越复杂。我想，这也是必须有心理准备的乐事之一。”
“大概吧。”我说。
“可以给我一个告别的吻吗？”他说。
我倾身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一下，就在他有时会冒出酒窝的地方，然后起身。“逊。那根本不是我希望你会亲的地方。”
“再见了，泽科。”我说，“你乖一点，到旧山金的时候去找我。”我们之间有股奇怪的情感交流，令我心里似乎有点慌，越来越觉得再不上路，也许那天便启不了程。我笑一笑，打破那一刻。
泽科的脸垮下来，说：“当然，小皇后。”略显苦涩地又将双臂撑在地上。“认识你真好。”他别开眼睛，狠狠咬住下唇。他看来如此年轻，如此伤心，我只能退开。
我下了阶梯，抬头向他微笑，用手为眼睛遮阳。“噢，我想我们会再次认识的，泽科。”我说，“伊泽克尔。你这个性感的老费尔凯尔。”我笑了，听到他不甘愿的笑声随着我走过市集街，到宽阔的蓝色湖面。
就在我的饯行晚餐前，我们在门廊吃开胃菜。克拉丽莎以一贯的狂野手势，说起她曾经为了新闻卧底，在北岸的俱乐部做过一次脱衣舞娘。她的噱头，当然是随着ac/dc摇滚乐团的音乐扮演女学生跳舞，她在舞台上进账颇丰，但老在该去跳膝上艳舞的时候跟客人吵架。
“然后，”她正在说，“有一晚市政府委员来了，要我叫他‘比利叔叔’，要我扯他的领带，扯到他不能呼吸，那就是最后一次了。我跳了点狐步舞，正要伸手拉他领带，将我的脚踩在他的……”
我进屋再去开一瓶葡萄酒。这故事我以前听过，耳闻很多次，因此我轻笑起来，一边翻看母亲稍早拿进来的一束信件。但我瞥见一个炫丽的纸角，那必然是明信片。我的心脏在胸膛慢慢逆转，我的胃往下沉，发酸。我拉出明信片，直到我看见它完整的样子。
正面是过度曝光的市政大楼照片，可能是美国任何地方。它可以是加州红木城、威斯康星州奥什科什城、纽约州的德尔亥。一栋像盒子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筑，设计乏味，灰扑扑的。
我翻过明信片，在我姓名地址旁边只有一个词：抱歉。
悲伤一度像猫儿苏醒，在我体内伸懒腰。德怀尔，我心想，想象他穿着癞蛤蟆先生背心，鬼鬼祟祟地将明信片塞进邮筒，匆匆回到加州阳光下。但我再仔细一看，认出了笔迹。工工整整，像建筑物。是萨利从他的亚利桑那州小镇寄来的。
我拿着明信片往外看，克拉丽莎在演哑剧，假装她抛下一堆君主而选择我母亲与牛奶牧师，牧师咯咯笑，霸住他们旁边的宽阔空间。她咧着嘴笑，向她的幻想对手摇摇手指；他们的笑声在薄暮里响彻云霄。我大可将明信片拿出去给她，或放在她枕头上，让她晚点看到；我想，这样才符合萨利寄明信片的心意。假如是在夏天前，我便会这么做。但我像丢飞盘一样，将明信片扔到另一头的垃圾桶。它落在湿咖啡渣里，吸饱了咖啡色汁液，令字迹无从辨识。然后我拉开大玻璃门，出去后随手关上，走向克拉丽莎。她正为故事收尾。她的脸庞微微泛红，而我已经在鼓掌。
我离开坦普尔顿的时候，太阳开始沉到湖泊西边山上的树梢后。我从后视镜看到母亲将克拉丽莎搂在身边，而我最要好的朋友窝在母亲温情的肥大身躯里。牛奶牧师一只丰腴的手搁在母亲肩膀上，而他们在一块看来如此合拍、如此美好，我差点转动车钥匙，再次下车，跟他们一起浸沐在坦普尔顿瑰丽的黄昏中。但我没有。我发动车子，驶上湖滨街，让他们在镜中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我的车低鸣着驶过萨斯奎汉纳桥时，我预见了自己返乡的光明前景。这不是幻想，我在幻想中的模样总是远远比现实中迷人美丽，但我知道这次看到的是真的：我怀里有个小孩，腹部浑圆隆起，那是晚上，坦普尔顿的灯光在漆黑的湖面闪烁。我身边的黑影也许是丈夫，而他或许在唱歌，虽然我听不到他的声音或歌词，我知道那首歌令我心情平静。
这个未来景象有如一首歌停驻在我心里，伴我在那个傍晚驶出坦普尔顿。从车窗流进来的空气拥有松树般的清爽洁净。我想到德怀尔教授在斯坦福的小办公室等我，尽管我努力要板起面孔，却忍不住让一抹笑靥扩散到整张脸，后来才压下笑意。我没办法彻底咽下内心扬起的坏念头。
但在前方舒展的路途遥远又阴暗，光辉美好的世界永无止境地败坏，不断走下坡，我眼前的世界全都在炽烈燃烧沉沦，我仍然不知道黑暗大地何时会袭击我们。但这时，我根本不在乎。我的小镇在我背后闪闪发亮，柏油在车轮底下哼唱。最后一抹令湖面灿灿然的阳光在旋转的树林间闪动。
离开坦普尔顿那天，我带父亲去午餐。他仍不知道他是我父亲，前一天他似乎有点讶异我会打电话约他。我在阴暗凉爽的卡特赖特小馆等他，啜饮冰茶，试图以意志力驱散脸颊的潮红。
索尔·福尔克纳到的时候，做的绝对算是约会扮相，他穿了极为昂贵的正式衬衫搭配上等西裤，仿佛被年龄只有他一半的女孩追求是很自然的事，而他至少可以为她精心打扮。显然，我不是第一个约他的女孩。我起身拍平我的黑色洋装，伸出手，他看了看，笑嘻嘻。
“啊。”他说，跟我握握手。我注意到我们的手一样，指甲肉很长，手指长，拇指比一般人外翻一些。“你伤了一个老男人的心，葳莉。我不知道你是有事才找我。”高大的他在椅子上坐下，向我笑。
“有事？”我说，“那要看你对‘有事’的定义。”
这时，女服务生站在我们旁边，用铅笔的擦头敲着便条纸，叹着气。高中时，她比我低几年级，上眼皮仍画着那年代超艳丽的绿色眼影，眼影尾端向上扬，金色圈圈耳环在耳朵与肩膀之间摇晃。她假装不认识我。我没看她，说：“我要艾伯纳三明治、小份沙拉，意大利黑醋另外放。要加很多柠檬的冰茶。”
他眨眨眼，微微皱眉。“请给我一样的。”他向女服务生说，递给她我们没费事打开的菜单。“你点的东西跟我平常一样。”
“那很合理。”我说。
“合什么理？”他说。
“你等会儿就晓得了。”我说。
他摊开餐巾，铺在大腿上，然后从桌上凑过来。“好了，我受不了你卖关子，请你解释今天的来意，好吗？是要谈你借的大学学费吗？如果是，你知道你不用担心还钱的事。”
我看看餐厅四周有没有人听得到，但午餐人潮还要一小时才来，仅有的几个客人围坐在一张长桌上，是全家穿着大都会队球衣的棒球迷家庭，只有一个反偶像崇拜的小家伙顽固地穿着洋基队细条纹衣。我和他四目相对，我眨一下眼，他礼尚往来，一块汉堡从他嘴里掉出来。
“好，我想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我向索尔说。
“说吧。”他说。
“从前，”我说，“有个少女回到老家。她是孤儿，举目无亲。有一天，一个很英俊的年轻王子来了，他们喝了葡萄酒，自然而然，做出当两人喝醉又够年轻时通常会做的事。王子不知道有个孩子来到人世。那孩子终于长大，有一天她决定寻找那个不知情的父亲。”我期盼地等待，看着索尔，但我说的故事向来拥有洛可可式的华丽风格，这个故事只令他困惑。
他眨眨眼。“什么？王子？小孩？在哪里？”他伸长脖子张望，看到俯身在棒球迷家庭那一桌的女服务生。“那个服务生？”他的头转回来，“她是什么秘密女继承人之类的吗？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故事。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葳莉？”
“不是的，别傻了。”我说，“索尔是爸爸。”
他眼睛瞪得超大，似乎要将我的脸尽收眼底。颧骨像到不行，身高，眼睛颜色，笑容。他一手捂着嘴，惊恐地叹气说：“葳莉？我……我听不懂。”
“就是说啊。”我说。
“但我不可能有小孩。”他说，“三次婚姻都因为我不能生而结束。这根本不可能。”
“显然有可能。”我说，“我是活证据，不信你捏捏看。”这是玩笑话，他却真的动手了，在我手臂留下的一对紫红色痕迹一星期才退。
“可是，”他说，“没人告诉我。没人说半句话。你高中的每一场足球赛、田径赛我都去加油，但我甚至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昨晚才晓得的。我妈昨晚告诉我的。”
“我从没跟你妈做过，我发誓没有。”
“嗯，”我说，“果真如此，我们全是奇迹了。可惜不是。”
“但我没有。”他说。
“你有。”我说，“你只要回想一下。春天将近的那天是好天气，树上有花蕾，西红柿沙拉，葡萄酒。”
我看着他的帅鼻子（像我）嗅出某件令人心烦的晦暗事情，脸（也像我）转红。他开始眨眼，向后靠着椅背。
“慢着，好像想起什么了。”他说。
“爸，我有的是时间。”我笑得合不拢嘴，感觉像脸骨的接缝都快裂开了。
索尔·福尔克纳双手搓着脸，微微蠕动嘴唇。“天啊，对了，不好意思，这真是太诡异了。我甚至不清楚那晚跟你妈做了什么。我在那房子里醒过来，觉得宿醉，又半裸，心里慌得要死。我心想，要是被未婚妻发现，她一定会宰了我，然后我就走了，避开你母亲很久、很久，遗忘这件事。我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要命。”
“要命。”我附和，“没错。”
他在位子上向后靠，双手在头上交迭。早在我高中时代，他的头发已经稀疏、泛白了，那时他蓄着狂野的姜黄色鬈发。现在他理短发，帅。
当他视线回到我身上，似乎很难控制住眼泪。“你一定得原谅我这么问，但我得问你。我有很多、我确实很有钱，如果这是你想……”
我的回应是起身，正要迈开大步走出去时，他拉住我的手。“别走，我相信你。我只是不敢相信。”
“我知道。”我说。
“这真是，”他满面通红。“奇迹！一个奇迹！葳莉·厄普顿！我有一个女儿。”
“而她就是我。”我捏捏他的手。
“而她是你。”他摇摇头。“夫复何求。”
隐形女服务生轻轻上菜，但我们都没吃，坐在那里，客人变多了，有些是棒球观光客家庭，也有坦普尔顿人。但熟人都避开我们的桌位，或许是察觉到了异状。我们看到他们在自己的桌位，头凑在一起，纳闷这是怎么回事。
第四任妻子，我想他们某些人会这么想。我的外形条件跟小妻子差不多。
好不容易，索尔·福尔克纳叹了一口气。“没有比这更棒的惊喜了。”他摇摇头，堆满笑容。“没有比你让我更自豪的意外女儿了，葳莉·厄普顿，我……嗯……简单地说，我很感动。”
即使在那时，我也晓得我无法承认自己明白一件事：现在我可以将更多先人、更多历史纳在我名下，而那并不能大幅改变我的未来。因为曾有一个小猿人大步跨过白令海峡，死了，在冻原留下一小块他存在过的证据，由他无法想象的人类后代挖出，但在他之前，八成已有许多猿人跨越那些相同的古老岩石。尽管我现在有一位父亲了，他却带来那么多我不可能统统挖出来了解的众多祖先，这些故事只会留在我未来小孩的dna中。历史实在太丰厚，无从完全理解。
但我们依附着这些东西，我们假装可以理解。我们需要北美第一位猿人的概念，但我们永远不会寻获他；我们需要背负着一大堆祖先，作为稳定我们的力量。有时候，尽管这些一概出于想象，我们却觉得身后若是没有这些重量，便不能稳住我们的脚步，向未来挺进。而未来越骇人、越复杂，我们越仰赖过去来稳定自己。我看着我的父亲索尔·福尔克纳，感到不真实的轻松感。我终于拥有他，但是不是拥有他并不是真的很重要。这种事其实无关紧要，但在我不符逻辑、不可理解的心里却很具分量。我很高兴在我身后的长路上，有一个真实存在、会呼吸的他。我很高兴知道他在那里。
索尔·福尔克纳和我握手后许久，在尴尬的拥抱转为真实、温暖后，我走上大街，试图整顿思绪。天气热得足可熔解骨头，嗑药的中学生躲到法柯公园的大栎树下，热得甚至不能玩踢球游戏。尿尿斯莫利站着冒汗，摇着一个铃，反穿一件黄色雨裤，胯部有招牌尿渍。幼童热得啼哭，车辆穿过越来越闷的空气所需的马力似乎越来越大，连在邮局扫楼梯的佩亚老太太也双手冒汗，沾湿了她的蓝衬衫。我经过古老的坦普尔公园，亦即庄园旧址，见到某人在对街，令红云又泛上我脸颊。我匆匆过了马路。在小镇图书馆巨大的哥林多式石柱下，伊泽克尔·费尔凯尔正摊开四肢，坐在石阶上的阴影里。
当我走近时，我看出他气色不错。他看来好帅。肥肚腩已经变成了紧实的腰身，我有股狂野的冲动，想由下往上抚过他腹部成排的小肌肉。他的颧骨重新出现，他有古铜色的皮肤。他见到我看他的样子，不禁挑起眉毛，我笑出来。
然后他变了脸色，悲伤地说：“小皇后，过来坐，这个大理石是坦普尔顿最凉快的地方。”
“夸大其辞。”我坐在他旁边。他说得没错：大理石在我屁股下几乎凉得吓人。
“我是指温度。”
“我知道，泽科。”我说，“我知道。你在当班吗？要拖走那些车吗？”
“对。”他说，“生意清淡。”我试图假装没感觉到他细细打量我的侧影。
“啊。”我说，一会儿没再作响。在喧闹的市声里，观光客的声音涌进棒球博物馆，我听得到萨斯奎汉纳河八月的悠缓水流声，我回家才几星期，河的水位只剩一半。泽科又坐起来，直视着我。
“葳莉，我很生你的气。”他说，“听说你今天要回加州。”
“对。”我前一天便去过纽约州历史协会图书馆，给彼得一本我母亲的食谱。我还将总督·埃夫里尔的日记塞给黑兹尔，但我留下辛纳蒙与夏洛特的信札。老太太欢喜地嚷着：噢，老天，葳莉，你会让我这个老太太出名的。我并不讶异消息会传到泽科耳里。“我几个钟头后上路。我要写完该死的论文，然后去做别的。”
“你觉得，你会待在湾区吗？”
我耸耸肩。“也许，但我最后应该会回来。”
“有意思，我倒是要走了。”泽科说。
我一口气鲠在喉咙，然后看着他说：“什么？”
“我本来考虑去伯克利加州大学。”他说，“但我怕那挑战性不够。听说斯坦福这种顶级大学喜欢招收不符合传统的学生。尤其是sat分数超高的人。”
“大概吧。”我说，“老天，那你儿子呢？”
“喔。”他说，“我没说事情不棘手。每件事都不容易。年纪越大，事情越复杂。我想，这也是必须有心理准备的乐事之一。”
“大概吧。”我说。
“可以给我一个告别的吻吗？”他说。
我倾身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一下，就在他有时会冒出酒窝的地方，然后起身。“逊。那根本不是我希望你会亲的地方。”
“再见了，泽科。”我说，“你乖一点，到旧山金的时候去找我。”我们之间有股奇怪的情感交流，令我心里似乎有点慌，越来越觉得再不上路，也许那天便启不了程。我笑一笑，打破那一刻。
泽科的脸垮下来，说：“当然，小皇后。”略显苦涩地又将双臂撑在地上。“认识你真好。”他别开眼睛，狠狠咬住下唇。他看来如此年轻，如此伤心，我只能退开。
我下了阶梯，抬头向他微笑，用手为眼睛遮阳。“噢，我想我们会再次认识的，泽科。”我说，“伊泽克尔。你这个性感的老费尔凯尔。”我笑了，听到他不甘愿的笑声随着我走过市集街，到宽阔的蓝色湖面。
就在我的饯行晚餐前，我们在门廊吃开胃菜。克拉丽莎以一贯的狂野手势，说起她曾经为了新闻卧底，在北岸的俱乐部做过一次脱衣舞娘。她的噱头，当然是随着ac/dc摇滚乐团的音乐扮演女学生跳舞，她在舞台上进账颇丰，但老在该去跳膝上艳舞的时候跟客人吵架。
“然后，”她正在说，“有一晚市政府委员来了，要我叫他‘比利叔叔’，要我扯他的领带，扯到他不能呼吸，那就是最后一次了。我跳了点狐步舞，正要伸手拉他领带，将我的脚踩在他的……”
我进屋再去开一瓶葡萄酒。这故事我以前听过，耳闻很多次，因此我轻笑起来，一边翻看母亲稍早拿进来的一束信件。但我瞥见一个炫丽的纸角，那必然是明信片。我的心脏在胸膛慢慢逆转，我的胃往下沉，发酸。我拉出明信片，直到我看见它完整的样子。
正面是过度曝光的市政大楼照片，可能是美国任何地方。它可以是加州红木城、威斯康星州奥什科什城、纽约州的德尔亥。一栋像盒子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筑，设计乏味，灰扑扑的。
我翻过明信片，在我姓名地址旁边只有一个词：抱歉。
悲伤一度像猫儿苏醒，在我体内伸懒腰。德怀尔，我心想，想象他穿着癞蛤蟆先生背心，鬼鬼祟祟地将明信片塞进邮筒，匆匆回到加州阳光下。但我再仔细一看，认出了笔迹。工工整整，像建筑物。是萨利从他的亚利桑那州小镇寄来的。
我拿着明信片往外看，克拉丽莎在演哑剧，假装她抛下一堆君主而选择我母亲与牛奶牧师，牧师咯咯笑，霸住他们旁边的宽阔空间。她咧着嘴笑，向她的幻想对手摇摇手指；他们的笑声在薄暮里响彻云霄。我大可将明信片拿出去给她，或放在她枕头上，让她晚点看到；我想，这样才符合萨利寄明信片的心意。假如是在夏天前，我便会这么做。但我像丢飞盘一样，将明信片扔到另一头的垃圾桶。它落在湿咖啡渣里，吸饱了咖啡色汁液，令字迹无从辨识。然后我拉开大玻璃门，出去后随手关上，走向克拉丽莎。她正为故事收尾。她的脸庞微微泛红，而我已经在鼓掌。
我离开坦普尔顿的时候，太阳开始沉到湖泊西边山上的树梢后。我从后视镜看到母亲将克拉丽莎搂在身边，而我最要好的朋友窝在母亲温情的肥大身躯里。牛奶牧师一只丰腴的手搁在母亲肩膀上，而他们在一块看来如此合拍、如此美好，我差点转动车钥匙，再次下车，跟他们一起浸沐在坦普尔顿瑰丽的黄昏中。但我没有。我发动车子，驶上湖滨街，让他们在镜中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我的车低鸣着驶过萨斯奎汉纳桥时，我预见了自己返乡的光明前景。这不是幻想，我在幻想中的模样总是远远比现实中迷人美丽，但我知道这次看到的是真的：我怀里有个小孩，腹部浑圆隆起，那是晚上，坦普尔顿的灯光在漆黑的湖面闪烁。我身边的黑影也许是丈夫，而他或许在唱歌，虽然我听不到他的声音或歌词，我知道那首歌令我心情平静。
这个未来景象有如一首歌停驻在我心里，伴我在那个傍晚驶出坦普尔顿。从车窗流进来的空气拥有松树般的清爽洁净。我想到德怀尔教授在斯坦福的小办公室等我，尽管我努力要板起面孔，却忍不住让一抹笑靥扩散到整张脸，后来才压下笑意。我没办法彻底咽下内心扬起的坏念头。
但在前方舒展的路途遥远又阴暗，光辉美好的世界永无止境地败坏，不断走下坡，我眼前的世界全都在炽烈燃烧沉沦，我仍然不知道黑暗大地何时会袭击我们。但这时，我根本不在乎。我的小镇在我背后闪闪发亮，柏油在车轮底下哼唱。最后一抹令湖面灿灿然的阳光在旋转的树林间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