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闪电
part 2 闪电
二零零一年秋天，感恩节刚过没多久，瑞秋首次恐慌发作。当时她走在克里斯托弗街上，正好从一名跟她年龄相仿的女子身边经过。那女子坐在一家合作公寓的黑铁门廊上，头顶是扇拱门，正捂着脸啜泣。那段时间，纽约城里掩面哭泣的人可不少；人们在公园里哭，在洗手间里哭，在纽约地铁a线上哭，有些人不出声，有些人则高声号啕，总之屡见不鲜。但要是真的遇上，你却不得不问上一声，不得不弄个明白。
“你还好吗？”瑞秋伸手碰了碰那女子。
女郎躲开了她。“你在干吗？”
“只是看看你有没有事。”瑞秋说。
“我没事。”女子的脸上没有泪痕。她在抽烟，瑞秋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倒是你，没事吧？”
“那当然。”瑞秋说。“我只是……”
女子递给瑞秋几张纸巾。“没关系，哭个痛快吧。”
女子的脸上没有泪痕，眼里没有泪光，也没有捂住脸。她是在抽烟。
瑞秋接过纸巾，擦了擦脸，感觉到泪水淌过面颊，顺着下颌滴了下来。
“没关系。”对方再次说道。
她凝望瑞秋的眼神却并不像“没事”，根本不像“没事”。她的目光落在瑞秋身上，接着越过了瑞秋，仿佛正盼着被人救赎。
瑞秋喃喃地说了几句“谢谢”，蹒跚着落荒而逃，走到克里斯托弗与威霍肯的街角。红绿灯旁停着辆没熄火的红色货车。司机用淡色的双眼紧盯着瑞秋，对她露出笑容，也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这一下，瑞秋不仅眼泪汪汪，还感觉后背直冒冷汗。嗓子堵得死死的。她明白自己的喉咙卡住了，尽管当天早晨她还没有吃过东西。无法呼吸。见鬼，竟然无法呼吸。她的喉咙卡住了；她的嘴张不开。必须张嘴才行。
司机迈步出了货车。他一步步走过来，长着淡色的眼睛，煞白的鹰一般的面孔，姜黄色头发理得极短。当他走到瑞秋身旁时……
他明明是个黑人，身材有点胖墩墩的。牙并不黄，简直跟雪一样白。司机在瑞秋身边蹲下，（她怎么会一屁股坐到了人行道上？）棕色的大眼睛里是担忧的神色。“你没事吧？要我打电话叫人吗，小姐？你还站得起来吗？来吧，握住我的手。”
瑞秋握住司机的手，对方拉她站起身，伫立在克里斯托弗与威霍肯的街角。时间已经不再是早晨。太阳正在落山。哈得孙河被染上了浅浅的琥珀色。
胖嘟嘟的好心人将瑞秋搂进怀中，她靠在对方的肩上哭泣，流着眼泪逼人家答应陪在她身边，答应永远不会弃她而去。
“告诉我你叫什么，”她说，“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名叫肯尼斯·沃特曼。不用多说，瑞秋当然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开着那辆红色货车把瑞秋送回了她的公寓，而那辆货车并不是瑞秋想象中带有机油和脏内衣味道的大型厢式货车，而是辆面包车，中间一排有儿童座椅，垫子上散落着“cheerio”麦圈渣。肯尼斯·沃特曼家里有太太和三个孩子，住在纽约皇后区新鲜草原一带，是位家具工匠。他把瑞秋送回家中，又自告奋勇帮她打电话找人，但瑞秋向他保证自己已经没事了，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有时候全怪这座城市，明白吧？
肯尼斯久久地、担忧地望着瑞秋，但两人身后的汽车越聚越多，夜色越来越浓。有人摁响了喇叭，接着又是一声。肯尼斯把名片递给瑞秋，上面写着“肯氏柜橱”，然后让她随时打电话给他。瑞秋道了谢，下了面包车。直到肯尼斯驱车离开，瑞秋才回过神：他的车甚至不是红色，而是青铜色。
瑞秋把纽约大学的课程往后推了一学期。她极少出门，除了走一段路去翠贝卡区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名叫康斯坦丁·普洛科普，他只向瑞秋吐露过一条关于自己的信息：他的家人和朋友非要叫他“康尼”。康尼千方百计想说服瑞秋：她正用国家劫难让自己羞于正视自己的创伤，这种做法会害她不浅。
“我的人生又没遇过什么‘劫’。”瑞秋说。“有时候会很难过吗？那当然。谁不会难过呢？但我有吃有喝，有人照顾，在良好的家庭中长大。我的意思是，好惨哟，对吧？”
康尼的目光越过小办公室，落在瑞秋的身上。“你的母亲拒绝向你透露你父亲的信息，剥夺了你的一项基本权利。为了让你跟她亲近，她向你施以情感暴政。”
“她是在保护我。”
“保护你不受什么伤害？”
“好吧，”瑞秋改了口，“她相信她是在保护我，免得我伤到自己，免得我得知真相后做些什么。”
“原因真的是这样吗？”
“不然呢？”瑞秋突然恨不得纵身从康尼背后的窗户跳出去。
“假如某人拥有某件你不仅想要而且不可或缺的事物，那你绝不会对此人做出什么事？”
“拜托你千万别说‘怀恨在心’，因为我真的很恨她。”
“离开他们，”康尼说。“你永远不会离开那个人。”
“我母亲是我见过最独立的人了。”瑞秋说。
“只要你还离不开她，她就可以扮出最独立的模样。不过一旦你离开她身边，一旦她感觉到你在离她远去，结果怎么样呢？”
瑞秋听出了心理医生的言外之意，她毕竟是个心理学家的女儿。“去你妈的，康尼。别这么说。”
“怎么说？”
“那是场意外。”
“你不是说你母亲‘无比警觉’，‘无比能干’吗？出事当天，她的体内既没有毒品，也没有酒精。这样一个女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在又不湿又不滑的路上闯了红灯？”
“照你的说法，现在变成我害母亲送命了喽。”瑞秋说。
“你这么说，跟我的意思恰好相反。”
瑞秋收拾起她的外套和包。“我母亲从未开诊所营业，原因就在于，她不愿意跟你们这种庸医混为一谈。”她说着瞥了瞥康尼挂在墙上的文凭。“罗格斯。”瑞秋奚落道，迈步出了门。
瑞秋随后去看的心理医生——苔丝·波特，风格就没有这么尖锐，去诊所的路也近得多。苔丝告诉瑞秋，他们会按瑞秋的节奏挖掘瑞秋及其母亲的关系，而不是按医生的节奏来。在苔丝身边，瑞秋感觉很安心。在“康尼”那儿，她总觉得对方咄咄逼人，于是也总觉得自己该见招拆招。
“如果真的找到他，你觉得自己会对他说些什么？”有天下午，苔丝问道。
“我不知道。”
“你害怕吗？”
“是的，是啊。”瑞秋回答。
“是怕他吗？”
“什么？不。”瑞秋想了想。“不。不是怕他，只是害怕那种情形。我的意思是，你要从何说起？‘嘿，老爸。该死啊，我这辈子你都躲到哪里去了？’”
苔丝轻笑了一声，接着说：“刚才，当我问你是不是怕他的时候，你明明有点犹豫。”
“真的？”瑞秋凝望着天花板，望了片刻。“嗯，比如，说起他的时候，她的说法也许会自相矛盾。”
“怎么自相矛盾？”
“大多数时候，她用形容女人的词语来形容他。‘甜蜜的小可怜詹姆斯，’我母亲会说。不然就是‘亲爱的、敏感的詹姆斯’，还经常翻白眼。她太前卫了，因此不好意思承认：对她来说，他不够有男子汉气概。我记得她说过几次，‘你有你爸的坏脾气，瑞秋’。听完我想，‘我有的明明是我妈的坏脾气，婊子’。瑞秋再次抬头望着天花板。“在他的眼中，找寻你自己。”
“什么意思？”苔丝从椅子上往前探过身子。
“这句话她对我说过几次。‘在他的眼中找寻你自己。告诉我你找到了些什么。’”瑞秋说。
“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
“喝了酒的情况下。”
苔丝的笑意很淡。“但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
“我记得，那两次她都很生我的气。我一直认为，这句话意味着他……假如他真的见到我，他会……”瑞秋说着摇了摇头。
“会怎么样？”苔丝的声音很温柔。“假如真的见到你，他会怎么样呢？”
瑞秋花了一分钟镇定心神。“他会很失望。”
“会失望？”
瑞秋迎上苔丝的目光，盯了片刻。“会深恶痛绝。”
诊所之外，街道阴沉了下来，恰似巨大的异物正遮天蔽日，将阴影投向整座城市。冷不丁下起了雨，雷声好像重型卡车的轮胎轰隆隆碾过老旧的桥梁，闪电从远处劈过。
“你为什么在笑？”苔丝问。
“我吗？”
苔丝点了点头。
“是因为我妈妈爱说的另一句话，尤其是在今天这种天气。”瑞秋叠起了双腿。“她会说，她想念他的味道。当我第一次问她这话什么意思，他闻上去又是什么味道时，她闭上了眼睛，闻了闻空气，说道，‘闪电’。”
苔丝微微睁大了眼。“你也记得他闻起来像‘闪电’吗？”
瑞秋摇摇头。“他闻上去有股咖啡味。”她的目光追随着窗外飞溅的雨滴。“咖啡和灯芯绒味道。”
二零零二年春末，瑞秋从首次恐慌发作和轻度广场恐惧症中渐渐好转。她偶然邂逅了前一学期跟她一起上“高级研究技巧”课的一名男生，名叫帕特里克·曼尼恩。他为人十分体贴，长得有点苍白无力，听不清楚的时候就会眯起眼睛，而他听不清楚，是因为他的右耳在孩童时代的滑雪事故中失去了一半听力。
帕特里克·曼尼恩简直难以相信，把两个人一起上的那堂课谈了个遍之后，瑞秋竟然还会搭理他。他简直难以相信，瑞秋竟然建议两个人去喝一杯。几小时后，当他们双双回到他的公寓，瑞秋向他的皮带扣伸出手时，他脸上的神情仿佛某人抬头望天想瞧瞧天气，却见到了天使蹁跹飞过。与瑞秋恋爱的两年间，帕特里克的脸上多多少少都流露出这种表情。
当瑞秋终于跟帕特里克分手（瑞秋甩他甩得非常温柔，极力使他相信这是两人共同的决定），帕特里克瞪着她，脸上带着怪异、冷血的尊严，说道：
“以前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跟我交往。我的意思是，你美艳动人，我却……实在算不上。”
“你……”
他抬起手，示意瑞秋住嘴。“结果有一天，大概六个月前吧，我回过了神……对你来说，胜过一切的并不是爱，而是安全感。我明白，在我抛弃你之前，你迟早会甩掉我，因为——这是关键所在，瑞秋，我永远不会抛弃你。”他向她露出灿烂而又心碎的微笑。“而一直以来，我的作用便在于此。”
研究生毕业后，瑞秋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威尔克斯-巴里待了一年，供职于《时代领袖报》。此后，她又回到了马萨诸塞州，迅速晋升至昆西的《爱国者纪事报》专题部门。她为该报写了篇关于欣厄姆警局种族定性的报道，一时广受赞誉，吸引了不少眼球，结果竟收到了布莱恩·德拉克洛瓦寄来的电邮。原来布莱恩因工出差，在布罗克顿一家木材经销商的休息室里无意中见到了一份《爱国者记事报》。他来信问她是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位瑞秋·蔡尔兹，问她有没有找到父亲。
瑞秋回信说，她就是他认识的那个瑞秋·蔡尔兹；不过，她并没有找到她的父亲。他愿意再试试吗？
“办不到啊，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出差出差还是出差。保重，瑞秋。你在《爱国者纪事报》待不了太久，前程无比光明。爱死了你写的文章。”
布莱恩没有说错。一年以后，瑞秋便跻身大报，跳槽到了《波士顿环球报》。
正是在《波士顿环球报》，瑞秋母亲的产科医师/妇科医师——费利克斯·布朗纳医生，找到了瑞秋。他的来信主题是“你妈妈的老友”，但等到瑞秋回信以后，事实倒很清楚：与其说伊丽莎白·蔡尔兹把布朗纳医生当作朋友，不如说还是把他当作医生。除此之外，等到瑞秋懂事的时候，担任瑞秋母亲妇科医师的也不再是布朗纳医生了。当初瑞秋到了青春期，伊丽莎白将她介绍给了维纳·拉奥医生，瑞秋认识的大多数女人和小姑娘找的都是这位医师，瑞秋可从没听说过什么费利克斯·布朗纳医生。不过，费利克斯·布朗纳医生告诉瑞秋，伊丽莎白刚到马萨诸塞州西部时，他就担任了伊丽莎白的医师；事实上，把瑞秋带到人世的人正是他。“当初你可是个扭来扭去的宝宝。”他写道。
在接下来的邮件中，费利克斯·布朗纳医生写道，他手头还有些关于伊丽莎白的重要信息想要告诉瑞秋，不过只能当面跟瑞秋交代。于是两人约在波士顿和医生的住处——斯普林菲尔德的中间，最后定在米尔伯里一起吃顿晚餐。
趁着两人还没有碰头，瑞秋先查了查费利克斯·布朗纳医生。查到的结果很符合瑞秋收到医生第一封电邮起就有的直觉，看上去不太妙：去年，也就是二零零六年，费利克斯·布朗纳医生被吊销了行医执照，原因是女病人多次指控他性侵或性行为不检，最早的一宗可以追溯到一九七六年，当时布朗纳医生刚离开医学院一个星期。
赴宴时，布朗纳医生随身带来了两个带轮文件箱。他大约六十二岁左右，浓密的银发梳成上短后长、几乎有点蓬乱的发型，看上去活像开跑车、时常光顾歌星吉米·巴菲特演唱会的类型。他身穿淡蓝色的牛仔裤，光脚穿了双乐福鞋，夏威夷衬衫外面罩了件黑色的亚麻上衣。医生腰间长着足有三十磅的“游泳圈”，仿佛昭告着他是位成功人士，对女招待和餐馆杂工都应对自如。在瑞秋看来，布朗纳医生属于那种很讨陌生人欢心的人，但要是他讲笑话有人不笑，那他可就不太受用了。
布朗纳医生先对瑞秋丧母表示了同情，随后提醒瑞秋，她刚出生的时候是个多么滑溜溜的小家伙——“好像你在‘棕榄’牌洗洁用品里打了个滚。”紧接着，他大气也不喘地向瑞秋透露，第一个指控他性骚扰的女子也认识其他几名指控他的女郎。“我们就叫她‘莉安’吧，并不仅仅是因为这名字听上去像‘谎话精’，好吗？”他说。布朗纳医生列了串名字，瑞秋立刻好奇起来：究竟他列的这些名字是化名呢，还是他正漫不经心地侵犯这些女子的隐私权？据布朗纳医生说，汤娅、玛丽、乌苏拉、简和帕蒂，全都彼此认识。
“嗯，这是个小地方。”瑞秋说。“大家难免互相认识。”
“是么？”布朗纳医生晃晃一包糖，然后打开糖包，对瑞秋抛来冰冷的微笑。“真的么？”他把糖洒进咖啡，将手伸进其中一只文件箱。“我已经发现，满嘴谎话的莉安有数不清的情人，已经离过两次婚，还……”
“医生……”
他抬起一只手，示意瑞秋噤声。“还有人说她是个‘狐狸精’，拆散了一桩婚姻呢。帕蒂就爱孤零零一个人喝酒。玛丽和乌苏拉有药物滥用问题，至于汤娅……哎哟喂，汤娅还起诉另外一位医生性侵犯。”他瞪大了眼，假装气得要命。“很显然，伯克希尔丘陵到处是好色成性的医生嘛。天哪！”
瑞秋倒确实在那一带认识某个“汤娅”。汤娅·弗莱彻。她主管着“义勇兵”旅馆，似乎总是心不在焉，有点心神不宁。
布朗纳医生把一叠跟煤渣砖差不多大小的纸张扔到两人之间的桌上，带着胜利的神色冲瑞秋扬起了眉毛。
“怎么回事，”瑞秋说，“你信不过u盘吗？”
布朗纳医生没有理会。“我有她们所有人的把柄，知道吧。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瑞秋说，“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帮我啊。”布朗纳医生说道，仿佛那是世上唯一的答案。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是无辜的。因为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做错。”他将手掌的掌心向上，伸过桌子。“这双手将生命带到了这个世界。这双手把你带到了这个世界，瑞秋。这可是世上搂住你的第一双手啊。就是这双手。”他直愣愣地瞪着自己的手，活像那是他的挚爱。“那些女人玷污了我的名声。”他又叠起两只手，低头凝望着它们。“就因为压力重重，飞短流长，我失去了我的家庭，失去了我的诊所。”他的下眼帘闪着泪花。“我不该落到这步田地，不应该。”
瑞秋冲他挤出一抹微笑，暗自盼望能流露出几分同情，却疑心自己看上去不过让人作呕。“我真的拿不准，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布朗纳医生从桌边向后仰过身子。“写点关于这些女人的东西，告诉大家她们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她们挑了我下手。她们打算害我翻不了身，现在她们已经得逞了。她们必须赎罪，必须公开认错，必须被人揭开老底。她们还在民事法庭起诉我呢。你知道吗，小姑娘，民事案平均要花二十五万美元来辩护，仅仅只是辩护费啊。不管输赢，你都得往外掏二十五万美金。你知道吗？”
瑞秋的思绪还卡在“小姑娘”一词上没回过神来，但她点了点头。
“所以，所以嘛，所以嘛，是这群妖婆强奸了我。还能用哪个词来形容呢？她们玷污了我的名声，毁了我跟家人朋友的关系。但这还不够，是吧？不够。现在她们还想把我啃得连骨头也不剩。她们想要榨干我剩下的一丁点钱，让我的晚年穷得叮当响，让我死在收容所的破床上，身边没有朋友，变成个无名小卒。”他在那叠纸上摊开手指。“这里写的全是那群龌龊女人的龌龊事。写篇报道好了，向世人揭开她们的真面目。我是在把普利策奖拱手送给你，瑞秋。”
“我来见你，可不是为了普利策奖。”瑞秋说。
布朗纳医生眯起了眼。“那你为什么来？”
“你说过，你手里有关于我母亲的信息。”
他点点头。“以后再说。”
“什么时候？”
“等到报道出炉以后。”
“这种做法不合我的路子，”瑞秋说。“如果你有关于我母亲的信息，那就干干脆脆地告诉我，我们再说……”
“不是关于你母亲的信息，是关于你的父亲。”布朗纳医生眼光闪烁。“你自己也刚说了，这是个小地方。大家爱说闲话。据传闻，亲爱的，伊丽莎白不肯告诉你你的父亲是谁。街坊邻居都很同情你，知道吧。我们想告诉你，可惜没人办得到。嗯，我本来是可以告诉你的。我跟你父亲很熟。可惜有医患保密法规，我又不能违背你母亲的意愿把他的身份透露给你。不过，现在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也不能再行医啦。”他小呷了一口咖啡。“所以啊，瑞秋，你想知道你父亲是谁吗？”
花了片刻时间，瑞秋才说出话来。“是的。”
“你说什么？”
“我想。”
布朗纳医生轻轻耷拉下眼帘，算是听到了她的回答。“那就把那篇该死的报道写了，宝贝。”
二零零一年秋天，感恩节刚过没多久，瑞秋首次恐慌发作。当时她走在克里斯托弗街上，正好从一名跟她年龄相仿的女子身边经过。那女子坐在一家合作公寓的黑铁门廊上，头顶是扇拱门，正捂着脸啜泣。那段时间，纽约城里掩面哭泣的人可不少；人们在公园里哭，在洗手间里哭，在纽约地铁a线上哭，有些人不出声，有些人则高声号啕，总之屡见不鲜。但要是真的遇上，你却不得不问上一声，不得不弄个明白。
“你还好吗？”瑞秋伸手碰了碰那女子。
女郎躲开了她。“你在干吗？”
“只是看看你有没有事。”瑞秋说。
“我没事。”女子的脸上没有泪痕。她在抽烟，瑞秋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倒是你，没事吧？”
“那当然。”瑞秋说。“我只是……”
女子递给瑞秋几张纸巾。“没关系，哭个痛快吧。”
女子的脸上没有泪痕，眼里没有泪光，也没有捂住脸。她是在抽烟。
瑞秋接过纸巾，擦了擦脸，感觉到泪水淌过面颊，顺着下颌滴了下来。
“没关系。”对方再次说道。
她凝望瑞秋的眼神却并不像“没事”，根本不像“没事”。她的目光落在瑞秋身上，接着越过了瑞秋，仿佛正盼着被人救赎。
瑞秋喃喃地说了几句“谢谢”，蹒跚着落荒而逃，走到克里斯托弗与威霍肯的街角。红绿灯旁停着辆没熄火的红色货车。司机用淡色的双眼紧盯着瑞秋，对她露出笑容，也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这一下，瑞秋不仅眼泪汪汪，还感觉后背直冒冷汗。嗓子堵得死死的。她明白自己的喉咙卡住了，尽管当天早晨她还没有吃过东西。无法呼吸。见鬼，竟然无法呼吸。她的喉咙卡住了；她的嘴张不开。必须张嘴才行。
司机迈步出了货车。他一步步走过来，长着淡色的眼睛，煞白的鹰一般的面孔，姜黄色头发理得极短。当他走到瑞秋身旁时……
他明明是个黑人，身材有点胖墩墩的。牙并不黄，简直跟雪一样白。司机在瑞秋身边蹲下，（她怎么会一屁股坐到了人行道上？）棕色的大眼睛里是担忧的神色。“你没事吧？要我打电话叫人吗，小姐？你还站得起来吗？来吧，握住我的手。”
瑞秋握住司机的手，对方拉她站起身，伫立在克里斯托弗与威霍肯的街角。时间已经不再是早晨。太阳正在落山。哈得孙河被染上了浅浅的琥珀色。
胖嘟嘟的好心人将瑞秋搂进怀中，她靠在对方的肩上哭泣，流着眼泪逼人家答应陪在她身边，答应永远不会弃她而去。
“告诉我你叫什么，”她说，“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名叫肯尼斯·沃特曼。不用多说，瑞秋当然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开着那辆红色货车把瑞秋送回了她的公寓，而那辆货车并不是瑞秋想象中带有机油和脏内衣味道的大型厢式货车，而是辆面包车，中间一排有儿童座椅，垫子上散落着“cheerio”麦圈渣。肯尼斯·沃特曼家里有太太和三个孩子，住在纽约皇后区新鲜草原一带，是位家具工匠。他把瑞秋送回家中，又自告奋勇帮她打电话找人，但瑞秋向他保证自己已经没事了，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有时候全怪这座城市，明白吧？
肯尼斯久久地、担忧地望着瑞秋，但两人身后的汽车越聚越多，夜色越来越浓。有人摁响了喇叭，接着又是一声。肯尼斯把名片递给瑞秋，上面写着“肯氏柜橱”，然后让她随时打电话给他。瑞秋道了谢，下了面包车。直到肯尼斯驱车离开，瑞秋才回过神：他的车甚至不是红色，而是青铜色。
瑞秋把纽约大学的课程往后推了一学期。她极少出门，除了走一段路去翠贝卡区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名叫康斯坦丁·普洛科普，他只向瑞秋吐露过一条关于自己的信息：他的家人和朋友非要叫他“康尼”。康尼千方百计想说服瑞秋：她正用国家劫难让自己羞于正视自己的创伤，这种做法会害她不浅。
“我的人生又没遇过什么‘劫’。”瑞秋说。“有时候会很难过吗？那当然。谁不会难过呢？但我有吃有喝，有人照顾，在良好的家庭中长大。我的意思是，好惨哟，对吧？”
康尼的目光越过小办公室，落在瑞秋的身上。“你的母亲拒绝向你透露你父亲的信息，剥夺了你的一项基本权利。为了让你跟她亲近，她向你施以情感暴政。”
“她是在保护我。”
“保护你不受什么伤害？”
“好吧，”瑞秋改了口，“她相信她是在保护我，免得我伤到自己，免得我得知真相后做些什么。”
“原因真的是这样吗？”
“不然呢？”瑞秋突然恨不得纵身从康尼背后的窗户跳出去。
“假如某人拥有某件你不仅想要而且不可或缺的事物，那你绝不会对此人做出什么事？”
“拜托你千万别说‘怀恨在心’，因为我真的很恨她。”
“离开他们，”康尼说。“你永远不会离开那个人。”
“我母亲是我见过最独立的人了。”瑞秋说。
“只要你还离不开她，她就可以扮出最独立的模样。不过一旦你离开她身边，一旦她感觉到你在离她远去，结果怎么样呢？”
瑞秋听出了心理医生的言外之意，她毕竟是个心理学家的女儿。“去你妈的，康尼。别这么说。”
“怎么说？”
“那是场意外。”
“你不是说你母亲‘无比警觉’，‘无比能干’吗？出事当天，她的体内既没有毒品，也没有酒精。这样一个女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在又不湿又不滑的路上闯了红灯？”
“照你的说法，现在变成我害母亲送命了喽。”瑞秋说。
“你这么说，跟我的意思恰好相反。”
瑞秋收拾起她的外套和包。“我母亲从未开诊所营业，原因就在于，她不愿意跟你们这种庸医混为一谈。”她说着瞥了瞥康尼挂在墙上的文凭。“罗格斯。”瑞秋奚落道，迈步出了门。
瑞秋随后去看的心理医生——苔丝·波特，风格就没有这么尖锐，去诊所的路也近得多。苔丝告诉瑞秋，他们会按瑞秋的节奏挖掘瑞秋及其母亲的关系，而不是按医生的节奏来。在苔丝身边，瑞秋感觉很安心。在“康尼”那儿，她总觉得对方咄咄逼人，于是也总觉得自己该见招拆招。
“如果真的找到他，你觉得自己会对他说些什么？”有天下午，苔丝问道。
“我不知道。”
“你害怕吗？”
“是的，是啊。”瑞秋回答。
“是怕他吗？”
“什么？不。”瑞秋想了想。“不。不是怕他，只是害怕那种情形。我的意思是，你要从何说起？‘嘿，老爸。该死啊，我这辈子你都躲到哪里去了？’”
苔丝轻笑了一声，接着说：“刚才，当我问你是不是怕他的时候，你明明有点犹豫。”
“真的？”瑞秋凝望着天花板，望了片刻。“嗯，比如，说起他的时候，她的说法也许会自相矛盾。”
“怎么自相矛盾？”
“大多数时候，她用形容女人的词语来形容他。‘甜蜜的小可怜詹姆斯，’我母亲会说。不然就是‘亲爱的、敏感的詹姆斯’，还经常翻白眼。她太前卫了，因此不好意思承认：对她来说，他不够有男子汉气概。我记得她说过几次，‘你有你爸的坏脾气，瑞秋’。听完我想，‘我有的明明是我妈的坏脾气，婊子’。瑞秋再次抬头望着天花板。“在他的眼中，找寻你自己。”
“什么意思？”苔丝从椅子上往前探过身子。
“这句话她对我说过几次。‘在他的眼中找寻你自己。告诉我你找到了些什么。’”瑞秋说。
“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
“喝了酒的情况下。”
苔丝的笑意很淡。“但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
“我记得，那两次她都很生我的气。我一直认为，这句话意味着他……假如他真的见到我，他会……”瑞秋说着摇了摇头。
“会怎么样？”苔丝的声音很温柔。“假如真的见到你，他会怎么样呢？”
瑞秋花了一分钟镇定心神。“他会很失望。”
“会失望？”
瑞秋迎上苔丝的目光，盯了片刻。“会深恶痛绝。”
诊所之外，街道阴沉了下来，恰似巨大的异物正遮天蔽日，将阴影投向整座城市。冷不丁下起了雨，雷声好像重型卡车的轮胎轰隆隆碾过老旧的桥梁，闪电从远处劈过。
“你为什么在笑？”苔丝问。
“我吗？”
苔丝点了点头。
“是因为我妈妈爱说的另一句话，尤其是在今天这种天气。”瑞秋叠起了双腿。“她会说，她想念他的味道。当我第一次问她这话什么意思，他闻上去又是什么味道时，她闭上了眼睛，闻了闻空气，说道，‘闪电’。”
苔丝微微睁大了眼。“你也记得他闻起来像‘闪电’吗？”
瑞秋摇摇头。“他闻上去有股咖啡味。”她的目光追随着窗外飞溅的雨滴。“咖啡和灯芯绒味道。”
二零零二年春末，瑞秋从首次恐慌发作和轻度广场恐惧症中渐渐好转。她偶然邂逅了前一学期跟她一起上“高级研究技巧”课的一名男生，名叫帕特里克·曼尼恩。他为人十分体贴，长得有点苍白无力，听不清楚的时候就会眯起眼睛，而他听不清楚，是因为他的右耳在孩童时代的滑雪事故中失去了一半听力。
帕特里克·曼尼恩简直难以相信，把两个人一起上的那堂课谈了个遍之后，瑞秋竟然还会搭理他。他简直难以相信，瑞秋竟然建议两个人去喝一杯。几小时后，当他们双双回到他的公寓，瑞秋向他的皮带扣伸出手时，他脸上的神情仿佛某人抬头望天想瞧瞧天气，却见到了天使蹁跹飞过。与瑞秋恋爱的两年间，帕特里克的脸上多多少少都流露出这种表情。
当瑞秋终于跟帕特里克分手（瑞秋甩他甩得非常温柔，极力使他相信这是两人共同的决定），帕特里克瞪着她，脸上带着怪异、冷血的尊严，说道：
“以前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跟我交往。我的意思是，你美艳动人，我却……实在算不上。”
“你……”
他抬起手，示意瑞秋住嘴。“结果有一天，大概六个月前吧，我回过了神……对你来说，胜过一切的并不是爱，而是安全感。我明白，在我抛弃你之前，你迟早会甩掉我，因为——这是关键所在，瑞秋，我永远不会抛弃你。”他向她露出灿烂而又心碎的微笑。“而一直以来，我的作用便在于此。”
研究生毕业后，瑞秋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威尔克斯-巴里待了一年，供职于《时代领袖报》。此后，她又回到了马萨诸塞州，迅速晋升至昆西的《爱国者纪事报》专题部门。她为该报写了篇关于欣厄姆警局种族定性的报道，一时广受赞誉，吸引了不少眼球，结果竟收到了布莱恩·德拉克洛瓦寄来的电邮。原来布莱恩因工出差，在布罗克顿一家木材经销商的休息室里无意中见到了一份《爱国者记事报》。他来信问她是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位瑞秋·蔡尔兹，问她有没有找到父亲。
瑞秋回信说，她就是他认识的那个瑞秋·蔡尔兹；不过，她并没有找到她的父亲。他愿意再试试吗？
“办不到啊，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出差出差还是出差。保重，瑞秋。你在《爱国者纪事报》待不了太久，前程无比光明。爱死了你写的文章。”
布莱恩没有说错。一年以后，瑞秋便跻身大报，跳槽到了《波士顿环球报》。
正是在《波士顿环球报》，瑞秋母亲的产科医师/妇科医师——费利克斯·布朗纳医生，找到了瑞秋。他的来信主题是“你妈妈的老友”，但等到瑞秋回信以后，事实倒很清楚：与其说伊丽莎白·蔡尔兹把布朗纳医生当作朋友，不如说还是把他当作医生。除此之外，等到瑞秋懂事的时候，担任瑞秋母亲妇科医师的也不再是布朗纳医生了。当初瑞秋到了青春期，伊丽莎白将她介绍给了维纳·拉奥医生，瑞秋认识的大多数女人和小姑娘找的都是这位医师，瑞秋可从没听说过什么费利克斯·布朗纳医生。不过，费利克斯·布朗纳医生告诉瑞秋，伊丽莎白刚到马萨诸塞州西部时，他就担任了伊丽莎白的医师；事实上，把瑞秋带到人世的人正是他。“当初你可是个扭来扭去的宝宝。”他写道。
在接下来的邮件中，费利克斯·布朗纳医生写道，他手头还有些关于伊丽莎白的重要信息想要告诉瑞秋，不过只能当面跟瑞秋交代。于是两人约在波士顿和医生的住处——斯普林菲尔德的中间，最后定在米尔伯里一起吃顿晚餐。
趁着两人还没有碰头，瑞秋先查了查费利克斯·布朗纳医生。查到的结果很符合瑞秋收到医生第一封电邮起就有的直觉，看上去不太妙：去年，也就是二零零六年，费利克斯·布朗纳医生被吊销了行医执照，原因是女病人多次指控他性侵或性行为不检，最早的一宗可以追溯到一九七六年，当时布朗纳医生刚离开医学院一个星期。
赴宴时，布朗纳医生随身带来了两个带轮文件箱。他大约六十二岁左右，浓密的银发梳成上短后长、几乎有点蓬乱的发型，看上去活像开跑车、时常光顾歌星吉米·巴菲特演唱会的类型。他身穿淡蓝色的牛仔裤，光脚穿了双乐福鞋，夏威夷衬衫外面罩了件黑色的亚麻上衣。医生腰间长着足有三十磅的“游泳圈”，仿佛昭告着他是位成功人士，对女招待和餐馆杂工都应对自如。在瑞秋看来，布朗纳医生属于那种很讨陌生人欢心的人，但要是他讲笑话有人不笑，那他可就不太受用了。
布朗纳医生先对瑞秋丧母表示了同情，随后提醒瑞秋，她刚出生的时候是个多么滑溜溜的小家伙——“好像你在‘棕榄’牌洗洁用品里打了个滚。”紧接着，他大气也不喘地向瑞秋透露，第一个指控他性骚扰的女子也认识其他几名指控他的女郎。“我们就叫她‘莉安’吧，并不仅仅是因为这名字听上去像‘谎话精’，好吗？”他说。布朗纳医生列了串名字，瑞秋立刻好奇起来：究竟他列的这些名字是化名呢，还是他正漫不经心地侵犯这些女子的隐私权？据布朗纳医生说，汤娅、玛丽、乌苏拉、简和帕蒂，全都彼此认识。
“嗯，这是个小地方。”瑞秋说。“大家难免互相认识。”
“是么？”布朗纳医生晃晃一包糖，然后打开糖包，对瑞秋抛来冰冷的微笑。“真的么？”他把糖洒进咖啡，将手伸进其中一只文件箱。“我已经发现，满嘴谎话的莉安有数不清的情人，已经离过两次婚，还……”
“医生……”
他抬起一只手，示意瑞秋噤声。“还有人说她是个‘狐狸精’，拆散了一桩婚姻呢。帕蒂就爱孤零零一个人喝酒。玛丽和乌苏拉有药物滥用问题，至于汤娅……哎哟喂，汤娅还起诉另外一位医生性侵犯。”他瞪大了眼，假装气得要命。“很显然，伯克希尔丘陵到处是好色成性的医生嘛。天哪！”
瑞秋倒确实在那一带认识某个“汤娅”。汤娅·弗莱彻。她主管着“义勇兵”旅馆，似乎总是心不在焉，有点心神不宁。
布朗纳医生把一叠跟煤渣砖差不多大小的纸张扔到两人之间的桌上，带着胜利的神色冲瑞秋扬起了眉毛。
“怎么回事，”瑞秋说，“你信不过u盘吗？”
布朗纳医生没有理会。“我有她们所有人的把柄，知道吧。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瑞秋说，“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帮我啊。”布朗纳医生说道，仿佛那是世上唯一的答案。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是无辜的。因为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做错。”他将手掌的掌心向上，伸过桌子。“这双手将生命带到了这个世界。这双手把你带到了这个世界，瑞秋。这可是世上搂住你的第一双手啊。就是这双手。”他直愣愣地瞪着自己的手，活像那是他的挚爱。“那些女人玷污了我的名声。”他又叠起两只手，低头凝望着它们。“就因为压力重重，飞短流长，我失去了我的家庭，失去了我的诊所。”他的下眼帘闪着泪花。“我不该落到这步田地，不应该。”
瑞秋冲他挤出一抹微笑，暗自盼望能流露出几分同情，却疑心自己看上去不过让人作呕。“我真的拿不准，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布朗纳医生从桌边向后仰过身子。“写点关于这些女人的东西，告诉大家她们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她们挑了我下手。她们打算害我翻不了身，现在她们已经得逞了。她们必须赎罪，必须公开认错，必须被人揭开老底。她们还在民事法庭起诉我呢。你知道吗，小姑娘，民事案平均要花二十五万美元来辩护，仅仅只是辩护费啊。不管输赢，你都得往外掏二十五万美金。你知道吗？”
瑞秋的思绪还卡在“小姑娘”一词上没回过神来，但她点了点头。
“所以，所以嘛，所以嘛，是这群妖婆强奸了我。还能用哪个词来形容呢？她们玷污了我的名声，毁了我跟家人朋友的关系。但这还不够，是吧？不够。现在她们还想把我啃得连骨头也不剩。她们想要榨干我剩下的一丁点钱，让我的晚年穷得叮当响，让我死在收容所的破床上，身边没有朋友，变成个无名小卒。”他在那叠纸上摊开手指。“这里写的全是那群龌龊女人的龌龊事。写篇报道好了，向世人揭开她们的真面目。我是在把普利策奖拱手送给你，瑞秋。”
“我来见你，可不是为了普利策奖。”瑞秋说。
布朗纳医生眯起了眼。“那你为什么来？”
“你说过，你手里有关于我母亲的信息。”
他点点头。“以后再说。”
“什么时候？”
“等到报道出炉以后。”
“这种做法不合我的路子，”瑞秋说。“如果你有关于我母亲的信息，那就干干脆脆地告诉我，我们再说……”
“不是关于你母亲的信息，是关于你的父亲。”布朗纳医生眼光闪烁。“你自己也刚说了，这是个小地方。大家爱说闲话。据传闻，亲爱的，伊丽莎白不肯告诉你你的父亲是谁。街坊邻居都很同情你，知道吧。我们想告诉你，可惜没人办得到。嗯，我本来是可以告诉你的。我跟你父亲很熟。可惜有医患保密法规，我又不能违背你母亲的意愿把他的身份透露给你。不过，现在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也不能再行医啦。”他小呷了一口咖啡。“所以啊，瑞秋，你想知道你父亲是谁吗？”
花了片刻时间，瑞秋才说出话来。“是的。”
“你说什么？”
“我想。”
布朗纳医生轻轻耷拉下眼帘，算是听到了她的回答。“那就把那篇该死的报道写了，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