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弗兰克·贝尔贡
    第一章 我在这里介绍自己
    1
    有些人讨厌猫。我却不。我的意思是,我本人不讨厌猫,但我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会。我觉得每个人都需要有一个初衷,所以对有些人来说就是讨厌猫了,那没什么问题。每个人都需要有他或她必须得做的事。而且,这件事他们谁也不能告诉。他们应该尽可能地,完全保密。
    在我上一所学校大家都不信我说的关于我爸打火机的事。我总是随身带着它。他留下的东西里我只有它了。而且每当有人碰一下它,它身上的他就少了一点。他的躯体就在这打火机上——我指的不是他的遗体,而是他本来的躯体,总是从我们身上掉下来的躯体。它就是我所拥有的他了,我很珍惜它。
    于是,我说了,而且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别碰这个打火机要不然我会杀了你。我想可能因为我是个女孩,许多人以为我不是来真的。
    有人告诉我说他在一本书里读到有位科学家曾看见一只在树上打手语的黑猩猩。显然这只黑猩猩是掌握了手语,然后它决定使用手语——而且是在树上用。让人吃惊的是,故事就到此结束了。他们让猩猩和研究人员之类的人打手语——而不是和树打手语。我对这种事是完全反对的,不是因为我以为树会说话或什么的——别担心,我头脑很清醒。但话虽如此,我敢打赌——要是你让这只猩猩和树交谈,然后再过个十年,好吧,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那才是关键。
    我的意思是,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我自己的想法。被上一所学校除名——这并不怎么影响我的打算和想法。我觉得我其实不太在乎去哪所学校。但是,我很遗憾自己只是用铅笔擦破他的脖子。我以为我能下手更重些。
    当时场面还挺难看的。他们让我在校长室里坐着,身旁是我可怜的姑妈(我和我姑妈一起住——爸爸=死了,妈妈在疯人院)。我们的对面是校长,还有乔·肖特和他的爸妈。他爸是个汽车经销商,也就是说人人都很尊重他,虽然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比方说,熟食店的伙计们会叫他老板,即便他并不是他们的老板。我亲眼见过。
    反正,秘书也在那儿,做着笔记。这个秘书也是我们的体育老师,我很讨厌他,所以,基本上,除了我姑妈之外,一屋子的敌人。
    校长会和肖特一家坐在一起并不让我感到意外。他们用了最烂的方式开场。校长对秘书说,我们准备好开始了吗,然后回答是,对,我想是准备好了。
    肖特爸爸是这么说的,露西娅,我们已经准备好原谅你了,同时他脸上带着那种难看的表情,然后乔说,我才不原谅这个贱人,我至少会错过两场比赛,接着肖特爸爸把手放在乔的肩膀上开始要说什么,但被校长打断了——他说,等一下,我们先让她说。露西娅,你准备好开始了吗?你有什么想说的?
    于是我就说,你们的篮球英雄小王子不应该碰我的打火机,否则我也不会用铅笔插他脖子。
    好吧,他们不喜欢我的回答。乔·肖特在这片区域非常受欢迎,是镇上的宠儿。餐馆里有以他命名的汉堡,他甚至在他父母的地产上拥有自己的房子——一栋“小别墅”,信不信由你,反正不是十六岁男生该有的东西。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和我一个自修室的女生曾和他回过家(他长得挺帅的)。她人品也很烂,所以我祝他们过上好日子。
    露西娅,如果你打算继续留在这所学校,你必须向乔和他的家人赔礼道歉。
    不好意思,我说,我没把话说清楚。乔,别他妈碰我的芝宝打火机。因为到最后,这些人都会离开然后你就会孤零零一个人。明白吗?
    姑妈捏了下我的腿,于是我没有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她人很好。我的意思是,我的姑妈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之一了。她肯定是。等我们回到家,她说她对事情发展成那样,还有我爸的去世和我妈的离开感到很难过,但用笔戳别人并不能解决问题。她理解这种情绪,她确实理解。况且,她也不在乎我是不是能回那所学校。她会再找一家愿意收我的学校。她最感到庆幸的是:警察没有牵扯进来。或许是因为学校想避开一桩丑事。不过,一个人最多只能有这么些机会。
    我爱我姑妈。她是我爸的姐姐,而且至少有七十岁了,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她和我爸,他俩曾是彻头彻尾的无政府主义者,我爸是那么说的。后来他死了,她闭口不谈。她的钱只够过可怜的日子顺带照料一个花园。她对我那么好,于是我立马就决定再也不给她添麻烦了。我们去了家很破的影院看了一部和马有关的老电影。片子非常难看,对话既可怕又婆妈。这部电影不是《弗莉卡》或者《黑骏马》,但它荒唐可笑糟糕透了。反正,我们因为那匹马的处境哭得很厉害,接着我们回家用大勺子吃了很多冰淇淋。她说在这样的日子里,大勺子最管用。
    2
    你可能在想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过去发生了很多事,我只是把它们按顺序排好罢了。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你只是一个结构——来帮助我把事件的顺序排好。你是我虚构的读者,我因此也十分感谢你。我估计等我把故事说完,就会把这丢掉。别以为我觉得你比其他人好到哪儿去。一切都取决于你——如果你打算表现得像个好人,那就做吧。我们中那些不是可悲蠢货的人或许能看得出来。
    总之——事情接下去是这样:
    姑妈给我找了一所新学校。那所学校的名字叫惠斯勒高中。它是旁边那个镇上的学校。但我还是能骑自行车或搭公交车去。
    我休学了一个月,然后就是我入学第一天了——下一季度的开始。我对此不怎么满意。你大概以为我是某种很难搞的人。但我只是一个不会多管闲事的安静的人而已。上学很糟而且任何思维正常的人都会感到可怕。
    那天早上姑妈给了我一个惊喜。我下楼看见厨房桌上,它就在那儿——我爸爸的打火机。
    你是怎么搞到的?
    姑妈冲我眨了下眼。
    那天开会的时候我从办公室里拿的。它就在桌上。我和你一样,也不希望它落到他们手里。
    多厉害的女人!
    接着就该出门了。
    我总是穿同样的衣服,所以不需要怎么准备。姑妈过去给我买过其他的衣服,我把它们都扔了。
    我有:
    一件灰色连帽衫(帽子戴起)
    黑色牛仔裤
    一件白色背心
    便宜的黑色运动鞋
    ++我爸爸的打火机++
    一个笔记本&铅笔
    房门钥匙
    一些钱和身份证
    通常会有本书
    一些我饿的时候会吃的甘草糖
    我认为像我这样的人完全能只吃甘草糖过活。所幸我从来不需要证明这种断言是不是真的。
    我们到了学校,她把车停下。她说,今天早上你看起来很漂亮。我说那是因为昨天我把头发剪得像男孩一样。这属于你常会听到的那种悖论。她笑了。
    一开始,我在学校外面。它很大,比其他学校都大。全是混凝土和玻璃。我不喜欢它。我不明白人们造出除了小屋子以外的其他建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难道就不能住在小屋子里,对彼此好好的吗?
    我看我们最好还是进去吧。
    3
    我可以把在惠斯勒高中的第一天像图表一样画出来。画面上有一条穿过页面的短线,接着线击中了一个罗夏墨迹。当它击中罗夏墨迹后就结束了,这条线完全地蜷缩起来然后结束了。倒不是说事情的进展有多坏。
    下面是一个例子:
    女孩:那么,你的名字叫露西娅,之前在帕克森上学?
    露西娅:……
    女孩:……
    露西娅:……
    女孩:……
    露西娅:……
    女孩:我听说你,呃,用铅笔刺伤了人?
    露西娅:……
    女孩:……
    露西娅:对。
    女孩:……
    露西娅:……
    女孩:呃,我不会说出去的。
    露西娅:没关系。你可以说。没什么大不了。
    女孩:……
    图中会有一部分能让你用小的半透明红色墨迹来显示其他的东西,比如——我注意到有些看上去还比较正常的学生。我有看到几个,但他们没和我说话。其中一个在读特拉克尔,我觉得还行。我的意思是,这至少不是个坏兆头。
    有个女孩问我想不想出去参加运动会,这让我把正在喝的苹果汁喷了出来。我说运动会只是表面功夫的一部分。她说什么。我说统治阶级。她看上去很困惑。我说否则人们就会受够了压迫变得难以控制,所以我不去。我的意思是,如果天气好的话我会愿意出去跑个步,至少也会游个泳。如果有条件的话我甚至还会去练个柔道之类的。但去追一个球?我看上去像条狗吗?
    我是曲棍球队的队长,她说。
    所以,对话到此结束。
    我姑妈想知道我有没有交新朋友,我说我交了一大堆。她说,那和我讲讲你白天是怎么过的吧。我说:
    嗯,一开始就非常不错。点名教室里坐我旁边的是一个叫金柏莉的女生,她给我编了一根友谊手绳。她是戏剧社的社员,我也打算加入。我们和她的男朋友还有一群很友善的人一起吃了午饭。我玩得超开心。之后,她男朋友把我们带到没人看得见的健身馆后面让我们俩受孕了,就是这样。感觉非常棒,我指的不是过程本身,而是,你懂的,完事之后,那种容光焕发的感觉……所以,对,我怀孕了,还交了一帮朋友,但都没什么前途,真的。
    一点都不好笑,我姑妈说。到底是怎么过的。
    好吧,我说。我明天再告诉你。
    4
    那么,我大概应该提一个事实:我非常擅长猜测事情会怎样发展。我是个很棒的预言者。当我把这告诉姑妈时,她问,就好像卡珊德拉吗?我说,不是,因为我从不把结果告诉任何人。
    我并不是在说——我可以预测未来。那完全是扯淡。其实是这样的:我知道怎样在脑袋里模拟各种事情,于是我就能猜到怎样才能避免做我不想做的,或避免卷入我不想被卷入的事情里。
    比如说,快要上体育课的时候我总会不舒服。多数情况下,这很管用。但我不是一上课就不舒服,不是的——我是在课还没开始时就不舒服了,所以我得去护士那儿。而从护士那里回来(确认我没问题)需要花很长时间,然后体育课就结束了,我就开始换衣服因为很明显没我什么事儿了。这曾是我和我上一所高中体育老师争论的焦点。
    另一个例子:我在学校的第二天就和清洁工还有保安交了朋友。也就是说,我在他们坐着无所事事的小脏房间门口,跟他们打了招呼还给了他们一些甘草糖。就是这么简单。现在,他们看我挺顺眼的。他们知道我和其他来这所学校的混蛋不一样。那意味着什么呢?
    那意味着当我从学校后门溜去商店买烟和甘草糖的时候他们什么都不会说。此外——学校里有一个长得和我有点像的女孩,我的储物柜下面的第六个储物柜就是她的,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我想办法把她的证件从她包里拿了出来。现在,如果我打算去哪里,我就会用她的证件,那么在记录上也会显示是她去了那里。
    我会思考事情在未来的状态,以及到时候会需要什么。我理解这种思考方式对你们中的一些人来说很陌生,但你们得动动脑子啊,傻瓜们!我们所在的世界就是这样。
    第二天,有个男生约我出去。我长得绝对不太漂亮,那是肯定的,但我挺瘦的也没有麻风病(我向所有得麻风病的人道歉——这不是你们的错)。我刚到那儿,这个男生,他大概就察觉到是时候出击了。反正,我说如果他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出去,他说那晚上吃披萨怎么样,于是我们就去了。他给我买了披萨,这很不赖因为我没钱了。我是宁愿自己买的,但没钱能怎么办?他还买了一份很大的汽水,我问他有没有图书馆的借书证。他因为收银台的男生和我说话的时间有点太长很不高兴。他还说了一大堆东西但我没有在听,到了某个点我们出了店然后我就走了。他人很高,所以至少有这一点:我预见在未来的时候学校里的矮个儿男生会以为我只跟高个儿男生约会,而高个儿男生们会以为我和一个高个儿男生只约了一次就把他甩了,所以情况看起来很不错。
    5
    我大概提过我姑妈有一座花园?嗯,她确实有。她的花园夹在房子和车库以及一面侧墙之间。看上去有点像这样:
    房子房子房子 x
    房子房子房子 x
    房子房子房子 x
    房子房子房子 x
    房子房子房子 x
    房子房子房子 x
    房子房子房子 x
    房子房子房子 x
    花园花园侧墙 x
    花园花园侧墙 x
    花园花园侧墙 x
    花园花园侧墙 x
    花园花园侧墙 x
    花园花园侧墙 x
    花园花园侧墙 x
    花园花园侧墙 x
    花园花园侧墙 x
    车库无无无无 x
    车库无无无无 x
    车库无无无无 x
    车库无无无无 x
    车库无无无无 x
    x是地图的边缘。如果你要给别人画一张地图,让对方知道地图在哪里结束很重要。这是我在一本关于制图学的书里读到的。制图学就是画地图,对吗?过去画地图很难而且大多都不准确,但现在很容易,至少他们是那么说的。
    回头说我姑妈的花园。我猜花园有两种——法式花园和英式花园。好吧,可能也有中式和日式,但那大多都是苔藓和石头,所以现在先不算这两种。我说的是有植物的花园,好吗?那么——法式花园,就我所知,是需要照料的花园。要知道,我的姑妈,她会慢慢地绕着它四处走动,时不时弯下腰拔出个什么玩意儿,或者塞进去什么东西。那种是法式花园。而英式花园指的是曾经的法式花园但之后再也没人去管它了。于是,它看起来破破烂烂。东西都长得七倒八歪。这是别人告诉我的。我姑妈的花园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来来回回。有时候更法式,有时候更英式。关于这个问题我曾请教过一个法国交换生,他说英式花园实际上不是花园。不过,他也认为当初所有的法国人都参加了抵抗运动。在我看来——数量多到令人难为情的那群人可能都来自维希政府,而且我指的不是那些被处以私刑的人。历史就是这样。你做了些事然后等它们被后人看到时,它们看起来都很不好。除非你能有机会为自己辩护,但大多数的时候你都不能。历史就是人们做各种不好的事。
    在示意图里你会发现房子还挺大的。或许会让你以为我姑妈的日子过得还挺不错。每次当别人送我到家时,他们会在这栋房子前放我下车,它确实是一栋很大的房子,于是他们会想,嗯,也许她尽管穿得像个流浪汉,但她肯定很有钱。我觉得他们这么想也没什么问题。我和姑妈住在那栋房子的后面以及花园的后面。车库经过改造,我们就住在里头,就好像它是一个小屋子似的。在我妈被送进精神病院后,收留我一定给姑妈添了许多麻烦。我睡在屋子里仅有的一张床上,姑妈不是睡在折叠床上就是睡在角落里的这张大椅子上。她经常看书睡着,所以我想这样对她也挺好的。
    我的意思是,一开始,我说不行,我不要占用那张床,可她确实会在大多数情况下在椅子上睡着于是就没人睡那张床,于是我就睡了。
    有一晚因为满月(太亮)我在半夜醒来,花了至少两个小时想着我姑妈有可能随时会生命垂危。当然,这个家庭里的女性成员都挺长寿的。所以她会在极度的困苦中活到九十二岁。那很有可能。
    我觉得年纪大并没有那么不好,但是,有各种各样老年人会喜欢的事,他们非常喜欢它们,而我却不喜欢。所以,变老似乎不适合我,至少现在不适合。我不想去想它。变老就是——你以为你能为所欲为然后你以为你能为所欲为然后你以为你能为所欲为然后你就老了,结果发现你并没能为所欲为。或者——你确实做到了,像我的姑妈那样,但后果却充满了讽刺。
    我曾看过一部关于埃及金字塔的纪录片,片里说pb(金字塔建造者的缩写)都是外星人,它们其实都是知了(不过用两条腿行走),而且它们的活跃周期是一万年而不是十年或十五年,所以最终它们会醒来,然后,至少纪录片的旁白认为,它们会感到非常生气。但是,我觉得它们应该已经习惯了在自己睡着的时候万物遭受摧毁。我觉得它们不会生气——虽然我本来就不相信这部纪录片。大多数的纪录片比虚构片还差劲。
    6
    好吧,第二天简直是个灾难。我甚至都不想去写它,但为了公平起见,我既然都在写了,不如就全盘写下来。
    早上我一到学校他们就让我离开教室去找学校的心理医生。更糟糕的是,课上的老师——是个白痴,我是说,他根本没必要把事情那么大声地讲出来——还用那种剧院男中音的腔调说,斯坦顿小姐,卡普乐女士想在第一节课找你谈一下。于是所有人都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不得不去见卡普乐这个人。她问了我关于我妈、我爸和铅笔等等的事情。接着,快要结束时,她问我功课是不是顺利,还说也许我该考虑留级,这非常侮辱人。我瞬间就回敬说连海豚都能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上致告别词的毕业生代表。她微笑了一下让我回去上课。
    灾难就是这么开始的,因为在这之后不断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去见心理医生,我只好说是因为我身体失调,有猝倒症,也就是说如果我一笑,我就会睡着。这也是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笑的原因。由于我确实从来没笑过,他们中有一些信以为真,除了一个人——斯蒂芬——他是聪明人。他轻声说,你会这么说很有意思,而且猝倒症很罕见,非常罕见。幸运的是,没人听他讲话。
    铅笔的事在我上学第一天还没有流传开,那很不错——但在见了心理医生之后大家便谈论起来了。以至于我得一个人在隔间吃午餐。倒不是说那有什么关系。因为我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可以说话。但是,大家在排队时都用一种古怪的方式把你隔开的感觉并不好。如果你们继续这样做我真的会扎你们,我想说,但——这么说显然不好听。
    第五和第六节课之间遇到了转机,那时我无意中听到了两个学生的谈话。他们不知道我也在场,其中看起来很蠢的矮个儿告诉个头大一些的说,“声呐俱乐部”(sonar club)已经安排好今天下午在老地方碰面。他们还特意显得神神秘秘的。
    我明白这一切对你来说都毫无意义。你会想,这个声呐俱乐部有什么好让她高兴的。听上去一点意思都没有。好吧,其实我有个朋友——我确实有——他把自己从别人那儿听到的事告诉了我——至于那是什么,就是:
    现在,有种正在全国各地组建起来的俱乐部,他们称自己是声呐俱乐部,或者甚至是无线电俱乐部——但这些俱乐部之所以会成立是为了那些想纵火的人,那些受够了财富和资产,想要放火烧光一切的人。
    声呐(s—o—n—a—r)=纵火(a—r—s—o—n)
    他说你得先放火烧毁什么才能加入俱乐部,他这么说时我就在想——我好久都没听到这么令人兴奋的事了。在我眼里,你要是不喜欢火,你就不是一个活着的人。
    7
    不过,在最后一节课,也就是社会研究课上发生了一件糟糕透顶的事。当时我们在进行模拟法庭,我扮演的是一位谋杀案目击证人,所以我坐在证人席上。扮演律师的学生之一,一个叫莉塞特的女生正在问我一些问题。但是,她做了这么件刻薄事,耍了点小聪明的刻薄事。她问了一些现实中关于我本人的问题。刚开始,她设法把这些问题一点点地穿插到其他问题里。我不太确定她到底是想怎样。
    那么,你才刚来这所学校。你在来之前就认识被告人吗?是在什么情况下认识的?
    现场传出了一些窃笑声。我说我不在学校念书,而且已经很多年没去过学校了——我扮演的是一个老男人。难道她没看到我的胡子吗?(这时候没人笑。)我说,我当然见过被告人。他是我的房客。
    案件发生当晚,你为什么会出门走在街上?
    大家又笑了。
    我说我没在街上。我在从窗户往外看。
    就在那时她出击了:
    不好意思,我知道这和审讯没什么关系,但是,你到底是从哪儿找来四年前的牛仔裤的?是用了时光机吗?
    好吧,莉塞特·克罗。看来又是一个我要报复的对象。她很有钱,但她说话的方式就和电视里的人一样。她说起话来不像是个真正有脑子的人。她父母的钱没有多到能把她的大脑保护好。我听大多数人讲话都觉得很讨厌。足以把你逼得想去隐居。我母亲讲话的方式就非常动人。我时不时会回想一下。
    总之,现场的每个人都在笑我。
    是的,她说了点鬼话后所有人都笑了,我对此有些犹豫——光是嘲笑别人就足以被放上黑名单吗?我想,如果你是一个肤浅的人,也就是那种能被别人随便利用的人,你要是笑了并不是你的错。但如果你是一个更有能力的人——不是智力,你懂的,就是更有资本——那你笑了,就活该上黑名单。因为你没必要笑。反正,我发现好几个人都是这样。就当他们已经被加到名单上去了吧。
    顺带一提——我的牛仔裤没有任何问题。我根本都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如果拿四条牛仔裤来做个盲测,我敢说她肯定没法把我的认出来。
    不过,问题就是——假如某个人既有钱又受欢迎,他们甚至都不需要是正确的。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是赢家。
    8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都得死。)
    9
    放学后在公交车站(是城市公交车),我遇到一个在上大学的男生。至少,他说他是。我说我也是大学生,我觉得他信了。他当时正在读一本关于切尔诺贝利的书,这本书乍一看很有趣,但其实并不怎么有趣。我指的是,如果你拿起这样的一本书,你会先看一眼,然后就把它放下。你不会在公交车站读它。更糟的是,他才刚把这本书打开。他还没开始读这本书。对我来说,那意味着这本书其实是一本“炫耀书”。炫耀书是指一种人们随身携带,好让自己显得聪明的书。总之,他的炫耀书让我起了戒心。
    他问我在研究什么,我说我在研究毒药的概念。他问我那是什么意思。我说许多东西都有毒,但其中只有一些是毒药。那临界点由谁来决定呢?从历史上看,临界点在哪儿取决于获益的人。我指的是——比如,酒精就有毒性。他说他喜欢喝酒。你当然喜欢了,我说。
    你喜欢看演出吗?
    一般。
    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演出很贵。有时候我和我朋友可以免费进去。
    他说他觉得我们能免费进去是理所当然的。
    我说我有一个朋友非常漂亮——所以可能是这个原因。
    他说,不,他觉得理所应当的是——他觉得我可以免费进去,无论朋友在不在。
    他问我想不想去他家,我说好的,但等到快要下车时,我留在了座位上。他起身后说,就是这站了。而我只是在原位不动,从车窗往外看。然后,车又开始启动了,他下了车。或许我再也不会见到他。那很好。
    10
    我和姑妈有时会玩克里巴奇牌戏,但她觉得那很无聊,于是我们就创造了一套赌注系统。通常是要打到121分,你不断累积分数只为了赢。那么,她(我姑妈)就有了一个主意,分数可以先被用掉,她觉得这样能让游戏更有趣。所以,在拿牌和出牌时,有不同的方法可以让你用分数来做一大堆其他的事情,比如抵消纸牌、再听牌,或者让某一局的赌注翻倍;买弃牌,或者让得分翻倍。游戏因此变得很好玩。我姑妈想赢,我也想赢。我们用来吃晚饭的桌子里有一个嵌入物,把它拉出来后能看到一块巨大的克里巴奇记分板。我们就用它来玩牌。在你赢的时候大木板会让游戏变得更有意思,输掉的时候则更没意思。我们中赢的一方可以在家里享有某种特权。特权之一是永远不用洗盘子。特权之二是能用那条蓝色毛毯。截止到目前,她是当下的赢家。说实话,她常常是赢家。我觉得她对整个游戏的了解比我更多。她说我们两个玩得一样好,但她赢的次数更多的这一事实推翻了这种说法。我猜想她或许在开局运气好的时候也会算牌吧。反正,当她玩赢了又觉得很累的时候,有时会拒绝玩下去,因为她不想把手气输掉。那晚的对话大致是这样:
    露西娅:我们玩克里巴奇吧。
    玛格丽特姑妈:你答应过我要和我讲学校里的事的。
    露西娅:克里巴——奇。克里巴奇——(看着地板)
    玛格丽特姑妈:哦,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她给了我一本带黑色毛毡封套的笔记本。我原来的那本只有大理石花纹而已。这本很显然高级得多。我把它拿来放在灯光下看,马上就喜欢上它了。它真的非常好看。或许是我拥有的最好看的东西了——如果用别人衡量价值的方法来看的话。
    就在那时我有了个很好的主意。我打算用这本笔记本来写我预测的未来。它会像这样:
    《事情将如何发展之书》
    我说不准,或许你觉得这样的主意谈不上是好主意。但我对自己的预言还挺有信心的,所以对我来说有了这么一本书能增加我的快乐总和。并不是因为我需要用这本书向别人证明我的预言是正确的。我从来不把预言告诉别人,所以没这一回事。
    ++
    我把它打开,在第一页写下:
    预言
    莱斯利是点名教室里坐在倒数第三个座位的女生。她留着特别厚的刘海,却长着一张狂野的瓷娃娃般的脸,而且经常穿得很暴露。她总和坐在旁边那个叫皮埃尔的男生说话。不出一个礼拜,她会在一场车祸中遭受严重伤残,然后皮埃尔就再也不和她说话了。之后,她会动用自己内在的力量成为一名获奖物理学家。到那时药物已经非常先进,让她的脸重回原样。而此时的皮埃尔将会是一个无家可归的醉汉,经过一家商店时他会在橱窗里的电视上看到她接受采访。药物让她的脸恢复得与车祸前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尽管她已经有三十八岁了,她的脸还是十六岁时性感的样子,非常性感,这居然把皮埃尔的心脏从胸膛里扯了出来,于是心脏像鳟鱼一样在地上翻跳。在街上行走的人会小心地绕过他俯卧在地上的身体。而与此同时,莱斯利仍然默默地爱着他,当她和几个酒量很大的朋友玩得正高兴的时候,她在当地的停尸房里偶遇了他的尸体,让她痛苦得无法忍受。她冲到街上然后又被一辆车撞残了!但此时皮埃尔其实并没有死——只是睡着了。他跌跌撞撞从停尸房里出来发现了莱斯利被九辆或十辆车碾轧过的尸体。他没把她认出来,但他能认出来的是:犹如奇迹一般,她之前在喝的那杯苏格兰威士忌竟然安然无恙,仍然压在她的短裙下边。
    他跪下来取走威士忌,全身洋溢着难以置信的美妙感觉。
    我开玩笑的!预言不是这样的。
    预言更像是:
    明天我会去“家园”探望我妈妈。我会穿一件雨衣,然后乘12路公交车一直到兰斯德大道,在卑尔根换乘8路。在我搭乘公交时,我会读一本关于昆虫的短篇故事集。其中一篇叫《变形记》,你由此可以看得出这本书会比它听上去更有意思,因为编辑给自己定的视野更广。这本书由ace出版,曾经标价45美分,在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有人会试图和我搭讪。我会咕哝着表示我正在看书。等到了斯蒂威尔,我就会下车。那时候没有人下车,因为车上的人都走光了。我会走半英里到达入口,再走半英里穿过大门到达主楼。在主楼,我会拿到一张访客通行证并被指引到我妈妈的房间。她不会在房间里。我于是再被指引到鱼池旁边。她会坐在鱼池旁边的摇椅上。她会穿着一件医用外套。她的头发会扎成一个马尾(她从来不扎马尾)。我会靠近她然后和她说话。她会再一次认不出我。我会在她旁边坐一会儿,直到我明白这对我们彼此都没有任何好处。接着,我就会折回主楼交出通行证。我会走回车道。我会走到公交车站。我会上8路公交车。我会坐8路公交车经过兰斯德大道、经过威克姆、经过埃布尔,到第十二街。我会在那里下车。我会走进四季保龄球馆坐在吧台旁,我的朋友海伦会给我倒一杯酒。我小时候她曾当过我保姆。她现在四十五岁并且在写一本关于自我催眠的书。每次探望妈妈后我都会去找她。
    发生了的事
    我睡过了头,当我在第三节课到学校时我没有编出任何理由,于是放学后我就被留校了。事实上,我猜——如果我们完完全全说老实话,我留校是因为问了比克曼先生为什么他对我迟到的事感到不满。他说我本来应该来学校的。我问,但你为什么会因为我没来学校而感到不满。他说那是因为我该接受教育。我说这整件事就是一场闹剧。难道他相信美国的大众都是受过教育的吗?那就是他的理由吗?是说他在尽力教育一个民主国家的居民——而且他让我在第一节课一开始就到是为了能在几年后当他在养老院里被推着转悠的时候我可以好好地投票吗?说到这里,他就罚了我留校察看让我坐下。
    我猜,这整件事让斯蒂芬想给我传纸条了,因为他确实传了。纸条上说,不是——一个——民主国家——哈。传纸条给我的女孩,斯蒂芬妮——对,没错,斯蒂芬的纸条是斯蒂芬妮传给我的;我只知道,人们在给他们的倒霉孩子起名字的时候应该多动动脑筋,这可不是我的工作——总之,斯蒂芬妮想偷看纸条上写了什么,但字迹太小她看不出来。
    时间正好到了三点——和预言(i)不符的是我得留校。那么,问题就来了,我要不要留校呢?我不太确定如果我不留的话会发生什么。大概我会再被留校一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意味着我可以通过去或者不去来安排我的留校时间。有可能,他们会罚我留校两次。每缺席一次就增加两次。我敢说就是这样。
    所以,我就没去。和预期一样,在三点的时候,我上了公交车,是12路——然后是8路。我穿着雨衣——每次去见她的时候我都会穿,因为我看过一部电影,叫《老顽童史文》,说一个瑞典老男人去了精神病院,或是被送进了那里,然后有人(他弟弟)穿着一件雨衣来看望他。接着那个男人——史文的弟弟,一个特别善良的人,而且显然他俩在瑞典都很关爱彼此——把雨衣给了史文,于是史文就穿着雨衣离开了精神病院,他弟弟则留在了那里,当史文逃跑成功后,弟弟说他不是史文,于是精神病院就不得不把他放走。电影里有许多唱歌的部分,但它不是一部音乐剧。就是每次史文耍小聪明的时候他都会唱一些很傻的歌。
    于是,我认为——如果我穿着雨衣,到了那里,如果我妈妈认出了我,我就可以把雨衣给她——那么她就能逃到别的地方了。我甚至都不需要再见到她。我只是不喜欢她总是坐在鱼池旁边。
    于是,我读了我的昆虫书,这次是关于一个科学家通过改造自己的dna让他额头上长出一只巨大的苍蝇眼睛。他最后疯掉了,因为眼睛根本闭不起来让他没法入睡。在我看来,是一个很烂的故事。我走到车道,从一个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那里拿了通行证。我妈的房间和我想的不一样。房间被换了,但她不在里面。于是,我们走去鱼池,看到她就在那儿,头发扎成了马尾。负责指引我的看护,是一个二十多岁精瘦的男生,他问起了我的书于是我就把书给了他。我有时候是会做这种事。
    我坐在我妈旁边然后她发出了咯咯声。我觉得要认为它意味着什么很容易——这种咯咯声,但其实它就像树叶或沙砾或皮层。我的意思是——它既不是有意义的,也不是毫无意义的。不是凡事都一一与我们相关,即便我们希望如此。
    看护带了一罐苹果酱回来。我猜他是想让我给我妈。他人很好——而且作为一个看护,这个苹果酱礼物,可能是他手头资源的极限了,但我不想要它。他看出来了,所以没有把苹果酱给我。我不知道,或许他本来想把苹果酱吃掉结果忘记我也在鱼池那儿了。当然,我妈是不会告发他的。无论在她眼前发生了什么她基本上都不会察觉。
    所以,我走回车道,坐上可以换乘去保龄球馆的公交车的公交车。顺便提一下,我之前的预言错了,就是关于有人找我搭讪的事。我去的路上没有人和我说话,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在保龄球馆海伦给我调了一杯曼哈顿然后我立刻就醉了。我倒在一张弧度舒适的塑料椅子上看别人打了两个小时的保龄球,直到海伦下班然后开车送我回家。
    预言
    我在保龄球馆喝醉的时候做了一个预言。它其实还谈不上是预言。它是这样的:等我回到家,我姑妈会对我说学校因为我没留校给家里打了电话,接着我会说我去了“家园”接着她会发现我醉了然后她会谢谢海伦送我回家。她不会做的是:因为我没留校冲着我大吼,因为我喝醉了冲着我大吼,因为海伦给了我酒而冲着她大吼。
    我姑妈在家里定了些准则。它们很接近我爸在和我们住一起时定下的准则。第一条准则是:别做那些让你觉得不光彩的事。别去做就对了。如果你因此惹了麻烦,那么我们三个人会一起解决。但是,你没有任何理由做你觉得不光彩的事。行吧,那是第一条准则。第二条准则是:别相信毫无意义的事,也别表现得像机器人一样。与其惹上麻烦也别变得像机器人,因为变成机器人的影响是很难被抹去的。
    她甚至都没明确过这些准则——家里并没有任何准则表。一切就照这样进行着。我很确定,只要我遵守这些准则,姑妈就会支持我。她不对我感到失望。我真心认为她觉得我过得挺不错的。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但可能这么想的只有我们俩。连海伦看到我的时候都会流露出一种悲伤的表情。她大概以为我会成为一个妓女。嗯,她知道我至少现在还不是——因为我一直以来都穷得连给她的酒钱也没有!
    另一个准则是:别去在乎财产,但要留心别人对事情的投入。这条有点难办。就好像——我的意思是,你显然没办法真正地拥有任何东西。所以,就没有偷窃可言。我姑妈不在乎我在超市之类的地方偷东西,如果我以一种很蠢的方式被逮住那她可能会生气,但那只是因为她对我的聪明程度有所期待。有时候我是可以很聪明的。反正——既然你没办法拥有任何东西,那就没有所谓的偷窃可言,所以偷窃并不是偷窃,只是把你可以用的东西拿走罢了。然而——如果某人曾为某样东西倾尽了全力,那或许你就不该拿走它。在日语里有种说法是“寂び”(sabi)——也就是指当一件物品显出了手泽。比如一个人拥有一把吉他,但这把吉他放在家里他从来都不用,那我的姑妈不会介意我把它带回来,只要以后我会去弹奏它就行。但如果我不弹,那我拿走吉他就有点混蛋了,或者至少是,谈不上好坏只是有点贪婪。现在,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一个人拥有一把吉他并且他一直会弹奏,而且你能看出他的手已经把吉他改变了——也就是说那是他的吉他了,那么,把它拿走就是我的错。如果我真想要一把吉他,或许他会给我。那样的事情是会发生,但取决于他。
    关于为他人着想也有准则,基本上就是要确保自己有同理心。于是,那扩展到了诸如个人整洁的事,也就是我偶尔不擅长的。我也常因此惹上麻烦。但,就算惹上麻烦也没那么不好。无非是姑妈朝我瞪两眼罢了。
    发生了的事
    我们回了家而学校并没打来电话,于是我姑妈就没和我说他们打过了。她果然发现我醉了,因为她拿锅煮起了茶,我每次喝醉她都会这么做。否则她在煮之前会问我要不要喝茶。
    此外,她果然也问了海伦想不想留下来喝茶,并感谢她把我送回家。海伦推辞之后离开了。我觉得她那本关于催眠的书肯定会很烂。她家有差不多二十本关于催眠的书。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去过她家。她的“书”主要就是把别的书里她喜欢的部分摘抄过来拼出一本新的书。这没什么问题,但算不上是一种成就。我觉得如果它能起到本质上的改进,那可以算得上。如果其他的书因为她的书而变得多余了,那它就是一本挺精练的作品了,我想这样也算是有点成就。但是,这本书是关于催眠的,反正我是从来不把它当回事儿。
    我们学校曾经请催眠师来过,是我上一所学校,帕克森,一些人上了台后,催眠师让他们假装成农场里的动物然后扭歪身体摆出奇怪的姿势。数学老师头着地倒立,虽然他根本做不到。我不明白那是为了证明什么。这整件事都让我有点倒胃口。
    预言
    当我醉倒躺在椅子上揣着姑妈给我煮的茶时我想起了“家园”的那个男的。茶太烫所以我没法喝,但我揣着它的时候它有点像一只热水袋。我和我姑妈,我们有一只热水袋,而且会在冬天的时候用。事实上,我觉得我姑妈一整年都在用它,根本不合逻辑。座椅旁边的窗户顶上裂了条缝,被贴上胶带后还是有一点漏风,于是玻璃在来回摆动。我坐在椅子上时喜欢听它发出的声音。
    他把苹果酱送给我是真的很贴心。这可能是很久以来头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他当时穿着那件“家园”给员工发的难看制服,但在他身上看起来还成。我的意思是,看起来还挺好的。但我很肯定他完全是被骗了。大多数的人都没法让谎言自圆其说——于是到头来他们就什么都相信。我每天都向自己保证那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他或许二十八九了吧。我不清楚。
    于是我在睡觉前写下了一个预言,它是:
    明天我会去了解更多关于纵火俱乐部的事情。
    如果你要问我,我承认这是一个挺烂的预言。我觉得我不应该在喝醉的时候做预言。
    当然,这件事还是有可能会发生的。我可能会了解到更多关于纵火俱乐部的事。但没有理由认为这件事真的会发生。我很讨厌自己违背自己的准则。如果我像个小丑似的胡乱出动那让自己保持理性又有什么意义?
    发生了的事
    原来,斯蒂芬也有可能加入了纵火俱乐部。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社会研究课上发生的一件事。我们需要交一份研究课题,为此得去图书馆用电脑或者去那里找和课题有关的书。大多数的同学都是没用的白痴,所以他们排成队等着图书管理员替他们操办一切。而我到了图书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书堆前四处打量。这么做是因为——你不知道你感兴趣的是什么。所以很有可能会遇到惊喜。那么,与其抱着目的去寻找,倒不如先找你不知道自己会喜欢的东西,当你找到并且喜欢上它以后,你就成了一个比以前的你更有见识的人了。
    那就是我为什么会在书堆周围东看西看。斯蒂芬当时可能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我有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俄罗斯农夫纵火事件。上面还有一些数字,标记了这些材料可能在的地方。我来回走动,东看西看,直到我看腻了,打算去找我真正在找的东西——就当我找到的时候,斯蒂芬也在那儿,看着同一个书架。他手里拿着一本叫《纵火研究:进阶指南》的书。看到我从角落里冒出来他差点把书掉了。
    斯蒂芬:你在找什么。
    露西娅:……
    斯蒂芬:……
    露西娅:我不知道,干吗?
    斯蒂芬:……
    露西娅:……
    斯蒂芬:我不知道。
    露西娅:不好意思,我要找的书就在这儿。
    我把书从书架上拿下来递给他。
    ?
    你问我我在找什么。
    斯蒂芬看了下书,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把兜帽戴了起来,所以感觉挺好。我在想是不是应该问他关于纵火俱乐部的事,但我没问。一转眼,我们回到了教室,之后我因为没有留校被校长问话了,接着我被告知:你需要留校一个礼拜。他们不明白的是——我完全可以用读书来打发时间。我人在哪里并不重要。校长助理竟然把我领到留校教室,好像他担心我会逃跑溜进树林子里一样。
    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象着他们可能在他们的乡村俱乐部里和帕克森的老校长进行过的对话。这小鬼头用铅笔把他刺伤了,你得提防着点。是啊,他可是我们最好的篮球队员。我肯定他们有说过这个以及其他类似的废话。
    反正——没想到留校教室竟然是加入纵火俱乐部的前提。也就是说我喝醉时的预言是正确的。我对此感到有点不踏实。
    纵火俱乐部
    你想知道留校是怎么一回事吗?你走进一间教室,然后在那里,瞧,其他的小蠢货就像从帽子里变出来的兔子一样一个又一个出现。接着,你们应该坐在一起无所事事来作为没有遵守规章的惩罚。你可能已经由此看出我对留校还挺熟悉的。事实上,我觉得我自始至终都在留校。我是留校里的老兵了,就像从莫斯科战役一瘸一拐着回来的拿破仑士兵们。不,不像他们——他们都是傻瓜。更像是——在纽约三角内衣工厂火灾里死掉的那个女孩,她看向窗外时发现离地面远得没法跳,接着就跳了下去。
    那么,你就这样坐在教室里而且你应该是很笨的,所以他们不指望你会有什么长进。你不能说话,因为他们觉得你们彼此之间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废话,甚至对他们的任务来说也是如此,至少他们假装是有任务的(也就是让我们改进自己)。我猜他们只是觉得我们一说话就会惹来麻烦,那也没错。但是,我们要惹的麻烦是不可避免的。
    让我们来聊聊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和第五天吧,因为那些全都是我留校的日子,而且除此之外学校里一件有趣的事都没发生。我上课的时候会把兜帽戴起,坐着写笔记。吃午饭的时候我会自己一个人坐着。我没有任何互动,而且大家都决定让我一个人待着,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某人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一张照片——我猜他们认识帕克森的人。照片很有趣。我没有手机,所以我自己没办法得到那张照片,但我是想得到它的。
    貌似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有人拍了一张我的照片。然后他们在我的脸上贴了猫眼睛,在我手上贴了爪子,还放了一个“思想泡泡”,在泡泡里他们放了一张乔·肖特脖子被刺伤的照片。所以,我猜在帕克森还流传着其他的照片,然后这所学校的某个天才决定要比他们更搞笑。好吧,我是喜欢这张的——这我可以承认。如果我能把它拿来给我姑妈或爸爸看就好了。
    第一天
    我坐着读了阿尔托的《戏剧及其重影》。一开始我以为它只是关于戏剧的,但之后我意识到阿尔托大概讨厌戏剧。或者他讨厌别人的戏剧。他希望从庸人手里拯救戏剧,庸人也就是所有人。于是,我坐下读了这本书。我还吃了甘草糖。我看见了上次我听见他们对话的那两个男生中的一个,他坐我旁边。我们可以想坐哪儿就坐哪儿,但我们不能讲话,也不能在坐好后换位置。比如说,坐在前面的珍妮·帕泽拉。她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坐在她身后因为她人高马大可以揍扁学校一半的男生。甚至比一半还多。她在这个教室里是因为她同时揍了两个女生。因为这个原因我有点爱上她。但是,她肯定也是被骗了。
    那个男生提到过声呐俱乐部,他现在就坐在我旁边。我把《整个俄罗斯都在燃烧》放在阿尔托旁边的桌上,然后问我能否去洗手间。他们给了我五分钟(这点时间真的只够走到洗手间然后走回来)。等我回到座位,我看见他已经把书从桌上拿走读了起来。
    把它还给我。
    他把书递了过来。不好意思,它看起来很有趣。
    肯尼森女士因为我们说话冲着我们大吼,于是我们闭了嘴。但一粒种子播下了。纵火俱乐部收不收女生还是个问题。我也能想象俱乐部被某些歧视女性的蠢货管理着。我的姑妈总和我说——永远别接受任何给女生的特别优待,因为天下没这样的好事。
    第二天
    胖子不在那儿,所以我就一直在看书。这次读的是我在一个教堂的箱子里翻到的阿尔弗雷德·雅里的书。据说他会随身携带一把左轮手枪,威胁说要用它把人给崩了。
    第三天
    这天不太顺利。午饭时我朝莉塞特吐了口水,为此又被罚了一次留校,因为,她妈妈竟然是辅导老师而且手里有些关系。于是,当我和平常一样出现在留校教室的时候,肯尼森轻声笑了一下,说,我估计你会是这里的常客了,好像我们能听懂彼此的笑话一样。我不会在自己和其他人类之间划清界限,我指的是,我愿意帮助别人,但我们得说清楚——我和肯尼森根本不在同一条船上,没门。于是,我只是走过去坐了下来。我的甘草糖前天吃完了,绿溪谷超市也卖完了,所以我一点都没有。解释一下:有两家店会卖我喜欢的甘草糖。其中一家,我可以偷。另一家,我必须得有钱。现在,我姑妈几乎一点钱也没有,所以我不能用她几乎没有的钱来买甘草糖。也就是说,只有绿溪谷超市有的时候我才能搞到甘草糖。他们是一家高档超市,意味着他们贵到根本不需要有完善的保安。
    顺便一提,我觉得朝别人身上吐口水不是什么好事,但莉塞特说我在和我外婆一起住,让我很不高兴。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人们几乎总在求我冲他们发脾气,即便多数情况下我都能保持冷静。
    第四天
    这天我意识到坐在后面另一个角落里的女生们几乎在整个留校期间都会轮番去洗手间抽大麻。她们接连要求去上厕所并且声称是来月经了。在我看到她们这么做的时候,我只是觉得很好笑,不清楚她们到底在干什么。之后,等我真的是在洗手间里上洗手间时,我看到了其中的一个女生,然后她给我抽了一点。那么,留校的时间因此就过得更快了一点。事实上,我可能嗨了有两个小时,所以在留校之后,我和她们到了公园,一起看一个在追逐海鸥的流浪汉。到了某个时刻,我们大概已经看了他二十分钟,拉娜说,我觉得他在追海鸥,惹得我们笑到流泪。连我都忍不住笑了,我可是从来不笑的。
    第五天
    这天我决定写研究报告,尽管会比安排的时间早了三个礼拜。于是,我浏览了一遍那本关于俄罗斯的书,然后写下了关于这份报告的简介。之后,我写了开头的几页。就我所知,作者的立场是:农民们不是出于政治原因烧掉了他们自己的房屋,而是因为无知,以及对微不足道的轻蔑而产生的报复心。这虽然很让人郁闷,但也几乎无法避免。其中有一部分关于农妇一早起来会把她们昨晚放在铁炉里的宝宝拿出来的事。是的,她们把自己的孩子放在装满了煤炭的铁炉里。所以,如果你看到一个俄罗斯人在做某件疯狂事,就像你有时候会看到的那样,要记着——他们这样子已经很久了。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在第五天的时候,应该说是,在礼拜五——我在储物柜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晚上11点,恶魔岛。
    当然了,恶魔岛并不是真的指恶魔岛。只是一个位于医疗园湖中间的小岛。年轻人都喜欢去那里喝酒。
    恶魔岛
    我姑妈不介意我晚回家,因为我大多数时间哪儿都不去。她觉得我如果回来晚了,那大概是因为我和朋友们在一起。在她看来这比晚归更危险,无论是哪种危险。实际上,我之所以会晚回家只是因为我在某个公园,或者是在墓地,或甚至在自助洗衣房闲坐着。你懂的,就是那种当人们谁都不认识的时候会去的地方。
    也就是说,只要我愿意,去参加这个集会很容易。我先回家把图书馆的书放下,然后从水槽下面拿了一把螺丝刀。我姑妈都还没回家呢——每周五她都在一个收容所里当志愿者;我猜可能是某类舍汤食堂。其他在那里工作的人都有宗教信仰,她虽然受不了他们,但依然会去。她和我一样——认识的人不多,所以最后就只能和认识的几个黏在一起。
    我得坐公交车才能到医疗园,因为它离家很远。我之前去过两次,都是在我读中学时和比我年长的男生去的。我自己一个人去的时候它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但我还是找到了。
    第一步是——要通过主干道旁边的保安室。为此,你得先沿着围墙走大概两百英尺,直到一个没有围墙的位置。这里的围墙破了所以你能直接走过去。为什么他们不修理——我不知道。所以,你穿过围墙,然后那里有一条通往园区内马路的小径。走在马路上的时候,你要提防保安,不过由于他巡逻时打着卡车灯,你总来得及跳进灌木丛里。最后,你走到树林,然后你穿过树林。那里说不上是一条路径。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而寸草不生,于是你随便怎么走都可以。最后,你走到小岛,要是你走错了,那里的湿地会把你的鞋搞砸。
    到达小岛的方式是顺着一根离水面大约四英尺、长约二十英尺的树枝爬过去。到了尾端它探进了水里,但那里有可以让你跳着走的石头。听上去很困难,但其实挺简单的,尤其是你如果还算敏捷。说实话,这座岛和恶魔岛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不过年轻人管它叫恶魔岛至少有十多年了。
    从河岸这边,我已经能看到岛上有一些人。我顺着树枝爬,跳到石头上,再跳到岸上。于是我就到了。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来——是斯蒂芬。他穿着一件保暖法兰绒上衣所以我没把他认出来。他肯定一直在等我。
    我们在那儿。
    他指了指右边很远的地方。等我到了那儿,我看见有几伙年轻人坐在石头上。我们爬到小山坡顶,那里有一棵挺大的树靠在一个破旧的小棚屋旁。棚屋上面有字迹。我这次看不清,但我以前曾看到过。上面(我不知道字迹还在不在)写的是,琼擦山羊(joan fecks goats)。当我看到这些字时,我第一个想法是:这是一个苏格兰人写的,但等我凑近了看,发现e其实是一个写坏的u。我都不确定苏格兰人到底说不说“擦”(fecks)。
    树和棚屋旁,在一片黑暗中,有一群人,大概十来个。斯蒂芬把我介绍给了他们,但他用那种当你自己也谁都不认识的时候会介绍人的方式来介绍我——基本就是当你自己也需要被介绍,但没有人帮你,于是你就介绍另一个人。这种行为还挺没出息的。
    这是露西娅。
    其中有个人用嘲讽的口吻问我喜不喜欢火。我觉得挺做作的,但我手里拿着我爸爸的打火机,于是我很快把它翻开然后点火。我得说,我的动作非常快。就好像变戏法一样。
    在场不少人都拍起了手。其中一个说,对,就是这样。你不会有问题的。另一个人问斯蒂芬我是不是他的女朋友,我们俩都说不是。
    其中有个男生想看一下打火机,于是我就让他看了。他玩了一下然后还给了我。
    我靠着树坐下,斯蒂芬也坐了下来。车道上的灯光蜿蜒曲折地从医疗园射出,以一种缠绕线型穿过树林。在那之外是更多的灯光——城市、公路,更多更多的灯光。
    我们所在的这座糟糕的小岛像是一粒还凑合的黑暗微尘。我能听见水声。
    别的人我都看不太清楚——岛上挺暗的,但他们大多数看起来年纪都更大,可能是高年级生。斯蒂芬另一边的某个男生问他什么时候能合格。合格?我想那是指放一把能让他成为正式成员的火。斯蒂芬什么都没说。我在想现场到底有多少正式成员。
    透过树林传来了岛上另一边发出的声响。有些人在叫喊着——另一伙人刚刚到了。有个人点着了焰火——或者是枪声。我不确定。
    之前那个男生又在和斯蒂芬说话。我俯过身去听。他说,你有一个月的时间来放火,如果办不到你就出局。
    他发现我也在看着他。你也一样。
    我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好像不当一回事。
    他叫斯蒂芬让一下这样他能坐在我旁边,斯蒂芬照办了。
    预言
    接着,星期一在学校门口我看到了斯蒂芬。他一个人站着朝墙壁踢石子。脚下是一片被踩平了覆盖着灰尘而且寸草不生的地面。他来回踢着石子。样子有点迷人。我问他集会是不是总在同一个地方进行。
    他说他在那以前从来没去过恶魔岛。他已经去过两次集会——都在一个男生家里。正式成员会和非正式成员见面,而正式成员之间有他们自己的集会。我问他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是听他在海外服役的哥哥说的。
    他说:差不多一个月前我去了斯图尔特·莱博的家。当时那里还有两个男生。我们聊了聊放火的事。他们都还没有放过真正的大火。之后,扬出现了,就是之前和你说话的那个。他告诉了我们一些技巧,然后给了我们一本别人给他的小册子。
    我问他扬几岁。他说他觉得差不多二十四岁。所以他肯定在上大学了。斯蒂芬说扬曾经是他哥哥的朋友,但他们已经很久不联系了。
    那天第一节课我要去自修室,于是我就坐下写我的预言书。
    如果单独和扬在一起,他会想睡我。别和他单独在一起。
    我还写了,斯蒂芬并没有我想的那么聪明,这并不是预言。
    对事物的拥有
    关于对事物的拥有。如果你想要拥有些什么东西,但你却没有那么多的东西,那你有可能会惹上麻烦。因为你可能得用你已经有的东西来换钱,从而来得到一部分的新东西;而当你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换钱来继续得到那个新东西,你就没有钱来继续得到那个东西了——那个新东西;接着某人来拿走了那个新东西,然后莫名其妙的,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尽管你一开始有许多东西(无论它们有多烂——它们总归是属于你的)。
    也许我举一个例子会更清楚。我姑妈曾经有一辆车,但她只有钱买吃的(她认识的一个人让我们住在这个车库里,所以她不用交房租)。她其实并没有钱供车。我想她之所以要这辆车是为了载我到我要去的地方之类的。我记得她之前说过类似的话。她可能觉得自己老了,所以没有车的话我们就不能一起到处转了。总之——她不得不把她在一百年前丈夫在世时(他在她十九岁的时候就死了,也就是他们结婚一年后)的首饰卖了。还卖了她的单簧管和钢琴。那架钢琴并不怎么样——只是一个不成调的小型立式钢琴,但她时常弹奏它。
    一旦她把这些东西都卖了,就没有任何可以卖的东西了。她错过了几次缴费,之后有一段时间就一直有人打电话问这件事。
    于是,这就把我们带到了那个周六的早上。
    我们醒来看到门外有两个非常高大的男人。他们强行把车打开然后把它开走了。我冲着他们喊了一大堆话还打算报警,但我姑妈说这都没有用。收车的人和警察已经达成了共识。我有一本最喜欢的书也落在了车后面,被他们偷走了。或许他们有权收走这辆车。但那本书,齐别根纽·赫伯特的《花园里的野蛮人》(a barbarian in the garden),是我的书,而且他们肯定还不懂得欣赏。你得读完大概五百本书才能读懂它。
    我姑妈说我现在有好东西可以期盼了。我问她是什么?她说现在如果我去旧书店我总有一天能把它找到那么就类似是一场重逢。与此同时,还有很多其他的书可以读。
    她甚至都没抱怨过车被收走的事——一次都没有。我还希望她能开枪射他们。当看到他们那么高大时我脑海里就是这么想的。我知道她有把手枪。那是因为我父母的事故。她不是一个暴力的人,但作为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事情发生时我在朋友家),我觉得她很不容易。等我到了家,从警察中穿过,现场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所以我从没机会看到它。那时我妈妈已经被送进医院;我爸爸在太平间。我很庆幸我什么都没看到,因为这件事真的把我姑妈弄得很惨。但是,我也有点嫉妒,因为我觉得这是我应该看到的而我却从没机会看到。
    预言
    我姑妈会说,差不多十分钟后我们应该走到穆沙公园里喂鸽子,然后看书,再然后去小店买热狗吃。于是我们就会走到公园然后坐下,用我们从一家烘焙店里免费拿到的一点面包喂鸽子,然后我们会读一会儿书,之后我们会一起吃从小店买来的热狗。也就是说——我们两个人吃一个热狗。
    我曾经想做个素食者,但不太可行。买好看的蔬菜很贵。也许未来可以。
    当我想到我的未来会怎样,就有点像在对着太阳看。我要么闪躲,要么不闪躲让它灼伤我的眼睛,像看着蜡烛一样,接着有一段时间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安排事情的方式——能让为人处事变得很容易,但我能否成为一个成功的人却并不那么清楚。我完全没有上大学的打算。有人曾告诉过我我们附近学校的一套课程,那是一所很好的学校。课程听上去很棒,于是我就读了课程教授出的一本书。他是个大人物,获过许多奖,去过许多高级的地方。学校的网站上有一张他和总统握手的照片,信不信由你。
    他的书很烂。没什么思想。我觉得他的脑子不是很厉害——或者在某个阶段它受到了污染。更别提他还和寡头政治人物们来往密切了。
    我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要跟这种人学。我也完全不打算在智力上对这种人卑躬屈膝。我姑妈说我既自负又喜欢夸耀,但她不知道我其实对谁都守口如瓶。
    发生了的事
    就和我预料的一样。我姑妈对车的事感到很不开心。我想她在乎的并不是没有车,而是替我觉得尴尬,因为住在车库而且身无分文又没有车会让我在学校里很难堪。从本质上来说,这并不会让我难堪——我能应付得了。但是,大家会和我对着干。也就是,所谓的公众意见。
    但她性格很爽朗,所以几分钟后,她问我想不想出去透透气,我说想,于是我们出门走到街上。要是必须和姑妈一起去某个地方大多数的人会觉得压力很大,因为她看起来挺怪的。她戴着一顶——我这么说好了,一顶不知道她从哪里搞来的帽子。她穿着一件宝石绿色的大衣,还戴着一副那种巨大的可以盖住其他眼镜的黑色太阳眼镜,但因为她并没有其他眼镜,所以我不太确定她为什么要戴着它。
    我得说,有一次和她一起去餐厅曾让我伤心过一回,因为当时遇到了一个帕克森的女同学。我觉得这个女生很聪明而且有可能会和我成为朋友,但当她一见到我的姑妈,我就知道那不可能了。
    我对这件事有些内疚——是结合了这些原因:
    一部分的我对姑妈造成了这个结果感到生气;
    一部分的我因为没办法交上朋友感到很难受;
    一部分的我觉得还行,因为这个女生如果那么在乎别人的想法还因为我姑妈而小瞧我那她显然非常差劲。
    让这整件事雪上加霜的是因为它本来应该是一次庆祝。有段时间我一直有哭个不停的毛病,所以我离开学校两个月内一直在哭。这让我的头疼得厉害。那时我才刚和姑妈开始住了两个月,也就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所以,当那段日子快过去,差不多一周或两周过后,我再也不哭了,姑妈说我们应该庆祝一下。尽管我们负担不起,她还是认为这是应该的——于是我们就去了一家餐厅。然后就发生了这件事,所以让我觉得更加难受了。因为我姑妈非常棒。任何看不惯她的人都给我去死!
    当然——我估计要是我活得和姑妈一样久的话那我在别人眼里会和她一样古怪。我过去曾以为自己有机会不让人察觉——我能在社会里蒙混过关不被人注意到。不过我现在意识到反正大家也是和我对着干的,所以他们嫌弃我姑妈会让我更容易忍受一些。
    所以,归根结底,我想说的其实是,对姑妈的古怪感到习以为常的这份功劳我不能归给自己。我早就明白我们是用同一把刷子画出来的。
    我们走到公园。那里没有鸽子。我不知道它们去了哪儿,但当我们朝地上丢了些面包时,来了许多鸽子。我的理论是——它们一直躲在公园长椅的里面等着。
    如果你想说,露西娅,没有“公园长椅的里面”这回事,我不会和你争辩。但是,你得告诉我鸽子都是从哪儿来的。
    之后,我们看起书来——我看了一本关于中国火化仪式的书。我姑妈看的是德语版的《浮士德》。卖热狗的男人给了我们两份热狗,因为当我姑妈用零钱付一个热狗钱的时候他觉得我们很可怜。
    关于我姑妈我想补充一下,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带着无限量的尊严——所以她并不是真的看起来像个怪人。而是现在的人们洞察力太弱——他们连尊严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或者说,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比如这个卖热狗的男人。他就被她表现出来的尊严打动了。
    预言
    明天我又会去“家园”探望我妈。我会穿一件雨衣,然后坐12路公交车一直到兰斯德大道,在卑尔根换乘8路。坐车的时候,我会继续看那本关于中国火化仪式的书。在我读那本书的时候,有人会试图和我搭讪。我会咕哝着表示我正在看书。等到了斯蒂威尔,我就会下车。那时候没有人下车,因为车上的人都走光了。我会走半英里到入口,再走半英里穿过大门到达主楼。在主楼,我会拿到一张访客通行证并被指引到我妈的房间。她不会在房间里。我于是再被指引到鱼池旁边。她会坐在鱼池旁的摇椅上。她还会穿一件医用外套。她的头发会扎成一个马尾(她从来不扎马尾)。我会接近她然后和她说话。她会再一次认不出我。我会在她旁边坐一会儿,直到我明白这对我们俩都没有任何好处。接着,我就会返回然后归还我的通行证。我会走回车道。我会走到公交车站。我会上8路公交车。我会坐8路公交车经过兰斯德大道,经过威克姆,经过埃布尔,到第十二街。我会在那儿下车。我会走进四季保龄球馆,坐在吧台旁,我的朋友海伦会给我倒一杯酒。这回我会喝得稍微慢一点。或许,我会先喝一杯水。(如果在我很饿或者很渴的时候有人给我一杯啤酒或者调制酒,我几乎总会喝得太快,或喝得比我应该的还快。)
    发生了的事
    我起床后给我姑妈做早餐。就是——一颗水波蛋。我妈曾经教过我怎么做。需要有一点娴熟的技巧。家里还剩下一些不错的胡椒,于是我把胡椒研磨后撒在盘子上,配她的鸡蛋。研磨好的胡椒粉看起来非常漂亮。每当我可以用到美好的东西的时候,我总会想:美好的东西是那么地美好。但是,就像其他的东西一样——你一旦习惯了它们它们就不见了,除非和我一样你永远没办法拥有它们,或者说几乎没办法拥有它们。
    她对鸡蛋非常满意。当我把它端给她的时候,她已经坐了起来,毕竟她是在椅子上睡觉的。所以她就只是睁开了眼然后乐呵呵的。
    我穿上雨衣,她就知道我打算去哪儿了。
    回见,长官!她说。这是五十年前放的一套电视节目里的笑话。我总会跟着一起笑,然后假装很喜欢这个笑话,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回见,我说。
    我坐了12路转8路。我看了我的书。分别有三个人试图和我搭讪。我用无动于衷摆脱了他们。我从车道走到主楼。还是之前的那个姑娘,她在给我通行证的时候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看护来了,还是之前的那个男生,而且他看到我很高兴。尽管他显得毫不在乎,我仍然能看得出来。他说他把那本书读了。他喜欢吗?他说有些故事挺好但有些故事非常差。我说你说的对——那本书就是这样。我们直接去了鱼池,从前从不是这样。他离开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就是雨衣垂下来的地方。也就是说,他碰了我的肩,当我坐下看着我妈妈的时候,我也能感觉到他的手在那儿。而妈妈正在盯着鱼池看。
    她看着鱼池的时候会做这样的事,不知为何她想靠近一点,于是她会从椅子上起来凑向池塘,从上往下看。然后她会使劲摇头喃喃自语,接着再回到椅子上。如果你等的时间够长,她总会这么做。我把探访的时间视为自己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循环。有一次,我经历了六次摇头循环。如果我有意碰她,她会说,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每当她这么说时,我总会哭。我知道这很蠢,而且破坏了准则,因为这不是让我觉得光彩的事。但,至少目前为止我没办法停下来。
    我妈妈的罩衫系得不太好,所以当她在看鱼池的时候,能看到她的内衣。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我会去碰她——我只是想调整一下罩衫把她遮好。但是,她真的不喜欢我这么做。
    我不想让你误以为我打算拥抱她或者亲吻她。我知道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因为她并不是一个我了解的人,我也不是她认识的人。
    鱼池
    看护回来了,他肯定注意到我不介意他把手放在我肩上,因为他又这么做了,这次是双手各放一边。于是我就这么坐着,他站在我身后,手稍稍碰到我的肩膀。我往后靠了点,更让他觉得这么做没关系。
    我之前说过我妈几乎注意不到周围发生了什么。那没错。同样没错的是鱼池在一排树的后面,而树的另一边是一幢没有窗户的建筑背面。没有人会去那里,从来都没。
    于是,我对此没有感到任何不安。我看得出他觉得可以把手放在我身上挺开心的,这里要声明的是——在这之外我很少得到别人的倾慕,所以我是有点缺爱的。我的意思是,当他开始解开我的裤子的时候,我还是挺负责的,我确保我们会安全地做,他也说,对,那当然了,并且做给我看,所以——感觉非常不错。我可以好好地对待别人。我真的可以,而且他对我也很好。不是所有的人都很糟糕。不是这样。有时候你会找到一个好的人,至少可以持续一段时间——即便只有二十多分钟。
    当我们正在进行的时候,我抬头看到妈妈已经从椅子上起身。她走到池子前疑惑地环视四周,好像记不起该看哪里。接着她朝我走来,和我对视,但仍然没有认出我来,完全没有。我那时肯定突然动了一下,因为他也动了。他的手移到我的胸上,让我颤了一下。这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对视,我于是闭上眼。等我回过头再看我妈妈的时候,她在池子那边,摇着头,摇着头,摇着头。
    第六天
    那个周一是我第六次留校,所以我一段时间不用见到他们了。我根据《整个俄罗斯都在燃烧》来写的论文已经完成了,而且比我想象的容易,因为我在那里的时候其实是可以向学校借电脑的。我不能把它带回家——但可以拿来用。于是,我用它打了论文。这台电脑挺烂的。所以当然,我用它的时候看上去很不酷,但我打字很快,所以没有花很多时间。
    肯尼森来了,然后我们对引文产生了争执。我想,她是有点想帮我吧。但是,我不需要帮忙。她想让我用“括号内引用”。我说用脚注就可以了。她没办法用一个让人信服的说法证明为什么她的方法更好。我说脚注能让作者对所注解的内容马上做出评价。她威胁说要再罚我留校几次——不过那只是因为在我取笑她时有学生真的笑了。
    拉娜也在。她大概算是我的朋友了。我们一起去了她表哥工作的二十四小时甜甜圈店。他给了我们些免费甜甜圈。拉娜亲了他一下,于是我明白他并不是她的表哥。她说之所以会这么叫他是因为她觉得很好玩。我心里想——这姑娘我喜欢,然后我说,你会那么想是因为那确实很好玩。确实很好玩。
    我爸的打火机
    我们走出甜甜圈店去抽烟,她的“表哥”,哈尔,问我借打火机,我一直把爸爸的打火机拿在手里(和往常一样)。我把它给了他。
    他耍了些芝宝打火机的花样玩法,然后点燃了他的烟。我也玩了几招,所以我们现在有这一个共同点了。他和拉娜说我挺酷的,如果她偶尔把我带过来他不会有意见。这么说并不怪——更确切地说是,我们三个人能在一起讲话,没有其他人瞎掺和,所以我们不如就继续这样。
    他不上学。哈尔觉得学校是垃圾,我太他妈同意了。
    我想给你形容一下我爸爸的打火机。
    它是一个芝宝打火机,所以有几个组成部分。
    先是它的外部,是一个金属外壳。所有零件都在里面。外壳是长方形的,但边缘呈弯曲状,几乎稍微有点削角。外壳最上面是一道明显的弧线。不过,即便有我形容的这些曲线,芝宝打火机给你留下的第一印象还是它的平滑感。每条边,连最上面,都很平滑。让人觉得特别舒服。有些打火机好像总要从你手里挣脱出来。芝宝完全相反。你能用它玩出各种花样和技巧就是证明。芝宝喜欢待在手里——而不是从手里逃脱。你可以把它打开,让它做个空翻——随便你想怎么来。它不会逃脱到地上。
    外壳就是那样了。在外壳里面,有一个能把上盖打开合上的弹簧部件。这个弹簧部件和打火机的机身相连。打火机的机身包括了:棉芯、火石、打火轮,和吸收燃料类似棉布的部分。基本上,打火机总在释放气体。如果你在口袋里放一只,你的口袋闻起来会像汽油一样(或者说闻起来像是他们为了让你能闻出汽油味道而添加的味道)。
    芝宝外观有很多种样子。有时候上面会印着一个“越南被俘美军你永远不会被忘记”之类的图案。有时候上面会印着一个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图案。有时候,就是一个骷髅。有些是镜面的。其他的是哑银。有些是纯黑的。就像不少蓝领工人会有的东西那样,它们经常会印着一些和赌博有关的元素,像骰子、卡牌、台球或者旗子。我爸爸的这只是哑光黑,中间有一个白色的圆点。我还没见过和这只一样的。几年前,我曾想问他这外壳是不是他自己做的,但我意识到,而且对当时的我来说能有足够的智慧意识到这类事很了不起——我意识到我其实并不想知道答案。不知道挺好的。所以,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唯一能把这个问题搞清楚的,是如果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只和它一模一样的打火机。准确地说,那样也不能把问题百分之百地搞清楚。但,至少更有可能了。
    芝宝打火机还有其他不同之处:
    1. 有些更小——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那些打火机的市场定位是女性,或者衣服口袋小的男性。
    通常,大家会把东西说成是“男式”或者“女式”,但我觉得这些东西里有不少只是共享了一个属性,那就是它们能或不能被塞进糟糕的女式口袋里。当然,要是女孩们不那么专注自己的外表,她们或许就能穿木匠的裤子,然后随身携带任何她们想带的东西。可谁又说得准?不过,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无论是谁的错,口袋小是非常讨人厌的。
    2. 有些在打开的时候更松一些或更紧一些。
    3. 有些漏油漏得很夸张。
    4. 有些打火机的内壳会滑动,所以你把它合上的时候,它没办法关严实。我爸爸的就是这样,所以我在壳里放了一点沙子,现在就紧了。
    我的姑妈
    正在和我玩克里巴奇牌戏而且连续赢了我六把。人们好像管这叫“痛宰”。我正在被痛宰。就在那时有人敲了门。我猜想,大概是房东吧,因为除他之外从来没有人来过我们家。我的姑妈谁都不认识。我也谁都不认识。家里也没有任何可以被拿走的东西。为什么会有人来呢?
    等我开了门,竟然是斯蒂芬。
    斯蒂芬,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住的地方?现在已经八点了。我这么问他。
    他说我们那天填写的紧急联络卡上面有我的地址。那堆卡片曾短暂地经过他手而且他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
    我心想,难怪他有时候看上去很聪明有时候又不聪明。我没有把话说出来;我或许应该说的。有时候人们需要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我主要是因为他看到我住的地方所以觉得尴尬,然后我又对自己的尴尬感到羞愧,因为这样尴尬是很肤浅的——而且绝对不是一种让我觉得光彩的行为。
    于是,我说,进来吧。你可以见一下我姑妈。
    姑妈,我说,这是斯蒂芬。他被判过猥亵儿童罪。他想告诉咱们他现在住在我们花园里了。
    尽管我开了不恰当的玩笑我姑妈还是用一种很友善的笑容让斯蒂芬放松了下来。
    你和露西娅是同学?她问。
    他说是的。
    她的嘴巴毒得很,你觉不觉得?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喝茶吧,她说。我们在玩克里巴奇。你会玩吗?
    斯蒂芬在房间里晃了一圈。我能看出他有点嫌弃,当他看我的时候,他可能还觉得我有点可怜。我总是避免去辨识出别人眼里的同情。辨识不出最好。
    反正,他坐下了,于是我的姑妈和他解释了v_i_c(切实改进过的克里巴奇)的规则,然后她狠狠地痛宰了我们俩好几把,之后就去她的椅子上睡觉了。
    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好。
    我们出去走了一会儿。
    我听说了你的事,他说。
    铅笔的事?那没什么。他是个混蛋。
    不是那件事。那当然没什么。我说的是——关于你爸妈的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
    杰伊·莱索说的。
    哦。杰伊,他还行。
    嗯。总之——我感到很抱歉。
    我姑妈家旁边有一个非常肮脏的水道。我们走到那儿往里面扔了些铺路石。
    斯蒂芬告诉我他打算放一次火。
    我说我很怀疑,他在我眼里挺懦弱的。
    斯蒂芬重复了一遍他要放一场大火的事。他正在做计划。想问我愿不愿意帮他。
    我说这种事最好是你自己去做。
    他说,但这件事他需要一点小忙。
    发情
    我觉得斯蒂芬绝对还想要其他东西。他有好几次都看起来神情紧张,像是不能决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这很蠢,因为他有能力进行一段完整的对话。他有时会做一件古怪的事,就是把他的手表拿下来然后又戴上去。所以,我看得出来。
    其实也不那么坏。客观上说他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但是,既然他是我可以讨论放火的人,我想——如果你是一个年轻的女性,总会有许多人想对你做一些他们喜欢对其他年轻女性做的事,所以假如你是出于其他目的觉得某人有意思,那为了其他目的来利用这个人,同时避免任何人都能做的事是有好处的。
    要是把话说得很明白(而我是喜欢动物的人),这就像动物发情一样。我问你——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是像动物那样发情吗?我们只是需要做而已。这样,我们就不会变得焦虑,但至于其他的部分呢?如果有人对我说,露西娅,你想不想训练成一名伟大的洞窟学家,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探索卡尔斯贝洞窟里未被探索的空间,我的意思是——那绝对是更有趣的。我肯定会同意。我猜那样也是可能的——和同一个人做各种事,但我至今还没碰到一个那样的人。
    他离开前给我看了他手机上一段巴基斯坦士兵把一头牛活活打死的视频。那让我很难过,但我也感觉到——世界有多么大。这世界有许多地方,而在某些地方,人们无缘无故地在把牛活活打死。与此同时在这里,它们死在我们的视线之外,而当它们再次出现时,它们在整齐的包装纸盒里并附上了好吃的酱汁。
    我说大流士曾因为他的爱马被溺死而惩罚了一条河流,可能这头牛也在受到惩罚吧。
    斯蒂芬说他觉得这头牛肯定是在接受惩罚,但至于是为了什么——谁又知道?
    他问我要手机号,可我没有——这是另一个让人尴尬的时刻。他把他的地址写在纸上给了我,像是在1990年那样。这周四扬会在我家组织一个集会,他说。我爸妈都不在,所以没事。
    最糟糕的事
    无论在什么时候当我做了自己做过最糟糕的事——那往往都是因为我打算要做些什么,可我又会想,露西娅,你不应该这么做。别这么做,露西娅。然后,我想,或许我对自己那么说是因为我害怕去做(要做的事情)。但最让我害怕的是成为一个凡事都害怕去做的人。所以,在那时,我强迫自己去做了那件事。之后,它的结局会是这两种情况之一:
    1. 我一开始就很害怕,但还好我没有让自己放弃。
    2. 我一开始就不害怕。无论这件事是什么,我有的是一种难以剖析但正确的顾虑,而当我真的去做了,结果却很不好,具体地说是我原本是对的,但我没有重视自己的直觉。这时我就做出了我做过最糟糕的事。如果它被其他人发现了,比如我姑妈,他们会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会相当震惊。你显然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
    这周二我们得做一个很傻的职业测试。首先,是非常长的多项选择题。接着,是和辅导员一对一的面谈。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他们要是请一个小丑过来还更有效一点。最最起码,在一段时间内对着小丑坐着不说话让我感觉会更好一些。如果过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我们俩还没说过话,我会让小丑赢,出于同情心,我会先开口。但是,如果是他先放弃,我也很乐意从一个缺乏自律的小丑那里赢来胜利。我在说什么呢?没有小丑——是一个辅导员,而且辅导员问我最大的弱点是什么。于是我说我的内心是一个胆小鬼,但是一个在恢复中的胆小鬼。她问我那是什么意思。我说我用尽全力来减轻因为我的胆小而产生的影响。为什么那是弱点?她问。我说那是因为我会因此做出非常不明智的蠢事,比如从码头跳下,到一艘装谷物的驳船上,或者在卖热狗的小摊揪一个机车党的马尾辫。
    她问我最大的优点是什么。我说我很有洞察力(perspicacious)。她假装要去洗手间,但我看得出她其实是在手机上查perspicacious的意思。那没关系。我原本可以换一种说法的,但我觉得这个词很美。我觉得这是我的虚荣心吧(我的姑妈会这么说),但我希望那是对的,我是很有洞察力。洞察力的一个特点是它不需要和传统的知识结构联系在一起。只是出色而且明晰的领悟而已。我渴望成为一个有洞察力的人,就像一个能够识别横梁重要性的木匠一样。
    那女人回来了,带着我的测试结果。我实际上还挺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的。你可能会觉得这类测试很蠢,我当然也同意。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它们之所以蠢是因为它们显示的是别人的职业测试结果。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测试结果很有意思。就和人格测试一样,所有的测试都和我们微不足道的特性有关。我们是多么容易上当受骗!我自己也包括在内。
    更早些的时候,当我在大堂里等着做测试时,苏珊·登普西出来了,说她有可能成为一个建筑师,也有可能成为一个绩效教练。我不知道有人会把这当作是一种职业。
    无论怎样——我还是很好奇。他们会说我适合做哪种古怪的事呢?
    露西娅,那个女人说,你的结果里有一部分非常好,而其余的,嗯,你甚至没把所有问题答满。
    我觉得他们不可能测出任何东西,我说。
    这个测试是由非常专业的人整理出来的,辅导员说。它肯定能测试出各种东西。你的测试结果,好吧,你可别觉得失望。因为测试从来不能显示出你能做的事的上限。你能做到的总会比别人料想的多得多。这点你一定得记住。
    我让她别废话了。它到底说我会成为什么?
    她把一张纸递给我,上面显示我的最高匹配度是百分之六十九,匹配的职业是卡车司机。我想她大概是以为我会很失望,但我觉得那非常棒。我当然希望能有个可以独自工作的职业。而且卡车的里面也很不错!非常舒服。你可以养一条很厉害的戴着印花头巾的狗。确实,喝掉十二杯咖啡或者吃提神药来熬过晚上的长途路程会让人有点心神不宁,但每份工作都有它的危险。
    她非常镇定地看着我。我不明白,真的,她说。在这些地方你的分数非常高。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我觉得没搞错,我说。而且你确实是对的——编出这份测试的人很专业。
    你为什么这么说?她问。
    嗯,可能是因为——如果在能力这部分某人超过一定的分数,但是对测试失去了耐心没把它做完,那这人很可能会讨厌老板和办公室的环境。所以,这样的人应该成为一个卡车司机或公园管理员之类的。这可能被内置在测试的算法里了。
    她说她从没想到过这点。没有完成测试可能是测试的一部分。
    空地
    午餐时斯蒂芬走到了我旁边,这很让人吃惊,因为这意味着其他人会看到他和我说话了。我觉得对他来说可能会很尴尬。也许别人会以为他想让我死心,男生总是对这类事洋洋得意的。如果一个男人遭到众叛亲离,从社会角度考虑,就再也没有和他说话的理由。而如果换成是一个女孩,就仍然有一个理由。这是有多操蛋?
    他说他爸妈回来了。是因为他妈妈在丹吉尔遇到食物中毒。我说那是谎话。他说,对,其实是他爸爸的一个病人快不行了。他们根本没去丹吉尔。
    我说,我觉得根本就没有丹吉尔这个地方。它就像卡米洛特,但充满了毒品和性。他于是把我的话当真拿出手机给我看地图上的丹吉尔。我知道丹吉尔是真的,我说。你差不多慢了四拍。
    他说我们会在一个空地碰头,然后他告诉了我空地的位置。别把你要去的地方告诉任何人。
    我和他说我会去,但我不太确定。和两三个男生约在一个空地碰面,而且没人知道你在那儿?
    我给了他一些甘草糖,但他不要。我猜他是不喜欢甘草糖的那类人。我觉得百分之七十五的人都讨厌甘草糖,但其余百分之二十五的人很喜欢它。还有什么东西是类似的呢?蹦床?美黑沙龙?鹦鹉?
    体育馆
    体育课上,我们正在打排球。对,我知道,我告诉过你我是怎样躲开体育课的——但未必总能成功。我当时被困在体育馆里打排球。
    也就是说我得穿非常糟糕的运动服。以前大家都会穿又丑又宽松的衣服,但现在漂亮的姑娘基本上都穿弹力紧身衣了。这便让不喜欢这么做的人觉得很尴尬。所以,我穿了一条长款篮球短裤和一件黑色的背心。我这么做是为了让别人知道我穿的和平时不一样。我没开玩笑——这是真的。如果我穿一件白色的背心,他们会以为我没换衣服,而且我会听到他们的议论。
    年轻人都像豺狼一样。
    不过,我喜欢豺狼多过年轻人,所以这个说法不公平。
    排球这件事,以及提起它的原因是——克拉伦斯·伊姆斯,他个子超大,而且非常强壮,他的球击中了珍妮特·利维并且狠狠地砸断了她的手指。这真的是非常非常棒,因为她不是一个好人所以她是罪有应得。
    她一边哭一边握着她的手指,有两根显然弯得不对劲。体育老师试图做一些急救措施,但没有用,还让她叫得更响了。最后护士来了,还有一辆救护车。现场一片混乱,我每一秒都开心得不行。
    在救护车来的时候,我脑中浮现一个幻想。在幻想里,我穿着医生的大褂,不断地把珍妮特的手指塞进去拉出来,她不停地尖叫。我用一只手小心地拿着她的手指,然后用另一只手小心地拿着她的手。我一言不发,但我的姿势像在说:我这么做是理所应当的。冷静,珍妮特。
    于是她(在我的幻想里)停不住的尖叫声就更好笑了,因为我是一个绝对可靠的专业医生——除了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我把她的手指修理好后又再把它们残忍地弄伤。
    等我幻想完毕,就到了该走的时候。
    埃里克·萨蒂
    我搬去姑妈家里住的那周看了一部电影。它的名字叫《与安德烈晚餐》(my dinner with andre)。没什么人特别喜欢这部片子。但我非常喜欢,我的姑妈也是。她说这部片子是一个有用的风向标:如果有个人觉得它不错,那可能你会觉得这个人也不错。至少,这是有可能的。
    电影里用了一些萨蒂的音乐,这是我头一次听到这人,埃里克·萨蒂。我喜欢听的东西基本上有两样。一样是用于集中精神的某种耳机。你把耳机戴上后,离耳机一边有点远的地方会出现一个音调。然后音调渐渐消失,过一阵之后出现在耳机的另一边。它的目的是为了让你能更好地集中精力。我完全听上了瘾,用了很久直到把它听坏了,然后我发现它已经停产了。很让人伤心。
    另一样我喜欢听的就是埃里克·萨蒂了。我姑妈有一张别人翻弹他作品的唱片——我们会放来听。她喜欢在我们做杂事的时候放这张唱片。我很排斥。听他音乐的时候,我想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做。
    顺便提一下,我知道那称不上是最好的音乐。巴赫肯定更好。艾瑞莎·弗兰克林也更好。每个人都比他好,我明白。好的音乐有很多。我不想和你争。
    但对我来说,我喜欢坐在椅子上听萨蒂。我听说他也曾住在一栋公寓的小破房间里,而且非常孤独。
    我觉得他受人爱戴的同时也被人低估了。
    不过,这和我要说的根本没关系——我想告诉你的是电影里的一幕场景,在里面主角去了长岛某个地方参加家庭派对,然后不得不在地上挖一个洞作自己的坟,然后他被放进一个棺材里埋了,然后又被搬了出来,在夜色中裸奔到一个闪亮的白色帐篷里,被至高无上的崇拜感和喜悦充斥着全身。我记得他说那感觉像是刚出生一样。当我听到他这么说,我觉得我完全准备好了要放弃继续做自己,准备好去做别人了。可问题是——你愿意成为的这个人并不是一个你认识的人。那么,又是谁呢?
    火
    第二节课上到一半,有人拉响了火警警报。我觉得只是个恶作剧。在帕克森,威尔·斯卡菲会让他的哥哥打电话到学校说有炸弹威胁,他有时自己也会拉响火警,直到学校买了些会标记警报人的喷墨警报器。
    但是,这完全不是一个恶作剧。真的有人在音乐室里放了火。在学校里那么多让人讨厌的教室中,换作是我绝对不会选这间。不过也无关紧要。因为只有一两张椅子着了火。
    但是,我们都因此不得不去运动场上站着,简直糟糕透了,因为我得站在杰米·安德森的旁边,她的发胶像是神经毒气一样。我有一次差点被熏倒了,真的。而且我还不是个弱不禁风的人。
    火势根本一点都不大——但校长还是决定让所有人回家,所以校车早到了。我没有上班车,于是就等拉娜看她会不会出现,但没见她踪影。有个叫鲁弗斯的男生走到我跟前问我知不知道是谁干的。我说我怎么知道。他说,他每个人都会问。
    我看着他沿着一排公交车走远,确实,他在问每一个人。有些人,真的有这样的一群人,以为只要自己想成为侦探就真的可以成为侦探。每当我和这些人讲话的时候我都想说,如果你能成为私家调查员或者侦探,你早就是了。做一名侦探是那么的刺激你是不可能拒绝的。所以如果你还没做成,那是因为你做不了。那么,就别和我说你能成为一个侦探。
    不过,侦探是一种特殊情况。其他的事得另当别论。
    比克曼
    你记不记得我和比克曼起过争执。他就是那个罚我留校,然后那次留校又导致了六次留校的人。后来,当我提早交出了论文,他大为吃惊。看来他是把我当成了差生。但我还是认为他不会觉得这是篇好的论文。他大概以为我是想提早交出一篇烂论文来蒙骗过关。
    但是,第二天,我去了学校,比克曼走到了我跟前在我的储物柜旁对论文赞不绝口。他说那是一篇非常好的论文。他说是他批改过最好的一篇。行吧。放松点,伙计。这只是一篇论文。
    他去了大堂,我以为这事就完了,但接着教数学的奥图尔问我为什么我能写出这么好的论文却从不给他做任何事。他说我要是不重做上次两套测试我就不能下课,然后把它们给了我。于是,我做了测试,这次把答案都填上了。我真的希望比克曼没有把我的事抖出来。
    可是,事情变得更糟了。剩下来的那天还行,但我猜比克曼把论文的事告诉了不止一个人。他想拿它去赢某个奖项。真的是过分了。
    于是,在最后一节课,每个人都去大礼堂听校长发表关于公民义务的发言,他说放火是邪恶的,真正的邪恶,如果有谁知道是哪个人干的,他应该要站出来揭发。
    我觉得确实应该,真的。如果有个蠢货想把音乐室烧了,要知道,来自西班牙或是法国基本不会说英语的脆弱的阿尔方索先生差不多是这整个学校唯一的好人了,他在音乐室坐着,墙壁上是烂糟糟的莫扎特照片,还耐心地教我们吹该死的双簧管。如果有人想先把这间教室烧了而不是其他那些无聊至极的地方,要我说,那确实应该把他铐起来。事情的顺序很重要。
    另外,校长说的是邪恶,而我在想:这个国家是他妈的多么摩尼教作派啊。世界是个没有意义的地方,你的善意只能在别人那里留下些许的印象,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这难道不够明显吗?再糟糕的事情不也都会过去吗?我不明白邪恶是什么,而且,我觉得他也不明白。我们的校长肯定很愿意从辅导员那里做职业测试,然后发现他应该当一个校长。这对他来说太合适了。
    不好意思我跑题了。我说这番话的原因是,在礼堂的发言之后——有人去了校长那里,是另一个老师,告诉了他比克曼在瞎嚷嚷的论文,也就是我的论文。于是,校长就萌生出了可能是我放了火的想法。他注意到这是一篇关于火的论文,还有一间起了火的音乐教室。他简直觉得自己是天才了。
    谈话
    那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姑妈在放学后被拖来学校,而我又坐在校长的办公室里了,这次坐我对面的是阿尔方索先生。他有意地避开我。我对自己说——他真的觉得是我干的。我吃惊极了。
    我把手放在阿尔方索的膝盖上,然后说,“mon professeur, je ne l' ai pas fait.”(老师,不是我干的。)
    (我问了姑妈这句法语该怎么说。)
    他露出一种非常好看的笑容。就好像,我对某人说了些话,而终于有一次被他相信了。
    校长走近我们。她说了什么?接着,他和阿尔方索到旁边讲了几句之后,阿尔方索走了。老先生根本不想参与这件事,因为他知道不是我干的。校长还给阿尔方索看了我的论文,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搞来的,但阿尔方索不信这套。他用法语说了些什么然后就离开了。我姑妈笑了。他们说了些什么?我问。是跟鸟和驴子有关的事,她说。我之后再跟你解释。
    校长回来后想在我们面前显得很强势,但我指出起火的时候我在另一间教室里。他用学校扬声器把那节课的老师叫了过来,幸好她还没回家,因为她已经九十多岁了而且行动缓慢。她花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到了办公室,但等她到了之后,卡西迪女士说,对,露西娅·斯坦顿那时候确实在化学课上。我给她竖了个大拇指,但她没明白。
    于是,我就说,太糟了,看来你的小迫害没有按计划进行。因为这句话我立马又被罚了一次留校,直到姑妈站出来维护了我。
    或者,我猜她是这么做了。他们叫我离开办公室,让我姑妈和校长说话。等她出来后,她告诉我她威胁说如果他再不闭嘴,她就要把我被责难的事搞大。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没做错事的可怜姑娘呢?
    我的姑妈,多厉害的女人。
    论文
    我猜这意味着论文不会得奖了。倒不是说我费了多大的劲写了这篇论文。有别的同学开始叫我帮他们写论文。我说你自己去写,小鬼头。其实我并没有那么说。我只是说,不行。
    比克曼在班级里大声读了一部分:
    无论这些材料对作者意味着什么,都存在着一种危险的用意。这个用意就是农夫们心存报复地烧毁彼此住所并不是政治事件,也不是某种具有自我意识的行为。事实上,焚烧是农夫雇主将无知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结果,而且由于他们受困于宗教的框架,使他们无法为经受日常生活中的灾祸而做好准备。在这种情况下有自我意识的人是有完全的自我意识的,也就是说,雇主完全控制了要发生的事。当农夫们焚烧彼此的木屋,甚至(无意中)烧了自己的木屋,雇主选择了允许焚烧木屋这件事的发生。真正有罪的人是他们。
    他读的时候大家看起来都很厌倦,我也真的希望他可以别再读了。最后,他问大家为什么这篇论文写得好,真的是让我的脸都红了。我在教室后面用兜帽把自己完全藏了起来。
    第一个举手的女孩问,她可不可以起身把口香糖吐了。
    比克曼说可以,那么——论文好在哪里呢?
    有人说之所以好可能是因为我把书读了。
    他说,那很重要。他说他经常拿到学生还没读过书就写出来的论文。但,不是因为这点。
    另一个人说了些很蠢的话,于是比克曼不得不自己说出来,如果他真的想把答案说出来的话,他一开始就该这么做。
    他说,之所以好是因为我是用开放却论证的态度去读了这本书。他说这份论文好到至少能作为大学论文了。鬼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真的很希望他没这么说,但前半部分说得还行。
    这挺蠢的,我当时觉得。我还想——要是姑妈能在教室里听到这番话就好了。她很少听到别人表扬我。房东甚至和她说我是个坏孩子,太难听了。他是一个乌克兰老男人,我还以为他挺喜欢我的。
    让人难过的是,我甚至没法给她重复这番话,因为那样就是在自夸了。
    见心理医生2
    我估计这是校长的报复。因为在被姑妈痛斥之后他没办法让我留校,他就通知了心理医生她应该来检查我一下。
    我想看看你安顿得怎么样了,她对我说。
    我在她的办公室里坐下,然后马上感到不开心了。是这样的——那里没有椅子。我不是和你开玩笑。那里只有两个懒人沙发。她坐一个懒人沙发你坐另一个,或者,如果你想,你们可以都坐在地上。有时候,她会从懒人沙发换成坐在地上,像是某种安抚人心的表示。懒人沙发的颜色不同,无论你选择哪个我敢肯定对她来说都有含义。这让我对比她先坐下感到很迟疑,所以我让她先选,但我肯定那对她也有某种含义。卡普乐小姐她非常年轻,而且超级漂亮,这就是为什么当她出现在大堂里的时候所有的男老师都会做出很酷的样子,比如拍一下彼此的肩膀,把身体倚在什么东西上。连学生都会这么做。我很确定所有的男生都很想上她。这次见面,她穿着一件不太恰当的短裙。对于短裙来说,这没什么问题。但迷你裙和懒人沙发并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告诉她我很好。我打算再等两年然后就走。如果不行,我就在那之前离开,毕竟从法律上讲我没必要继续待下去。
    你留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她问。
    我说我不想让姑妈失望。
    她问我爱不爱我的姑妈。
    我没有回答。这是什么狗屁——他们总喜欢用你的回答来问更多的问题。
    接着,她问我是不是生气了。我说任何喜欢自由的人都应该生气。这让她闭了嘴。
    我们坐了一会儿后,她说她想给我读一篇东西。于是她拿来了一篇写得很烂的鲁米的诗读给我听。在你的心里有一根蜡烛……
    我笑了,她问我为什么笑。
    我说,你这个小心眼的蠢女人,你认为那是诗?鲁米有他妈那么多的诗,你偏挑了这首?你是从什么荒唐的精神病选集里找来的?那可以说是他最差的诗了,而且还没翻译好。这么漫无目的地过着人生感觉怎么样?你是陷在屎里了吧。你也太狭隘了。
    我又笑了一会儿。那么多的诗,却选那首。
    她惊恐地看着我,我想她是真的哑口无言了,所以我又给了她点颜色。
    冷静而明智的人都是疯狂的。
    什么?
    我说,这是鲁米的话。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根本不在乎把她弄哭。毕竟,学校的心理医生在第一年里大概要哭很多次。他们没准备好的事情还多着呢。
    家
    后来,我因为这件事惹了麻烦。等我到了家,我把整件事告诉了我姑妈,关于懒人沙发,鲁米的诗,所有的事。我告诉她是因为我觉得我破坏了准则。我觉得对心理医生那么凶并不光彩。每当我做了自己觉得不光彩的事,我就会告诉我姑妈。以前我会告诉我爸。现在我告诉我姑妈。
    我觉得这肯定给她留下了一个关于我不太好的形象,毕竟我把所有的坏事都告诉了她,没说任何好事。
    她问我提高学校心理医生的水平是不是我的分内事。
    我说,不是。
    她问我是否觉得自己是那种靠揭别人短处来对别人评头论足的人。
    我说,不,我不是那种人。
    她说,那就很奇怪了,为什么我要对那个女士这么说。难道我不是为了让她变得更好?有另一种解释,她说。可能我只是为了向那位女士证明我比她更聪明。可能我是为了炫耀。
    我说可能是这个原因吧。
    她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应该是觉得自己很弱很羞愧,如果我需要向人证明我的智商,而不是单纯地拥有它。
    她轻轻地说,然后就转过身去泡茶。
    天啊,真把我难过坏了。
    我的姑妈,当她对你把话说明白的时候,她真的说得非常明白。把茶端来后她说,有可能是因为我的理解力并不是很好的那种,而只是一种刻薄的原始的智商,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话会这么酸了。可能是因为我羞于它的质量低下、程度不高,导致我会去寻找那些容易对付的目标。
    我能看到她的嘴角有些上扬,于是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她也笑了。这个玩笑开得不错。
    大钟
    晚些时候,我们在家坐着,我听到了街角那边东正教堂里传来的钟声。我的耳朵跟着声音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我的眼睛在黑暗中追溯到教堂的距离。我问姑妈她是不是还醒着。她在椅子里微微动了一下,说,是的,她醒着。我说,你怎么能撑这么久。她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能独自一人这么久。她说她也不知道。
    她把毯子拉回身上然后在椅子里蜷缩了一下。我知道她在想那个问题。因为她想东西时总会歪一下头。
    有个人来到门前。我问:是谁在门外?他说了什么?
    她又问了我一遍,他说了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她笑了。
    他把我叫到门外,在门口的是你啊,亲爱的!
    等一下,我记得了,我说。我记得这句。这是你,心爱的!
    对,她说。贾拉鲁丁·鲁米。一个总站在他自己门外的人。
    空地
    白天的时候,我去了那个地方,第四街和西莫内街,为了看一下那里是怎样的。本来,我打算晚上就直接去集会,但之后我改变了主意。我想——为什么不先去看一下,好让你知道和一群讨厌鬼一起出现在那儿并且有可能被轮奸致死是不是一个糟糕的想法。任何思维正确的女生都应该这么告诉自己。
    沿着第四街有一大堆东倒西歪的房子。我猜它们以前可能是褐石屋。现在都成了破房子。其中有一些地方能让你用一张支票换得值票额百分之六十的现金。那里还有一家理发店,不,有三家理发店,他们都开到很晚,至少他们在门上这么写——
    你懂的,因为每个人都需要在凌晨一点理发。
    我在街区上下走了一遍还和那里的人说了些话,内容我不想重复。
    那里有一个被人敲进电线杆里的小盒子。上面写着:社区图书馆。里面有一本多斯·帕索斯的小说,最后一章被撕了(很垃圾的行为),还有两本丹妮尔·斯蒂尔的书,以及一本愚蠢的讲独角兽的儿童书。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站在那里把它读完了。这本书名叫《我自己的独角兽》,是关于一个女孩想要一头独角兽,然后她爸爸给她买了一个,于是她就开心了,我没开玩笑。剧情就是这样。书里最后一张图是一个开心的女孩把她的手放在独角兽的鬃毛上。
    对于那幅图我的看法是——这他妈不是一头独角兽。独角兽的关键是你没办法就这么得到它。所以这本书连烂都谈不上,它是完全不成立的。
    我手头有一本本杰明·富兰克林的二手书,一本叫什么《穷查理年鉴》的集子。它还行,但我已经读过一点了,所以我就把它塞了进去。或许有人会喜欢。
    等我到了西莫内,街区变了,要说有什么区别,是变得更差了。他们所说的空地其实是一个公房区,被大型围栏包围着,有一半都被拆毁了,另一半破破烂烂。如果我要挑一个地方谋杀谁,就会是这里了。我绕着外围逛了一圈,它破得足以让你哭出来。但空地也很漂亮。我在围栏上找到了一个可以翻进去的地方。它里面非常安静。
    里面杂草丛生的部分其实就是一大片土地,或许有美式足球场那么大,或许更大,我是说它在不断向外延伸。空地长出了各种杂乱的树,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破开混凝土窜出来。所有的墙,凡是裸露出来的地方都被涂鸦覆盖。还有成堆的毯子和睡袋,可能是有人想在那里住下。我在空地里先逛了一圈,花了十分钟穿过它;我不断因为自己是一个人——以及这种感觉是多么美好而分心。最后我走进了建筑群里。有一个类似车道的地方,每隔差不多十五英尺就有窗框掉在地上。车道尽头是一个漂亮的院子。建筑的窗户直接俯视着院子,把我吓得不轻,但我不能逃跑。这么远,我能逃到哪儿去?所以,我在树下找了一个窗户看不见我的地方,坐下吃了午餐。
    早些时候我不是很好意思提起,但毕竟我其他的都说了,不如把这也说了。我姑妈在我要外出的时候(比如去上学)都会给我做午餐,因为我们买不起东西。午餐是:一个煮鸡蛋和一片面包还有一根萝卜。面包是她自己做的,而且不是太好。有些人会做面包,有些人不会。我姑妈非常不会。过去一年里我吃了太多她的面包了,多得数不清。但是,从现实和精神上来说我不得不吃,因为当我的脑海里出现这个令人伤心的形象:她弯下背不好的身子从烤箱里取出面包来。我就必须得吃它。
    这顿午餐的好处是——差不多十五秒就可以解决。于是就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做其他的事。大多数的人——他们吃一顿午餐要花至少五分钟,有时候要十到二十分钟,所以在效率上远不如我。
    我还有甘草糖——让午餐不那么难以下咽。当我没有甘草糖的时候,情况会变得非常糟。
    你可能在想我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走进那些房子里。我原本是没这个勇气的。我想如果不进去的话那我就是胆小鬼了。然后,我看到有一个地方的门坏了。于是我对自己说,那里就是我要进去的地方。然后,我又想,我绝对不进去,无论怎样。你逼不了我。再然后,我试着逼自己进去,但没成功。所以,我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是胆小鬼。
    我走回空地,发现附近有一个可以让我从里面翻墙爬出去的地方。我跳下人行道后,就在我旁边的阴影里有两个男人在掷骰子。
    该死,其中一个说。你在这里干吗?
    和你没关系,我说,带着礼貌而且配合的口吻。他笑了。
    我坐下和他们聊了一会儿,看他们玩cee-lo。我也想玩,但我身上一点钱也没有。这个游戏基本靠运气,但第一个玩会稍微好一点,所以它的诀窍就是——你和你的朋友要保证对手是最后一个玩。那样的话钱就在你们几个的掌控之中。于是结束时,你就把对手所有的钱都赢过来了。
    cee-lo
    你要掷三次骰子,直到出现以下的情况:
    111,222,333,444,555,666
    或者
    掷出两次相同的数字以及一次别的数字,记作后面的数字,比如,335记成5。
    或者,
    123&456。
    这个游戏是有点不公平的,因为:掷出123就立刻判输。你就出局了,但其他人还可以继续玩。同时,掷出456就立刻判赢。游戏结束——砰。你得到了所有的钱。
    所以,考虑这个游戏的方式——关于它到底公不公平——可以假设,如果这个游戏只有一个骰子然后你把它丢出来——假如你得到的是一个1或者一个2或者一个3,那你就赢了所有的钱。让我们假设游戏是这样玩的。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你绝对不会想在一群人里最后一个掷骰子。因为无论谁在你前面,你都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输钱。和你一起玩的五个人每个人都会在你前面。如果你投了五美金或者十美金作为共同赌注,你可能输掉的钱会多达二十五到五十美金,而你连骰子都还没碰过!我承认,在实际的游戏中,类似的事情不是很常见,掷到456的概率大概是百分之二或三吧,我猜——但我们讨论的是公平性——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游戏就变得挺不公平的了。
    那么,你得先有足够的钱去承受你在玩之前可能受到的损失,确保在轮到你的时候还有钱放进罐子里,然后,你最好希望自己真的第一个轮到时,至少有普通程度的好运。
    如果这游戏真能循环下去并且大家轮到第一的次数相同,那么,就没问题。但是,总有人的第一次会被跳过,因为骰子游戏会有变动,有人来有人去。我曾经见识过。还有,有些人经常会在轮到第一之后就立即走人,很没素质。如果游戏里的玩家不断进进出出——有许多新的面孔,而且这些人在莫名其妙地加入了游戏后还被第一个轮到,那么,你可要小心了!这种惯用的骗术基本就是他们会在轮到你的时候把赌注换掉——也就是当你第一个掷骰子时,用的是小赌注,而其余的时间里赌注则很大。他们耍这个伎俩的方式是让你先掷,接着每个人丢一美金下注。然后等那轮结束,他们便把赌注加到五或十美金。
    他们会用的另一个骗法是当轮到你掷骰子的时候,有人会先把骰子丢出去,把骰子弄没了。于是在找到另一个骰子前游戏就被暂停,接着就在这个阶段有了一个新的顺序,而你又被排到最后一个了。真不知道是什么狗屁!而且如果你想为自己辩护,他们甚至会把你打一顿——或者更糟,因为其中有些人特别会花言巧语。他们只要说一些好听的,让你觉得自己斤斤计较很不厚道就行了。但他们每个人心里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一个不同的游戏版本相对来说更公平一点,其中掷骰子的人是“庄”。那么,其他的人就要和他/她的下注匹配。这个版本是有人想玩大赌注时会玩的。我只亲眼见过一次。
    就像我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说的那样,就算游戏是公平的——当你一个人对一群彼此是朋友的人的时候你还是会有大麻烦。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就相当于一个可以自保的“大庄”。然而,当你把钱花光了的时候,你就不能玩了。你不能玩的原因是你的钱成了他们的而不是你自己的了。他们永远不需要把游戏停下来,因为根本不会发生你把他们所有的钱都赢走的情况(除非你运气极好)。
    基本上,如果你想要经得住一连串的坏手气,你得有足够的钱一直陪他们玩下去才行。
    关于cee-lo的事已经说得够多了。不好意思我讲了那么多——但我真的很喜欢思考这些游戏。要是我姑妈是骰子玩家的话她肯定能想出更好的规则来。
    手册
    几天前,在学校里,斯蒂芬给了我一份完整的纵火手册,是他从别人家里拿来的。我猜他肯定是去了之后自己复印出来的,这真的很可笑。他是多么迷恋我才会无缘无故把整本册子都复印下来啊。我连谢谢都没说。有时候别人对你太好,你反而不会感谢他们,因为你已经把谢谢说到不想再说了。然后他们就变得更加卑躬屈膝让你更加不想去感谢他们。
    小册子有点啰嗦。写这本册子的是那种自以为只要他们想就可以成为大学教授的无政府主义者。他肯定是在幻想,当一群大学骨干教授把他的狗屁册子撕烂的时候,他要保证无论教授把它撕烂是出于什么原因,都最好他妈的不是因为册子本身不够聪明并且对他们做出了有力的反驳。这比乱写一通更糟糕。如果这是一本关于无政府主义或者如何放火的手册,那它应该要实用才对。
    让我来给你分解一下其中部分的内容。
    手册里有一段前言。前言里面讲全美国的下层阶级都受够了被人利用。这没问题。
    接下来,它说人们对此的反应是:抱着烧毁财产的目的成立了小团体和联合会。凡是不能分享的都该被摧毁。他是这么说的。这些团体的组织方式五花八门,但如何组织,甚至到底有没有组织都并不重要,因为这整件事就是大家放火烧东西,所以你从一开始就不需要有什么组织。
    在我看来,俱乐部就是为了有俱乐部而成立的,就和所有的俱乐部一样。你能在那里找到志趣相投的人,一起玩得高兴。
    然后他开始说甚至连孩子也加入了这场骚乱,高中里也出现了纵火俱乐部。他举了一个在上小学的男孩的例子。据说他把俄亥俄州的一个火车站给烧了。
    我觉得其中有些内容很让人生疑,因为我从没听人提起过,怎么连我都没听说过呢?但他后来也解释了,说是因为大部分事情都被查禁了。
    所以,前言就是这样。第一章讲的是纵火的历史,然后说这段历史大多都是以保险单的形式被记录在案的。人们用烧东西来换钱,再拿换来的钱去买被烧的东西。然后他们假装被烧之前有的东西比本来有的东西更多,好拿到钱去买一开始就根本没有的东西!他还谈到那时候还存在着叫“核算员”的人,他们会涌向(20世纪20年代)燃烧中的建筑去提供服务。他们会替你和保险公司沟通,夸大你申报的损失,然后从中提成。真的是靠小聪明维生——太下作。倒不是说保险公司的钱被拿走有什么关系。
    下一章是关于放火的道德问题。手册里提到纵火是一种会被国家谋杀的罪行。或者用他们的话来讲,会被处死。你把什么大家伙给烧了,如果里面有人,那么人要是死了的话你也得死。我想逻辑就是这样。
    过去人们想把财产销毁的时候,比如当年的“地下气象员”,会确保没有人在里面。这算是一种伦理规范。而现在的做法,他说,是一种新的伦理。那是什么呢?
    那就是:统治阶级行使意愿的方式,是让他们看起来并不需要为自己导致的大量残酷后果负责。每个有钱人都能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四处游逛,即便他们实际上是这个让大批民众陷入混乱、丧失人性的体系中的关键因素。而一旦有人反抗他们,这个人就充当了一个小系统的一部分——他或她的个体行动系统——因而就会显得有罪。有钱人,基于他们暴力行动的更大的系统,能使自己脱离自身阶级斗争的暴力。穷人就不能——因为他们必须充当自己的系统才能行动。
    有鉴于此,他说,我们需要一种新的道德。这种道德就是,如果你是一个拥有了许多东西的人,如果你是一个运用权力的缰绳来操控别人的人,那么你就丧失了被当作人来对待的权利(也就是说,你在本质上是和你犯下的非个人的谋杀有联系的——那对待你的方式就像国家对待杀人犯一样)。
    到时候会有两个阶级的人:那些卑微度日的人,或者说那些卑微度日却极富同情心的人,以及那些被前者养着的人。后者不能得到人们自古以来在道德法则下该有的照顾。
    这种道德的关键之处是能让穷人更容易焚毁富人的系统——因为他们不需要去担心烧毁的建筑里的富人。如此一来也让穷人更容易反击,因为他们不必采取过度的安全措施。
    其中有一节是关于纵火时你怎样努力不被抓住,还有一节是关于纵火时你该怎样故意被抓住。为什么你会想被抓住呢?他说,这是把我们的手段和理由公之于众的最好的方法之一,尽管在大多数情况下,媒体可能会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手册2
    我想过这个问题,也想过由我写的手册会是怎样。它更像是这样:
    为何,以及如何谋划一场火灾
    它会介绍关于放火乐趣的各种美妙和精彩。这点绝对有很多可以说。它也会提出一个更让人信服的道德论证。我觉得我可以办到。可能甚至还会有关于放火富有启发性的诗节,好让人们能把它背下来。如果放火技巧这部分——如何谋划一场火灾——有押韵或节奏,那么大家都可以更容易地把它记下来,甚至逼着他们忘也忘不掉!
    我把“创作我自己的纵火手册”记下,因为我觉得现在这本不够全面。不过,它里面还是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手册3
    手册终于到了精彩的地方了,也就是细说不同的放火方式。
    就像我之前提到的,这些方式可以被划分为两类,隐蔽式和大胆式。隐蔽式是只用当下就有的东西来把那地方点燃。于是就没有人知道火是怎么起的。大胆式是用其他的材料来确保点燃成功(要把建筑点着并不容易)。这些材料通常会在事后被发现,人们也会知道是有人放了火。
    对我们来说被人知道不是坏事。我们,纵火犯们,不是为了要拿保险公司的钱。事实上,被发现的纵火案越多,我们就越能感受到纵火联盟的壮大(这是他说的)。
    我用的是“他”,但这本手册也很可能是一个女人写的。当然了,手册上的署名是男人的名字。但是,一个女性也完全可以用化名来写这本手册。我肯定男性会更愿意去读男性写的纵火手册。
    反正,向你介绍这本册子已经让我不耐烦了。我会在之后插入一点我写的手册。你至少有那些内容可以期待。
    邀请
    当我考察完回家,我姑妈说有人打电话来找我。我更希望接到这种来电的人是我,因为那样就显得我真的有一部手机,而不是一部家用电话。我想我姑妈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还有家用电话的人。总之——是拉娜打的电话,邀请我去一个派对。我姑妈说拉娜在电话上听起来非常友好。我说,拉娜是一个蛮横的荡妇。我姑妈说,这她绝对猜不到。
    关于这个邀请:我甚至都不会假装它对我不重要。我只去过几个派对,而且往往是混蛋男生把我带过去把我灌醉。但我算是逃跑艺术家了——所以别担心,我基本总能优雅地脱身,即便偶尔我会有点摇摇晃晃的。
    拉娜和她的朋友蕾一起来接我。她们把车在门口停下,她们的车是某种老式敞篷车(红色而且非常美)。我坐在门廊上——
    这总把房东气得没完没了。
    房子不错。蕾说。上车吧。
    拉娜把头往后倾,在座位上看着我。她眯起眼说:
    你从没穿过别的衣服吗?
    没,我说。我不是那种有一柜衣服的人。
    明白了。
    她开动了车,然后我的心简直飞到了该死的天上。
    码头
    派对是在一个叫“码头”的房子里。蕾是这么和我说的。我们在开车的时候,她很酷地从座位上翻到后座和我聊天。蕾是亚洲人,我想可能是韩国人,还有印度混血,这有点怪,我的意思是说,比较不寻常。我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混血,但她非常漂亮,所以——对她来说很不错。她开始和我讲起关于码头的事,还把她的手肘放在我肩上,像在电影里一样。太要命了。
    码头这栋房子有个后院,它之前曾是水上乐园。所以它大概有三英亩(它是一个很烂的水上乐园)。没有水,而且所有的水池和滑梯都是空的,但这里是很适合和朋友出来玩的地方。当她这么告诉我的时候,我差点没信。因为听上去好得不真实。
    但是,当我们到达之后,它完完全全是真的。房子在城区边上,所以那里有一些农场和树林之类的。蕾说在山头其实有个废水处理厂,就是因为这样水上乐园才关门的。
    现场可能已经有差不多一百来人——为此,主持人,一个没穿上衣四十多岁的男人道了歉。别担心,人气会旺起来的。
    我很讨厌别人说这种话。他认识拉娜和蕾于是拥抱了她们。尽管他做出也想抱我的样子,但我没有这么干。我握了下他的手。
    你们自己拿些喝的吧,他说。很快莫娜就会带着满满一卡车的烟火回来。
    莫娜,蕾告诉我说,是他(吉姆)的女朋友。她大概三十岁左右,是个很棒的歌手。是哪种歌手?我问。不是你想的那样,蕾说。她是一个歌剧院歌手。
    我去。
    我决定之后要让她唱歌给我听。
    杰瑞德
    几个小时后,拉娜和我坐在滑梯的最上面,然后一个特蠢的叫杰瑞德的男生(他据说在很有名的法学院读书)开始和我说路易斯·卡罗尔其实是个恋童癖。说得我快听不下去了。我说真的。
    从我坐着的位置能看到整个水上乐园在我身下展开——或者说如果是在白天的话我能看到它展开的样子。现在,它看起来有点像个立体实景模型,或者说是容纳着你的一个结构,但你却能从它的上面来了解它——像在梦里一样。
    杰瑞德烦得让我很快把酒喝光了,而那份酒是我原本打算慢慢喝的。于是,我就朝他发火了。
    他原本是想再说些什么,但我必须得走了。如果拉娜想和他说话的话,让她说好了。
    我站起来,他不得不挪动一下让我走到滑梯上面再下楼梯。
    放松点,放松点,我对自己说,但我决定还是不这么做。我转向他:
    就算你喜欢拍儿童裸体的照片也不能说明你就是恋童癖。可能是很怪。对,确实很怪。可能你说的是真的。但是,我敢说,就算变成八岁的孩子和道奇森裸聊,也比你这辈子能做的百分之九十八的事都更有意思。
    他看起来很震惊。
    拉娜笑了。
    你会让他进去,是么?八岁的露西娅会喜欢这样?
    拉娜。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我继续朝楼梯那里走,但也没忘记还有其他的话我得和这个法学男生说。
    而且和你说清楚了,是爱丽丝·李道尔,不是李特尔。有些人真是……
    我的发言被我差点绊倒摔跤这件事给毁了,但我抓住了滑梯的边缘,顺利到了楼梯。他好像说了什么,我也听到拉娜回了他。
    哦,不,她只是讨厌装模作样的人啦。你不是那样的人,对吧?
    这句话倒是真的差点让我摔倒了。我不想让你觉得这整个滑梯和楼梯的事情是小事一桩。楼梯有差不多三十英尺高,而且许多横档都坏了。光是要爬上去就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实上,当我们爬上顶端的时候,我很惊讶这个杰瑞德也在。
    下楼梯的时候,我想起自己得去洗手间,也就是说要记起洗手间在哪儿。同时也意味着记得这里有四个洗手间(这里毕竟曾是水上乐园)。蕾在其中一个洗手间外面排队抽着烟。她把烟递给我自己重新点了一根,好像我们很久以来就经常这么做。等门开了,她说,你先进,然后我们一起进去了。
    这让我有点紧张,因为我不想搞砸我们之间这种很酷的关系,但等我们进去之后她就把她的裙子拉起来然后开始小便,一边抽着烟。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它碎得很夸张,还有一个裸露的灯泡在上面一闪一闪的。我弄了一下我的兜帽然后把下巴露了出来。
    就这样别动,她说。让我给你拍张照。等一下。
    她还在小便抽烟,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她的手机来。我很喜欢这张照片,她说。你很漂亮。现在就变老然后死掉吧,我会在你的葬礼上演奏钢琴。
    狗
    一个名叫沃尔特带着三条斗牛犬的男人用他的瓦格耐尔吉普车送了我回家,那时候差不多天刚亮。他岁数挺大的,而且他的狗可爱得要命。如果你喜欢狗,他说,你应该坐在后面。它们会整个坐你身上。于是,我就这么做了。我当时想,我很喜欢这些狗,它们要是想把我吃了也行。其中有一个叫莫娜,足有115磅。你觉得她有多重,沃尔特问我。我说,她肯定是比我重。
    莫娜脸上有一块很棒的白色毛发。她不断做出狗狗常做的那种用头敲我靠近我的动作来引我摸她。不过,对于她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你不摸她的话她会把你吃掉。
    沃尔特把我送到街角,在我下车的时候莫娜朝我晃了下尾巴。另外两只狗不怎么在意。她从来没喜欢过别人,沃尔特说,这也是狗主人经常会说的。有人会信吗?我通常都会。
    姑妈
    等我进门时我姑妈已经醒了,或者说是我以为她醒了,但她在椅子里像是一动不动的。我觉得很难形容,就是她的身体看起来非常怪像被困住了一样。在我头脑中,我听到一个从未听见过的声音,某种常识的声音在缓慢清晰地说:她中风了。我以为这可能是我自己的声音,但我当时太恍惚了,根本认不出来。
    救护车来了,他们告诉我我不能上车。他们把她从房子里抬出来,感觉很怪——这些我不认识的男人出现在我们的房子里——之后他们就不让我上救护车了。你醉了,他们说。等清醒了再说。我坚持要上,但他们说不行,然后给了我医院的地址。他们中有一个人把我引到救护车的不远处,与此同时其他人关上了车门,所以我根本不能跳进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让我一起和她去医院,但这种感觉非常糟。
    差不多十秒过去了,我站在街上,这时候是早上六点,救护车已经开走了。一些被救护警铃吵醒的人透过他们的窗户看着我。我觉得自己操蛋极了。
    事情发生得那么快,在车开走之后我想——就跳进车里啊。然后这个想法在我脑子里转了个弯,变成:为什么你不跳进救护车里?
    之后,在等公交的时候我感觉更糟糕了,因为酒劲药性都过了,我很饿而公交又迟迟不来。等车来了之后,它只开到半途,我得再等另一辆公交。那辆才到医院。
    医院有一个问题——是它从来不说明该怎么进去。你可以绕着它走一大圈寻找入口,然后等你找到了,上面三十英尺的大字则写着“急诊”,或者“门诊部”。
    我不确定是不是要进急诊室,但我进去了,然后我得等轮到我才能和护士说话,因为那里有真的在流血的人排在我前面。有一个小女孩在往她妈妈的包里呕吐。我没开玩笑。这个妈妈拿着打开的包,她的小孩就吐在里面。
    四十五分钟后,等我终于可以和护士说上话,却被骂说没有带任何个人证件,我用哭泣解决了这个问题。
    在那时,他们除了把我送到她那儿没有其他办法,于是他们就同意了。
    姑妈2
    在我告诉你我进了姑妈的房间之前:
    一个事实:
    我的姑妈写过一本书。在她进医院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这回事,因为每当我在家的时候我姑妈也几乎总在家,所以我从来没机会像独自在家时那样翻东翻西的。而且只有那样翻东翻西才算数,因为你总会由一件东西发现另一件东西,接着你就发现自己已经把别人的抽屉掏空,看着他们写给早就去世了的人的东西。
    在其中一个抽屉的底部有一本书叫《法斯塔夫,真正的英国绅士:文化衰败的迹象》,露西·斯坦顿著,哲学博士。
    我不大喜欢这类书,所以我就看了一小会。我想这本书是关于那些曾经对人们很重要,但再也不重要的东西。顺带一提,这本书和莎士比亚没有任何关系,如果那还不够明显的话。
    我还发现了一封来自她丈夫的信。信是写在一个纸飞机的内侧,我猜这能说得通,毕竟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孩子(他在她十九岁的时候去世)。纸飞机被放在信封里面,一种类似军用的信封。我猜他把信寄过来的时候人还在国外,这有点奇怪,因为他不是在参军的时候死的,所以他肯定是在那之后才去世的。好像他们分开了一段时间——他在部队,而她还在学校。他会给她写信,她也一样。这封信是一个被放在信封里的纸飞机。我想象她把它拿出来的时候应该挺激动的。从来没有人给我写过信,更别提在甜蜜的纸飞机上了。
    所以,信的外面是这样写的:
    以防这封信无法漂洋过海来到你身边,我给它安了翅膀,好让它飞过余下的旅程。
    还挺肉麻的,但像是一个坐在某处营房里的男人在给他心上人写信时会写的东西。
    信的里面就是他不断在说她有多漂亮以及他有多想她,也提到了她寄给他的书,他读过了,还有等他回来之后他们要做的事。他列了一堆的安排,应该是他们计划好的,看得我非常难过,因为我知道他在来年一开年就死了,所以他们肯定没有来得及完成这里大多数的计划。
    言归正传,我在医院哭的时候,他们把我领到了她的房间,然后我想,她肯定不在这里,因为我能看到病床上空空的样子,但等我们走近了,我才看到她在那儿。穿上医院的衣服后她看起来非常小。当时她睡着了,护士比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别他妈吵醒你的姑妈因为她差点就死了。
    护士是一个很胖的波多黎各男人。我们走出房间到了大堂后,我才发现他是那种什么事情都知道的护士。他甚至还问了我这周的安排是什么,还给了我一些监护人不在时不错的建议。
    至于我的姑妈,他说——她中风了。现在,她在睡觉。她的状态稳定。其他的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到时候会有一大堆检验。
    如果她状态稳定,我说,你们难道就不能让她出院吗?我们没钱也没保险。
    他说不知为何医院还不知道没钱没保险这件事,所以我应该闭嘴然后看她能在治疗被终止前得到多少护理。我给了他一个士兵守口如瓶的敬礼,吻了一下姑妈的脸颊,然后就直接去了电梯。我在等电梯的时候,他过来找到了我。给了我一张列了探病时间、电话号码以及其他信息的表格。
    我不小心把表格掉在了地上,于是弯下身子把它捡起来。当我起身的时候,他正回过头来看着我。
    她可能会变很多,他说。你好好想想。
    露西娅系列
    当我一个人在家坐着的时候,我决定要为姑妈写一系列的介绍。我可以把它们带去医院,那样她就会感觉她知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篇可能与花园有关,还有一篇是讲房子的。有一篇可以是关于我的学校,一篇关于公交车,因为我很喜欢它们。我不确定。我总在想这是不是一个傻点子,但它就一直留在我脑海里了。我那时有点在假装自己能再见到姑妈,我回到医院,她会在那儿完好如初。但是,很明显,你对此没办法保证。我的妈妈就是例子——某一天她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我这么说并不是指她真的去了哪里。我指的是:那些小而糟糕的细胞曾聚集起来组成了我认识的人,而它们现在则以某种低级的方式聚集了起来,于是我认识的人就再也没办法被找到了。
    我妈妈甚至都不存在于我的回忆里——因为它不断地被消磨。所有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土崩瓦解。
    大家喜欢这么对你说,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
    哦,露西娅,她会活在你的回忆里。
    有时他们还会一边说一边碰你的手臂,好像说了些悲伤的话就让他们有权这么做一样。
    这整套关于人会活在你回忆里的话全都是狗屁。你能做的只有尽可能记住你可以记住的,然后把回忆加到你的日常行为里。
    但是,有时候那样反而让真实的回忆消失得更快。
    我们就像从一个该死的斜坡上往下跑,挥舞着这些小旗,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我们被击中,重重地倒下,我们的小旗掉进了泥沼没有人拾起它们。没有人会拿着你的旗继续跑。露西娅,没有人在乎你的旗子。我对自己说。等你摔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电话
    我打电话给学校,告诉他们我这天会待在医院里。刚把电话挂上我就意识到犯了一个大错。如果我姑妈死了然后学校也知道了,他们现在就已经知道了,这意味着会有某种福利机构介入。我是说,他们没办法把我送到哪里去,我觉得不会,但——最好是一切都能保密,越久越好,可我却自作聪明打了他们的电话。
    为什么我不干脆在周一旷课,然后周二的时候带一张伪造的请假条?我想我之所以会打电话是因为我想告诉别人发生了什么。我这难过而渺小的个体想听到别人为我感到遗憾,听到一个安慰我的声音。而这也确实发生了。总办公室里的女士让我很不喜欢,她真的非常讨人厌(我自己一个人吃午饭时偶尔会看到她在校门外打电话——她真的恶毒得不得了),而就是这位女士接了我的电话(当然是她了,她是接待员),然后她听我可怜地重述我姑妈中风的事(我在讲的时候也觉得很糟),她说,大意是,哎哟我的小鸟儿,亲爱的你真不幸,哎哟你这个可怜的孩子,你当然不用来学校了。我会让大家知道的。
    这并没有让我感觉更好——事实上,我觉得更糟了,因为她以为她把电话挂断了,但差不多一秒钟之后,我听见她在和办公室里的另一个人说她要去休息一会,还说这一回能不能有人把厕所里的纸给换了。
    姑妈
    我去见我姑妈的时候她在说话了。第一件事,我说或许你应该假装仍在昏迷,那样他们就不能放你出院了。
    她说,没关系。有个舍汤食堂的人来了,是我姑妈从来就不喜欢的一个女人,她来探病而且把所有的治疗费都付了。她给我看了那女人带来的一张卡,上面有一张耶稣的脸(都灵裹尸布的样子)。我猜那女人是在床垫之类的东西里塞了一大笔钱,而且人非常善良。我姑妈对此有一点难为情,因为她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很准。我告诉你吧——没人能把别人看准。
    我说,现在你得活下去了。
    为什么?
    你得活下去才能有机会好好对她。
    对,我姑妈说。我可以活得再久一点。
    我问她还需要在医院待多久。她说至少一个礼拜,因为他们发现她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这就是医院烦人的地方——他们发现了一直以来所有在杀你的东西,那些你觉得没问题的东西,你不在意这些东西正慢慢把你杀死,然后医院找出它们还摆脱了它们,接着你不在意的东西被其他的东西给替代了,然后你就不好了,完全不能应对这些新的东西,于是你就死了,慢慢地,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就和你之前一样,只不过之前你不怎么介意它的方式,但你现在受不了了。
    我把我计划为她写一些介绍的主意告诉了她。她说她觉得这主意不错,但我要确保不会写得太夸张。她想要简洁明了的介绍,没有任何多愁善感。我觉得有点被冒犯到了,我说,你以为你是谁,我他妈当然不会因为你得了中风还拉在了自己身上给你写多愁善感的介绍。
    人们在那种情况下会做出那样的事并不是任何人的错,我姑妈说。救护车之行是非常颠簸的。
    我问她她是不是真的拉在了自己身上,她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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