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B型
part 4 b型
自一九八二年九月起，杰里米·詹姆斯便全职在康涅狄格学院任教，该校是一所文科小院校，位于康涅狄格州的新伦敦。同年，他在一个有七千居民的小镇达勒姆买了房，要是沿着九十一号州际公路从瑞秋位于南哈德利的故乡直走，只需六十英里就可抵达，距离瑞秋卧床不起时在米德尔敦住的那栋房子大约十分钟车程。
一九八三年七月，杰里米·詹姆斯娶了莫琳·魏德曼，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西奥出生于一九八四年九月，一九八六年底生了第二个孩子夏洛特，正赶上圣诞节。“我有同父异母的弟妹，是血亲呢。”瑞秋心想。自母亲去世后头一次，她感觉仿佛冥冥中心有所系。
有了“杰里米·詹姆斯”这个全名，不到一小时，瑞秋就把杰里米·詹姆斯的整整一生查得清清楚楚，至少公共记录可以查到的部分吧。他在一九九〇年当上了艺术史副教授，一九九五年成为有终身职位的正教授。瑞秋在二零零七年秋天找到他的时候，杰里米·詹姆斯已经在康涅狄格学院任教二十五年了，目前担任系主任；他的太太莫琳·魏德曼-詹姆斯则是哈特福德沃兹沃思学会的欧洲艺术策展人。瑞秋在网上找到了几张莫琳的照片，很喜欢莫琳的眼睛，因此决定把她当作突破口。她还在网上查了杰里米·詹姆斯，也找到了他的照片。眼下的他已经秃了顶，长着大胡子，在每张相片中都显得博学多识、仪表堂堂。
当瑞秋在电话中向莫琳·魏德曼-詹姆斯阐明自己的身份，对方只略微顿了顿，接着便开口说：“二十五年来，我始终在琢磨你什么时候会来电话。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瑞秋，我真无法形容这多让人如释重负。”
瑞秋挂断电话，定睛凝望着窗外，千方百计不掉眼泪。她紧咬着嘴唇，咬得如此用力，渗出了鲜血。
十月初的一个周六，瑞秋驱车前往达勒姆。达勒姆历来以农耕为主，汽车驶过的羊肠小道上遍布着硕大的老树和褪色的红色谷仓，时不时还冒出只山羊。空气中弥漫着烧木材和附近苹果园的味道。
戈勒姆巷一栋毫不起眼的宅邸里，莫琳·魏德曼-詹姆斯应了门。她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长着浅棕色眼眸，戴的圆眼镜更衬托出她那镇定却好奇的眼神，仿佛一眼能把人看透。她的栗色头发发根泛红，太阳穴和额头的几缕已经染上了银霜，她把头发扎成了凌乱的马尾辫。莫琳身穿红黑相间的工作衫，没有扎进黑色打底裤里，赤脚没有穿鞋。当她展颜微笑，笑容让她的脸熠熠生辉。
“瑞秋。”莫琳说，嗓音中半是解脱，半是熟稔，跟瑞秋在电话中听过的一样。果然如此，印证了一件让人心头发毛的事：在过去几十年里，瑞秋的名字从莫琳嘴里说出来恐怕不止几次吧。“进来。”
莫琳闪身走到一旁，瑞秋进了门。眼前这栋房看上去就像两位学术界人士的家：门厅里摆着书架，客厅的墙边摆着书架，厨房的窗下摆着书架；墙壁漆成鲜艳的颜色，有些地方的漆已经剥落，却没有修葺；屋里各处陈列着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雕像和面具；墙上挂着海地艺术品。在伊丽莎白的职业生涯中，瑞秋曾经拜访过许多类似的宅邸。她深知客厅的嵌入式架子上搁的是哪些密纹唱片，洗手间的筐里摆的是哪些杂志；也深知厨房里的广播收听的是全国公共广播电台。她顿时有了自在的感觉。
莫琳领着瑞秋向屋后的一扇推拉门走去。她伸出双手搁在门缝上，扭头回望瑞秋。“你准备好了吗？”她问。
“这种事谁能准备好？”瑞秋坦承道，说着绝望地轻笑起来。
“不会有事的。”莫琳的口吻颇为亲切，但瑞秋发现她的眼中掠过一抹哀伤。众人或许抵达了某个开端，却也走到了另一个尽头——瑞秋说不清，莫琳是否因此而哀伤，但她疑心是这样。从今以后，他们所有人的生活都将不复从前。
他站在屋子正中；房门打开的时候，他转过了身。他的穿着跟太太没什么两样，不过穿的不是打底裤，而是条灰色牛仔裤。他的工作衫也是格纹，同样没有扎进长裤里，不过他那件是蓝黑相间，罩在一件白色t恤上，没有系纽扣。他身上有些波希米亚气质：左耳垂上戴着枚小银环，左腕上戴着三圈黑绳手镯，右手腕上则戴着块敦实的表，表带是粗粗的黑色皮革。他的光头熠熠生辉，胡须倒是修剪得比瑞秋在网上见过的照片整齐些，年纪显得更老些，眼睛陷得更深些，脸垮得更厉害些。他的个子比瑞秋想象中高，但却耷拉着双肩。瑞秋走到他身旁时，他笑了。瑞秋记得那笑容，那是她至死也不会忘记的、关于他的点点滴滴；这个笑容突兀而又忐忑的男子，在他一生中某个阶段，曾经惯于在表达快乐之前请求他人的许可。
他拉起瑞秋的手，目光在她身上游走，上上下下地端详，把她瞧了个遍。“上帝啊，”他说，“瞧瞧你，瞧瞧你。”他低语道。
他笨手笨脚地一把将瑞秋搂进怀中，瑞秋也同样拥抱了他。杰里米已经成了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但瑞秋搂得如此之紧，简直能感觉到自己的骨架抵上了他的骨架。她闭上眼睛，听见他的心跳，好似黑暗中涌动的浪涛。
他闻上去依然有股咖啡的味道，瑞秋心想。不再有灯芯绒的味道，但还像咖啡。依然像咖啡。
“爸爸。”瑞秋低声说。
他却推开了她。无比轻柔，从他的怀中推开了她。
“坐吧。”他向瑞秋挥挥手，示意她坐到沙发上。
她摇摇头，打点精神处理刚冒出来的噩兆。“我还是站着吧。”
“那我们喝几杯好了。”他迈步向饮料小推车走去，给三人倒上饮品。“她去世的时候，我们正在海外，你母亲去世的时候。那年我在法国休假，结果好几年也没有收到她去世的消息。毕竟我们没有共同的朋友，会把她去世的事告诉我。非常遗憾你痛失亲人。”
他直视着瑞秋，神色中流露出深切的同情，那种神情拳头般击中了瑞秋。
不知道为什么，瑞秋能想到的唯一一个问题是：“你们两个人是怎么相识的？”
杰里米解释说，他在从巴尔的摩回程的火车上遇见了瑞秋的母亲。一九七九年春天，杰里米前往巴尔的摩参加自己母亲的葬礼；而伊丽莎白正手持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博士学位，前往东部到曼荷莲学院担任她的首任教职。当时杰里米在巴克利学院当兼职助理教授已经第三年了，该学院就在曼荷莲学院往北十五英里的地方。他们相识不到一个星期便开始约会，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同居了。
杰里米给瑞秋和莫琳各端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然后举了举杯。三人共饮起来。
“那是你母亲在一个自由主义盛行的州、自由主义盛行的地区工作的第一年，又正好赶上自由主义盛行的十年走向尾声，所以当时未婚同居没什么不可以。未婚生子也许更算不上什么；在某些人看来，它还是可钦可敬、挑战权威的义举呢。只不过，如果她不知道被谁弄大了肚子，那恐怕就会让她显得俗气、可悲，是个傻乎乎的受害者，终究无法超越她自己所属的阶层。至少，这就是她担心的事情。”
瑞秋注意到，莫琳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她的苏格兰威士忌已经喝掉了一半。
这时杰里米加快了语速，他的话磕磕巴巴地一涌而出。“不过，鼓吹某种说法、让大众买账是一回事，比如她的同事之类。但在家里鼓吹，让家里人上钩，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数学教授，但我总会数数吧。你妈妈有两个月对不上号。”
就是它。“他刚刚说出了口。”瑞秋一边想，一边狠狠灌了口苏格兰威士忌。“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不见这句话。我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但我并不明白。我办不到。我真的办不到。”
“我本来会愿意帮她圆谎，甚至乐意帮她圆谎，但我不愿意在我们的厨房、我们的卧室，在我们生活中的一天又一天里继续圆这个谎。实在太下作了。”
瑞秋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微微翕动，嘴里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房间里空气稀薄，四面墙向人压过来。
“我验了血。”杰里米说。
“验了血。”瑞秋缓缓重复道。
他点点头。“最简单的那种。无法确认两个人属于亲子关系，但可以证明两个人没有亲子关系。你是b型血，对吧？”
一阵麻痹传遍了瑞秋的全身，恰似她朝脊柱里注射了麻醉剂。她点点头。
“伊丽莎白是a型血。”杰里米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苏格兰威士忌，把玻璃杯搁在桌子边上。“我也是a型。”
莫琳适时在瑞秋身后放了张椅子。瑞秋一屁股坐了下来。
杰里米还在讲话。“你明白吗？如果你妈妈是a型血，我是a型血，但你是b型血？那……”
瑞秋冲着屋子摆摆手。“那你绝不可能是我的生父。”她也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苏格兰威士忌。“我明白。”
正在这时，瑞秋破天荒注意到了摆在杰里米桌上、散落在书架和办公室小桌上的照片，每张都是同样两个人的合影：杰里米与莫琳的子女——西奥和夏洛特。一年又一年的照片。西奥和夏洛特蹒跚学步，西奥和夏洛特在海滩上，西奥和夏洛特的生日聚会，西奥和夏洛特的毕业典礼。相片中是一个个重要时刻，但也有些可能会被人遗忘的时刻，假如不是被相机捕捉下来的话。不过无论怎样，从出生到大学，一幕幕全都展现在眼前。刚过去的大约七十二个小时中，瑞秋曾经以为，他们是她的异母弟妹。此时此刻，他们不过是别人的孩子，而她再度成了独生子。
瑞秋觉察到了莫琳的目光，对她露出心碎的微笑。“依我猜，这事你偏偏不能在电话里告诉我，对吧？别说了。我明白，我真的明白。”
瑞秋站起身，莫琳也在自己的椅子上站起身，杰里米快步向瑞秋走去。瑞秋回过了神：他们觉得她可能会晕倒呢。
“我没事。”瑞秋发觉自己正紧盯着天花板，注意到它是铜制的。“我只是真的……”她斟酌着合适的用词。“应该说是难过？”她点点头，自问自答道。“没错。就是难过，也有点累。你知道吗？寻父寻了好久好久。我还是告辞吧。”她说。
“不，”杰里米说。“别走。”
“拜托。”莫琳说，“别走。我们已经收拾好了客房。今天晚上就留下来做客吧，打个盹儿。别走，瑞秋，拜托你了。”
瑞秋睡下了。真是丢脸丢到了家，她原本以为自己绝不可能留下呢。丢脸，因为她深知那两人有多么同情她，深知他们已经尽力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能拖多久拖多久，因为他们不愿意让瑞秋陷入眼下的境地：无父无母的孤儿。瑞秋合上眼的时候，远处遥遥传来拖拉机的响声，这声音响彻了一个瑞秋无法记起的梦。过了一个半小时，她睁开眼睛，却只觉得更加疲惫。她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张望着詹姆斯家的后院和邻家院子。邻家院子里散落着好些儿童玩具，还有短短的硬塑料滑梯，粉黑相间的童车。越过院子是一栋科德角式小屋，带有苍白的石板屋顶；更远处则是片片农田，刚才传来声响的拖拉机便停在农田中。
瑞秋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深谙孤独的滋味，可惜她错了。她一度有种错觉，让她自己不至于孤单；一种错信，把一个缥缈无影的父亲供上了神坛。自从三岁起，她就告诉自己，当再度与他重逢时，她便不会再感觉有所缺失。可惜的是，现在她已经再度与他重逢，他却遥不可及，跟那台遥不可及的拖拉机差不了多少。
瑞秋迈步下了楼，詹姆斯夫妇正在楼梯底部的小客厅里等她。瑞秋在门口停下脚步，再次注意到了他们眼中的怜悯。她感觉自己活像个乞讨感情的乞丐，整整一生都在挨家挨户地向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行乞。行行好吧，填满她心中的空洞，一次又一次。
“我是个无底洞，填满我吧。”
正在这时，瑞秋迎上了杰里米的目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或许她在杰里米眼中望见的并不是怜悯，而是惭愧。
“我明白，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瑞秋说。
“瑞秋，”莫琳开口道：“进来吧。”
“可是，你抛下我不觉得问心有愧吗？”瑞秋说。
“我并不愿意抛下你。”杰里米伸出双手。“不愿意抛下你，抛下我的瑞秋。”
瑞秋迈步进了屋，站到詹姆斯夫妇摆在沙发后面的椅子背后，他们两人则双双坐在沙发上。
杰里米垂下了手。“不过，一旦她认定我在跟她作对，她就绝不会手软。而在我没有乖乖依从她的白日梦，对孩子爸爸的身份表示出怀疑的第一天，她就已经认定我在跟她作对。”
瑞秋坐了下来。
“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你母亲，瑞秋，因此我相信你对她的满腔怒火再清楚不过了。只要那怒火找到了目标，只要它知道要烧到哪里，那就什么也拦不住了，反正说真话是拦不住。等到我验了血，我在家里简直就从仇敌沦落成了毒瘤，她就全心全意紧咬着我不放，很……”杰里米在心中搜寻着字眼，“疯狂。要么她会逼着我就范，要么她就会把我赶出去。”
“会把你一笔勾销。”瑞秋说。
杰里米眨眨眼睛。“你说什么？”
“最后那天晚上，她曾经尖叫着对你说，‘我会把你一笔勾销’。”
杰里米和莫琳交换了一下震惊的眼神。
“你居然还记得？”
瑞秋点点头，从三人中间咖啡桌的水罐里给自己倒了杯水。“这是她的原话。假如当时她把你赶出去，杰里米，那我觉得，我们俩的日子都不会难熬到哪里去。可惜当她把你‘一笔勾销’，你就活生生被抹去了痕迹。死者也有名字和墓碑，被‘一笔勾销’的人却从未存在过。”
瑞秋喝了一口水，环视着客厅里的书籍、照片、唱机和黑胶唱片，唱片果然摆在她所料想的位置。她留意到了手工编织的沙发罩、双人沙发上的凹凸、硬木地板上的刮痕、护墙板上的擦痕；留意到了这间屋有点凌乱。“要是能在这里长大，做杰里米和莫琳的孩子，那该有多好啊！”瑞秋心想。她垂下头，闭上了眼睛。黑暗之中，她的眼前浮现出了她的母亲，浮现出孩提时杰里米曾带她去过的那个游乐场，游乐场边低悬着阴云，秋千一片濡湿；浮现出韦斯特布鲁克路上的那栋宅邸——杰里米离开后的次日清晨，那里堆满了湿漉漉的落叶。她的眼前浮现出了另一条人生之路：在那一幕中，杰里米并没有离去；抛开血缘不论，杰里米·詹姆斯在方方面面都扮演着瑞秋父亲的角色。他将瑞秋抚养长大，指点她，担任她中学足球队的教练。在那一幕中，瑞秋的母亲不会不依不饶非要身边所有人都任她摆布，把她那些见鬼的说法供上神坛；与此相反，瑞秋的母亲正是她在著述和教课时所描述的自己——客观、理性、自嘲，能简单、直接、成熟地去爱。
可惜的是，她与杰里米并没有遇到这样的伊丽莎白。他们遇到的是个矛盾重重、咄咄逼人、一团糟的害人精，聪明得不得了，焦虑得不得了，愤怒得不得了，而这一切偏偏深埋在又能干又酷又镇定、金发碧眼的外表之下。
“我会把你一笔勾销。”
你确实把他一笔勾销了，妈妈。在此过程中，你也把我和你自己从我们原本可以拥有的家庭里一笔勾销了，我们原本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就可拥有的家庭啊，只要当初你别自作孽，见鬼，你这可怕的、害死人的毒妇。
瑞秋抬起头，将发丝从眼前拂开。莫琳递上了一盒纸巾；不知怎的，跟瑞秋预料中分毫不差。这样的周到体贴该怎么形容呢？唔，没错。母性，正是如此。
杰里米已经坐到了瑞秋前面的地板上，双手握着膝盖，抬眼望着她，脸庞闪烁着善良与抱憾的光芒。
“莫琳，”他开口说，“我能跟瑞秋单独说会儿话吗？”
“当然，那是当然。”莫琳想把那盒纸巾放回书橱，接着改了主意，又把它摆到咖啡桌上。她给瑞秋倒上一杯水，有事没事地摆弄着小地毯的一角，接着向两人微微笑了笑，本意是想让他们安安心，可惜凝结成了一抹惊惶的笑容。她离开了房间。
“你两岁的时候，”杰里米说，“你妈妈跟我只要一碰头就几乎每分钟都在闹。你知道每天都跟某人闹是什么滋味吗？跟某个口口声声说自己反感争斗，但实际上缺了争斗根本活不下去的人？”
瑞秋朝杰里米歪歪头。“你真要问我这个问题吗？”
杰里米笑了，笑容稍纵即逝。“那会把人折磨得不成人样，你会感觉到自己正向死亡逼近。跟你妈妈一起生活（不管怎么说，从她把我认定为假想敌的那一刻起），就像活在永无止境的战争之中。有一天，下班后我走上车道，吐了。朝着我们家冰雪覆盖的草坪呕吐。在那一刻，事情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我心知，只要踏进家门，她必定会找个理由找碴儿，什么理由都有可能：我的语气啦，当天我挑的领带啦，三周前我说的某些话啦，别人讲了我的闲话啦，她的某种感受啦，或者她仿佛天意般悟到了我身上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或者她做了一个梦表明我身上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杰里米摇摇头，倒吸了一口气，好像有些吃惊自己的记忆竟如此清晰，即使已经事隔快三十年了。
“那你为什么还待在家里不肯走？”
杰里米屈膝蹲到瑞秋的身前。他拉起她的手，贴上嘴唇，呼吸着它的气味。“你，”他说。“为了你，我本来会留下来，每晚在车道上呕吐，得上溃疡、早期心脏病和其他各式各样的病，如果这意味着我可以把你抚养长大的话。”
他放开了瑞秋的手，坐到她面前的咖啡桌上。
“但是。”瑞秋好歹挤出了一句。
“但是，”杰里米说，“你妈妈对此心知肚明。她明白，从法律意义上讲，我不是你的父亲，但她深知我会留在你的身边，不管她乐意与否。因此有天晚上，我跟她最后一次做爱的那晚，我一觉醒过来，她却不见了，我记得很清楚。我奔到你的卧室，你倒是在那儿，正睡着呢。我走遍了整间屋，找不到留言，也找不到伊丽莎白。当时还没有手机，我跟她也没有交到任何可以打个电话的朋友。”
“当时你到那儿已经两年了，你们没有朋友吗？”
他点点头。“两年半吧。”他从咖啡桌边俯下身。“一说到社交，你妈妈必定使坏。当时我没有发觉，毕竟我们不堪重负，又是工作又是怀孕又是照顾宝宝又是……嗯，总之养育孩子的每一步都得投入很多人力。所以直到那天晚上，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注意到了我们一家是多么与世隔绝。当时我在伍斯特教书，在圣十字学院。通勤很麻烦，你妈妈又不肯在伍斯特社交，还用说吗？但当我提议跟她的同事、同行之类一起出去的时候，她会说，‘某某私底下仇视女人’或‘某某装腔作势得很’，不然就是重磅爆料，‘某某盯着瑞秋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我？”瑞秋问。
杰里米点点头。“我该怎么回答这种话？”
“她也在我的朋友身上使过这招。”瑞秋说。“尽是些明褒实贬的反话，知道吧？詹妮弗挺不错的……对她那么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来说。”不然就是“克洛伊原本可以漂亮得不得了，但她为什么偏偏穿那些衣服？她知道那种穿法会招来什么祸害吗？”此时此刻，瑞秋对妈妈的话翻了个白眼，但她能感觉到心中隐隐作痛。伊丽莎白·蔡尔兹当初的话曾让瑞秋汗颜，活生生毁了她多少段友情哪。
杰里米说：“有时候，她还真的会跟别的夫妻或一群同事约好，把什么都准备得妥妥当当了。紧接着，就在最后关头，事情总会泡汤。保姆的车坏了啦，伊丽莎白觉得身体不舒服啦，或者你看上去像生了病……‘不觉得孩子有点发烧吗，jj？’……不然就是另一对夫妇打电话取消了约会，即使我记不起什么时候听到过电话铃响。总之，借口听上去全都很有道理。可是久而久之，等到再度回想的时候，我才发觉这种事没完没了。不管怎么说，当时我们没有朋友。”
“她失踪的那夜又怎么样了？”
“她是在黎明时分回家的。”杰里米说。“她挨了打。”他垂下眼神，望着地板。“还不只挨了打。肉眼能看见的伤痕都在她的身上，不在脸上，但她被人强暴毒打过。”
“谁？”
杰里米抬起头，迎上瑞秋的目光。“这就是问题所在。不过，她去过警局了，拍了照片，也同意警方为强奸案取证。”他深吸了一口气。“她告诉警方，她不会指认强暴她的人，总之当时不肯。但等到她回家告诉我的时候，她向我保证，如果我不醒悟过来、承认事实的话，她就……”
“等一下，”瑞秋说，“什么‘事实’？”
“她生的是我的骨肉。”
“但明明不是啊。”
“没错。”
“所以……”
“所以，她非要我承认。她说，除非我老老实实说真话，别再撒谎，承认是你的生父，不然我跟她不可能在一起。我说：‘伊丽莎白，我会告诉全世界我是瑞秋的父亲。为了这点，什么文件我都肯签。如果我们离婚，我会付抚养费，直到孩子十八岁。但逼我向你承认，承认我是她的生父，那简直荒谬至极，我绝不会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对任何人来说，这个要求都太过分了。’”
“那她怎么回答？”瑞秋问道，尽管她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问我为什么非要撒谎不可。她问我究竟有什么毛病，竟然想要害她显得活像在这等大事上抽风。她逼着我承认，我就是想害她看上去像是发神经。”杰里米合起双掌，好似在祈祷，声音变得十分轻柔，几近私语。“依我看，她玩的招数在于：她永远不相信我爱她，除非我同意遵守一份不可理喻的合约，而不可理喻的要求正是重点所在。在这件事上，她绝不会通融：要么随我一起疯魔，要么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选择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选择了真相。”杰里米在咖啡桌上朝后一仰。“选择让自己心智健全。”
瑞秋感觉自己的嘴角泛上了苦涩的微笑。“不太合她的意，对吧？”
“她告诉我，如果我一意孤行，非要过懦夫和谎话精的日子，那我将永远不会再见到你。如果我踏出那所房子，我将永远从你的生活中走开。”
“你离开了。”
“我离开了。”
“从来没有想办法联络过？”瑞秋说。
杰里米摇摇头。“到了最后，那正是她的撒手锏。”他向前俯过身子，将手轻轻地覆上瑞秋的膝盖。“你妈妈告诉我，只要我试图取得联络，她会告诉警方，强暴她的人是我。”
瑞秋竭力消化着杰里米的话。妈妈会大费周章把杰里米·詹姆斯（或其他任何人）从她的生活里赶出去吗？即使对伊丽莎白来说，这也未免太出格了，对不对？但紧接着，瑞秋回想起在自己的童年时代，那些冒犯伊丽莎白的人最终落到了怎样的田地。曾经有位系主任，伊丽莎白一步步煽动教员跟他对着干；有个心理学教授同事的合同没能续约；有个清洁工被炒了鱿鱼；镇上面包店有个雇员也丢了工作。上述所有人，再加上另外几个倒霉蛋，都曾跟伊丽莎白·蔡尔兹作对（不然就是伊丽莎白·蔡尔兹认定他们在跟她作对），而伊丽莎白的报复堪称深谋远虑而又冷血无情。瑞秋心里很清楚：妈妈无时无刻不在运筹帷幄。
“你觉得她是被强暴了吗？”她问杰里米。
杰里米摇摇头。“我认为她先跟我做爱，接着要么买通某人揍了她一顿，要么逼着某人这么做。这件事我已经揣摩了好多年，我觉得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形。”
“就因为你不肯活在谎言之中，在自己的家里？”
他点点头。“也因为我见到了她有多么疯狂，她可永远不会原谅这种事。”
瑞秋在脑海中反复咀嚼着这些事，一遍又一遍。到了最后，她开口向那个本应是她父亲的人承认道：“当我想起她（我想起她的次数实在太多了），有些时候，我说不清她是不是个毒妇。”
杰里米摇摇头。“不。她不是。她只是我见过伤得最深的人。假如有人跟她作对，她会毫不留情地向对方开火，这点我承认。不过，她的心中也埋着挚爱。”
瑞秋笑出了声。“对谁的爱？”
杰里米向她露出忧郁、迷惘的神色。“对你的爱，瑞秋。对你的爱。”
自一九八二年九月起，杰里米·詹姆斯便全职在康涅狄格学院任教，该校是一所文科小院校，位于康涅狄格州的新伦敦。同年，他在一个有七千居民的小镇达勒姆买了房，要是沿着九十一号州际公路从瑞秋位于南哈德利的故乡直走，只需六十英里就可抵达，距离瑞秋卧床不起时在米德尔敦住的那栋房子大约十分钟车程。
一九八三年七月，杰里米·詹姆斯娶了莫琳·魏德曼，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西奥出生于一九八四年九月，一九八六年底生了第二个孩子夏洛特，正赶上圣诞节。“我有同父异母的弟妹，是血亲呢。”瑞秋心想。自母亲去世后头一次，她感觉仿佛冥冥中心有所系。
有了“杰里米·詹姆斯”这个全名，不到一小时，瑞秋就把杰里米·詹姆斯的整整一生查得清清楚楚，至少公共记录可以查到的部分吧。他在一九九〇年当上了艺术史副教授，一九九五年成为有终身职位的正教授。瑞秋在二零零七年秋天找到他的时候，杰里米·詹姆斯已经在康涅狄格学院任教二十五年了，目前担任系主任；他的太太莫琳·魏德曼-詹姆斯则是哈特福德沃兹沃思学会的欧洲艺术策展人。瑞秋在网上找到了几张莫琳的照片，很喜欢莫琳的眼睛，因此决定把她当作突破口。她还在网上查了杰里米·詹姆斯，也找到了他的照片。眼下的他已经秃了顶，长着大胡子，在每张相片中都显得博学多识、仪表堂堂。
当瑞秋在电话中向莫琳·魏德曼-詹姆斯阐明自己的身份，对方只略微顿了顿，接着便开口说：“二十五年来，我始终在琢磨你什么时候会来电话。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瑞秋，我真无法形容这多让人如释重负。”
瑞秋挂断电话，定睛凝望着窗外，千方百计不掉眼泪。她紧咬着嘴唇，咬得如此用力，渗出了鲜血。
十月初的一个周六，瑞秋驱车前往达勒姆。达勒姆历来以农耕为主，汽车驶过的羊肠小道上遍布着硕大的老树和褪色的红色谷仓，时不时还冒出只山羊。空气中弥漫着烧木材和附近苹果园的味道。
戈勒姆巷一栋毫不起眼的宅邸里，莫琳·魏德曼-詹姆斯应了门。她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长着浅棕色眼眸，戴的圆眼镜更衬托出她那镇定却好奇的眼神，仿佛一眼能把人看透。她的栗色头发发根泛红，太阳穴和额头的几缕已经染上了银霜，她把头发扎成了凌乱的马尾辫。莫琳身穿红黑相间的工作衫，没有扎进黑色打底裤里，赤脚没有穿鞋。当她展颜微笑，笑容让她的脸熠熠生辉。
“瑞秋。”莫琳说，嗓音中半是解脱，半是熟稔，跟瑞秋在电话中听过的一样。果然如此，印证了一件让人心头发毛的事：在过去几十年里，瑞秋的名字从莫琳嘴里说出来恐怕不止几次吧。“进来。”
莫琳闪身走到一旁，瑞秋进了门。眼前这栋房看上去就像两位学术界人士的家：门厅里摆着书架，客厅的墙边摆着书架，厨房的窗下摆着书架；墙壁漆成鲜艳的颜色，有些地方的漆已经剥落，却没有修葺；屋里各处陈列着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雕像和面具；墙上挂着海地艺术品。在伊丽莎白的职业生涯中，瑞秋曾经拜访过许多类似的宅邸。她深知客厅的嵌入式架子上搁的是哪些密纹唱片，洗手间的筐里摆的是哪些杂志；也深知厨房里的广播收听的是全国公共广播电台。她顿时有了自在的感觉。
莫琳领着瑞秋向屋后的一扇推拉门走去。她伸出双手搁在门缝上，扭头回望瑞秋。“你准备好了吗？”她问。
“这种事谁能准备好？”瑞秋坦承道，说着绝望地轻笑起来。
“不会有事的。”莫琳的口吻颇为亲切，但瑞秋发现她的眼中掠过一抹哀伤。众人或许抵达了某个开端，却也走到了另一个尽头——瑞秋说不清，莫琳是否因此而哀伤，但她疑心是这样。从今以后，他们所有人的生活都将不复从前。
他站在屋子正中；房门打开的时候，他转过了身。他的穿着跟太太没什么两样，不过穿的不是打底裤，而是条灰色牛仔裤。他的工作衫也是格纹，同样没有扎进长裤里，不过他那件是蓝黑相间，罩在一件白色t恤上，没有系纽扣。他身上有些波希米亚气质：左耳垂上戴着枚小银环，左腕上戴着三圈黑绳手镯，右手腕上则戴着块敦实的表，表带是粗粗的黑色皮革。他的光头熠熠生辉，胡须倒是修剪得比瑞秋在网上见过的照片整齐些，年纪显得更老些，眼睛陷得更深些，脸垮得更厉害些。他的个子比瑞秋想象中高，但却耷拉着双肩。瑞秋走到他身旁时，他笑了。瑞秋记得那笑容，那是她至死也不会忘记的、关于他的点点滴滴；这个笑容突兀而又忐忑的男子，在他一生中某个阶段，曾经惯于在表达快乐之前请求他人的许可。
他拉起瑞秋的手，目光在她身上游走，上上下下地端详，把她瞧了个遍。“上帝啊，”他说，“瞧瞧你，瞧瞧你。”他低语道。
他笨手笨脚地一把将瑞秋搂进怀中，瑞秋也同样拥抱了他。杰里米已经成了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但瑞秋搂得如此之紧，简直能感觉到自己的骨架抵上了他的骨架。她闭上眼睛，听见他的心跳，好似黑暗中涌动的浪涛。
他闻上去依然有股咖啡的味道，瑞秋心想。不再有灯芯绒的味道，但还像咖啡。依然像咖啡。
“爸爸。”瑞秋低声说。
他却推开了她。无比轻柔，从他的怀中推开了她。
“坐吧。”他向瑞秋挥挥手，示意她坐到沙发上。
她摇摇头，打点精神处理刚冒出来的噩兆。“我还是站着吧。”
“那我们喝几杯好了。”他迈步向饮料小推车走去，给三人倒上饮品。“她去世的时候，我们正在海外，你母亲去世的时候。那年我在法国休假，结果好几年也没有收到她去世的消息。毕竟我们没有共同的朋友，会把她去世的事告诉我。非常遗憾你痛失亲人。”
他直视着瑞秋，神色中流露出深切的同情，那种神情拳头般击中了瑞秋。
不知道为什么，瑞秋能想到的唯一一个问题是：“你们两个人是怎么相识的？”
杰里米解释说，他在从巴尔的摩回程的火车上遇见了瑞秋的母亲。一九七九年春天，杰里米前往巴尔的摩参加自己母亲的葬礼；而伊丽莎白正手持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博士学位，前往东部到曼荷莲学院担任她的首任教职。当时杰里米在巴克利学院当兼职助理教授已经第三年了，该学院就在曼荷莲学院往北十五英里的地方。他们相识不到一个星期便开始约会，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同居了。
杰里米给瑞秋和莫琳各端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然后举了举杯。三人共饮起来。
“那是你母亲在一个自由主义盛行的州、自由主义盛行的地区工作的第一年，又正好赶上自由主义盛行的十年走向尾声，所以当时未婚同居没什么不可以。未婚生子也许更算不上什么；在某些人看来，它还是可钦可敬、挑战权威的义举呢。只不过，如果她不知道被谁弄大了肚子，那恐怕就会让她显得俗气、可悲，是个傻乎乎的受害者，终究无法超越她自己所属的阶层。至少，这就是她担心的事情。”
瑞秋注意到，莫琳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她的苏格兰威士忌已经喝掉了一半。
这时杰里米加快了语速，他的话磕磕巴巴地一涌而出。“不过，鼓吹某种说法、让大众买账是一回事，比如她的同事之类。但在家里鼓吹，让家里人上钩，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数学教授，但我总会数数吧。你妈妈有两个月对不上号。”
就是它。“他刚刚说出了口。”瑞秋一边想，一边狠狠灌了口苏格兰威士忌。“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不见这句话。我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但我并不明白。我办不到。我真的办不到。”
“我本来会愿意帮她圆谎，甚至乐意帮她圆谎，但我不愿意在我们的厨房、我们的卧室，在我们生活中的一天又一天里继续圆这个谎。实在太下作了。”
瑞秋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微微翕动，嘴里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房间里空气稀薄，四面墙向人压过来。
“我验了血。”杰里米说。
“验了血。”瑞秋缓缓重复道。
他点点头。“最简单的那种。无法确认两个人属于亲子关系，但可以证明两个人没有亲子关系。你是b型血，对吧？”
一阵麻痹传遍了瑞秋的全身，恰似她朝脊柱里注射了麻醉剂。她点点头。
“伊丽莎白是a型血。”杰里米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苏格兰威士忌，把玻璃杯搁在桌子边上。“我也是a型。”
莫琳适时在瑞秋身后放了张椅子。瑞秋一屁股坐了下来。
杰里米还在讲话。“你明白吗？如果你妈妈是a型血，我是a型血，但你是b型血？那……”
瑞秋冲着屋子摆摆手。“那你绝不可能是我的生父。”她也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苏格兰威士忌。“我明白。”
正在这时，瑞秋破天荒注意到了摆在杰里米桌上、散落在书架和办公室小桌上的照片，每张都是同样两个人的合影：杰里米与莫琳的子女——西奥和夏洛特。一年又一年的照片。西奥和夏洛特蹒跚学步，西奥和夏洛特在海滩上，西奥和夏洛特的生日聚会，西奥和夏洛特的毕业典礼。相片中是一个个重要时刻，但也有些可能会被人遗忘的时刻，假如不是被相机捕捉下来的话。不过无论怎样，从出生到大学，一幕幕全都展现在眼前。刚过去的大约七十二个小时中，瑞秋曾经以为，他们是她的异母弟妹。此时此刻，他们不过是别人的孩子，而她再度成了独生子。
瑞秋觉察到了莫琳的目光，对她露出心碎的微笑。“依我猜，这事你偏偏不能在电话里告诉我，对吧？别说了。我明白，我真的明白。”
瑞秋站起身，莫琳也在自己的椅子上站起身，杰里米快步向瑞秋走去。瑞秋回过了神：他们觉得她可能会晕倒呢。
“我没事。”瑞秋发觉自己正紧盯着天花板，注意到它是铜制的。“我只是真的……”她斟酌着合适的用词。“应该说是难过？”她点点头，自问自答道。“没错。就是难过，也有点累。你知道吗？寻父寻了好久好久。我还是告辞吧。”她说。
“不，”杰里米说。“别走。”
“拜托。”莫琳说，“别走。我们已经收拾好了客房。今天晚上就留下来做客吧，打个盹儿。别走，瑞秋，拜托你了。”
瑞秋睡下了。真是丢脸丢到了家，她原本以为自己绝不可能留下呢。丢脸，因为她深知那两人有多么同情她，深知他们已经尽力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能拖多久拖多久，因为他们不愿意让瑞秋陷入眼下的境地：无父无母的孤儿。瑞秋合上眼的时候，远处遥遥传来拖拉机的响声，这声音响彻了一个瑞秋无法记起的梦。过了一个半小时，她睁开眼睛，却只觉得更加疲惫。她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张望着詹姆斯家的后院和邻家院子。邻家院子里散落着好些儿童玩具，还有短短的硬塑料滑梯，粉黑相间的童车。越过院子是一栋科德角式小屋，带有苍白的石板屋顶；更远处则是片片农田，刚才传来声响的拖拉机便停在农田中。
瑞秋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深谙孤独的滋味，可惜她错了。她一度有种错觉，让她自己不至于孤单；一种错信，把一个缥缈无影的父亲供上了神坛。自从三岁起，她就告诉自己，当再度与他重逢时，她便不会再感觉有所缺失。可惜的是，现在她已经再度与他重逢，他却遥不可及，跟那台遥不可及的拖拉机差不了多少。
瑞秋迈步下了楼，詹姆斯夫妇正在楼梯底部的小客厅里等她。瑞秋在门口停下脚步，再次注意到了他们眼中的怜悯。她感觉自己活像个乞讨感情的乞丐，整整一生都在挨家挨户地向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行乞。行行好吧，填满她心中的空洞，一次又一次。
“我是个无底洞，填满我吧。”
正在这时，瑞秋迎上了杰里米的目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或许她在杰里米眼中望见的并不是怜悯，而是惭愧。
“我明白，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瑞秋说。
“瑞秋，”莫琳开口道：“进来吧。”
“可是，你抛下我不觉得问心有愧吗？”瑞秋说。
“我并不愿意抛下你。”杰里米伸出双手。“不愿意抛下你，抛下我的瑞秋。”
瑞秋迈步进了屋，站到詹姆斯夫妇摆在沙发后面的椅子背后，他们两人则双双坐在沙发上。
杰里米垂下了手。“不过，一旦她认定我在跟她作对，她就绝不会手软。而在我没有乖乖依从她的白日梦，对孩子爸爸的身份表示出怀疑的第一天，她就已经认定我在跟她作对。”
瑞秋坐了下来。
“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你母亲，瑞秋，因此我相信你对她的满腔怒火再清楚不过了。只要那怒火找到了目标，只要它知道要烧到哪里，那就什么也拦不住了，反正说真话是拦不住。等到我验了血，我在家里简直就从仇敌沦落成了毒瘤，她就全心全意紧咬着我不放，很……”杰里米在心中搜寻着字眼，“疯狂。要么她会逼着我就范，要么她就会把我赶出去。”
“会把你一笔勾销。”瑞秋说。
杰里米眨眨眼睛。“你说什么？”
“最后那天晚上，她曾经尖叫着对你说，‘我会把你一笔勾销’。”
杰里米和莫琳交换了一下震惊的眼神。
“你居然还记得？”
瑞秋点点头，从三人中间咖啡桌的水罐里给自己倒了杯水。“这是她的原话。假如当时她把你赶出去，杰里米，那我觉得，我们俩的日子都不会难熬到哪里去。可惜当她把你‘一笔勾销’，你就活生生被抹去了痕迹。死者也有名字和墓碑，被‘一笔勾销’的人却从未存在过。”
瑞秋喝了一口水，环视着客厅里的书籍、照片、唱机和黑胶唱片，唱片果然摆在她所料想的位置。她留意到了手工编织的沙发罩、双人沙发上的凹凸、硬木地板上的刮痕、护墙板上的擦痕；留意到了这间屋有点凌乱。“要是能在这里长大，做杰里米和莫琳的孩子，那该有多好啊！”瑞秋心想。她垂下头，闭上了眼睛。黑暗之中，她的眼前浮现出了她的母亲，浮现出孩提时杰里米曾带她去过的那个游乐场，游乐场边低悬着阴云，秋千一片濡湿；浮现出韦斯特布鲁克路上的那栋宅邸——杰里米离开后的次日清晨，那里堆满了湿漉漉的落叶。她的眼前浮现出了另一条人生之路：在那一幕中，杰里米并没有离去；抛开血缘不论，杰里米·詹姆斯在方方面面都扮演着瑞秋父亲的角色。他将瑞秋抚养长大，指点她，担任她中学足球队的教练。在那一幕中，瑞秋的母亲不会不依不饶非要身边所有人都任她摆布，把她那些见鬼的说法供上神坛；与此相反，瑞秋的母亲正是她在著述和教课时所描述的自己——客观、理性、自嘲，能简单、直接、成熟地去爱。
可惜的是，她与杰里米并没有遇到这样的伊丽莎白。他们遇到的是个矛盾重重、咄咄逼人、一团糟的害人精，聪明得不得了，焦虑得不得了，愤怒得不得了，而这一切偏偏深埋在又能干又酷又镇定、金发碧眼的外表之下。
“我会把你一笔勾销。”
你确实把他一笔勾销了，妈妈。在此过程中，你也把我和你自己从我们原本可以拥有的家庭里一笔勾销了，我们原本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就可拥有的家庭啊，只要当初你别自作孽，见鬼，你这可怕的、害死人的毒妇。
瑞秋抬起头，将发丝从眼前拂开。莫琳递上了一盒纸巾；不知怎的，跟瑞秋预料中分毫不差。这样的周到体贴该怎么形容呢？唔，没错。母性，正是如此。
杰里米已经坐到了瑞秋前面的地板上，双手握着膝盖，抬眼望着她，脸庞闪烁着善良与抱憾的光芒。
“莫琳，”他开口说，“我能跟瑞秋单独说会儿话吗？”
“当然，那是当然。”莫琳想把那盒纸巾放回书橱，接着改了主意，又把它摆到咖啡桌上。她给瑞秋倒上一杯水，有事没事地摆弄着小地毯的一角，接着向两人微微笑了笑，本意是想让他们安安心，可惜凝结成了一抹惊惶的笑容。她离开了房间。
“你两岁的时候，”杰里米说，“你妈妈跟我只要一碰头就几乎每分钟都在闹。你知道每天都跟某人闹是什么滋味吗？跟某个口口声声说自己反感争斗，但实际上缺了争斗根本活不下去的人？”
瑞秋朝杰里米歪歪头。“你真要问我这个问题吗？”
杰里米笑了，笑容稍纵即逝。“那会把人折磨得不成人样，你会感觉到自己正向死亡逼近。跟你妈妈一起生活（不管怎么说，从她把我认定为假想敌的那一刻起），就像活在永无止境的战争之中。有一天，下班后我走上车道，吐了。朝着我们家冰雪覆盖的草坪呕吐。在那一刻，事情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我心知，只要踏进家门，她必定会找个理由找碴儿，什么理由都有可能：我的语气啦，当天我挑的领带啦，三周前我说的某些话啦，别人讲了我的闲话啦，她的某种感受啦，或者她仿佛天意般悟到了我身上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或者她做了一个梦表明我身上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杰里米摇摇头，倒吸了一口气，好像有些吃惊自己的记忆竟如此清晰，即使已经事隔快三十年了。
“那你为什么还待在家里不肯走？”
杰里米屈膝蹲到瑞秋的身前。他拉起她的手，贴上嘴唇，呼吸着它的气味。“你，”他说。“为了你，我本来会留下来，每晚在车道上呕吐，得上溃疡、早期心脏病和其他各式各样的病，如果这意味着我可以把你抚养长大的话。”
他放开了瑞秋的手，坐到她面前的咖啡桌上。
“但是。”瑞秋好歹挤出了一句。
“但是，”杰里米说，“你妈妈对此心知肚明。她明白，从法律意义上讲，我不是你的父亲，但她深知我会留在你的身边，不管她乐意与否。因此有天晚上，我跟她最后一次做爱的那晚，我一觉醒过来，她却不见了，我记得很清楚。我奔到你的卧室，你倒是在那儿，正睡着呢。我走遍了整间屋，找不到留言，也找不到伊丽莎白。当时还没有手机，我跟她也没有交到任何可以打个电话的朋友。”
“当时你到那儿已经两年了，你们没有朋友吗？”
他点点头。“两年半吧。”他从咖啡桌边俯下身。“一说到社交，你妈妈必定使坏。当时我没有发觉，毕竟我们不堪重负，又是工作又是怀孕又是照顾宝宝又是……嗯，总之养育孩子的每一步都得投入很多人力。所以直到那天晚上，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注意到了我们一家是多么与世隔绝。当时我在伍斯特教书，在圣十字学院。通勤很麻烦，你妈妈又不肯在伍斯特社交，还用说吗？但当我提议跟她的同事、同行之类一起出去的时候，她会说，‘某某私底下仇视女人’或‘某某装腔作势得很’，不然就是重磅爆料，‘某某盯着瑞秋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我？”瑞秋问。
杰里米点点头。“我该怎么回答这种话？”
“她也在我的朋友身上使过这招。”瑞秋说。“尽是些明褒实贬的反话，知道吧？詹妮弗挺不错的……对她那么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来说。”不然就是“克洛伊原本可以漂亮得不得了，但她为什么偏偏穿那些衣服？她知道那种穿法会招来什么祸害吗？”此时此刻，瑞秋对妈妈的话翻了个白眼，但她能感觉到心中隐隐作痛。伊丽莎白·蔡尔兹当初的话曾让瑞秋汗颜，活生生毁了她多少段友情哪。
杰里米说：“有时候，她还真的会跟别的夫妻或一群同事约好，把什么都准备得妥妥当当了。紧接着，就在最后关头，事情总会泡汤。保姆的车坏了啦，伊丽莎白觉得身体不舒服啦，或者你看上去像生了病……‘不觉得孩子有点发烧吗，jj？’……不然就是另一对夫妇打电话取消了约会，即使我记不起什么时候听到过电话铃响。总之，借口听上去全都很有道理。可是久而久之，等到再度回想的时候，我才发觉这种事没完没了。不管怎么说，当时我们没有朋友。”
“她失踪的那夜又怎么样了？”
“她是在黎明时分回家的。”杰里米说。“她挨了打。”他垂下眼神，望着地板。“还不只挨了打。肉眼能看见的伤痕都在她的身上，不在脸上，但她被人强暴毒打过。”
“谁？”
杰里米抬起头，迎上瑞秋的目光。“这就是问题所在。不过，她去过警局了，拍了照片，也同意警方为强奸案取证。”他深吸了一口气。“她告诉警方，她不会指认强暴她的人，总之当时不肯。但等到她回家告诉我的时候，她向我保证，如果我不醒悟过来、承认事实的话，她就……”
“等一下，”瑞秋说，“什么‘事实’？”
“她生的是我的骨肉。”
“但明明不是啊。”
“没错。”
“所以……”
“所以，她非要我承认。她说，除非我老老实实说真话，别再撒谎，承认是你的生父，不然我跟她不可能在一起。我说：‘伊丽莎白，我会告诉全世界我是瑞秋的父亲。为了这点，什么文件我都肯签。如果我们离婚，我会付抚养费，直到孩子十八岁。但逼我向你承认，承认我是她的生父，那简直荒谬至极，我绝不会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对任何人来说，这个要求都太过分了。’”
“那她怎么回答？”瑞秋问道，尽管她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问我为什么非要撒谎不可。她问我究竟有什么毛病，竟然想要害她显得活像在这等大事上抽风。她逼着我承认，我就是想害她看上去像是发神经。”杰里米合起双掌，好似在祈祷，声音变得十分轻柔，几近私语。“依我看，她玩的招数在于：她永远不相信我爱她，除非我同意遵守一份不可理喻的合约，而不可理喻的要求正是重点所在。在这件事上，她绝不会通融：要么随我一起疯魔，要么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选择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选择了真相。”杰里米在咖啡桌上朝后一仰。“选择让自己心智健全。”
瑞秋感觉自己的嘴角泛上了苦涩的微笑。“不太合她的意，对吧？”
“她告诉我，如果我一意孤行，非要过懦夫和谎话精的日子，那我将永远不会再见到你。如果我踏出那所房子，我将永远从你的生活中走开。”
“你离开了。”
“我离开了。”
“从来没有想办法联络过？”瑞秋说。
杰里米摇摇头。“到了最后，那正是她的撒手锏。”他向前俯过身子，将手轻轻地覆上瑞秋的膝盖。“你妈妈告诉我，只要我试图取得联络，她会告诉警方，强暴她的人是我。”
瑞秋竭力消化着杰里米的话。妈妈会大费周章把杰里米·詹姆斯（或其他任何人）从她的生活里赶出去吗？即使对伊丽莎白来说，这也未免太出格了，对不对？但紧接着，瑞秋回想起在自己的童年时代，那些冒犯伊丽莎白的人最终落到了怎样的田地。曾经有位系主任，伊丽莎白一步步煽动教员跟他对着干；有个心理学教授同事的合同没能续约；有个清洁工被炒了鱿鱼；镇上面包店有个雇员也丢了工作。上述所有人，再加上另外几个倒霉蛋，都曾跟伊丽莎白·蔡尔兹作对（不然就是伊丽莎白·蔡尔兹认定他们在跟她作对），而伊丽莎白的报复堪称深谋远虑而又冷血无情。瑞秋心里很清楚：妈妈无时无刻不在运筹帷幄。
“你觉得她是被强暴了吗？”她问杰里米。
杰里米摇摇头。“我认为她先跟我做爱，接着要么买通某人揍了她一顿，要么逼着某人这么做。这件事我已经揣摩了好多年，我觉得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形。”
“就因为你不肯活在谎言之中，在自己的家里？”
他点点头。“也因为我见到了她有多么疯狂，她可永远不会原谅这种事。”
瑞秋在脑海中反复咀嚼着这些事，一遍又一遍。到了最后，她开口向那个本应是她父亲的人承认道：“当我想起她（我想起她的次数实在太多了），有些时候，我说不清她是不是个毒妇。”
杰里米摇摇头。“不。她不是。她只是我见过伤得最深的人。假如有人跟她作对，她会毫不留情地向对方开火，这点我承认。不过，她的心中也埋着挚爱。”
瑞秋笑出了声。“对谁的爱？”
杰里米向她露出忧郁、迷惘的神色。“对你的爱，瑞秋。对你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