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anda正式搬来的那天,是一个雨天。
    那天的雨很大,陈默给amanda开门的时候,发现她的头发都被淋湿了。
    陈默问道:“你没有打伞?”
    amanda笑着摇摇头,说道:“我从来不打伞。”然后又补上一句:“我喜欢雨。”
    陈默帮amanda把她的大号旅行箱搬进屋子,拎着死沉死沉的,他心里还在纳闷这个姑娘是怎么一路把它带过来的,他问道:“这里面都是什么啊?可比那天你那两个箱子沉多了。”
    amanda拍拍行李箱上的把手,带着一丝自豪而满足的语气说道:“是我全套摄影的东西,还有我拍的照片。”说完,她如同一个女人抚摸着心爱的珠宝,一样,抚摸着箱子上贴着的花花绿绿的标记,喃喃自语地说道:“这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陈默看着她湿淋淋的头发,有水不停地滴下来,滴到她玫红色的t恤上,箱子上,滴到地板上,陈默看着水珠落下,看见她注视箱子的那一刻,那如醉如痴却又若有所失的表情,那一瞬间,他不由想到了自己。每当在写一段故事,他轻轻敲击着键盘,看着,想着自己写过的每一个字的时候,似乎也有着这样的表情。
    amanda好像注意到了陈默在看她,马上回避似的把头转开,看着屋子里粉刷一新的墙壁,还有老式的木床,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随口问道:“你这家里还真是空啊,”她走过去来到墙边,敲了敲墙壁说:“梅兰说,你是顾野的朋友里面,最喜欢读书的。”
    梅兰是顾野的老婆,以她看人的标准来说,这句话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
    陈默摇摇头笑道:“梅兰这是夸奖我了,我读书真是不多,但我买的书,确实不少。”
    “而且她说,”amanda回过头来,匆匆看了一眼陈默,然后转过头接着道:“说你从国企辞职,是想要当个作家,她说,你梦想的就是这个。”
    陈默走到窗前,去关上正在被雨滴轻敲的窗户。窗外的雨声绵密,像是一场无法继续却又不断重复的回忆,陈默看着灰沉沉的天空,看着雨滴,在玻璃窗上慢慢地静静地滑落,他突然觉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在这个女孩无心的话语中,在这样清冷的雨声里,显得如此渺茫,如此毫无意义。
    陈默转过头,对女孩笑笑,走出了房间。
    amanda的到来,让陈默对生活这两个字,有了全新的认识。
    amanda的工作,是给各种时尚和流行杂志拍照片,工作时间毫无规律可言,经常一干就是通宵。一直有早起晨跑习惯的陈默,早上起来,不时会在门口或是小区,遇到刚刚工作回来的amanda,她回来之后,无一例外都是关上房门呼呼大睡直到下午,然后一骨碌爬起来,再拿着相机出去。陈默经常一整天,看不到她吃一口东西,他有时候真纳闷,这姑娘是不是靠着一口仙气活着的。
    要是晚上不出去的时候,amanda就会在屋子里整理自己的照片,她住的屋子里有一个小储藏室,本来是陈默父母放过冬衣物的地方,陈默后来都清理了,一直空着,她看见后欣喜若狂,言辞十分恳切地问陈默,能不能给她当暗房洗照片,陈默一心软就答应了,结果是每天早上,陈默都是闻着洗影液的味道起来晨跑,过几个星期习惯了,闻不到还觉着屋子里少了点什么,陈默觉着,只要她一个人住的安静,也能让自己安静,不打扰自己,别人怎么生活,那都是她的自由。
    amanda的生活,比她的工作更没有规律,一回来就是睡觉,洗照片,几个星期,陈默就没见过她打扫过自己屋子,曾经有一次陈默帮她拿个快递,本来想放到她门口,结果鬼使神差地他推了一下门,正好那天amanda也忘了锁门,陈默站在门口,登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想来他大学四年也是住过宿舍的人,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了,但一个姑娘能把房间折腾成这样,还能显得如此光鲜白净地蹦蹦跳跳出门,陈默也只剩下一声叹息了。
    不过,在陈默见过的女孩里,或者说,在陈默对女人的认识里,amanda可以说,是最不爱打扮的了。她经常穿的是一条破洞的牛仔裤,一双黑色运动跑鞋,t恤衫,短发经常乱蓬蓬的,索性就戴了个ny洋基队的棒球帽了事。和陈默见面那天,她的cosplay装扮实在是千年难遇的一回,还被陈默赶上了。而她好像没什么朋友,这个陈默能理解,因为他自己的朋友也不多,自从搬到陈默这里之后,也就顾野和梅兰两个人来过一趟看看她,一起吃了顿饭,那天amanda好像病了,有点发烧,身子有些微微发抖,说话很少。
    慢慢地,amanda和陈默之间,无形中,好像有了一种很奇特的默契,如果两个人同时在各自的房间,可能一整天都不会说上一句话,安静地听着音乐,写着东西,洗印照片,再各自安静地入睡,好像彼此,都在尽量让对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按梅兰那天一起吃饭时对他们俩人的说法是,他们这种状态,可能是因为两个人内心世界都太丰富,对外面的世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就只好选择沉默。陈默和amanda听了,都觉得梅兰这理论如同天外飞仙一般的匪夷所思。但是陈默后来想想,觉得梅兰说的,也可能不无道理。不过他觉得,自己和amanda的沉默,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陈默觉得,自己和别人之间,好像有一堵透明的高高的墙,他的话可能别人永远不懂,他只能选择沉默,但他依然渴望倾诉,特别是,在那些听着钢琴的,看着文艺电影的夜里。而amanda,却好像主动选择了,自己把自己与世隔绝,她的生命,仿佛只需要那些黑白的彩色的影像,好像这个世界,已经放弃了她,而她,也已经放弃了这个世界。
    不过,自从amanda搬进来之后,陈默确实觉得租房给她这件事,自己有点办得草率了,那天他给顾野打电话,想说说这事,一上来,顾野还是那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怎么样,老陈同志,我给你介绍的房客你还满意吧?”
    陈默想了一下,很是一本正经地说道:“看你说哪方面了?”
    “哟,听这话是有情况啊,你要是成了,你可真要好好感谢我,我费多大劲我。。。”陈默都能想象得到顾野在电话那头,咧着嘴嘿嘿坏笑的表情。
    “这回你得跟我说实话,”陈默一下截住顾野的话头,“到底为什么,这姑娘之前的房子不让她租了?”
    “哎呀,能有什么啊,还不是她那房东嫌租便宜了吗?想涨价,刚好碰上梅兰,梅兰觉得她一个姑娘挺不易的,就正好说给你了,怎么了,姑娘真看上你了?你行啊,这么水灵一妹子,看上你这离了的大叔,你走多大的运啊,你也是,近水楼台,办事方便。”顾野还在那里过嘴瘾,陈默听他说的越来越没有正形,刚想说话,只听电话里有另外一个声音,慢悠悠地插进来说道:“是陈默吧?是说amanda的事情吗?给我吧。”
    陈默听得出来,那个慢悠悠的声音,是梅兰。
    “陈默?”梅兰的声音永远是冷而慢的,丝毫听不出她话里有任何感情。
    “我在。”陈默说道。
    “老a在你那里有什么问题吗?”
    “梅兰,老a是你认识的,人我也承认不错,说话干脆利落,没有那么事儿,比一般北京女孩都强,就是。。。”陈默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就是觉得她有点怪,是吗?”梅兰问道。
    “倒是真没觉得哪点不好,真的,只是有一次,我看见过她用过的药盒。是那种抗抑郁的药,所以我想问一下。因为碰巧我还知道那种药,因为我父亲去世之后,有一段时间我睡不好,我也吃过。”陈默慢慢地说道。
    “不过,我也就是问问,我也知道她一个女孩不容易,可毕竟在我这里住着,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有什么事情,我也好知道个来龙去脉。”
    “关于amanda的事,我本来一开始就想和你说一下的,我当时就是让顾野帮她一个忙,别的,顾野一点都不知道,所以,当时说租房的时候,从保护她的角度想,就没和你和顾野说。但我觉得,你起码,应该是可以理解这件事的人,”
    “保护她?”陈默很是纳闷地问道。
    “amanda,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我不知道你看过她的照片没有?她拍的照片,曾经上过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本来,她高考考上的是中国金融大学,但是因为不喜欢,上过大一以后就自己退学了,然后就一个人在北京生活。她干过很多工作,还曾经去过山区当过两年的英语老师,可她唯一喜欢的,就是摄影。”
    “前年,amanda遇到了一个人,她爱得死去活来,但是那人有家庭,好了两年,最后还是分了,amanda一时没有想开,就自己割腕了。”
    说到这里,陈默听着梅兰轻言细语地说着死去活来这四个字,一时间感觉怪怪的,像是突然有了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又好像是,突然间有了想和谁好好干一架的冲动。
    “因为发现的早,她被救回来了,但是出院后,那家房东死活不肯让她再住了,把她东西都扔出来了。”
    陈默听到电话旁边的顾野,低低地骂了一句脏话。
    “再后来,她被诊断出了了忧郁症,回家治了一年,然后就去了边远地区支教,不过,她的医生说她不存在暴力倾向,你不用担心。”
    “我的一个朋友带我去看她的照片,我挺震撼的。后来知道了她的经历,再看见她我当时就想,我要是能帮她一下,就帮一下吧。”
    陈默沉吟半晌,问道:“那她,为什么不回家?回家找个男人嫁了,踏实过一辈子,不也挺好?”
    “她家已经不认她这个女儿了。”梅兰说道。
    “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父母再觉得孩子不好,也不能这样啊。”陈默说道。
    “这个。。。,我觉得她父母这么做,也是有自己不得已的理由。”梅兰的声音里,少见地有了一丝犹豫。
    “那我就更不理解了,这姑娘为人处事挺干脆利落的,自己也有经济能力,大不了不回家了在北京,自己能养活自己怕什么啊。可这父母也用不着不认这个女儿啊,这样的爹妈,可有点过分了。”
    “这个,。。。”陈默这次,能清楚地听出梅兰声音里的犹豫不决。
    陈默没有说话,电话一旁的顾野也没有说话。
    “因为她爱上的,是一个女人。”梅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悠悠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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