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朱尔斯
你在编故事，在重写历史，用偏颇的角度重述自己版本的真相。
（傲慢自大，内尔。你那该死的傲慢自大。）
你不知道莉比·西顿有什么遭遇，你更不晓得凯蒂过世时，脑子里在想什么。你的笔记写得很清楚。
夏至那天晚上，凯蒂·惠特克走进了恶水潭。有人在河岸南端发现了她的脚印。她身穿绿色棉质连衣裙，戴了一条简单的项链，青鸟链坠上刻着“爱”，背包里装满砖块和石头。验尸报告显示，她体内没有酒精也没有毒品残留。
凯蒂没有精神方面的病史，也不曾自残。她是优秀学生，不但漂亮，人缘也好。无论在真实生活或网络世界，警方都没有找到她曾受霸凌的证据。
凯蒂出身良好，备受关爱。
我盘腿坐在你书房的地上，就着傍晚将至的微光翻阅你的文件，想寻找答案。寻找一些线索。你的笔记杂乱无序，页缘空白处的字迹难以辨识，有些字下方有红笔画线，有的被黑笔涂掉。除了笔记，还有照片。我在一个廉价牛皮纸档案夹找到一些复印的影像。凯蒂和莉娜，两个小女孩对着镜头咧嘴笑，没有噘嘴也没摆姿势，回到了许久以前，自拍尚未风行的年代。另一张是恶水潭，岸边排放着献礼，有玩具熊和小首饰，沙滩上还留着脚印。不是凯蒂的吧？不会是她留下的脚印吧？不，这一定是你的版本，重建过的现场。你跟着她的足迹走，对不对？你踏着她走过的路，你就是抗拒不了，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你就是这样。还年轻一点的时候，你对肉体、对骨头和内脏可承受的冲击充满兴趣，你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会痛吗？痛多久？从高处坠落撞击水面会是什么感觉？会感觉到自己的骨头断裂吗？我猜，你对其他部分没有多加思考；例如是什么原因驱使某人走到悬崖或河岸，是什么力量推动她们前进。
档案夹的最底下有个信封，上头潦草写着你的名字。有人以颤抖的手，在信封里的横条纸上写着：
我昨天对你说的话句句认真。我不要我女儿成为悲剧，成为你那恐怖“计划”的一部分。重点不仅是看到你从中得利，让人厌恶。我一再地告诉你，我深信你的行为极其不负责任，凯蒂的死足以作为证明。如果你还存有一丝怜悯，现在就该把计划喊停，承认你的写作、摄影、说辞和行为曾带来恶果。我不期待你会听我的劝，过去你从来不听。但如果你坚持走这条路，我绝不怀疑，总有一天，会有人强迫你听。
信没有署名，但无疑出自凯蒂的母亲之手。她警告过你，而且不止一次。在警局，我听到警探问莉娜有关凯蒂死后发生的事，说到她威胁你，要你付出代价。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你怕她吗？你是不是觉得她会对你动手？
她因为过度哀伤而精神狂乱，这个女人让我恐惧。我不想继续留在这里，置身在你的事物当中。我站起来，就在这时候，磨坊居好像在动，像艘歪斜的船。我感觉到河水冲击水车，迫使水车转动，水草犹如河流的同谋，让房子的缝隙越裂越大，河水借机渗了进来。
我一手扶着档案柜，上楼到起居室。我站了好一会儿，让双眼慢慢适应明亮的光线，在那一瞬间，我以为有人在窗边，就坐在我从前常坐的椅子上。但也就那么一瞬间，接着女人的身影消失，但我的心脏猛烈冲撞肋骨，头皮发麻。有人在这里，或者有人来过。又或者是：有人会来。
我的呼吸又快又浅，半走半跑地来到大门，看到门闩是拉上的，和我下楼前一样。但厨房里有种奇怪的味道，和原来的气味不同，比较甜，像是香水，而且厨房窗户大大地敞开。我不记得自己开了窗。
我走到冰箱前面，做了件我几乎从来不做的事：帮自己倒了杯冰凉黏腻的伏特加。我喝得很快，酒精沿着喉咙一路灼烧到腹部。我为自己倒了另一杯。
我头晕目眩，只能靠在厨房桌边稳住身子。我猜，我应该是在留意莉娜。她拒绝搭我的车回家，现在又消失无踪。我有些感激，原因是我不想和她共处同一个空间。我告诉自己，那是因为我生她的气，气她拿减肥药给另一个女孩吃，拿对方的体型做人身攻击。但其实我是在担心那名女警探的说法：莉娜之所以不好奇，是因为她早就知道。我又想起楼上那张照片中，莉娜那抹掠食者的微笑和锐利的牙齿。她究竟知道什么？
我又回到书房，坐在地上收拾我抽出来的笔记，想重新依序排列，试着在你的叙述中找出逻辑。这次，翻到凯蒂和莉娜的照片时，我停了下来。打印的照片上有一块墨水污渍，就在莉娜下巴的下方。我翻到背面，看到你手写了一行字。我大声读出来：有时候，让人烦恼的女人会照顾自己。
室内光线暗了下来。我抬起头，差点尖叫出声。我没听到她回家，没听到前门开关，也没听到她穿过起居室的脚步声。突然间，她就这么出现在我眼前，站在门口挡住光线。从我坐的位置看过去，那个黑影的轮廓就像你。接着黑影向前走几步进到书房，我才看清楚是莉娜。她脸上沾了一抹泥巴，双手脏兮兮的，乱发纠结成一团。
“你在和谁说话？”她问道。她左右脚轮流跳行，看起来兴奋激动又狂躁。
“我没讲话，我在……”
“你有，”她咯咯笑，“我听到了。你和谁……”这时她突然住嘴，看到我手上的照片时，嘴角上扬的弧度瞬间消失。“你拿那个做什么？”
“我在读……我想要……”我还来不及把话说完，她就来到我面前俯视着我，我畏缩了。她冲过来，一把抢走我手上的照片。
“你拿这个做什么？”她在发抖，牙齿打战，气得满脸通红。我挣扎着站起来。“这和你没关系！”她转身背对我，把凯蒂的照片放在书桌上，用手掌压平。“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她问道，回头面对我，声音仍然颤抖。“凭什么碰她的东西？谁允许你这么做？”
她朝我走近，踢翻了地上的杯子，伏特加泼溅到墙上。她跪下来，动手收拾我摊开准备整理的笔记。“你不该碰这些东西！”她愤怒到几乎像在呵斥。“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莉娜，”我说，“别这样。”
她突然向后退，痛得抽了一口气。她的手碰到碎玻璃，开始流血。女孩抓起一把笔记贴向胸口。
“过来，”我想拿开她手上的纸，“你在流血。”
“离我远一点！”她把纸张叠到桌上，纸上的血迹吸引了我的视线，我看到血迹下方有醒目的字：序曲，接着是：我十七岁时，救起了溺水的妹妹。
我感觉体内涌起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莉娜听我放声大笑，竟然惊讶地跳了起来。她讶异地看着我。看到愤怒占据她美丽的脸庞，看鲜血从她指头往下滴，我笑得更大声了。我笑到眼泪流下来，笑到眼前模糊成一片，直到我灭顶。
你在编故事，在重写历史，用偏颇的角度重述自己版本的真相。
（傲慢自大，内尔。你那该死的傲慢自大。）
你不知道莉比·西顿有什么遭遇，你更不晓得凯蒂过世时，脑子里在想什么。你的笔记写得很清楚。
夏至那天晚上，凯蒂·惠特克走进了恶水潭。有人在河岸南端发现了她的脚印。她身穿绿色棉质连衣裙，戴了一条简单的项链，青鸟链坠上刻着“爱”，背包里装满砖块和石头。验尸报告显示，她体内没有酒精也没有毒品残留。
凯蒂没有精神方面的病史，也不曾自残。她是优秀学生，不但漂亮，人缘也好。无论在真实生活或网络世界，警方都没有找到她曾受霸凌的证据。
凯蒂出身良好，备受关爱。
我盘腿坐在你书房的地上，就着傍晚将至的微光翻阅你的文件，想寻找答案。寻找一些线索。你的笔记杂乱无序，页缘空白处的字迹难以辨识，有些字下方有红笔画线，有的被黑笔涂掉。除了笔记，还有照片。我在一个廉价牛皮纸档案夹找到一些复印的影像。凯蒂和莉娜，两个小女孩对着镜头咧嘴笑，没有噘嘴也没摆姿势，回到了许久以前，自拍尚未风行的年代。另一张是恶水潭，岸边排放着献礼，有玩具熊和小首饰，沙滩上还留着脚印。不是凯蒂的吧？不会是她留下的脚印吧？不，这一定是你的版本，重建过的现场。你跟着她的足迹走，对不对？你踏着她走过的路，你就是抗拒不了，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你就是这样。还年轻一点的时候，你对肉体、对骨头和内脏可承受的冲击充满兴趣，你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会痛吗？痛多久？从高处坠落撞击水面会是什么感觉？会感觉到自己的骨头断裂吗？我猜，你对其他部分没有多加思考；例如是什么原因驱使某人走到悬崖或河岸，是什么力量推动她们前进。
档案夹的最底下有个信封，上头潦草写着你的名字。有人以颤抖的手，在信封里的横条纸上写着：
我昨天对你说的话句句认真。我不要我女儿成为悲剧，成为你那恐怖“计划”的一部分。重点不仅是看到你从中得利，让人厌恶。我一再地告诉你，我深信你的行为极其不负责任，凯蒂的死足以作为证明。如果你还存有一丝怜悯，现在就该把计划喊停，承认你的写作、摄影、说辞和行为曾带来恶果。我不期待你会听我的劝，过去你从来不听。但如果你坚持走这条路，我绝不怀疑，总有一天，会有人强迫你听。
信没有署名，但无疑出自凯蒂的母亲之手。她警告过你，而且不止一次。在警局，我听到警探问莉娜有关凯蒂死后发生的事，说到她威胁你，要你付出代价。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你怕她吗？你是不是觉得她会对你动手？
她因为过度哀伤而精神狂乱，这个女人让我恐惧。我不想继续留在这里，置身在你的事物当中。我站起来，就在这时候，磨坊居好像在动，像艘歪斜的船。我感觉到河水冲击水车，迫使水车转动，水草犹如河流的同谋，让房子的缝隙越裂越大，河水借机渗了进来。
我一手扶着档案柜，上楼到起居室。我站了好一会儿，让双眼慢慢适应明亮的光线，在那一瞬间，我以为有人在窗边，就坐在我从前常坐的椅子上。但也就那么一瞬间，接着女人的身影消失，但我的心脏猛烈冲撞肋骨，头皮发麻。有人在这里，或者有人来过。又或者是：有人会来。
我的呼吸又快又浅，半走半跑地来到大门，看到门闩是拉上的，和我下楼前一样。但厨房里有种奇怪的味道，和原来的气味不同，比较甜，像是香水，而且厨房窗户大大地敞开。我不记得自己开了窗。
我走到冰箱前面，做了件我几乎从来不做的事：帮自己倒了杯冰凉黏腻的伏特加。我喝得很快，酒精沿着喉咙一路灼烧到腹部。我为自己倒了另一杯。
我头晕目眩，只能靠在厨房桌边稳住身子。我猜，我应该是在留意莉娜。她拒绝搭我的车回家，现在又消失无踪。我有些感激，原因是我不想和她共处同一个空间。我告诉自己，那是因为我生她的气，气她拿减肥药给另一个女孩吃，拿对方的体型做人身攻击。但其实我是在担心那名女警探的说法：莉娜之所以不好奇，是因为她早就知道。我又想起楼上那张照片中，莉娜那抹掠食者的微笑和锐利的牙齿。她究竟知道什么？
我又回到书房，坐在地上收拾我抽出来的笔记，想重新依序排列，试着在你的叙述中找出逻辑。这次，翻到凯蒂和莉娜的照片时，我停了下来。打印的照片上有一块墨水污渍，就在莉娜下巴的下方。我翻到背面，看到你手写了一行字。我大声读出来：有时候，让人烦恼的女人会照顾自己。
室内光线暗了下来。我抬起头，差点尖叫出声。我没听到她回家，没听到前门开关，也没听到她穿过起居室的脚步声。突然间，她就这么出现在我眼前，站在门口挡住光线。从我坐的位置看过去，那个黑影的轮廓就像你。接着黑影向前走几步进到书房，我才看清楚是莉娜。她脸上沾了一抹泥巴，双手脏兮兮的，乱发纠结成一团。
“你在和谁说话？”她问道。她左右脚轮流跳行，看起来兴奋激动又狂躁。
“我没讲话，我在……”
“你有，”她咯咯笑，“我听到了。你和谁……”这时她突然住嘴，看到我手上的照片时，嘴角上扬的弧度瞬间消失。“你拿那个做什么？”
“我在读……我想要……”我还来不及把话说完，她就来到我面前俯视着我，我畏缩了。她冲过来，一把抢走我手上的照片。
“你拿这个做什么？”她在发抖，牙齿打战，气得满脸通红。我挣扎着站起来。“这和你没关系！”她转身背对我，把凯蒂的照片放在书桌上，用手掌压平。“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她问道，回头面对我，声音仍然颤抖。“凭什么碰她的东西？谁允许你这么做？”
她朝我走近，踢翻了地上的杯子，伏特加泼溅到墙上。她跪下来，动手收拾我摊开准备整理的笔记。“你不该碰这些东西！”她愤怒到几乎像在呵斥。“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莉娜，”我说，“别这样。”
她突然向后退，痛得抽了一口气。她的手碰到碎玻璃，开始流血。女孩抓起一把笔记贴向胸口。
“过来，”我想拿开她手上的纸，“你在流血。”
“离我远一点！”她把纸张叠到桌上，纸上的血迹吸引了我的视线，我看到血迹下方有醒目的字：序曲，接着是：我十七岁时，救起了溺水的妹妹。
我感觉体内涌起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莉娜听我放声大笑，竟然惊讶地跳了起来。她讶异地看着我。看到愤怒占据她美丽的脸庞，看鲜血从她指头往下滴，我笑得更大声了。我笑到眼泪流下来，笑到眼前模糊成一片，直到我灭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