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古老的缺陷
    蕾蒂西娅听梅隆的话,就像杰西卡听帕特龙先生的话那样。她们的顺从是否是男性的暴力在她们身上烙下的印记?在她的最后一天里,蕾蒂西娅有相当多的时候都在听命于那个会在未来杀害她的人。
    然而,所有接近梅隆的女性不是预感到就是遭受过他的暴力。在1月初,这样的女性有过很多——收银员、妓女、酒吧或者夜总会里的顾客,她们都断然拒绝了他的挑逗,没有掉以轻心。克莱奥在庭审时讲到,梅隆试图在“蓝胡子”的厕所里亲吻她,她则把他推开了:“当他对我提出要求的时候,我感到害怕。我不想和他产生任何关系。”在酒吧里的争吵之后,蕾蒂西娅也很害怕。但是,她没有逃离,而是留了下来。
    那一天,蕾蒂西娅一反常态。她最早的犯禁之举或许解释了其他的那些:酒精和毒品改变了她的行为,破坏了她的自卫反应,甚至是求生的反应能力。通过刺激或者解除抑制的作用,鸡尾酒在年轻的蕾蒂西娅身上造成了毁灭性的效果。
    在离开“key46”之后,我提议她去我住宅那里转一圈,看看我住的地方。她没有反对。
    梅隆表面上没有强迫过她,但是,对于一个他这样年龄,还在监狱里度过了两年的男性而言,操控一个18岁的无知少女是个微不足道的挑战。他让人印象深刻,而她则易受影响。可以告诉她“不要这样做,不要那样做”的杰西卡身在他处,蕾蒂西娅最终被诱骗了。此外,由于摩托车不在她身边,她就没有了机动工具,只能依靠梅隆了。
    但是,对她行为的这些解释太过简单。蕾蒂西娅或许无知,但是并不愚蠢,她知道禁止逾越的界线在哪里,她已经见识过劣酒和暴力、强烈的性欲望和恶言恶行,在凯文、斯蒂芬和威廉姆看来,她三次试图脱身。她通过电话向自己的男朋友吐露了真情;在后两位看来,她显得“沉闷”“焦虑”“伤心”,后悔干了某些她不希望干的事情。这没有阻止她停留在灾难之路上,这灾难在那一整天里都和她形影不离,它伴随着欺诈,以某种方式始于乔纳森的车子里。
    在《冷血》中,堪萨斯调查局的调查人员们通过询问家人、朋友和邻居后理解了这样一点:“在这个广阔世界的所有居民里,最不可能被杀害的是克拉特一家。”那么蕾蒂西娅,这个平凡村庄里的平凡女服务员呢?如果她在2011年1月18日成了牺牲品,那么,这并非完全出于偶然。蕾蒂西娅不是一个被选定的受害人,而是潜在的受害人。如果说她曾为梅隆所吸引,那么她在他身上寻找的是一个哥哥、恋人、朋友还是父亲呢?让我们来思考三种可能性。
    1.被欺骗的纯真
    尽管梅隆的经历和暴力与他人不同,但在那一晚,他的引诱方式却是非常典型的:海滩边的散步,关于手掌纹路的那些信口开河,酒吧里的饮酒,晚上的约会,夜间的闲逛。整个晚上,梅隆就是一个了不起的王子:可卡因、礼物、深夜的酒吧、香槟。因为这天是他的黄道吉日——他正处于性挫折之中,这时,他撞到了一个非常让人喜爱的女孩,认真、迷人、善于倾听,远远超过享受就业团结收入的瘾君子和平日里和他厮混的妓女。与他三个星期以来接近的所有女人相反,蕾蒂西娅并没有逃跑。
    这个被安置在寄养家庭的女孩,他对她轻声细语地说些浪漫的话,聆听她说话,用手机为她照相,请她小酌一杯,给她购买在摩托车上御寒的手套,她不可能察觉不到如此多的尊重。梅隆和蕾蒂西娅,一段恋情的开始?他们的共同点自然在于他们的家庭历史,其中交织着决裂、抛弃、收容、学业的失败和不幸,还有极度衰弱的父亲形象。
    梅隆没有对蕾蒂西娅说:“跟着我,我将强奸你,杀死你,然后将你肢解。”而是对她说“我喜欢你”或“我也是,我的童年并不容易”。很快她便对他另眼相看了。她看到的是一个亲切的兄长、护理中心里的顽童、一个孤独而失意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凶恶的边缘人物、被啤酒和毒品搞得蠢头蠢脑的居无定所者。在海滩上,在“蓝胡子”里,他们或许谈起过他们的生活。梅隆也许向她展示了自己儿子的照片,这个小男孩再也没有爸爸了。“算一算这八年来我和他见面的时间,加起来总共是48个小时。有人偷走了我的父亲,现在又有人偷走了我的孩子。我处境不佳,但是我会好起来的。我在找活儿干,这样子,法官就会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蕾蒂西娅或许想起她父亲来南特酒店看望她,还为她而感到骄傲。在最后的时光中,她和她的家人亲密起来,“这让我的心里暖暖的”。她缺乏父爱、兄长的关爱,一个强壮的男性的友谊——而不是梅隆所期盼的风流韵事。蕾蒂西娅说过,她可以把某些东西带给受过生活重创的人,相比她自己而言,他们更像是受害者。
    这种女护士的情结,来自于她天生的慷慨,这也让她觉得她可以帮助梅隆,反过来,他也能理解她的痛苦。为了让他高兴,就像妹妹之于她的兄长,就像女儿之于她的父亲,她做了所有他盼望她做的事情。就像那些心理学家们所言,她“担心自己被抛弃”的那些过去决定了她和他人关系的性质——有必要去引诱、挽留和吸引他们,如此,对方便不会抛弃你,就像其他所有人做的那样。
    而调情在被盗的标致106后面的一片血泊中结束了。
    2.少年时代的解放
    帕特龙家让蕾蒂西娅感到窒息。她无权做任何事情。一旦她晚回来一会儿,都会引起争吵。她对所有人都说她想离开,和她的爱人一起住到南特。这个时候,一个坏男孩突然出现了,这是一个目无法纪的流氓,把自己的生活毁得一干二净,就是他带着她接触禁忌之物。诱惑,刺激。这段罗曼史的开端也让这个年轻女孩在有意无意间填补了空白。
    因为托尼·梅隆就是年轻时候的弗兰克·佩雷:他们都有一段在酗酒的父亲和护理中心间颠沛流离的破碎童年,小小的违法之举,随时随地的拳打脚踢,突如其来的暴力,但也有开诚布公和承诺,似是而非的安全保障形式,某种争强斗勇的感觉,让生活更加滑稽的一点疯狂。尝试毒品,在夜间酒吧里闲逛,坐一个陌生人的汽车,在午夜后回家:挣脱帕特龙的束缚,同时又忠于佩雷精神的绝佳方式。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整个星期里,一到22点的时候,在肮脏的酒吧里,在醉鬼中间都会出现一个女顽童。当德朗德夫妇第二天从一个顾客那里得知此事时,他们并没有信以为真。
    梅隆对蕾蒂西娅而言就是一个代表自由的形象,而她既缺少关爱,也没有自知之明,她的防范系统从她童年起就失灵了。蕾蒂西娅慢慢地有了变化,她发布在脸书上的信息表明她还处于少女时代,她把梅隆视为让她成熟的加速器,全新的、让人战栗的未来,陌生的相知。同样,《一切闪亮之物》中的时尚女郎在不可企及的世界边缘盘桓,时刻准备在第一个赌徒到来之际就与他坠入爱河。蕾蒂西娅疯狂地希望被爱,强烈地希望受到别人的重视,但是她也希望解开缆绳。梅隆可以用激情的替代物来引诱她:一辆破烂的标致106代替了双座奔驰,勒克莱克的手套代替戒指,波尔尼克的“key46”代替第五大道。
    但是,这一启蒙应该终止于何处?即便拉维奥莱特女士也在法庭上回答说:“在寄养家庭里,这些年轻人面对的困难都与日俱增,他们多年来情形相似,这也是为何他们都渴望自由。蕾蒂西娅本来是可以克服的,她只是缺少边界。”蕾蒂西娅最终掌握了独立性,但不知道如何认识到它的界线。数小时之内,她以未曾预料到的速度失去了方向,好像在大海上一样,被围绕着,切断了和平稳陆地的联系。蕾蒂西娅被淹没了。
    但是,没有必要让儿童社会救助厅和年轻人冒这种欠考虑的风险。回顾一下过去的那些年,那些让我们烦恼的日子,让我们迷失的萧条时代。法新社的记者亚历山德拉·蒂尔卡有一天向我吐露:“蕾蒂西娅是和我们过去一样的年轻人,一阵阵的忧郁,有时候是绝望。我们意识到,我们有过很多机会可以重新站起来,重新打起精神——她却没有。”
    3.死亡的呼唤
    在我们冒险的日子里,一道难以察觉的微光将我们拯救:我们对父母的爱,对我们的死亡会给他们造成的悲伤的恐惧。我们因此在悬崖边停下了脚步,我们往回走,我们找到了回家的路,但并不后悔在未知世界里迈出去的那些步伐。
    但是没有什么拦下蕾蒂西娅。谁会挽留她?爸爸喝啤酒打人,妈妈吃药睡觉,帕特龙先生教训人、摸屁股。蕾蒂西娅继续走下去。她的创伤记忆暗中指引着她。当好斗的男人向你们发号施令,你们就向他们屈服了;当他们要举手打你们,你们就处于晕厥状态了。危险与恐惧产生了某种冷漠,好像你们的精神蜷曲成了一团。你们的意志停滞了。这事发生在你们头上,但却好像是别人的事。
    蕾蒂西娅的命运表明,有些儿童生命很脆弱。他们时时刻刻处于危险之中,即便有专业技能合格证书、摩托车、头盔、手机、银行账户和工资。
    蕾蒂西娅3岁的时候,她母亲这样说起她:“我怕她会被她父亲杀死,因为他不喜欢她。”此后,她被称为“牢骚精”“小东西”。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蕾蒂西娅变得脸色苍白,她的苦涩更甚以往,她向罗拉坦白,她被自己的养父强奸了。她写了三封诀别信,她捐出自己的物品和器官;在她失踪前的一个星期,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姐姐她爱她;1月15日,她把自己的那本马的画册给了安娜伊。
    蕾蒂西娅羊入虎口—1月18日星期二——的方式有一丝自杀的意味。这并不是说,她借由陌生人的手臂献上了自己的死亡。她通过电话表达的后悔,她通过短信表达的反抗(“不,更严重”),她离开标致106时的愤怒,她骑着摩托车回去,而梅隆捕捉到了她,一切便都截然不同了。蕾蒂西娅渴望活下去。相反,她却自投罗网,从17点直到午夜,这是她童年悲剧的回响。
    掉入陷阱的动物会被吃掉。
    在命运面前屈服,陷家人于惊慌中,从索福克勒斯到福克纳一直如此。
    向人类法则低头。
    蕾蒂西娅便是这样的一个承继者。如果梅隆像她的父亲,她难道不就是她自己的母亲吗?脆弱而无力,注定要遭遇用剪刀划伤她、强奸她的男人。
    她甘愿重蹈覆辙,她接受了。
    “无论如何,我不在乎,我已经死了。”
    即便在碰到梅隆之前,蕾蒂西娅也已经走投无路了。她不是被她的养父侵犯了吗?就像罗拉证实的,她在海滩上把此事告诉了她。她足以认识到帕特龙先生在现实中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感情”把他推向杰西卡和儿童社会救助厅里的小孩。自此往后,蕾蒂西娅便陷入一种难以忍受的处境:如果她离开了住处,她就会失去自己的姐姐;如果她留下来,她便是认同自己的不幸,将自己的命运纳入帕特龙先生为她们建造、离他家只有两步之遥的房子里。她们能强大到足以进行反抗吗?
    *
    最后,蕾蒂西娅说不,向梅隆说不,向权威说不,向可卡因说不,向替你们做的决定说不,向威胁、骚扰、殴打、强迫的性关系说不。她要求他带自己回拉贝讷里镇。
    她靠在标致106的车门上,眼睛对着眼睛,向他宣布要对他提出控告。她说了不,声音清晰而有力,没有犹豫,没有害怕。这让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她死的时候是一名自由的女性。
    她的离开解放了杰西卡。蕾蒂西娅的死亡给了她的朋友们起诉帕特龙先生的勇气。在她妹妹和她朋友们的帮助下,杰西卡逃离了罗杰尔路边精心修剪的篱笆。
    她作为自由的女性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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