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八月十七日，星期一，妮基
21 八月十七日，星期一，妮基
妮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升起的太阳驱走山丘间的晨雾。天气太热，加上她妹妹整晚在她耳边东扯西扯，她几乎没睡。妮基不喜欢热天，她是专为冷天而生：她父亲的家族来自苏格兰西部的赫布里底群岛，有维京人血统。她的母系家族来自苏格兰东部，几百年前，在猎巫者追捕下才来到南边。贝克佛德的居民也许不相信，可能会轻视嘲笑，但妮基知道自己是女巫的后人，血脉可以直溯到赛吉和西顿家。
冲过澡，吃过早餐，换上庄重的黑衣后，妮基先到恶水潭去。她拖着脚步，慢慢沿着步道走，庆幸有橡树和山毛榉为她遮阴。尽管如此，汗水仍然滴进了她的双眼，在她的后腰积成一片。妮基来到河流左岸的小沙滩，脱掉凉鞋，走到河水及踝的浅滩，弯腰用手掌掬水泼洒脸、脖子和胳膊。换作从前，她会爬到悬崖顶，向那些坠崖、跳崖和被推下来的女人致意，但如今她的双腿不再听从使唤，所以无论她要对那些落水的人说些什么，都只能在下面说。
妮基站的地点，和她第一次看到内尔·阿博特时几乎是相同的位置。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妮基做的事也和这天相同，用脚划水，让自己清凉一下，那时，她瞥见悬崖上有个女人。她看到那女人来回走了两次，到了第三次，妮基突然感到两只手掌一阵刺痛。她心想，有大事了。她看着女人弯腰，上半身弯到膝盖的高度，接着像一尾滑溜的蛇，整个人腹部贴近悬崖边缘，双手垂在悬崖外。妮基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嘴边，大喊：“喂！”女人低头看，妮基惊讶地发现对方不但露出微笑，而且还向她挥手。
那次相遇后，妮基经常看到她。她常来恶水潭拍照、画素描，或是写东西。不分日夜，无视天气状况，她都会爬上悬崖。无论是三更半夜、暴风雪，甚至在雨势大到足以撕开皮肉的日子，妮基都曾经从窗口看到内尔穿过小镇走向恶水潭。
有时，妮基会在步道上和内尔错身而过，但内尔一点也不退缩，还会因为全副注意力都在手上的工作，而没注意到路上有别人。妮基很喜欢内尔这个特点，她欣赏内尔的专注和她工作时全力以赴的模样。同时，她也喜欢内尔对河流的热爱。过去，妮基很喜欢在温暖的夏日早晨泡在水里，但那些日子已经离她太远了。可是内尔她不分清晨黄昏，甚至在冬天也和夏日一样去游泳。但妮基现在想想，她有段时间没看到内尔在河里游泳了，至少有好几个星期都没看到。说不定更久？她试图回想上次看到内尔下水是何时，但偏就想不起来，这都是因为她妹妹在耳边吵个不停，阻碍她回忆。
要是她妹妹能闭嘴就好了。
大家都以为妮基是家族的异类，但其实她妹妹琼才是。琼小时候人人说她乖，大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没想到，琼到十七岁竟加入警局。警局！老天爷，她们的父亲是矿工啊。她们的母亲说，那叫作背叛，背叛了整个家族，整个小区。她的双亲拒绝再与琼交谈，妮基本来也应该彻底切断姐妹之情才是。只不过她办不到，怎么可能呢？琼是她的小妹啊。
琼的毛病是那张该死的大嘴巴，不懂什么时候该闭嘴。她辞掉警局工作但还没离开贝克佛德之前，曾告诉妮基一个故事，听得妮基头皮发麻。此后，妮基紧守着这件事，只要遇到帕特里克·汤森，她便喃喃念咒、朝地上啐口水来保护自己。
到目前为止，妮基的方法都奏效，她受到了保护。但琼就不同，她先惹上帕特里克夫妻的事，再加上后续一堆麻烦，便搬到爱丁堡嫁了个废物，两夫妇把接下来的十五年都用来喝酒，一直喝到入土。然而妮基偶尔还是会看到小妹，琼还会和她说话。而且最近她出现得更频繁，开始喋喋不休，又吵又爱惹麻烦，还不肯放弃。
在内尔·阿博特也进了水潭后，一连好几个晚上，琼比往常更多嘴。琼要是在，应该会喜欢内尔，会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妮基也喜欢她，喜欢跟她对话，喜欢内尔真心听她说话。她听妮基说故事，但没把妮基的警告当一回事，对吧？就和琼一样，内尔是另一个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闭嘴的女人。
重点是，有时，比如在大雨后，河流水位高涨，失控地吞下大地，转头再吐出某些失去的事物，例如羊骨骸、小孩的一只雨鞋、卡在泥沙中的金表、银链系着的眼镜、钩子坏了的手链、一把刀、鱼钩、铅锤、空罐头、超市手推车等残骸碎片。有些东西有意义，有的不重要。这都没关系，本来就是这样，河流本是如此。河水有办法回到过去把一切带回来，吐在大家都看得到的岸上，但人没有这种能力。女人没有。当某个人开始四处打探，在商店和酒吧里放小广告，开始照相，在报上发表看法，询问女巫、女人和迷失的灵魂，那么这个人不是提问，而是自找麻烦。
妮基早该知道的。
她擦干脚穿上凉鞋，慢慢地走回步道，爬上阶梯过桥后，已经过了十点，时候差不多到了。她走进商店帮自己买了一罐可口可乐，坐在教堂对面马路边的长凳上。她不准备进去——教堂本来就不是她去的地方，但是她想要看他们。她想看看来吊丧的人、来看热闹的人和那些丝毫不掩饰的伪君子。
坐定后，她闭上眼睛。她以为就一会儿而已，但等她再睁开眼，葬礼已经开始了。她看着那名到处刺探、脑袋像狐狸般转来转去的年轻新女警。她也是旁观者。妮基看到酒吧那伙人——老板夫妇和年轻的女酒保，还有两名学校老师——寒酸胖子和戴着太阳眼镜的帅哥。她还看到惠特克一家三口，这家人像茶壶冒烟似的散发出悲惨的情绪，爸爸因为哀伤而弯腰驼背，男孩连自己的影子都怕，只有母亲抬着头。一群聒噪的年轻女孩像群嘎嘎叫的鹅，一个男人跟在她们后面，那张丑陋的脸孔来自过去。妮基认得他，但说不出他是谁，没办法在心里找到他应有的位置。一辆深蓝色车子开进停车场，妮基觉得后颈一凉，一身鸡皮疙瘩让她分了心。她先看到那个女人，和棕色雀鸟一样不起眼的海伦·汤森从后座走下来。她的丈夫打开驾驶座，从副驾驶座出来的是帕特里克，老家伙像军官似的挺直了脊背。帕特里克·汤森，顾家好男人，小区栋梁，退休警察。人渣。妮基朝地上啐口水，念声咒语。她感觉到老家伙朝她看过来，琼低声在她耳边说：别看他，妮基。
妮基目送这些人一个一个走进去，一小时后，再看着他们走出来。门边有点骚动，人群有些推挤，那名帅哥老师和莉娜·阿博特起了口角。妮基在看，知道女警也在观察。高人一等的肖恩·汤森探长在维持秩序。有没有什么疏漏？就像那些骗局，只要你的视线离开球，哪怕只是一秒钟，局势就完全改观了。
妮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升起的太阳驱走山丘间的晨雾。天气太热，加上她妹妹整晚在她耳边东扯西扯，她几乎没睡。妮基不喜欢热天，她是专为冷天而生：她父亲的家族来自苏格兰西部的赫布里底群岛，有维京人血统。她的母系家族来自苏格兰东部，几百年前，在猎巫者追捕下才来到南边。贝克佛德的居民也许不相信，可能会轻视嘲笑，但妮基知道自己是女巫的后人，血脉可以直溯到赛吉和西顿家。
冲过澡，吃过早餐，换上庄重的黑衣后，妮基先到恶水潭去。她拖着脚步，慢慢沿着步道走，庆幸有橡树和山毛榉为她遮阴。尽管如此，汗水仍然滴进了她的双眼，在她的后腰积成一片。妮基来到河流左岸的小沙滩，脱掉凉鞋，走到河水及踝的浅滩，弯腰用手掌掬水泼洒脸、脖子和胳膊。换作从前，她会爬到悬崖顶，向那些坠崖、跳崖和被推下来的女人致意，但如今她的双腿不再听从使唤，所以无论她要对那些落水的人说些什么，都只能在下面说。
妮基站的地点，和她第一次看到内尔·阿博特时几乎是相同的位置。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妮基做的事也和这天相同，用脚划水，让自己清凉一下，那时，她瞥见悬崖上有个女人。她看到那女人来回走了两次，到了第三次，妮基突然感到两只手掌一阵刺痛。她心想，有大事了。她看着女人弯腰，上半身弯到膝盖的高度，接着像一尾滑溜的蛇，整个人腹部贴近悬崖边缘，双手垂在悬崖外。妮基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嘴边，大喊：“喂！”女人低头看，妮基惊讶地发现对方不但露出微笑，而且还向她挥手。
那次相遇后，妮基经常看到她。她常来恶水潭拍照、画素描，或是写东西。不分日夜，无视天气状况，她都会爬上悬崖。无论是三更半夜、暴风雪，甚至在雨势大到足以撕开皮肉的日子，妮基都曾经从窗口看到内尔穿过小镇走向恶水潭。
有时，妮基会在步道上和内尔错身而过，但内尔一点也不退缩，还会因为全副注意力都在手上的工作，而没注意到路上有别人。妮基很喜欢内尔这个特点，她欣赏内尔的专注和她工作时全力以赴的模样。同时，她也喜欢内尔对河流的热爱。过去，妮基很喜欢在温暖的夏日早晨泡在水里，但那些日子已经离她太远了。可是内尔她不分清晨黄昏，甚至在冬天也和夏日一样去游泳。但妮基现在想想，她有段时间没看到内尔在河里游泳了，至少有好几个星期都没看到。说不定更久？她试图回想上次看到内尔下水是何时，但偏就想不起来，这都是因为她妹妹在耳边吵个不停，阻碍她回忆。
要是她妹妹能闭嘴就好了。
大家都以为妮基是家族的异类，但其实她妹妹琼才是。琼小时候人人说她乖，大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没想到，琼到十七岁竟加入警局。警局！老天爷，她们的父亲是矿工啊。她们的母亲说，那叫作背叛，背叛了整个家族，整个小区。她的双亲拒绝再与琼交谈，妮基本来也应该彻底切断姐妹之情才是。只不过她办不到，怎么可能呢？琼是她的小妹啊。
琼的毛病是那张该死的大嘴巴，不懂什么时候该闭嘴。她辞掉警局工作但还没离开贝克佛德之前，曾告诉妮基一个故事，听得妮基头皮发麻。此后，妮基紧守着这件事，只要遇到帕特里克·汤森，她便喃喃念咒、朝地上啐口水来保护自己。
到目前为止，妮基的方法都奏效，她受到了保护。但琼就不同，她先惹上帕特里克夫妻的事，再加上后续一堆麻烦，便搬到爱丁堡嫁了个废物，两夫妇把接下来的十五年都用来喝酒，一直喝到入土。然而妮基偶尔还是会看到小妹，琼还会和她说话。而且最近她出现得更频繁，开始喋喋不休，又吵又爱惹麻烦，还不肯放弃。
在内尔·阿博特也进了水潭后，一连好几个晚上，琼比往常更多嘴。琼要是在，应该会喜欢内尔，会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妮基也喜欢她，喜欢跟她对话，喜欢内尔真心听她说话。她听妮基说故事，但没把妮基的警告当一回事，对吧？就和琼一样，内尔是另一个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闭嘴的女人。
重点是，有时，比如在大雨后，河流水位高涨，失控地吞下大地，转头再吐出某些失去的事物，例如羊骨骸、小孩的一只雨鞋、卡在泥沙中的金表、银链系着的眼镜、钩子坏了的手链、一把刀、鱼钩、铅锤、空罐头、超市手推车等残骸碎片。有些东西有意义，有的不重要。这都没关系，本来就是这样，河流本是如此。河水有办法回到过去把一切带回来，吐在大家都看得到的岸上，但人没有这种能力。女人没有。当某个人开始四处打探，在商店和酒吧里放小广告，开始照相，在报上发表看法，询问女巫、女人和迷失的灵魂，那么这个人不是提问，而是自找麻烦。
妮基早该知道的。
她擦干脚穿上凉鞋，慢慢地走回步道，爬上阶梯过桥后，已经过了十点，时候差不多到了。她走进商店帮自己买了一罐可口可乐，坐在教堂对面马路边的长凳上。她不准备进去——教堂本来就不是她去的地方，但是她想要看他们。她想看看来吊丧的人、来看热闹的人和那些丝毫不掩饰的伪君子。
坐定后，她闭上眼睛。她以为就一会儿而已，但等她再睁开眼，葬礼已经开始了。她看着那名到处刺探、脑袋像狐狸般转来转去的年轻新女警。她也是旁观者。妮基看到酒吧那伙人——老板夫妇和年轻的女酒保，还有两名学校老师——寒酸胖子和戴着太阳眼镜的帅哥。她还看到惠特克一家三口，这家人像茶壶冒烟似的散发出悲惨的情绪，爸爸因为哀伤而弯腰驼背，男孩连自己的影子都怕，只有母亲抬着头。一群聒噪的年轻女孩像群嘎嘎叫的鹅，一个男人跟在她们后面，那张丑陋的脸孔来自过去。妮基认得他，但说不出他是谁，没办法在心里找到他应有的位置。一辆深蓝色车子开进停车场，妮基觉得后颈一凉，一身鸡皮疙瘩让她分了心。她先看到那个女人，和棕色雀鸟一样不起眼的海伦·汤森从后座走下来。她的丈夫打开驾驶座，从副驾驶座出来的是帕特里克，老家伙像军官似的挺直了脊背。帕特里克·汤森，顾家好男人，小区栋梁，退休警察。人渣。妮基朝地上啐口水，念声咒语。她感觉到老家伙朝她看过来，琼低声在她耳边说：别看他，妮基。
妮基目送这些人一个一个走进去，一小时后，再看着他们走出来。门边有点骚动，人群有些推挤，那名帅哥老师和莉娜·阿博特起了口角。妮基在看，知道女警也在观察。高人一等的肖恩·汤森探长在维持秩序。有没有什么疏漏？就像那些骗局，只要你的视线离开球，哪怕只是一秒钟，局势就完全改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