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肖恩
豪威克，离喀拉斯特不远。除了和我的牵连，这地方本身没太多故事。豪威克就在贝克佛德附近，车程不超过一小时，但我从来没去过。我没去过那片海滩也没看过城堡，更没去过名闻遐迩的店里吃熏鱼。那是我母亲会做的事，是她的愿望。我父亲从来没带我去，所以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没去。
特蕾西说出房子的地点，告诉我该去哪里找时，我一方面觉得感动，一方面却也愧疚。每次想到母亲答应在她生日那天带我去，而我拒绝她，说我宁可去参观伦敦塔，我都会觉得愧疚。如果我不是那么不领情，如果我说要和她去海滩，去看城堡，那么她会不会留下来？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
母亲死后，许多事占据了我的心思，那趟没有实现的旅行是其中一项，当时我忙着架构新世界，而在那个替代的现实中，她不必死去。如果我们真去了喀拉斯特，如果我听话整理房间，如果我没去河流下游游泳弄得书包沾满泥巴，如果我听父亲的话，不是那么经常违抗他的吩咐。或是，在我大了一点以后，我想的是，也许我不应该听我父亲的话，也许我应该经常违逆他，也许我该熬夜，而不是乖乖上床睡觉。也许那么一来，我才可能说服她，要她别走。
然而，这些替代情境没一个奏效，过了几年后，我终于明白自己当年真的无能为力。母亲的希望，就是要我什么也别做，需要或不需要改变的是别人，她希望她爱的男人，那个她私下幽会，那个让她背叛我父亲的男人不要离开。没有人看过那个男人，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是鬼魂，是属于我们，属于我父亲和我的鬼魂。他提供我们原因，提供我们某种程度的慰藉：那件事不是我们的错。（错在他，或是她，是他们：我声名狼藉的母亲和她的情人。我们不可能做得更好，因为她就是不够爱我们。）他给了我们力量，让我们早上能起床，让日子能过下去。
接着，内尔出现了。
她第一次到家里时，要找的是父亲，想和他谈母亲的死。那天他和我都不在，于是她和海伦说了话。海伦草草打发她。海伦说，帕特里克不但不会和你说话，而且你的打扰还会让他不高兴。肖恩一样，我们全都一样。海伦说，那是私事，而且已经过去。
内尔没理会她，还是去找父亲。他的反应反而激起她的好奇。他没有如她预期那样大发脾气，也没说因为太痛苦而不想谈，无法重述那段过去。他说的是，没什么好讲的。什么事都没有。他是这样告诉她的：什么事都没有。
所以她才会来找我。当时夏天刚过一半。我在贝克佛德的警局开会，会议结束后，我看到她靠在我车上。她身上的裙子长到几乎拖地，晒成古铜色的脚上穿着皮革凉鞋，脚趾涂的是浅蓝色指甲油。在那天之前，我在附近看过也注意过她，漂亮的女人当然引人注目。但直到那一刻，我才和她近距离接触。我从前没注意到她的双眼多么绿，让她显得多么与众不同，让她看似来自另一个世界，至少肯定不是来自这里。她太奇特。
她把我父亲说的话告诉我，“什么事都没有。”她问我，“你也这么觉得吗？”我说他没那个意思，不是真的要说什么事都没有。他只是要说我们不想谈这件事，事情已经过去。我们已经放下。
“嗯，你们当然放下了，”她对我微笑，说，“我了解，但是我手上有个计划，我要写一本书，说不定还要举办展览，而我……”
“不行，”我告诉她，“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是我们不能参与。那是件丢脸的事。”
她稍微有些退缩，但脸上的笑容不变。“丢脸？这个说法多奇怪，有什么好丢脸？”
“对我们来说，”我说，“对他来说很丢脸。”（我忘了我当时说的是对他还是对我们。）
“哦。”她脸上的微笑滑落，露出为难、关心的表情。“不，不是的。其实不必觉得丢脸。现在应该不会还有人那么想吧？”
“他还是会。”
“拜托你，”她说，“你愿意和我谈谈吗？”
我大概是转身要离开吧，因为她伸手搭在我的手臂上。我低下头，看到她手上银色的戒指、手镯和不完美的蓝色指甲油。“拜托你，汤森先生。肖恩，我想找你谈这件事想了好久。”
她又微笑了。她称呼我的方式既直接又亲密，让我无法拒绝。我当时就知道自己惹祸了，知道她就是麻烦，是我成年后等了一辈子的麻烦。
我同意说出母亲过世那晚我所记得的事。我说可以到她家见面，到磨坊居，也请她不要说出去，免得让我父亲和太太难过。听到太太两个字，她有些瑟缩，但又露出微笑，在那一刻，我们都知道接下去会怎么发展。我第一次去找她时，我们什么也没谈。
所以我得再去找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去找她，然后继续什么也不谈。我每次在她身边留一两个小时，但离开时的感觉就像待了好几天。有时我会担心自己出神，失去时间概念。我偶尔会出神。我父亲称之为灵魂出窍，说得好像我是故意，好像我能控制，但事实不然。我经常出神，打从孩提时代就开始了，前一秒我的神智还在，忽而就消失。我不是故意的。有时，我会知道自己出神，有时可以把自己拉回来。我很久以前就教自己怎么做：去摸手腕上的疤。通常有用，但不一定每次见效。
一开始，我没打算把故事告诉她。她很坚持，但我愉快地发现她很容易分心。我想象她爱上我，我们可以离开，她、莉娜和我，我们可以改变我们的生活，离开这个小镇，离开这个国家。我想象海伦不会为我难过，她会往前走，很快会找到另一个男人，比我更适合稳定善良的她。我想象父亲会在睡梦中过世。
她哄我一点一滴说出故事。我很清楚她的失望，因为那不是她想听的故事。她要的是神话，是恐怖故事，她要的是目睹一切的男孩。到了那时候我才明白，她去找父亲只是引子，我才是重点。我是她计划的核心，因为那是她预想中的源头：先是莉比，接着是我。
她哄我说出我不想告诉她的事。我知道不该继续说，却办不到。我知道自己陷入了无力逃脱的旋涡。我知道自己行事越来越鲁莽。学校开始放假后，我们没办法继续在磨坊居相会，因为莉娜经常在家。于是我们转而到小屋去，我知道那是险棋，但我们不能在本地旅馆开房间，那么，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我从来没想过不再和她见面，当时，不见面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父亲通常会在凌晨散步，所以我不懂他那天下午为什么会到小屋去。但他去了，也看到我的车。他在树林里等内尔离开，然后对我动手。他打得我倒地不算，还接着踢我的胸口和肩膀。我用学来的方法缩着身子护住头。我没有还手，因为我知道等他打够、知道我受够了之后，自然会停。
事后，他拿了我的钥匙，开车载我回家。海伦气得发狂，起初是气父亲打我，在他说明原委之后，她的怒气全对我而发。我从没见过她发脾气，气成那个样子。我见识到她的愤怒之后泄气又害怕，并开始想象她可能会做什么事，会怎么报复。我想象她收拾行李离开家，我想象她辞去学校的工作，接着会是丑闻，以及父亲的怒火。在我想象中，那是她最可能采取的报复。但我的想象不正确。
豪威克，离喀拉斯特不远。除了和我的牵连，这地方本身没太多故事。豪威克就在贝克佛德附近，车程不超过一小时，但我从来没去过。我没去过那片海滩也没看过城堡，更没去过名闻遐迩的店里吃熏鱼。那是我母亲会做的事，是她的愿望。我父亲从来没带我去，所以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没去。
特蕾西说出房子的地点，告诉我该去哪里找时，我一方面觉得感动，一方面却也愧疚。每次想到母亲答应在她生日那天带我去，而我拒绝她，说我宁可去参观伦敦塔，我都会觉得愧疚。如果我不是那么不领情，如果我说要和她去海滩，去看城堡，那么她会不会留下来？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
母亲死后，许多事占据了我的心思，那趟没有实现的旅行是其中一项，当时我忙着架构新世界，而在那个替代的现实中，她不必死去。如果我们真去了喀拉斯特，如果我听话整理房间，如果我没去河流下游游泳弄得书包沾满泥巴，如果我听父亲的话，不是那么经常违抗他的吩咐。或是，在我大了一点以后，我想的是，也许我不应该听我父亲的话，也许我应该经常违逆他，也许我该熬夜，而不是乖乖上床睡觉。也许那么一来，我才可能说服她，要她别走。
然而，这些替代情境没一个奏效，过了几年后，我终于明白自己当年真的无能为力。母亲的希望，就是要我什么也别做，需要或不需要改变的是别人，她希望她爱的男人，那个她私下幽会，那个让她背叛我父亲的男人不要离开。没有人看过那个男人，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是鬼魂，是属于我们，属于我父亲和我的鬼魂。他提供我们原因，提供我们某种程度的慰藉：那件事不是我们的错。（错在他，或是她，是他们：我声名狼藉的母亲和她的情人。我们不可能做得更好，因为她就是不够爱我们。）他给了我们力量，让我们早上能起床，让日子能过下去。
接着，内尔出现了。
她第一次到家里时，要找的是父亲，想和他谈母亲的死。那天他和我都不在，于是她和海伦说了话。海伦草草打发她。海伦说，帕特里克不但不会和你说话，而且你的打扰还会让他不高兴。肖恩一样，我们全都一样。海伦说，那是私事，而且已经过去。
内尔没理会她，还是去找父亲。他的反应反而激起她的好奇。他没有如她预期那样大发脾气，也没说因为太痛苦而不想谈，无法重述那段过去。他说的是，没什么好讲的。什么事都没有。他是这样告诉她的：什么事都没有。
所以她才会来找我。当时夏天刚过一半。我在贝克佛德的警局开会，会议结束后，我看到她靠在我车上。她身上的裙子长到几乎拖地，晒成古铜色的脚上穿着皮革凉鞋，脚趾涂的是浅蓝色指甲油。在那天之前，我在附近看过也注意过她，漂亮的女人当然引人注目。但直到那一刻，我才和她近距离接触。我从前没注意到她的双眼多么绿，让她显得多么与众不同，让她看似来自另一个世界，至少肯定不是来自这里。她太奇特。
她把我父亲说的话告诉我，“什么事都没有。”她问我，“你也这么觉得吗？”我说他没那个意思，不是真的要说什么事都没有。他只是要说我们不想谈这件事，事情已经过去。我们已经放下。
“嗯，你们当然放下了，”她对我微笑，说，“我了解，但是我手上有个计划，我要写一本书，说不定还要举办展览，而我……”
“不行，”我告诉她，“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是我们不能参与。那是件丢脸的事。”
她稍微有些退缩，但脸上的笑容不变。“丢脸？这个说法多奇怪，有什么好丢脸？”
“对我们来说，”我说，“对他来说很丢脸。”（我忘了我当时说的是对他还是对我们。）
“哦。”她脸上的微笑滑落，露出为难、关心的表情。“不，不是的。其实不必觉得丢脸。现在应该不会还有人那么想吧？”
“他还是会。”
“拜托你，”她说，“你愿意和我谈谈吗？”
我大概是转身要离开吧，因为她伸手搭在我的手臂上。我低下头，看到她手上银色的戒指、手镯和不完美的蓝色指甲油。“拜托你，汤森先生。肖恩，我想找你谈这件事想了好久。”
她又微笑了。她称呼我的方式既直接又亲密，让我无法拒绝。我当时就知道自己惹祸了，知道她就是麻烦，是我成年后等了一辈子的麻烦。
我同意说出母亲过世那晚我所记得的事。我说可以到她家见面，到磨坊居，也请她不要说出去，免得让我父亲和太太难过。听到太太两个字，她有些瑟缩，但又露出微笑，在那一刻，我们都知道接下去会怎么发展。我第一次去找她时，我们什么也没谈。
所以我得再去找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去找她，然后继续什么也不谈。我每次在她身边留一两个小时，但离开时的感觉就像待了好几天。有时我会担心自己出神，失去时间概念。我偶尔会出神。我父亲称之为灵魂出窍，说得好像我是故意，好像我能控制，但事实不然。我经常出神，打从孩提时代就开始了，前一秒我的神智还在，忽而就消失。我不是故意的。有时，我会知道自己出神，有时可以把自己拉回来。我很久以前就教自己怎么做：去摸手腕上的疤。通常有用，但不一定每次见效。
一开始，我没打算把故事告诉她。她很坚持，但我愉快地发现她很容易分心。我想象她爱上我，我们可以离开，她、莉娜和我，我们可以改变我们的生活，离开这个小镇，离开这个国家。我想象海伦不会为我难过，她会往前走，很快会找到另一个男人，比我更适合稳定善良的她。我想象父亲会在睡梦中过世。
她哄我一点一滴说出故事。我很清楚她的失望，因为那不是她想听的故事。她要的是神话，是恐怖故事，她要的是目睹一切的男孩。到了那时候我才明白，她去找父亲只是引子，我才是重点。我是她计划的核心，因为那是她预想中的源头：先是莉比，接着是我。
她哄我说出我不想告诉她的事。我知道不该继续说，却办不到。我知道自己陷入了无力逃脱的旋涡。我知道自己行事越来越鲁莽。学校开始放假后，我们没办法继续在磨坊居相会，因为莉娜经常在家。于是我们转而到小屋去，我知道那是险棋，但我们不能在本地旅馆开房间，那么，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我从来没想过不再和她见面，当时，不见面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父亲通常会在凌晨散步，所以我不懂他那天下午为什么会到小屋去。但他去了，也看到我的车。他在树林里等内尔离开，然后对我动手。他打得我倒地不算，还接着踢我的胸口和肩膀。我用学来的方法缩着身子护住头。我没有还手，因为我知道等他打够、知道我受够了之后，自然会停。
事后，他拿了我的钥匙，开车载我回家。海伦气得发狂，起初是气父亲打我，在他说明原委之后，她的怒气全对我而发。我从没见过她发脾气，气成那个样子。我见识到她的愤怒之后泄气又害怕，并开始想象她可能会做什么事，会怎么报复。我想象她收拾行李离开家，我想象她辞去学校的工作，接着会是丑闻，以及父亲的怒火。在我想象中，那是她最可能采取的报复。但我的想象不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