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7 它
    瑞秋把船开到汤普森岛,发现码头离布莱恩落水的地方不到四百米。当然了,那里并没有船。不管当初停靠过什么船,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而他就在船上。
    等了好一会儿,瑞秋才等到出租车。现在是凌晨四点钟,而且调度员还不知道这个码头在哪儿。瑞秋听见调度员噼里啪啦地敲着电脑键盘,敲了大约半分钟,然后对着电话嘟囔了一句“二十分钟”,接着挂了电话。
    瑞秋站在黑漆漆的停车场里,琢磨着现阶段可能会出什么岔子。崔温·凯斯勒或许已经拿到了搜查令。(“不,瑞秋。凯斯勒必须先回普罗维登斯,找个法官,处理管辖权问题。说不定,到拂晓时分他能够拿到,不过也许到那时候也拿不到。喘口气。呼吸。”)
    喘口气?布莱恩可还活着。内德一枪崩了凯莱布的脸。瑞秋可以望见内德下手时的那张面孔,不知怎的看上去活像一匹狼,自如地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望着一个离他只有四米的人,取了那条人命,居然轻松得好似鹰隼用利爪刺穿了一只花栗鼠。对于内德,杀戮并不是取乐,但也没有半点后悔。
    再说,布莱恩还不知所踪呢。还活着。(难道她的心底深处一直清楚,布莱恩并没有死吗?)但此时此刻,午夜时分伫立在一个空荡荡的停车场里,向布莱恩寻仇无异于一种奢侈。
    再说,内德和拉尔斯还在追杀她呢。
    智能手机可能被“黑”,轻松沦为跟踪设备或监听设备,被不怀好意的人利用,被政府拿来窥探隐私。如果内德或拉尔斯知道如何侵入她的手机,他们就能找到她的下落。
    两百米开外,从天尼安海滩边通向这里的那条坑坑洼洼的街道尽头,出现了车头灯。两盏车头灯向瑞秋驶过来,又是颠簸又是歪斜,一路闪着光。可能是辆出租车,可能是内德。瑞秋伸手握住包里的枪,握住差点被她丈夫用来杀她的那支枪。换句话说,当初布莱恩看上去像是一副要杀她的样子。瑞秋伸手扣住枪的扳机,打开保险,尽管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白费工夫。假如车上的人是内德和拉尔斯,对方可以在最后一刻加速碾死她,瑞秋半点办法也没有。
    车头灯扫过停车场,汽车转个弯,以便停到瑞秋面前。是辆棕白相间的车,车门上漆着“波士顿出租”字样,司机是个中年白人女子,梳着米色的爆炸头。瑞秋钻进去,汽车驶出了码头。
    瑞秋让出租车把她送到自家公寓的南边,离公寓还有两个街区。她穿过一条小巷,正赶上破晓前转瞬即逝的曙光照亮了天际线。她穿过费尔菲尔德街,走下通往车库栅栏的坡道,在栅栏右侧的键盘上摁下密码。栅栏升了起来,瑞秋走进车库,乘电梯来到十一楼,又下了电梯,走楼梯来到十五楼。没过多久,她就伫立在自家的门口了。
    这正是让瑞秋苦苦纠结的一步。假如内德或拉尔斯中间有一个守在她家里,只要一进门,她就会变成一具死尸。但假如崔温·凯斯勒带着搜查令回来破门而入(不该说“假如”,应该说“到了那一刻”),瑞秋总得对凯斯勒会在自己家发现些什么心里有数吧。回来的路上,瑞秋已经权衡过要不要冒这个险,然后认定,内德和拉尔斯会猜她永远不会回来。那样没道理嘛。但当手握着钥匙伫立在自家门外,瑞秋又转念一想:说不定,他们就指望着她犯傻呢。瑞秋从来没有跟那种歹徒打过交道,可对方早已经跟她这样的土包子打过不少交道了。踏进这扇门,要么会一命呜呼,要么会心里有数。再加上布莱恩放在保险柜里的一笔现金。数额不大,几千美金吧,不过,要是凯斯勒已经冻结了瑞秋的信用卡,这笔钱还是够花的。一方面,瑞秋怀疑凯斯勒无权叫停自己的信用卡,但另一方面,对于警方如何处理谋杀案的嫌疑人,她又知道多少?到了现在,这说不定正是她的身份呢——一宗谋杀案的嫌疑人。到上午十点钟左右,她说不定还会变成两宗谋杀案的嫌疑人呢。
    瑞秋望望门锁,又望望手里的钥匙,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的时候,她的手发起了抖,于是她又垂下手,多呼吸了几口。
    布莱恩还活着。布莱恩害她沦落至此。无论如何,瑞秋终究会找到布莱恩,让他付出代价。
    或者,她会在三十秒之内没命。
    瑞秋把钥匙插进门锁,却没有拧动。她想象着弹雨齐发,射穿了房门,射进她的脑袋,脖子和胸口。她闭上眼睛,竭力命令自己转动钥匙,转动钥匙。可惜的是,一旦真的“转动钥匙”,下一步就只能是向前走,踏进公寓。瑞秋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
    如果他们在房门的另一边,如果他们离门够近,近得能够听出瑞秋插入钥匙的响动,那他们大可以隔着门冲她开枪。不过,对方还没有开枪,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在她家里。说不定,他们正耐心地在屋里等着,互换着眼色,甚至互相流露出得意的笑容,把消音器拧到手枪上,认真地瞄准着门口,只等瑞秋打开房门的那一刻。
    那就跟他们拼拼谁能等吧。如果他们真在屋里,他们会听见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假如她没有进屋,他们迟早会打开房门。
    “不过,瑞秋,你这蠢货,他们说不定正从‘猫眼’里盯着你呢。”她走到房门右边,从包里掏出手枪,又开了保险。等着。
    她等了五分钟。感觉像是五十分钟之久。她又看了一眼表。不,确实是五分钟。
    在某个时空,我们一出生便已通通死亡。按照上述逻辑,某处的瑞秋早已经死去,正越过时间之门回望着眼下这一刻,嘲笑尚有肉身的瑞秋是多么大惊小怪。
    “我反正已经死了。”瑞秋给自己吃定心丸。她拧动门锁里的钥匙,一把推开房门,枪口径直向公寓指去——要是拉尔斯或内德在她的左右两边,这个举动简直是白费功夫。
    他们不在屋里。凯莱布依然坐在桌边,皮肤已经没有了血色,脸庞中央凝结着黑色的血块。瑞秋关上门,走到右边,沿着墙一点点往下,直到来到洗手间敞开的门口。看上去没有人。她朝门缝里瞥了一眼,发觉另一头并没有埋伏。
    瑞秋向卧室走过去。卧室门是关着的。她伸手握上门把,但她满手都是汗,滑得不得了,因此失了手。瑞秋在裤子上擦擦手,又用衣袖擦擦门把手,伸出左手握住它,右手则握着枪,向里推开门。这时,她想象着拉尔斯坐在她的床上,正在守株待兔。轻轻一声枪响,瑞秋就会面朝天倒下,流出鲜血。
    他不在那儿,卧室里似乎空无一人。只不过,眼前的景象坐实了瑞秋踏进公寓时的感受:对方确实比她更擅此道。假如他们在这里,瑞秋已经小命不保了。她进了主卫,接着查了查双人步入式衣橱,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宿命感。自从莱奥甘以来,瑞秋还从来没有感觉这么贴近死亡。她只觉得它透过地板涌了上来,渗入她的身体,融入她的血液,将她拖过地板,拖进黄泉。
    那就是正在等待的地方,一直等待着她的地方——黄泉。无论是在头顶还是脚底,无论是白是黑,是暖是冷,那终归不是眼前的这个世界,不会有这个世界的喜与悲,幸与不幸。或许,那里只是一片虚无。没有自我,没有感觉,没有灵魂,没有记忆。
    这时瑞秋意识到:在海地,早在营地事件之前,早在太子港之时,早在大街小巷的死尸冒着烟,医院停车场的死尸堆积如山,好像废车场堆积的旧车,受高温炙烤开始胀气鼓起来,早在那个时候,他们死去的真相就已经成为瑞秋自己的真相——我们并无特殊之处。我们被内心的一抹光彩照亮,一旦光焰熄灭,眼睛失去了光泽,我们便仿佛从未存在过。我们的生命并不属于我们,我们只是借用。
    瑞秋搜遍了整间公寓,但很明显,内德和拉尔斯不在屋里。她最开始的直觉是对的:如果他们在等着杀她,早在瑞秋进门的一瞬间,他们就会杀了她。她又回到卧室,朝一只背包里装好登山鞋、几双保暖的袜子、一件厚重的羊毛外套。她拎上一只健身袋进了厨房,塞了一把切肉刀、一把水果刀、一个手电筒和电池、半打能量棒、几瓶水、料理台水果碗里装的水果。她把背包和健身袋放在门旁边,回到卧室,换上工装裤、长袖保暖t恤、黑色连帽衫,又把头发梳成马尾辫,用“newbury comics”店的球帽盖了起来。她打开步入式衣橱里的保险柜,取出里面的现金,把现金和手枪拿进浴室,放在台子上,凝望着镜中的自己,望了好长一阵子。镜中回望着她的女子显得很憔悴,很恼怒。还有点怕,不过并没有怕得不能动弹。瑞秋用怜悯又威严的口吻对自己说了句“它不是你的错”,活像大姐姐在哄小妹妹。
    话说回来,“它”又是什么?
    是维蒂,是埃丝特,是前修女薇罗尼卡,是所有死在太子港的人。是瑞秋毒如蛇蝎的母亲,是缺席的父亲,是抛下她的杰里米·詹姆斯,是几乎对她所做一切都会失望的塞巴斯蒂安。那是瑞秋从记事以来就有的感受——她远远不够好,不可饶恕,理应被人抛弃。
    而从根本上说,她脑海中的声音是对的:那绝大部分不是她的错。
    除了维蒂。维蒂是瑞秋无法洗脱的罪孽。维蒂已经死了四年了。至于害死维蒂的瑞秋,则又老了四岁。
    瑞秋从梳妆台上拿起了一张她与布莱恩的合影。是两人非正式的婚礼照。她凝望着布莱恩骗人的双眸和骗人的微笑,心知自己跟他一样是个骗子。从小学到高中,到大学,到研究生院,到职场,一生中大半时间,瑞秋每天都把自己装扮成某个角色。一旦该角色不再与观众共鸣,她就拆掉重新拼出个新角色,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海地之后,直到维蒂之后,瑞秋再也没有办法拼出新角色了。当初一手捏造、空空如也的自我,如今只剩下碎片,再加上她背负的满身罪孽。
    我们都是骗子,布莱恩。我们两个人。
    瑞秋走出卧室。到了客厅,她发觉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不在吧台上。当初是搁在吧台上的。她朝四周打量了一会儿,很快断定拉尔斯和内德离开的时候带走了电脑。
    也罢,反正有智能手机嘛。
    不过她没有车。就算凯斯勒还没有冻结她的信用卡,瑞秋也既不能租车,又不能用zipcar的车,因为那样太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踪了。她再次环顾着公寓,好像它能向她透露点线索;她的目光扫过整间屋子,除了餐桌旁的尸体。可是紧接着,瑞秋回过了神:那才是她该查的地方。
    车钥匙在凯莱布牛仔裤的右前袋里。当绕过餐桌向凯莱布走去,瑞秋可以看出他的裤兜鼓起了一块。她没有看凯莱布的脸,她做不到。
    haya呢?瑞秋有些好奇。ab呢?就在四天前的派对上,凯莱布还在身前高举起自己的女儿,宝宝攥住他的上唇朝自己的身边拉,仿佛那是个抽屉。凯莱布没有拦住宝宝。他哈哈笑起来,尽管显然很痛,等到安娜贝拉放开他的嘴唇,凯莱布把女儿搂到胸前,将脸贴在她的头顶上,呼吸着她的气息。
    凯莱布是个演员,跟布莱恩一样。跟她一样。但一切并不全是演戏。凯莱布并没有假扮“父亲”一角,他并不是在假扮挚爱,并不是在假扮他的梦想、欲望和对未来的希望。
    瑞秋意识到,凯莱布曾是她的朋友。她一向认定凯莱布是布莱恩的朋友,是布莱恩的合伙人,因为在跟瑞秋结交时,上述角色已经深深地扎下了根。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两个人彼此熟悉起来,相处得颇为融洽,恐怕只能用“友情”一词来形容了。
    瑞秋把手伸进了凯莱布的衣兜。牛仔布硬邦邦的,凯莱布的尸体则更加硬邦邦。已经开始尸僵了,瑞秋花了整整一分钟才把钥匙从凯莱布的大腿处掏上来,掏出衣兜。这时,瑞秋猛然想到,假如当初他们两个人没有回到这间公寓好把她的书放在邮件里发给自己,凯莱布说不定现在还活着。
    不过,不对。“不,不,不。”大姐姐的声音在瑞秋耳边轻声说道。是凯莱布留下来喝酒,是他留下来要在开一个小时车之前定定神。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那不管凯莱布跟布莱恩玩的是哪一套,局早就已经设好了。
    瑞秋凝望着凯莱布。望了足足一分钟。
    “你的死不是我的错。”眼泪滚落了下来,她把眼泪擦干。“但我会想念你。”她说完迈步出了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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