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得偿心愿
    北京的春天是很特别的,温暖就像矜持的少女,迟迟藏着不肯现身。任狂沙袭卷,冷风夹杂着浮尘,漫天混沌,让人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悲凉感觉。
    电视新闻里每天都在报道和呼吁,要治理北京郊区的沙化问题,要广植树、要注意环保,然而年复一年的春天,仍然不见明媚的晴空和浪漫的春色,满眼都是一片灰蒙蒙。
    对于许卓然来说,今年的春天,痛并快乐着,这是一个耕耘与收获的季节。工作5年的积蓄,终于凑够了首付,在南三环买了一套小户型的两居室,说起这套房子真是众里寻它千百度,从西四环、南四环、一直到大兴和亦庄,至少看了二十几个楼盘,不是房子不理想,就是钱超出预算了。就在即将要放弃的时候,有一天坐300路外出办事时,突然眼睛就扫到车箱内的招牌广告——天伦锦城。这名字起得多好,本来买房子就是想让老妈安享晚年的,于是兴冲冲地就去看房,一水的板式小高层,明快的外墙颜色,时尚的建筑风格,最吸引她的还是绿化面积和环绕在小区内外的景观与公园,在破旧的简易楼里那样狭小的空间憋屈了二十多年的老妈,如果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该是多么舒心呀,于是当时许卓然就做出决定,付了小定。
    接着就是签合同、交首付,然后是跑银行,申请贷款和公积金,一套程序下来,终于拿到了新房的钥匙。所以整个春天,许卓然都忙着装修的事情,家里是没有什么人可以分担和依靠的,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先是在焦点网的装修论坛里潜水,学习得差不多了就去建材城,瓷砖在七里庄买的,地板在十里河定的,橱柜在玉泉营搞定,许卓然奉行的原则是宁可跑断了腿,也要找到最实惠最便宜的,就连装修公司都是签的青工加辅料,全部主材自己买。
    竣工的那一天,许卓然一个人站在房间的客厅里,看着屋内的陈设,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与淡淡的辛酸交织在一起,有些涩涩的。
    门厅的墙上有一幅木雕画,上面有这样几行字:
    家是心灵停泊的港湾。
    动乱时,家是一汪平静的清泉,又是一座精神的圣殿;
    太平时,家是一座博物馆,又是一个加油站;
    孤独时,家是黑夜里的北斗,是沙漠中的绿洲。
    这是朋友送的,是陈庆。
    听说自己买了新房子,他特意要了地址,快递过来,祝贺乔迁的礼物。
    原来他是懂我的,许卓然有些感慨,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一个难得的了解自己的男人,只是使君有妇,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无奈吧。
    手机响了,是陈庆,许卓然心里一动,虽然有些迟疑,还是按了接听键:“你好。”
    “卓然,晚上有时间吗?”陈庆的声音永远是充满磁性和男性魅力。
    许卓然没有马上回答,已经拒绝了太多次,现在她忽然不想再找什么理由了,直接说道:“有时间,只是……”
    “只是,不想见我?”陈庆有些低沉的声音,没有不悦,只有几分了解和无奈,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放弃。“我过两天就走了,去美国,那边的管理学院就要开课了,这一去就是两年,想在走之前见见你,聊几句。”
    许卓然沉默了,其实在美国还是在北京都不重要,他们之间横亘的不是路途,有些说不清楚的情绪困扰着她,终于她同意了:“在哪儿见?”
    “在后海,荷花市场边上的那个酒吧。”陈庆的声音里有些激动。
    两个小时后,许卓然来到了后海,此时的后海,在岸边酒吧的灯箱、霓虹掩映下泛起波光粼粼,两边的柳树已经开始抽条,古色古香的建筑与时尚感十足的酒吧一条街构成了独特的风景,沧桑而厚重,缤纷却不喧闹。
    就像自己那有些复杂的心情。
    后海的酒吧已由最初时的星星点点发展到现在越来越火,已经蔓延到前海,荷花池边那家“蓝莲花”是最早的三家之一,陈庆说的应该是这里,记得那年活动圆满结束,他曾经代表公司请许卓然这些策划人和媒体的朋友在这里聚过一次。
    门口停着一辆红色的大切,许卓然不禁想到,还真有人开红色的切诺基,以前看到有人开白色和黑色的,自己就曾经想过,其实只有红色才最能体现切诺基的感觉,才能将热情、冲动、越野的感觉彰显得淋漓尽致。
    还未推开店门,一个小姑娘就热情地出来相迎,细节决定成败,难怪这里酒吧的生意都不错。一进门,就看见了垂着紫色纱帘的窗前,坐在红色沙发里的陈庆,桌上放着一打儿可罗娜,和一个满是烟蒂的黑色烟灰缸。
    许卓然走了过去,脱下红色的裙式风衣,陈庆很体贴地接过来挂在身后的衣架上。递过酒水牌,陈庆问:“吃饭了吗?”
    “吃了。”许卓然点点头。
    “喝点什么?”陈庆下意识地把桌上的烟灰缸拿开,放在旁边的窗台上。
    许卓然笑了,眼睛顽皮地一闪,盯着陈庆问:“不抽了?”
    陈庆微微一笑,打了一个手势,招呼服务生过来:“加一个果盘,一个薯条,再要两串烤翅,”然后看着许卓然,“喝什么?”
    许卓然想了想,本来想喝点热茶,但是想着在酒吧里喝茶怪怪的,于是指了指桌上的可罗娜:“就喝这个吧。”
    陈庆看了一眼她,打开酒单说:“来个‘红粉佳人’吧,这天喝啤酒太凉,你胃又不好。”
    忽略掉这话语中的细致与体贴,许卓然转过头,仔细看着店内的陈设,一切都好像几年前,没有什么变化。
    很快,服务生送来了他们点的东西,两个人四目相对,有些冷场。
    陈庆看着许卓然,黑色的一字领毛衣,露着漂亮的锁骨,同样是黑色暗纹,有些闪着小亮点的微喇长裤,配着清汤挂面的长发,而脖子上坠下的银饰和脸上淡紫色的眼影配得恰到好处,就像一个黑夜中的精灵,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错过了吗?陈庆不禁这样问自己,认识她的时候自己还没有结婚,虽然那时候身边已经有了一个相处两年的女朋友。但是如果那时候自己积极一些,也许一切都可以改变,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许卓然喝了一口所谓的红粉佳人,这是一种特别调制的鸡尾酒,鲜红的颜色,在透明的高脚杯里是那么动人心魄,酒气芳香,入口润滑,微甜,然而酒终究是酒,细品还是有辣辣的感觉。
    “味道怎么样?”陈庆注视着许卓然,眼中的情意无所顾忌。
    许卓然低垂眼帘,似是自言自语:“很好,只是从来都不喜欢鸡尾酒的感觉,要么就是果汁般的甘甜,要么就是白酒的辛辣,这种混沌的感觉我不喜欢。”
    陈庆点了点头:“一语双关,我听懂了。”
    许卓然抬起眼,看着陈庆有些失落的神情,心中终是有些不忍。
    陈庆用叉子叉了一块火龙果,递给许卓然,自己拿起一瓶开启的可罗娜,一口气灌到底。用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嘴,盯着对面的人说:“还没跟你说过我的故事呢,有耐心听吗?”
    许卓然点了点头。
    四目相对,陈庆有些低沉的声音娓娓到来:“我家在宁夏,父母都是北京的知青,留在宁夏就一直没再回来,在他们的期盼中,我以宁夏高考状元的成绩考进北大,这才回到了所谓的老家。身处北大才知道什么是精英云集,进了北京才知道什么叫繁华现代。从大一开始我就四处打工,不为学费,只为了锻炼自己,掌握今后在北京生存的本领,一直到毕业,肯德基、必胜客、广告公司和旅行社,我都做过。后来毕业了,分到区政府,做了一个小科员,其实我很多师哥、师姐都是这么熬出来的,混得好的有做到房地局处长、市府秘书的,本来我也可以走这条路。”
    说到此处,陈庆冲许卓然笑了笑,又拿起一瓶酒喝了几口。
    许卓然听得很入神,不禁追问:“那后来怎么改行的?”
    陈庆有几分无奈地看着她,心里想,卓然虽然很聪明,但是很多时候还是太单纯了,于是又继续往下讲:“走仕途也不是说走就走的,没有背景、不会钻营,光熬年头是没用的,当时耐克在北京大规模招人,我考虑再三,把关系放在人才市场,就跳了。从市场部的文员做起,助理、策划、媒介、调研、公关,各个岗位都做过了,第四年的时候就坐到今天这个位子。”
    许卓然点点头,是呀,没有海外学习的背景,专业不对口的陈庆在这样的国际化大公司里,可想而知,要经过多少的努力和拼杀才会有今天营销总监的成绩。自己做了5年,还只是个部门经理,而且所在的公司跟耐克怎么能比呢,于是从内心深处涌起对他的佩服。
    陈庆终于从外衣口袋里拿出烟盒,有些歉疚地看着许卓然。
    卓然淡淡一笑:“想抽就抽吧。”
    陈庆拿起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一双眸子幽幽地望着卓然,有些沉重地说:“她是我在区政府时的同事,很单纯的一个人,对我很好,在我刚进耐克、那段蛰伏的日子里陪着我一起过来的,她是北京人,我那时候有些累了,很想在北京有个家。”
    卓然心中说不清的滋味,那个女孩的照片她见过,很普通的一个人,但是看得出来很善良。她笑着,对着陈庆的脸说:“我知道,你老婆是那种很善良,比较温和、婉约的女孩,很适合你。”
    陈庆盯着卓然的眼睛,他想从她的目光中看出掩饰,但是没有,他看到的是真诚,于是他很是无奈地摇摇头,苦笑着又拿起一瓶啤酒,一口气灌了大半瓶。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卓然,你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考大学、留北京、结婚、生子,没有一样是我自己主动的选择,都是被动的顺从和接受。”
    说到这儿,陈庆有些动情,放下酒杯,拉起许卓然的手,紧紧地握着。
    许卓然没有像以往很多时候那样果断抽手,就那样任由他握着。
    陈庆脸上的表情有些悲伤,很轻地说道:“现在是不是想让我放手,想掉头回家?”
    许卓然没有说话,这个男人真的很了解自己,虽然几年才见一面,他却可以一下子洞察她的内心。此时,心里不禁泛起阵阵涟漪,能不感动吗?知己难寻呀。
    转念又想起婚纱照里那个笑如夏花般的女子,许卓然狠了狠心,用清冷的声音说道:“陈庆,刚才你那句话,我不赞同,求学、留京、结婚、生子,都不是你主动的选择,那么是谁捆着你做的吗?如果你的潜意识里对这种选择没有认同,你怎么会接受?别用这种话来逃避责任,我不喜欢,是男人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陈庆紧紧盯着许卓然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眸子,衬在黑黑长长的睫毛下面,让人怦然心动。然而此时读出的不是情意,而是绝决。在她来之前,自己就想得很清楚了,不管怎样,都要把自己的感情真实地袒露在她面前,不能空留遗憾了,至于结果,陈庆没有想,他只知道这么多年困扰自己的那个影子,要么让她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要么就赶出自己的脑海,不能再这样备受折磨了。
    轻轻掸落那长长的烟灰,陈庆喝掉了桌上最后一瓶可罗娜。像等待审判结果一样说:“如果家不是我心灵停泊的港湾,那么,没有心的地方那还是家吗?你告诉我,应该困守在那儿吗?”
    许卓然叹了口气,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她喝掉了面前的那杯红粉佳人,人斜靠在沙发里,对着陈庆,像是在轻轻地诉说:“陈庆,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你知道我这一辈子最遗憾的是什么吗?”
    陈庆有些茫然,接了句:“是什么?”
    许卓然幽幽地说:“不是贫穷、不是艰苦,是没有父亲,我父亲在我四岁的时候去世,没有父亲的孩子就像失去屏障和抵抗力,成长过程中的辛酸是别人不能体会的。”一串晶莹的泪水从她脸上滑落,滴在黑色的毛衣里不见了踪影,看得人有些不忍。
    “所以,我可以做没有爱情的婚姻中的第三者,但是我不会选择有孩子的男人,因为没有完整的家庭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残酷了。”
    陈庆呆住了,脸上全是惊愕的表情,他向后一靠,重重跌落在沙发里,低着头若有所思,过了好久,他再一次拉起许卓然的手:“所以,我们没有希望了。”
    许卓然点了点头。这一次她反而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温暖厚实的手,眼中的意思陈庆立时读懂了,那是朋友间的鼓励,是一种感情的结束以及另一种感情的开始。
    两个人都释然了。
    陈庆有些说不清的感觉,两个人走出酒吧,在红色切诺基的前边停下,陈庆问:“去哪儿?我送你。”
    原来是他的车,许卓然摇了摇头:“我自己打车回去,你先走,我看着你走,我比你坚强。”
    陈庆哑然失笑了,这样的女孩子自己终究还是错过了,是可惜还是幸运,此时他也分辨不清了。
    即将分别的那一刻,陈庆终于一把将许卓然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仿佛再也不想放手。
    许卓然没有挣扎,任由陈庆抱着,她在等着他自己放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陈庆终于放手了。
    脸上的表情写着两个字,就是“了解”。
    许卓然给他留下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庆上了车,点火,挂挡,给油,看着后视镜里那个穿着红色风衣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中只是觉得遗憾。
    许卓然冲着渐行渐远的车子挥了挥手,她知道陈庆是看不到的,她这是在纪念自己又一次夭折的感情。天啊,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谈一次完整的恋爱呢,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爱人呢?
    很多时候,卓然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太理智了,不是说感情是冲动的吗?可是为什么面对走近自己的男人,面对可能发生的感情,自己从来都是那么理智,仿佛置身事外般地分析利弊,理智分析的结果是没有一段感情可以成型,没有一个人可以走进自己的内心深处。这是为什么,太过冷静地对待感情是不是有点病态?许卓然用力甩了甩头,与其将来伤心后悔倒不如现在严守原则,不开始就不会错,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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