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瓶京城的梨花白,两瓶大漠的屠苏。屠苏酒是旧的,已经盖了许多黄沙,梨花白是新的。
    还有一块石头,下面压着一张看似陈年、早已经风烂的纸张。
    宴语凉拿起来,那竟是宫里的澄心堂纸,上面的文字已不清晰却还依稀可见。
    诏书……庄青瞿收复北疆……平定瀛洲……建云胜洲……册封岚王……
    很多年后,继承师云遗志的新“大夏战神”,替师云将他没能够收复的疆土全部打了回来。
    宴语凉回头看着岚王。
    此刻的庄青瞿一身素白如谪仙。而他昨晚却是一身潇洒的进铠戎装,深蓝色的披风。
    宴语凉终于想起来了,有些更咽,有些好笑:“你那一件,是师父的战袍。”
    庄青瞿:“嗯。”
    宴语凉:“青瞿穿上以后的样子,其实有点像他。朕的意思是……”
    “嗯,我知道,”庄青瞿牵着他的手,“咱们谁……又不像他。”
    是啊,谁又不像。
    小狐狸后来学师云的样子,在耳朵尖尖上戴了一片耳坠。
    宴语凉教训起师律的样子,跟他亲哥一模一样。
    师云曾说,若是以后天下太平、再无征战,他想去周游天下。他最后也没有去,但宇文长风去了。
    澹台泓用的是师云的连发重弓是一把黑金重弓,那是师云的弓。
    在宣明年的晦暗风雨里,师云没法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他便去了向更年轻的孩子传递了点点星火。
    希冀那一点点黑暗之中的火光,可有朝一日烈焰燎原。
    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可是总要试一试。
    宴语凉:“岚岚,谢谢你带我来这里。谢谢你经常来看师父。”
    庄青瞿:“我带你来,也不止是带你来看师父他老人家,也是让师父好好看看你。”
    “让师父瞧瞧,我们阿昭多么厉害。他一定很欣慰。”
    “师父。你最疼爱的阿昭,如今把大夏变成了你一直想要看到的样子。”
    “……”
    以前师云每次出征,大家都舍不得。
    他不会骗孩子们说我一定会回来。而是说,真的回不来你们也别难过,哪怕我不在了,你们每一个人长大以后都是我。
    锦裕一年,皇帝登基,师云满怀欣喜。他教出来最好的孩子成了一国之主,这个大夏终是还有希望。
    那一年他没能从北漠回来,唯一带回的是一封染血的信笺。
    他说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皇上不必接臣回去。
    他说若这世上没有轮回转世,臣愿以魂魄永世镇守北疆,若是有,臣愿景与陛下盛世见。
    ……
    时光荏苒。
    锦裕一年恢复科举,二年兴办学堂。四年庄青瞿收复燕云,后来打赢瀛洲、越陆。
    国家逐渐一改衰颓、走向平稳,开始有了一丝丝盛世的曙光……
    在此期间,师律大漠千里抓过北漠王的家眷,不顾军令关押落云将领,抢过瀛洲的矿藏。
    但无论他惹了多大的麻烦,宴语凉总都肯纵着他、护着他。
    最近胡禄那边来信,玉蜀和白薯要丰收了。
    中间一度差点不行,结果他爹跑来了。他爹训斥他笨,说你种的什么都玩意子?
    胡禄并不像他弟弟一样乖,直接怼他爹说你有本事你就帮忙别在那撑着脸子不出山。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也有好几个十年了。如今太平盛世,快点出来干活。
    而他的弟弟胡璐,在深山里修水堰很忙。也拉了一批师姐弟。
    顺带着还修了路。
    无论是修路还是修水,都花了很多库银,但长久来说皆为有百利而无一害。大夏朝看重的便是长治久安。
    时光荏苒。
    同一个黄昏。澹台泓的军队来到幽澜城下。
    约定俗成的战场道义,师律收下他带来的黄金财宝,也还他一些收缴的战利品与战俘。
    师律:“哈哈哈阿摩耶你损失惨重,要被乌逻禄王罚死了。”
    “要不要顺应天命、归降我军?”
    澹台泓:“我倒是想,可惜再也不能。”
    师律:“啊?”
    他策马转身,身后是师律的高喊:“想就来啊?有什么不能?大夏待异国人一直是很好的,到时候入朝为官、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啊。”
    而一海相隔的遥远落云,荀长与澹台泓的卧底大计正干得风生水起。不仅已打入落云某“仙教”内部,还双双三寸不烂之舌随机应变的本事以及金银的力量,成为众所周知了“虔诚的教徒”。
    并假意说要大夏传教,得到了“教主”的高看。
    荀长:“人人口中的‘落云仙国’么?吾要试试看能否用仙教打败仙国。”
    华都城内,皇太弟宴落英则瘦了许多,皇妃心疼不已。
    实在是忙,累。史书上人人争抢,可当皇帝到底有什么好?
    不过仔细想想,皇帝其实还挺好的。皇帝不是把活儿全丢给他,自己跑去大漠快活了么?
    ……
    回城的路上,宴语凉靠在岚王温暖的怀里,略有恍惚。
    他竟全盘忘了自己的恩师,时至今日才想起。太不孝了,唉。
    他寻思了许久。
    好像,可能,或许……他就是有些事情,不愿意想起来?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开开心心的事很快都能想得差不多。反倒是早逝之人,无论父母还是师云都想不起。
    澹台泓的事情,至今只能记起一部分。
    而被他忘得最严重的,其实一直是岚王……他这么想着,抬眼看了庄青瞿一眼。
    庄青瞿:“坐得累了?再忍一忍,还有两三里就回城了。”
    他这么说着,却拉住了马。
    宴语凉:“怎么了?”
    庄青瞿没说话,只将他圈紧。就好像很多次在宫里时一样,他就只是抱着他不说话。仿佛只是单单这样的拥抱,就足够化解一切纷繁疲倦,重获新生。
    但其实好像真的可以。
    庄青瞿声音闷闷的:“我心疼阿昭。以前难过的事情忘了,如今想起来还要再难过一次。”
    宴语凉指尖勾住他的袖子。
    “不难过。”他说。
    “高兴的事情忘了,也能再高兴一次呀。”
    庄青瞿搂紧他。
    “那喜欢的人喜欢两遍,能不能……变成两倍的喜欢?”
    第66章
    夜色暮紫,天边一片微亮的明霞。
    宴语凉耳朵烫了。
    喜欢的人喜欢两遍,能不能就变成两倍的喜欢。庄青瞿说这话时蹭着他的耳朵,搂着他腰的手臂有力。
    声音低沉哑涩、隐秘而滚烫。
    宴语凉看着那一片余晖,想着,一切多好,他的小庄,小时候那么别扭、长大后也还是很会口是心非的人。在他身边一点点眼见着变得柔软。
    学会了用如此占有欲的霸道,和小心翼翼的声音,问他可爱的问题。
    狗皇帝虽然装成明君,可本质毕竟是昏君啊。
    这谁顶得住……
    心软得不行,又?雀跃得不行。宴语凉暗美滋滋磨蹭岚王在他腰上那只手的手背。
    一定可以啊,他如今已比谁都要笃定。他对这个人的喜欢,已经填满了心扉,以后一定还可以变成两倍、三倍、无数多的喜欢。
    晚风安静。天地之间静谧无声,反而显得甜蜜又?羞涩。
    折腾了一天,庄青瞿也有些困。
    马儿走得慢,他也放松身子,把下巴搁在宴语凉肩膀上。
    他如今与阿昭之间,常都能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不需要?说什么,也能互相明白对方的意思。
    北疆的夏风温暖吹乱的长发,天边是浓墨重彩的暗沉橘红。他很喜欢这种默契,此刻无声胜有声。
    怀中人身上的暖意,是能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轻飘飘的那种温柔。
    却没料到,突然被踢。
    庄青瞿一愣。他明明感觉到了那么多温柔,可阿昭的表情为什么却是……不满与小小的责怪?
    “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宴语凉不惜忍着屁股疼和腿根酸疼,都要龇牙咧嘴对他踹踹踹。
    庄青瞿一向是知道他的。阿昭哪怕在极大的逆境中,也极少会表现出明摆着“不高兴”的情?绪。今日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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