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小瘦子路易塞利
    致加西亚家的玛雅、米基、迪
    致埃尔南·桑切斯·德·皮尼约斯,那个教我阅读的人
    自序
    有关“网球”一词最早的记录里并未提到为此项运动设计的球鞋,而仅仅描述了运动本身。网球和它的大表兄击剑一样,都是最早要求参赛者穿专业球鞋的运动。
    1451年,英国埃克塞特主教埃德蒙德·莱西在评价此运动时用拉丁语说道:“网球就是一种将球掷来投去的贱民运动。”他强忍愤怒,与我母亲提起我儿时那双快散架的匡威网球鞋时的态度,如出一辙。莱西主教在法令中用到的“tenys”这个白话字眼让人联想到法院案宗中某些形容,透着一股酸臭气——“辞藻粗俗的诽谤,空口无凭的侮辱,非法出格的争端”。
    但在埃克塞特的圣玛丽教堂里,新来的神职人员早已将修道院里带顶棚的走廊占为己用,和镇上的年轻人打起了球赛。那个年代的网球赛和现在比起来,更为暴力喧闹:一拨人攻,一拨人守,不立网不设界,竭尽全力才能赢得比分,猛地一掷,球入发球方一侧场地尽头的看台,得分。这项运动最初由地中海的修道士发明,带着救赎的意味:进攻一方是天使,防守一方则是魔鬼。比赛关乎死亡与来世。网球如同徘徊于善恶之间的灵魂,挣扎着试图跻身天堂;而撒旦的使者则奋力拦截。灵魂被揪扯得支离破碎,犹如我的网球鞋。
    生性好斗的巴洛克画家米开朗琪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是这项运动的狂热爱好者。因在网球场剑刺对手,他在流亡中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日子。事发之地至今仍保留着街名“网与球之街”,以纪念当年那场纷争。卡拉瓦乔因此被判决斩首于罗马,但侥幸逃脱,后辗转于那不勒斯、西西里和马耳他岛等地。除了受人委托的创作之外,他在工作间隙还绘制了一批以斩首为题材的血淋淋的画作,而画中的被斩首者的面容竟是画家本人,令人毛骨悚然。卡拉瓦乔将这些画作寄给了教皇及其手下,象征性地服罪以求宽恕。38岁那年,画家终于被恕罪,但在途经埃尔科莱港返回罗马的路上,被马耳他骑士团派来的杀手刺死在托斯卡纳沙滩上。虽然他执刀剑像拿画笔和球拍一样顺手,但是梅毒导致的精神错乱以及铅中毒使得他无力还击。也就是说,正是这场莱西主教口中的“非法出格的争端”令他丢了性命。
    几年前我参加了某个书展。这个书展和其他三十多万个书展一样,每周在西班牙语各国举行。当地的一位文学评论家认为我不可理喻,按捺不住给我写了一篇檄文。因为没有时间和精力细读完我的作品并逐段分析,他只得在博客中写道:“这位作家居然穿着双破网球鞋就来书展了,他怎敢以此面貌示人?”这话可真是“空口无凭,非法出格”!
    那些自诩权威的人士对网球以及网球鞋的批评和鄙夷司空见惯。我对正值青春期的儿子的那双阿迪达斯也时不时表示不满,就像开空头支票一样随意。我们痴迷网球鞋,甚至在雨天都穿它们上街,对别人来说就是一种折磨。权势阶层恨之入骨,但网球鞋也对他们的呼来喝去置若罔闻。
    当这部书以西语首次出版时,我的挚友,一位加拿大作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父亲。老人万分欣喜,因为他一直认为虚构类文学欠室内网球一部小说。他不懂西班牙语,但是他的法语和意大利语都流畅得很,所以读起这部我用母语写成的小说丝毫不成问题。他从西班牙订了一本,并在字典的帮助下读完了。身为作家,我对此感到无比荣幸,虽然我并不确定朋友的父亲是否喜欢这本书。他给我写了一封信,长达六页:他试图将我从个人想象中拯救出来,在信里指出我为此书编造的所有违背自然规律的、不可能实现的情况,以及种种臆想出来的网球规则。由此封信可以证明,阅读才是真正的艺术,写作却不是。这封信是对忠诚的美好见证:儿子的朋友便是自己的朋友。关于小说中的一些情色场景,他写道:“现在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和我儿子是朋友了。”这句话指明了,我和我朋友是一丘之貉。如果老人之前和我相识,他会原谅我的缺点,就像原谅他儿子那样。另外,这封信字里行间充满了权威感。这种权威感并非源于年龄或者地位(我也年过四十,已为人父),而是来自第一手知识。书中的人物打的是一种规则不明的古老室内网球(pallacorda),但是那种留在身体里的记忆,那种将球拍握在手中、网球弹向地面的手感,令我朋友的父亲以现实主义之名作出如上断言。但本书中唯一真实的,是构成这部小说的字字句句,还有印着黑字的张张白纸。它们在读者脑中所勾起的,是由各种移动着的物体组成的、私密而独特的景观。而这些物体只有一个共同点:它们并不存在。小说所描述的一场球赛仅仅和小说有关,和现实无关。就算如此,我们还是试图断言(就像我朋友的父亲那样),纸上的某些事情是为了令人信服而写,某些却不是。就好像是一个网球从小说人物的手中落下,从书中弹出来逃到地面上,滚到我们的网球鞋旁,停住。
    在英国文艺复兴喜剧《向东方去!》的开场中,一个叫水银的仆人步入舞台,身披斗篷,脚穿便鞋。这是一双用厚实的羊毛毡做底的拖鞋,也是我们网球鞋的鼻祖。水银的主人见年轻人穿着如此不堪,担心他一不留神便堕落到与无耻之徒、赌棍和刺客无异的境地,就掀开了他的斗篷。而水银腰间,却别着一柄剑和一只球拍。那些看见别人穿运动鞋便以为可以窥见其本性缺陷的权威人士,这不又多了一位:母亲、父亲、评论家、主教,和主人。
    当皮鞋的鞋面不再光鲜,我们将它们送到鞋匠那里令其焕发新生,而翻新后的外表往往带着伤感,如同经过整容手术后的面庞。网球鞋则是独一无二的:一旦破损便无法补救,它的价值就在于那些疤痕,那些我们走错的路留下的疤痕。我人生中的第一双匡威鞋便经历了突然死亡。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母亲已经将它们丢了出去。
    在墨西哥,形容某人过世,我们会说“他的网球鞋被挂起来”,或是“拽着他那穿着网球鞋的双脚,把他拖出门”,我并不认为这种说法是个巧合。我们就是我们,不断垮掉,彻底完蛋。我们穿着网球鞋。我们弃善趋恶,从幸福飞向责任,抛开嫉妒,投向性爱。灵魂被球拍从网球场的一端击向另一端。这,就是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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