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 别离
part 6 别离
杰里米入院的第三个晚上，莫琳把护理员的话告诉了瑞秋。
“瑞秋在镜子里？”瑞秋重复道。
“阿米尔是这么说的。”莫琳点点头。“你看上去很疲倦啊，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瑞秋必须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回去工作，迟到是免不了的了。又迟到了一次。“我没事。”她说。
病床上的杰里米瞪眼望着天花板，张着嘴，双眼茫然无神。
“开车过来肯定很辛苦。”夏洛特说。
“还好啦。”瑞秋坐在窗台上，因为屋里只有三把椅子，通通都被杰里米家人坐了。
“医生说，他这种状态可能会持续好几个月，”西奥说，“说不定更久。”
夏洛特和莫琳啜泣了起来。西奥走到她们身旁，三人哀伤地拥在一块儿。有那么几分钟，瑞秋只看见他们三人的后背抖个不停。
一个星期后，杰里米被转到了一家神经治疗机构，渐渐恢复了部分运动能力和最基本的语言能力，比如“是”“不”“洗手间”。杰里米望着妻子，好像她是他的母亲；望着儿子女儿，好像他们是他的祖父母；望着瑞秋，好像他正绞尽脑汁回想着她是谁。大家试着读书给他听，在ipad上给他翻阅他最爱的画作，放他心爱的舒伯特听。可惜，没有一样奏效。杰里米要吃，要人哄，还想要全身上下不那么痛。他以婴儿般的自恋和惊恐面对着这个世界。
杰里米的家人明确对瑞秋表示，只要乐意，她就可以去探访（他们一家太客气了，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拒绝）。但他们全家难得跟瑞秋搭话，每当她不得不告辞的时候，大家显然松了一口气。
至于瑞秋家中，塞巴斯蒂安却越来越窝火。塞巴斯蒂安会说，瑞秋跟杰里米压根儿不熟嘛，她是在为并不存在的情感纽带大惊小怪。
“你得放手了。”塞巴斯蒂安说。
“不，”瑞秋答道，“该放手的人是你。”
塞巴斯蒂安举起手，作势道歉，又闭了片刻眼睛，示意瑞秋他无心吵架。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声调变得温柔了些，一副哄瑞秋的口吻。“你知道有人正考虑提拔你进‘大六’吗？”
“大六”是他们对纽约的全国性广播电视的称呼。
“我不知道。”瑞秋竭力不让自己喜形于色。
“正在栽培你呢，现在可不是松劲的时候。”
“我没松劲。”
“因为他们会拿些重磅大料来考你，全国性的重磅。”
“比如说？”
“飓风啦、大屠杀啦，我可说不好。或者名人之死。”
“乌比离世之后，我们将何以为继？”瑞秋大声发问。
“确实很难熬，”塞巴斯蒂安附和道，“但她必定希望我们鼓起勇气。”
瑞秋咯咯地笑了，塞巴斯蒂安在沙发上偎依到她的身旁。
他吻吻她的脖子。“我们就是这样，宝贝，你和我。秤不离砣，夫唱妇随。我去哪，你就去哪。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知道。我明白。”
“我觉得，住曼哈顿很酷。”
“哪个街区呢？”瑞秋问。
“上西区。”塞巴斯蒂安说。
“哈莱姆。”就在同一刻，瑞秋也说道。
两个人都一笑置之，因为当婚姻中像照搬教科书一样出现了重大的分歧，“一笑置之”貌似正是人们的做派。
秋季时分，杰里米·詹姆斯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他记起了瑞秋是谁，尽管他记不起自己曾经向护理员交代过些什么。与其说他对瑞秋依依不舍，不如说他并不反对瑞秋待在他的身边。关于光色主义运动和科勒姆·贾斯珀·怀特斯通的林林总总，他也记起了个大概，可惜他搞不清年代，记得的东西东一团西一团的，结果在杰里米的记忆中，怀特斯通于一八六三年人间蒸发的事也就比他自己一九七七年首次去诺曼底要早一点点。杰里米认为瑞秋比夏洛特年纪小，有时候还死活不明白西奥为什么能从高中请这么长时间的假来探望他。
“西奥本来就不是个专心的人，”杰里米告诉瑞秋，“我不希望我的病让他更分心。”
等到十一月，杰里米搬回了戈勒姆巷的住宅，交给临终护理护士照顾。他的身体越来越强壮，口齿越来越清晰，思维却依然一团糟。“我的脑子不太清楚。”有一次，杰里米说。当时莫琳与瑞秋都在场，他向两人露出迟疑的微笑。“感觉像是我在一座堂皇的图书馆，可惜里面的书全都没有书名。”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下旬，杰里米被瑞秋抓包了两次：瑞秋发觉，自己去探望杰里米还不到十分钟，他就已经在看表了。怪不到人家杰里米身上。既然聊不了两人都爱的侦探推理故事（杰里米的故事是证明科勒姆·贾斯珀·怀特斯通与克劳德·莫奈有所交集，瑞秋的故事是寻找她的生父，他们俩还有个共同的故事——解读伊丽莎白·蔡尔兹），瑞秋和杰里米实在没什么可聊。他们既没有共同的抱负，也没有共同的经历。
瑞秋答应，会跟杰里米保持联络。
出了杰里米家，瑞秋沿着石板小道走向汽车，再次感觉自己失去了杰里米，也再次一如既往地疑心：人生便是一次次别离，正如她已行过的人生路。各色人物粉墨登场，有几个比别人多流连片刻，最终却都曲终人散。
来到汽车旁边，瑞秋回头遥望杰里米的家。“你是我的朋友，”她想，“你曾是我的朋友。”
两周后的一月十二日，一场七级大地震于下午五点钟席卷了海地。
塞巴斯蒂安确有先见之明，瑞秋果然被“大六”派去报道这则新闻。刚开始的几天，她待在太子港，跟摄制组一起拍摄了空投食物和物资的场面；大多数日子里，这些空投都以骚乱告终。他们摄下了总医院停车场里堆积如山的尸体，摄下了城里各个街角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临时火葬场——燃烧的尸体仿佛祭品，滚滚黑烟中充斥着硫黄，尸体化作青烟，而那烟雾跟各处四散的烟雾一样不起眼，无论是还没熄灭的房屋冒出的烟，还是尚未燃尽的输气管道冒出的烟。瑞秋从一座座帐篷、一个个医疗救助站里进行报道。在曾经是购物胜地的地方，她与摄影师葛丽塔·基尔伯恩拍下了警察向趁火打劫的歹徒开火，拍下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男子躺在灰烬与瓦砾之中，有只脚从脚踝处被炸断了，正要去偷几罐偏偏就是够不着的食物。
地震过后的这段日子，太子港唯一比疾病和饥饿更加屡见不鲜的，便是记者团。没过多久，瑞秋和葛丽塔就决定奔赴震中——滨海城镇莱奥甘去挖掘新料。莱奥甘位于太子港以南仅仅四十公里处，但她们花了整整两天才到达目的地。还在距离莱奥甘三小时行程的地方，两个人已经可以闻见死尸的味道。这里既没有残留的城市基础设施，没有援助，没有政府救灾，也没有向歹徒开枪的警察，因为莱奥甘压根儿就没有警察。
当瑞秋把莱奥甘与地狱相提并论的时候，葛丽塔表示不同意。
“地狱还有管事的呢。”葛丽塔说。
抵达莱奥甘的第二天晚上，在一个用床单搭起来的临建棚营地中（屋顶是床单搭成的，墙壁也是床单搭成的），瑞秋、葛丽塔、一位前修女和一位差点当上了护士的男子，不停地把四个年轻姑娘从一个帐篷藏到另一个帐篷。六个意图不轨的家伙把营地搜了个遍，寻找着姑娘们的下落，个个手持刀子和农夫常用的曲刃钩刀。有人向瑞秋保证，地震之前，这群男人中有一半都有着体面的工作。其中领头的人——约书亚·达瑟鲁斯，来自地震灾区东边不远处的乡村。作为可罗斯德布凯一家高粱小农场的第九继承人，当地面下沉的时候，他恨上了这个世界，因为他永远也无法继承农场了。约书亚·达瑟鲁斯的仪表看似电影明星，举止看似摇滚明星。他常常身穿绿白相间的足球polo衫，搭配褐色工装裤，挽起袖口；左腰别着把“沙漠之鹰”点四五自动手枪，右腰佩着把钩刀，装在破旧的皮鞘里。他向大家保证，钩刀是他自己用来防身的；至于那把点四五手枪，则是用来保护大家的，他边说边向大家挤挤眼睛。毕竟到处有不法之徒出没，到处有人为非作歹，还是自求多福吧。
百分之八十的莱奥甘被地震夷为了平地。法律与秩序已经成为回忆。据传闻，有人曾经见到英国与冰岛搜救队在莱奥甘出没；瑞秋也已经证实，当天早些时候，有一艘加拿大驱逐舰已经停靠了港口，日本与阿根廷医生也正陆续进入市中心残骸。但到目前为止，她们还没有见到任何救援人员的影子。
当天早上和下午，瑞秋一直在帮罗纳德·瑞沃鲁斯，罗纳德在地震前差点就当上护士了。他们把营地里三个受了重伤的伤员送到了东边三英里外斯里兰卡维和部队的医疗站。正是在这家医疗站，瑞秋跟一名翻译搭上了话，翻译声称，医疗站会尽快向瑞秋他们提供支援。但愿不用等到次日晚上，最多也就等两天吧。
瑞秋与葛丽塔回到营地的时候，那四个姑娘已经来了。约书亚手下那帮心痒痒的男人立刻注意到了她们。只不过给姑娘们取个水、验个伤的工夫，色眯眯的神情就从一个男人眼中传到了一群人的眼中。
当天晚上，瑞秋与葛丽塔没有当成合格的新闻记者：她们原本应该乖乖地去报道新闻，结果却把自己搅和了进去，跟着前修女和罗纳德·瑞沃鲁斯一起满营地找地方藏那四个姑娘，几乎每过一小时就要给姑娘们换个地方藏身。
曙光也没有拦住那群男人。在他们看来，在他们的大多数同伙看来，强暴没什么好丢脸的。最近一段日子，死亡随处可见，但也只有当地人的死值得伤心，甚至只有家人之死值得伤心。他们彻夜不停地喝着酒，彻夜搜寻着四个姑娘，到黎明也没有收手，只能指望他们迟早不得不去睡一觉了。到了最后，那天早晨恰好有辆联合国卡车“轰隆隆”驶进了营地，还带来了推土机，准备到山脚下倒塌的教堂里收尸，于是，四个姑娘中有两个算是逃出了生天。
其余两名女孩却再也不见了踪影。她们来到营地才几个小时，两个人都刚刚失去了双亲，刚刚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埃丝特穿着褪色的红t恤、牛仔短裤。穿着淡黄色裙子的是维德莉拉，但大家都把她叫作“维蒂”。埃丝特板着个脸，几乎默不作声，很少跟人对视，不过倒也颇有几分道理；没道理的是维蒂如此开朗，有着春风般拂过人心田的微笑。瑞秋只跟姑娘们相处了一个晚上，大多数时间都跟维蒂待在一块儿。维蒂，身穿黄色连衣裙的维蒂，有着宽广的心胸，爱哼没人听得懂的歌。
谁知道，她们竟人间蒸发了，踪迹全无。不仅不见了人影，简直活像从未出现过。太阳升起后一小时，当问起两个姑娘的下落时，她们的两个同伴哑口无言。不到三个小时，除了瑞秋、葛丽塔、前修女薇罗尼卡和罗纳德·瑞沃鲁斯，营地里再没有人声称见过她们俩。到了次日黄昏，薇罗尼卡也改了口，罗纳德·瑞沃鲁斯则开始疑心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当天晚上九点钟，瑞秋在不经意间迎上了某个意图不轨的家伙的目光——保罗，一所高中的科学老师。此人无时无刻不显得彬彬有礼，当时正坐在他的帐篷外面，用生锈的指甲钳剪指甲。到了那个时候，营地里已经传闻四起，声称假如那些姑娘曾在营地里露过面（“根本没这回事，说姑娘们露过面的全是在瞎扯”），到那些“从没露过面”的姑娘们人间蒸发的时候（或许人家根本没有人间蒸发），那夜在营地里闲荡喝酒的六个男人中已经有三个倒头去睡觉了。据此可见，假如这些姑娘遭到了强暴（“根本没这回事；怎么可能呢，谁也没有见过这些姑娘嘛”），保罗只怕脱不了干系。不过，假如那些姑娘被人杀了（“根本没这回事；怎么可能呢，谁也没有见过这些姑娘嘛”），出事时保罗正在呼呼大睡。保罗老师，他犯的只是强奸这一宗。但不管怎么说，假如姑娘们的命运让他心有不安的话，保罗的脸上还真是不动声色。他直视着瑞秋的眼睛，用拇指和食指作势比出枪的形状，对准瑞秋的下身，又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不作声地哈哈大笑起来。
接着，他站起身来，走到瑞秋身旁，伫立在她面前，寻找着她的目光。
他劝瑞秋离开营地，十分礼貌、近乎谄媚地。
“你满嘴瞎话，”他温柔地解释道，“让大家心里发慌。大家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们是讲理的人。只不过，你的谎话让所有人都很不爽。今天晚上……”他说着举起手指，“大家不会表示出他们有多不爽。今天晚上……”他依然高举着那根手指，“大家也有可能不会对你和你的朋友下手。”
过了二十分钟，瑞秋和葛丽塔离开了营地，搭上了唯一的一趟车——斯里兰卡人的车。到了救灾中心，瑞秋恳求斯里兰卡人和从驱逐舰上岸的加拿大维和部队帮帮手。
没有人理解瑞秋的焦心。两个姑娘失踪了？在莱奥甘？据最新统计，失踪的人数已经达到数千人，而且失踪数只会往上涨。
“她们不是失踪，”有个加拿大人对瑞秋说。“她们死了。你心里明白。很遗憾，但也只能这样。哪有人有时间有资源去找两具尸体啊？”他放眼环顾着帐篷，目光扫过他的同伴和几个斯里兰卡人。众人纷纷点头附和。“不管怎么样，我们反正是没有。”
第二天，瑞秋和葛丽塔赶去了雅克梅勒。过了三个星期，她们回到了太子港。到了那时，每到一觉醒来，瑞秋便会灌下从黑市买来的四颗抗焦虑药和一杯朗姆酒。至于葛丽塔，只怕又已经磕上了海洛因——到达莱奥甘的头一个晚上，葛丽塔就告诉瑞秋，她有这种癖好。
她们终于收到消息，返程的时候到了。瑞秋提出了异议，派瑞秋做报道的编辑却在skype（一种即时通信软件）上跟她交了底：她的报道已经变得又臭又长，还流露出令人遗憾的绝望气质。
“我们的观众需要希望。”编辑说。
“海地人还需要水呢。”瑞秋说。
“她又来这种论调了。”编辑对画面外的人说道。
“再缓几个星期吧。”
“瑞秋”，编辑说，“瑞秋。你看上去糟透了。我说的不只是你的发型。你简直瘦成了柴火杆。我们要收队了。”
“连个在乎的人也没有。”瑞秋说。
“我们曾经很在乎啊。”编辑尖刻地说。“见鬼，美国给那个岛拱手送上的可不止十五亿美金呢，我们电视网成天在报道海地，你还想要什么？”
瑞秋那被抗焦虑药弄乱的脑子里，一个词浮出了水面：“上帝。”
“我想要神通广大的上帝——那个在电视布道者口中让龙卷风改辙易途的上帝；那个在信徒身上治愈癌症和关节炎的上帝；那个让职业运动员感恩戴德的上帝，谁让他在冥冥中开恩插手‘超级碗’、世界杯，以及本年度‘红袜队’一百六十二场比赛中第八十七场的某个本垒打呢。”她想要那位乐于插手人间万事的上帝，愿他从天而降，净化海地的水源，治愈海地的疾病，让支离破碎的学校、医院与家园重现生机。
“他妈的，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编辑紧盯着屏幕上的瑞秋。
瑞秋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出了声。
“趁我们还给你出旅费，赶紧上飞机吧。”编辑说，“滚回你的小电视台。”
就在那一刻，瑞秋心知，自己登上全国性电视网的抱负已经彻底泡汤。纽约泡汤了。通向“大六”及更上一层楼的职业道路泡汤了。
回到波士顿。
回到“小六”。
回到塞巴斯蒂安身边。
瑞秋戒掉了抗焦虑药（戒了四次才戒掉，不过好歹成功了），酒也喝得跟去海地之前一样少了（换句话说，算是降到跟之前差不多的水平吧）。可惜的是，“小六”的头头脑脑再也没有把头条新闻遣派给她。一名新人——詹妮·冈萨雷斯，在瑞秋缺席期间到了台里。
塞巴斯蒂安说：“她很聪明，平易近人，也不会望着镜头好像会一头撞上去的样子。”
不堪的真相是，塞巴斯蒂安没有说错。瑞秋原本很乐意打心底里痛恨詹妮·冈萨雷斯（天知道，瑞秋又不是没试过），一心相信詹妮是靠美貌和性感爬上了现在的位置。但毋庸置疑，尽管美貌和性感确实加分，詹妮却手持哥伦比亚大学的新闻硕士学位，颇能随机应变，从不打无准备之仗，而且对所有人都很尊重，无论对方是个前台，还是个总经理。
詹妮·冈萨雷斯取代了瑞秋，并不是因为她更年轻，更漂亮，天资更佳（尽管人家确实更年轻，更漂亮，天资更佳，真该死）；詹妮取代了瑞秋，是因为她的报道做得更出色，为人更加随和，人人都爱跟她攀谈。
不过，话又说回来，瑞秋也并不是无路可走。假如她的生活方式能健康些，不再像她去过海地之后那样老得飞快，反而越长越年轻；假如她能让自己肩头不久前冒出来的头皮屑一扫而光；假如她溜须拍马，让自己变回当初电视台用重金从《波士顿环球报》挖来的王牌记者，变回那副略有几分性感、几分顽皮、几分书呆子气（当初电视台还给了瑞秋一副红色牛角框眼镜，换掉了她的隐形眼镜）、见多识广的模样，那她在“小六”恐怕还有容身之地。
瑞秋并非没有放手一搏。她报道了一只跟狗一样“汪汪”叫的猫咪；报道了l街布朗尼俱乐部的年度破冰之举——简而言之，也就是一群脱得光溜溜的家伙，每年都率先跳进波士顿港中戏水；报道了富兰克林公园动物园出生的考拉宝宝和菲妮斯地下商场的新娘抢婚纱活动。
她和塞巴斯蒂安还修缮了两人在波士顿以南买下的那栋房。每每塞巴斯蒂安在家的时候，瑞秋就在工作；反之亦然。夫妻两人难得碰头，简直让人如沐春风，以至于事后回想起来，瑞秋不由得认为，那让她和塞巴斯蒂安的婚姻多撑了一年。
除此以外，瑞秋收到了几封来自布莱恩·德拉克洛瓦的电邮。尽管其中一封帮她熬过了某个难熬的日子（“你在海地的报道实在无比出色。因为你把海地放在心上，这个城市的人如今也把海地放在了心上”），瑞秋却给自己敲警钟：布莱恩·德拉克洛瓦是个搞推销的，身上有种怪异的活力，原因很可能在于，他的灵魂与他做出的职业决策格格不入。瑞秋说不清楚，布莱恩的“真心”究竟还剩下几分，因此她克制而又礼貌地回了他的电邮：“谢谢。很高兴你喜欢我的报道。保重。”
瑞秋告诉自己，她很幸福。她告诉自己，她正努力地做回记者，做回太太，做回当初那个瑞秋。可惜的是，她无法入眠，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观看在海地拍下的镜头，关注着那个挣扎着浴火重生但却不免走向深渊的国家。阿蒂博尼特河沿岸爆发了霍乱。接着谣言四起，声称联合国士兵正是霍乱的罪魁祸首。瑞秋恳求负责指派采访任务的编辑克雷·博恩让她重返海地，待个一星期，即使自己掏钱也行，结果人家甚至懒得赏个面子回复，只吩咐她去电视台后面的停车场，上采访车，去给劳伦斯一个六岁小孩做报道。那孩子自称上帝指点了他一组号码，他妈妈用这组号码中了彩票。
当摄像机暗中录下联合国士兵从阿蒂博尼特河边挪走一条泄漏的管道，当这则视频在网上蹿红，瑞秋却在采访某百岁高龄的“红袜队”粉丝首度在芬威球场出席比赛。
霍乱继续在海地蔓延，瑞秋又报道了房屋火灾、吃热狗大赛、周末在多切斯特发生的帮派枪战、一对用瓶盖造出了小桌的老姐妹，以及一位前华尔街经纪人抛下了高级金融，投身针对北岸流浪汉的济贫事务。
报道也并不全都是屁话，并不全都是鸡毛蒜皮。瑞秋几乎已经认定，自己时不时还是能为大众做点好事的，直到“托马斯”飓风席卷了海地。在飓风中丧生的人不算多，但不少收容所被夷为了平地，下水道和化粪池污水泛滥，整个岛到处是霍乱疫情。
瑞秋彻夜未眠，当布莱恩·德拉克洛瓦的名字突然在收件箱里冒出来的时候，她正关注着时不时播出的视频和报道。她点开他的电邮，邮件里只有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在海地？海地不能少了你。”
一时间，仿佛有人伸出温暖的手，揽上了瑞秋的肩将她揽向自己的肩头，让她合上双眸。也许，自从上次在波士顿图书馆外那次怪怪的邂逅，她对布莱恩就有点太凶了。说不定，那天人家布莱恩只是碰巧心情差，谁让他正千方百计跟来自日内瓦的古董商杰克·埃亨谈生意呢。瑞秋不明白木材跟古董怎么会有交集，但她反正也不懂金融，说不定杰克·埃亨是个什么搞投资的呢。无论如何，就算布莱恩是显得有点怪，有点紧张，有点怪、有点紧张又有什么错？
“你为什么不在海地？海地不能少了你。”
他懂瑞秋的心。不知道为什么，隔着好几年，隔着少之又少的电子邮件，布莱恩却一眼看出，重返海地对瑞秋至关重要。
过了半个小时，塞巴斯蒂安回到家，说道：“台里要派你回去。”——简直跟瑞秋订的比萨一样准时。
“回哪儿？”瑞秋问道。
塞巴斯蒂安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水，把塑料瓶搁在脑袋边上，闭上了眼睛。“依我猜，你有人脉，也了解风土人情吧。”
“海地。台里要派我回海地吗？”
塞巴斯蒂安睁开眼睛，继续用瓶子揉着太阳穴。“海地，是啊。”尽管塞巴斯蒂安从来没有明说，瑞秋心里却明白，他认定是海地害她的事业走了下坡路，而瑞秋的事业走下坡路，又害得塞巴斯蒂安的事业停滞不前。因此，当塞巴斯蒂安嘴里吐出“海地”这个词时，听上去活像句脏话。
“什么时候？”瑞秋只觉得热血沸腾。之前她熬了个通宵，此刻却猛地精神抖擞。
“克雷说，最晚不迟于明天吧。要我提醒你吗：这次可千万别搞砸了？”
瑞秋感觉自己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就这样给我打气吗？”
“就这样吧。”塞巴斯蒂安的口气很疲惫。
瑞秋的心中涌起了千言万语，可惜说出口免不了会惹两人吵架，而此刻她实在不想吵架。于是她挤出了一句：“我会想你的。”
她简直等不及登机了。
“我也会想你。”塞巴斯蒂安紧盯着冰箱，开口说道。
杰里米入院的第三个晚上，莫琳把护理员的话告诉了瑞秋。
“瑞秋在镜子里？”瑞秋重复道。
“阿米尔是这么说的。”莫琳点点头。“你看上去很疲倦啊，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瑞秋必须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回去工作，迟到是免不了的了。又迟到了一次。“我没事。”她说。
病床上的杰里米瞪眼望着天花板，张着嘴，双眼茫然无神。
“开车过来肯定很辛苦。”夏洛特说。
“还好啦。”瑞秋坐在窗台上，因为屋里只有三把椅子，通通都被杰里米家人坐了。
“医生说，他这种状态可能会持续好几个月，”西奥说，“说不定更久。”
夏洛特和莫琳啜泣了起来。西奥走到她们身旁，三人哀伤地拥在一块儿。有那么几分钟，瑞秋只看见他们三人的后背抖个不停。
一个星期后，杰里米被转到了一家神经治疗机构，渐渐恢复了部分运动能力和最基本的语言能力，比如“是”“不”“洗手间”。杰里米望着妻子，好像她是他的母亲；望着儿子女儿，好像他们是他的祖父母；望着瑞秋，好像他正绞尽脑汁回想着她是谁。大家试着读书给他听，在ipad上给他翻阅他最爱的画作，放他心爱的舒伯特听。可惜，没有一样奏效。杰里米要吃，要人哄，还想要全身上下不那么痛。他以婴儿般的自恋和惊恐面对着这个世界。
杰里米的家人明确对瑞秋表示，只要乐意，她就可以去探访（他们一家太客气了，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拒绝）。但他们全家难得跟瑞秋搭话，每当她不得不告辞的时候，大家显然松了一口气。
至于瑞秋家中，塞巴斯蒂安却越来越窝火。塞巴斯蒂安会说，瑞秋跟杰里米压根儿不熟嘛，她是在为并不存在的情感纽带大惊小怪。
“你得放手了。”塞巴斯蒂安说。
“不，”瑞秋答道，“该放手的人是你。”
塞巴斯蒂安举起手，作势道歉，又闭了片刻眼睛，示意瑞秋他无心吵架。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声调变得温柔了些，一副哄瑞秋的口吻。“你知道有人正考虑提拔你进‘大六’吗？”
“大六”是他们对纽约的全国性广播电视的称呼。
“我不知道。”瑞秋竭力不让自己喜形于色。
“正在栽培你呢，现在可不是松劲的时候。”
“我没松劲。”
“因为他们会拿些重磅大料来考你，全国性的重磅。”
“比如说？”
“飓风啦、大屠杀啦，我可说不好。或者名人之死。”
“乌比离世之后，我们将何以为继？”瑞秋大声发问。
“确实很难熬，”塞巴斯蒂安附和道，“但她必定希望我们鼓起勇气。”
瑞秋咯咯地笑了，塞巴斯蒂安在沙发上偎依到她的身旁。
他吻吻她的脖子。“我们就是这样，宝贝，你和我。秤不离砣，夫唱妇随。我去哪，你就去哪。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知道。我明白。”
“我觉得，住曼哈顿很酷。”
“哪个街区呢？”瑞秋问。
“上西区。”塞巴斯蒂安说。
“哈莱姆。”就在同一刻，瑞秋也说道。
两个人都一笑置之，因为当婚姻中像照搬教科书一样出现了重大的分歧，“一笑置之”貌似正是人们的做派。
秋季时分，杰里米·詹姆斯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他记起了瑞秋是谁，尽管他记不起自己曾经向护理员交代过些什么。与其说他对瑞秋依依不舍，不如说他并不反对瑞秋待在他的身边。关于光色主义运动和科勒姆·贾斯珀·怀特斯通的林林总总，他也记起了个大概，可惜他搞不清年代，记得的东西东一团西一团的，结果在杰里米的记忆中，怀特斯通于一八六三年人间蒸发的事也就比他自己一九七七年首次去诺曼底要早一点点。杰里米认为瑞秋比夏洛特年纪小，有时候还死活不明白西奥为什么能从高中请这么长时间的假来探望他。
“西奥本来就不是个专心的人，”杰里米告诉瑞秋，“我不希望我的病让他更分心。”
等到十一月，杰里米搬回了戈勒姆巷的住宅，交给临终护理护士照顾。他的身体越来越强壮，口齿越来越清晰，思维却依然一团糟。“我的脑子不太清楚。”有一次，杰里米说。当时莫琳与瑞秋都在场，他向两人露出迟疑的微笑。“感觉像是我在一座堂皇的图书馆，可惜里面的书全都没有书名。”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下旬，杰里米被瑞秋抓包了两次：瑞秋发觉，自己去探望杰里米还不到十分钟，他就已经在看表了。怪不到人家杰里米身上。既然聊不了两人都爱的侦探推理故事（杰里米的故事是证明科勒姆·贾斯珀·怀特斯通与克劳德·莫奈有所交集，瑞秋的故事是寻找她的生父，他们俩还有个共同的故事——解读伊丽莎白·蔡尔兹），瑞秋和杰里米实在没什么可聊。他们既没有共同的抱负，也没有共同的经历。
瑞秋答应，会跟杰里米保持联络。
出了杰里米家，瑞秋沿着石板小道走向汽车，再次感觉自己失去了杰里米，也再次一如既往地疑心：人生便是一次次别离，正如她已行过的人生路。各色人物粉墨登场，有几个比别人多流连片刻，最终却都曲终人散。
来到汽车旁边，瑞秋回头遥望杰里米的家。“你是我的朋友，”她想，“你曾是我的朋友。”
两周后的一月十二日，一场七级大地震于下午五点钟席卷了海地。
塞巴斯蒂安确有先见之明，瑞秋果然被“大六”派去报道这则新闻。刚开始的几天，她待在太子港，跟摄制组一起拍摄了空投食物和物资的场面；大多数日子里，这些空投都以骚乱告终。他们摄下了总医院停车场里堆积如山的尸体，摄下了城里各个街角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临时火葬场——燃烧的尸体仿佛祭品，滚滚黑烟中充斥着硫黄，尸体化作青烟，而那烟雾跟各处四散的烟雾一样不起眼，无论是还没熄灭的房屋冒出的烟，还是尚未燃尽的输气管道冒出的烟。瑞秋从一座座帐篷、一个个医疗救助站里进行报道。在曾经是购物胜地的地方，她与摄影师葛丽塔·基尔伯恩拍下了警察向趁火打劫的歹徒开火，拍下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男子躺在灰烬与瓦砾之中，有只脚从脚踝处被炸断了，正要去偷几罐偏偏就是够不着的食物。
地震过后的这段日子，太子港唯一比疾病和饥饿更加屡见不鲜的，便是记者团。没过多久，瑞秋和葛丽塔就决定奔赴震中——滨海城镇莱奥甘去挖掘新料。莱奥甘位于太子港以南仅仅四十公里处，但她们花了整整两天才到达目的地。还在距离莱奥甘三小时行程的地方，两个人已经可以闻见死尸的味道。这里既没有残留的城市基础设施，没有援助，没有政府救灾，也没有向歹徒开枪的警察，因为莱奥甘压根儿就没有警察。
当瑞秋把莱奥甘与地狱相提并论的时候，葛丽塔表示不同意。
“地狱还有管事的呢。”葛丽塔说。
抵达莱奥甘的第二天晚上，在一个用床单搭起来的临建棚营地中（屋顶是床单搭成的，墙壁也是床单搭成的），瑞秋、葛丽塔、一位前修女和一位差点当上了护士的男子，不停地把四个年轻姑娘从一个帐篷藏到另一个帐篷。六个意图不轨的家伙把营地搜了个遍，寻找着姑娘们的下落，个个手持刀子和农夫常用的曲刃钩刀。有人向瑞秋保证，地震之前，这群男人中有一半都有着体面的工作。其中领头的人——约书亚·达瑟鲁斯，来自地震灾区东边不远处的乡村。作为可罗斯德布凯一家高粱小农场的第九继承人，当地面下沉的时候，他恨上了这个世界，因为他永远也无法继承农场了。约书亚·达瑟鲁斯的仪表看似电影明星，举止看似摇滚明星。他常常身穿绿白相间的足球polo衫，搭配褐色工装裤，挽起袖口；左腰别着把“沙漠之鹰”点四五自动手枪，右腰佩着把钩刀，装在破旧的皮鞘里。他向大家保证，钩刀是他自己用来防身的；至于那把点四五手枪，则是用来保护大家的，他边说边向大家挤挤眼睛。毕竟到处有不法之徒出没，到处有人为非作歹，还是自求多福吧。
百分之八十的莱奥甘被地震夷为了平地。法律与秩序已经成为回忆。据传闻，有人曾经见到英国与冰岛搜救队在莱奥甘出没；瑞秋也已经证实，当天早些时候，有一艘加拿大驱逐舰已经停靠了港口，日本与阿根廷医生也正陆续进入市中心残骸。但到目前为止，她们还没有见到任何救援人员的影子。
当天早上和下午，瑞秋一直在帮罗纳德·瑞沃鲁斯，罗纳德在地震前差点就当上护士了。他们把营地里三个受了重伤的伤员送到了东边三英里外斯里兰卡维和部队的医疗站。正是在这家医疗站，瑞秋跟一名翻译搭上了话，翻译声称，医疗站会尽快向瑞秋他们提供支援。但愿不用等到次日晚上，最多也就等两天吧。
瑞秋与葛丽塔回到营地的时候，那四个姑娘已经来了。约书亚手下那帮心痒痒的男人立刻注意到了她们。只不过给姑娘们取个水、验个伤的工夫，色眯眯的神情就从一个男人眼中传到了一群人的眼中。
当天晚上，瑞秋与葛丽塔没有当成合格的新闻记者：她们原本应该乖乖地去报道新闻，结果却把自己搅和了进去，跟着前修女和罗纳德·瑞沃鲁斯一起满营地找地方藏那四个姑娘，几乎每过一小时就要给姑娘们换个地方藏身。
曙光也没有拦住那群男人。在他们看来，在他们的大多数同伙看来，强暴没什么好丢脸的。最近一段日子，死亡随处可见，但也只有当地人的死值得伤心，甚至只有家人之死值得伤心。他们彻夜不停地喝着酒，彻夜搜寻着四个姑娘，到黎明也没有收手，只能指望他们迟早不得不去睡一觉了。到了最后，那天早晨恰好有辆联合国卡车“轰隆隆”驶进了营地，还带来了推土机，准备到山脚下倒塌的教堂里收尸，于是，四个姑娘中有两个算是逃出了生天。
其余两名女孩却再也不见了踪影。她们来到营地才几个小时，两个人都刚刚失去了双亲，刚刚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埃丝特穿着褪色的红t恤、牛仔短裤。穿着淡黄色裙子的是维德莉拉，但大家都把她叫作“维蒂”。埃丝特板着个脸，几乎默不作声，很少跟人对视，不过倒也颇有几分道理；没道理的是维蒂如此开朗，有着春风般拂过人心田的微笑。瑞秋只跟姑娘们相处了一个晚上，大多数时间都跟维蒂待在一块儿。维蒂，身穿黄色连衣裙的维蒂，有着宽广的心胸，爱哼没人听得懂的歌。
谁知道，她们竟人间蒸发了，踪迹全无。不仅不见了人影，简直活像从未出现过。太阳升起后一小时，当问起两个姑娘的下落时，她们的两个同伴哑口无言。不到三个小时，除了瑞秋、葛丽塔、前修女薇罗尼卡和罗纳德·瑞沃鲁斯，营地里再没有人声称见过她们俩。到了次日黄昏，薇罗尼卡也改了口，罗纳德·瑞沃鲁斯则开始疑心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当天晚上九点钟，瑞秋在不经意间迎上了某个意图不轨的家伙的目光——保罗，一所高中的科学老师。此人无时无刻不显得彬彬有礼，当时正坐在他的帐篷外面，用生锈的指甲钳剪指甲。到了那个时候，营地里已经传闻四起，声称假如那些姑娘曾在营地里露过面（“根本没这回事，说姑娘们露过面的全是在瞎扯”），到那些“从没露过面”的姑娘们人间蒸发的时候（或许人家根本没有人间蒸发），那夜在营地里闲荡喝酒的六个男人中已经有三个倒头去睡觉了。据此可见，假如这些姑娘遭到了强暴（“根本没这回事；怎么可能呢，谁也没有见过这些姑娘嘛”），保罗只怕脱不了干系。不过，假如那些姑娘被人杀了（“根本没这回事；怎么可能呢，谁也没有见过这些姑娘嘛”），出事时保罗正在呼呼大睡。保罗老师，他犯的只是强奸这一宗。但不管怎么说，假如姑娘们的命运让他心有不安的话，保罗的脸上还真是不动声色。他直视着瑞秋的眼睛，用拇指和食指作势比出枪的形状，对准瑞秋的下身，又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不作声地哈哈大笑起来。
接着，他站起身来，走到瑞秋身旁，伫立在她面前，寻找着她的目光。
他劝瑞秋离开营地，十分礼貌、近乎谄媚地。
“你满嘴瞎话，”他温柔地解释道，“让大家心里发慌。大家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们是讲理的人。只不过，你的谎话让所有人都很不爽。今天晚上……”他说着举起手指，“大家不会表示出他们有多不爽。今天晚上……”他依然高举着那根手指，“大家也有可能不会对你和你的朋友下手。”
过了二十分钟，瑞秋和葛丽塔离开了营地，搭上了唯一的一趟车——斯里兰卡人的车。到了救灾中心，瑞秋恳求斯里兰卡人和从驱逐舰上岸的加拿大维和部队帮帮手。
没有人理解瑞秋的焦心。两个姑娘失踪了？在莱奥甘？据最新统计，失踪的人数已经达到数千人，而且失踪数只会往上涨。
“她们不是失踪，”有个加拿大人对瑞秋说。“她们死了。你心里明白。很遗憾，但也只能这样。哪有人有时间有资源去找两具尸体啊？”他放眼环顾着帐篷，目光扫过他的同伴和几个斯里兰卡人。众人纷纷点头附和。“不管怎么样，我们反正是没有。”
第二天，瑞秋和葛丽塔赶去了雅克梅勒。过了三个星期，她们回到了太子港。到了那时，每到一觉醒来，瑞秋便会灌下从黑市买来的四颗抗焦虑药和一杯朗姆酒。至于葛丽塔，只怕又已经磕上了海洛因——到达莱奥甘的头一个晚上，葛丽塔就告诉瑞秋，她有这种癖好。
她们终于收到消息，返程的时候到了。瑞秋提出了异议，派瑞秋做报道的编辑却在skype（一种即时通信软件）上跟她交了底：她的报道已经变得又臭又长，还流露出令人遗憾的绝望气质。
“我们的观众需要希望。”编辑说。
“海地人还需要水呢。”瑞秋说。
“她又来这种论调了。”编辑对画面外的人说道。
“再缓几个星期吧。”
“瑞秋”，编辑说，“瑞秋。你看上去糟透了。我说的不只是你的发型。你简直瘦成了柴火杆。我们要收队了。”
“连个在乎的人也没有。”瑞秋说。
“我们曾经很在乎啊。”编辑尖刻地说。“见鬼，美国给那个岛拱手送上的可不止十五亿美金呢，我们电视网成天在报道海地，你还想要什么？”
瑞秋那被抗焦虑药弄乱的脑子里，一个词浮出了水面：“上帝。”
“我想要神通广大的上帝——那个在电视布道者口中让龙卷风改辙易途的上帝；那个在信徒身上治愈癌症和关节炎的上帝；那个让职业运动员感恩戴德的上帝，谁让他在冥冥中开恩插手‘超级碗’、世界杯，以及本年度‘红袜队’一百六十二场比赛中第八十七场的某个本垒打呢。”她想要那位乐于插手人间万事的上帝，愿他从天而降，净化海地的水源，治愈海地的疾病，让支离破碎的学校、医院与家园重现生机。
“他妈的，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编辑紧盯着屏幕上的瑞秋。
瑞秋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出了声。
“趁我们还给你出旅费，赶紧上飞机吧。”编辑说，“滚回你的小电视台。”
就在那一刻，瑞秋心知，自己登上全国性电视网的抱负已经彻底泡汤。纽约泡汤了。通向“大六”及更上一层楼的职业道路泡汤了。
回到波士顿。
回到“小六”。
回到塞巴斯蒂安身边。
瑞秋戒掉了抗焦虑药（戒了四次才戒掉，不过好歹成功了），酒也喝得跟去海地之前一样少了（换句话说，算是降到跟之前差不多的水平吧）。可惜的是，“小六”的头头脑脑再也没有把头条新闻遣派给她。一名新人——詹妮·冈萨雷斯，在瑞秋缺席期间到了台里。
塞巴斯蒂安说：“她很聪明，平易近人，也不会望着镜头好像会一头撞上去的样子。”
不堪的真相是，塞巴斯蒂安没有说错。瑞秋原本很乐意打心底里痛恨詹妮·冈萨雷斯（天知道，瑞秋又不是没试过），一心相信詹妮是靠美貌和性感爬上了现在的位置。但毋庸置疑，尽管美貌和性感确实加分，詹妮却手持哥伦比亚大学的新闻硕士学位，颇能随机应变，从不打无准备之仗，而且对所有人都很尊重，无论对方是个前台，还是个总经理。
詹妮·冈萨雷斯取代了瑞秋，并不是因为她更年轻，更漂亮，天资更佳（尽管人家确实更年轻，更漂亮，天资更佳，真该死）；詹妮取代了瑞秋，是因为她的报道做得更出色，为人更加随和，人人都爱跟她攀谈。
不过，话又说回来，瑞秋也并不是无路可走。假如她的生活方式能健康些，不再像她去过海地之后那样老得飞快，反而越长越年轻；假如她能让自己肩头不久前冒出来的头皮屑一扫而光；假如她溜须拍马，让自己变回当初电视台用重金从《波士顿环球报》挖来的王牌记者，变回那副略有几分性感、几分顽皮、几分书呆子气（当初电视台还给了瑞秋一副红色牛角框眼镜，换掉了她的隐形眼镜）、见多识广的模样，那她在“小六”恐怕还有容身之地。
瑞秋并非没有放手一搏。她报道了一只跟狗一样“汪汪”叫的猫咪；报道了l街布朗尼俱乐部的年度破冰之举——简而言之，也就是一群脱得光溜溜的家伙，每年都率先跳进波士顿港中戏水；报道了富兰克林公园动物园出生的考拉宝宝和菲妮斯地下商场的新娘抢婚纱活动。
她和塞巴斯蒂安还修缮了两人在波士顿以南买下的那栋房。每每塞巴斯蒂安在家的时候，瑞秋就在工作；反之亦然。夫妻两人难得碰头，简直让人如沐春风，以至于事后回想起来，瑞秋不由得认为，那让她和塞巴斯蒂安的婚姻多撑了一年。
除此以外，瑞秋收到了几封来自布莱恩·德拉克洛瓦的电邮。尽管其中一封帮她熬过了某个难熬的日子（“你在海地的报道实在无比出色。因为你把海地放在心上，这个城市的人如今也把海地放在了心上”），瑞秋却给自己敲警钟：布莱恩·德拉克洛瓦是个搞推销的，身上有种怪异的活力，原因很可能在于，他的灵魂与他做出的职业决策格格不入。瑞秋说不清楚，布莱恩的“真心”究竟还剩下几分，因此她克制而又礼貌地回了他的电邮：“谢谢。很高兴你喜欢我的报道。保重。”
瑞秋告诉自己，她很幸福。她告诉自己，她正努力地做回记者，做回太太，做回当初那个瑞秋。可惜的是，她无法入眠，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观看在海地拍下的镜头，关注着那个挣扎着浴火重生但却不免走向深渊的国家。阿蒂博尼特河沿岸爆发了霍乱。接着谣言四起，声称联合国士兵正是霍乱的罪魁祸首。瑞秋恳求负责指派采访任务的编辑克雷·博恩让她重返海地，待个一星期，即使自己掏钱也行，结果人家甚至懒得赏个面子回复，只吩咐她去电视台后面的停车场，上采访车，去给劳伦斯一个六岁小孩做报道。那孩子自称上帝指点了他一组号码，他妈妈用这组号码中了彩票。
当摄像机暗中录下联合国士兵从阿蒂博尼特河边挪走一条泄漏的管道，当这则视频在网上蹿红，瑞秋却在采访某百岁高龄的“红袜队”粉丝首度在芬威球场出席比赛。
霍乱继续在海地蔓延，瑞秋又报道了房屋火灾、吃热狗大赛、周末在多切斯特发生的帮派枪战、一对用瓶盖造出了小桌的老姐妹，以及一位前华尔街经纪人抛下了高级金融，投身针对北岸流浪汉的济贫事务。
报道也并不全都是屁话，并不全都是鸡毛蒜皮。瑞秋几乎已经认定，自己时不时还是能为大众做点好事的，直到“托马斯”飓风席卷了海地。在飓风中丧生的人不算多，但不少收容所被夷为了平地，下水道和化粪池污水泛滥，整个岛到处是霍乱疫情。
瑞秋彻夜未眠，当布莱恩·德拉克洛瓦的名字突然在收件箱里冒出来的时候，她正关注着时不时播出的视频和报道。她点开他的电邮，邮件里只有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在海地？海地不能少了你。”
一时间，仿佛有人伸出温暖的手，揽上了瑞秋的肩将她揽向自己的肩头，让她合上双眸。也许，自从上次在波士顿图书馆外那次怪怪的邂逅，她对布莱恩就有点太凶了。说不定，那天人家布莱恩只是碰巧心情差，谁让他正千方百计跟来自日内瓦的古董商杰克·埃亨谈生意呢。瑞秋不明白木材跟古董怎么会有交集，但她反正也不懂金融，说不定杰克·埃亨是个什么搞投资的呢。无论如何，就算布莱恩是显得有点怪，有点紧张，有点怪、有点紧张又有什么错？
“你为什么不在海地？海地不能少了你。”
他懂瑞秋的心。不知道为什么，隔着好几年，隔着少之又少的电子邮件，布莱恩却一眼看出，重返海地对瑞秋至关重要。
过了半个小时，塞巴斯蒂安回到家，说道：“台里要派你回去。”——简直跟瑞秋订的比萨一样准时。
“回哪儿？”瑞秋问道。
塞巴斯蒂安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水，把塑料瓶搁在脑袋边上，闭上了眼睛。“依我猜，你有人脉，也了解风土人情吧。”
“海地。台里要派我回海地吗？”
塞巴斯蒂安睁开眼睛，继续用瓶子揉着太阳穴。“海地，是啊。”尽管塞巴斯蒂安从来没有明说，瑞秋心里却明白，他认定是海地害她的事业走了下坡路，而瑞秋的事业走下坡路，又害得塞巴斯蒂安的事业停滞不前。因此，当塞巴斯蒂安嘴里吐出“海地”这个词时，听上去活像句脏话。
“什么时候？”瑞秋只觉得热血沸腾。之前她熬了个通宵，此刻却猛地精神抖擞。
“克雷说，最晚不迟于明天吧。要我提醒你吗：这次可千万别搞砸了？”
瑞秋感觉自己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就这样给我打气吗？”
“就这样吧。”塞巴斯蒂安的口气很疲惫。
瑞秋的心中涌起了千言万语，可惜说出口免不了会惹两人吵架，而此刻她实在不想吵架。于是她挤出了一句：“我会想你的。”
她简直等不及登机了。
“我也会想你。”塞巴斯蒂安紧盯着冰箱，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