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传回京城的那一晚,华都下了鹅毛大雪。
    本就天寒地冻,更加一片死寂。
    演马场的梨子树下藏有师云埋了许多年的梨花白,??庄青瞿跟着宴语凉,??眼睁睁看他去树下把那些酒挖了出来。
    看他瑟瑟发抖穿着粗气、看他指节冻得发红。
    瓶子里的梨花白全冻住了,一点点都倒不出来。
    宴语凉便去把酒温了,烈酒烧喉,??庄青瞿年纪小,他不让他喝,只自己一口口吞下去。
    喝了很多,醉了,依旧没有哭。
    年轻的帝王不相信眼泪。哪怕人在命运的谷底,哪怕前路无明,哪怕伸手不见五指,抬头没有一丝月光。
    宴语凉静静听着。
    庄青瞿说的这些他都不记得了。他努力去想那人,师云,师云,但他想不起。心脏在一遍遍默念这个名字时,缓勾起来隐隐的涩痛,但脑中依旧一片空白。
    岚王:“阿昭,别急,不要急。”
    他心疼地揽住他,让他不要想了。可宴语凉却不愿意了。那个人既是帝师,庄青瞿说他是他们所有人的师父,那他又怎可想不起?越是想不起,他越急着要知道。
    “不回城了,朕想马上……就去看看。”
    师云这个名字,其实不止今日岚王提起,昨夜师律也提起过。
    昨夜绿柳军在城外伏击火光冲天杀得过瘾。师律站在城墙往外看,急得手痒痒。
    “阿凉哥哥你自己在这呆着吧,我带一批人下去从后面截他们!叫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宴语凉却拦他:“不行,不准去。归师莫掩,穷寇勿迫,围师必阙。你不许去给岚王添乱。”
    师律:“啊?啥?”
    宴语凉无奈:“就让你多读些书!你身为将领,怎会不知晓这世上有‘困兽之斗’‘鱼死网破’之说。哪怕是歼灭战,一旦在战场上全断了对方后路逼得人无路可走,那便是狗急了也会跳墙。何况敌军还是处月精锐?”
    “不说别的,换成是你,如果反正横竖都是死,会不反杀几个敌人回本?这种末路之徒最难对付,何况万一拦截不成反倒减了城中守军让他们杀进城里来那还得了?”
    他只顾着教育师律。
    却冷不防突然间,师律整个人就扑了上来,一把紧紧就抱住他。
    “哥哥……”青年的声音委屈,掉了好多眼泪,“师云哥哥,师云哥哥,阿律好想你呜呜呜……呜哇哇哇皇帝哥哥你刚才说话的样子好像我大哥啊!”
    宴语凉都懵了。
    他看着四下无人,摸摸师律的头。虽然明知道师律和岚王一样都是二十五岁,但他看师律,不知为何永远像看一个十六七的毛头小少年。
    热血、灿烂、鲁莽、纯真。
    他哄着师律,不禁也在想。而这少年那位英年早逝的将军哥哥,又会是个怎样的人?
    是否如他一般英姿飒爽,是否如他一般光明炙热。
    ……
    夏天的大漠,夕阳会余晖会照映很久很久。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算远。
    宴语凉抱紧庄青瞿的腰,马儿在丛林中向另一个方向飞驰。越过蜿蜒泉水,踏过树根青苔,松针树叶擦着脸颊而过,梭梭风声。
    直到某一刻,森林突然没有了。
    风声呼啸又安静。眼前是一片戈壁,苍凉幅员、乱世嶙峋,天际一片硕大的残阳如血。
    宴语凉睁大眼睛。
    一时间无数杂乱的记忆突然填补进来。
    心与耳侧都在震颤轰鸣。马儿渐渐慢了下来,走在这一片一马平川的戈壁上。
    他想起来了。
    这片疆土在锦裕初年的时候,曾一度沦陷在北漠手中,师云就死在这片土地上。
    那年师云二十九岁,而下个月宴语凉也要满二十九了。
    宣明二十六年,十八岁的师云入朝为将。
    庄氏有绿柳营,师氏有梧桐军。两家都是大夏开国元勋,师云家虽然没有庄氏显赫,却也是代代将才。
    宣明年间北漠连番侵扰,北方疆土不断被蚕食,年轻的师云费尽口舌,终于说服朝廷建立梧桐铁骑来抵御大漠骑兵。
    他努力训练梧桐骑兵,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一心盼望着能训练出一对严整铁骑,对抗北漠的精兵。
    可仅仅一两年后,梧桐军的装备、经费就被严重削减。身为骑兵营甚至连马匹都不足,根本难以为继。
    师云写信给庄薪火,写信给澹台荣焉、写信给皇帝。
    无数次上书,杳无音信。
    数百年来师家一族最为看重名节,因而在朝中一向独善其身、从不拉邦结党。
    结果竟却是无论在庄氏还是澹台氏眼里,都是百般拉拢不得、不识抬举之人,必须打压。
    宣明二十九年,北漠大军南下抢掠。
    梧桐军虽奋勇御敌,但因为兵力和装备差距太远最终全军覆没。那一年云盛城被火烧,夏侯烈老将军的父亲吐血而亡,是大夏惨淡以割地赔款勉强结束战争。一片黑暗。
    二十一岁的师云孤零零回了京城。
    身为“武安将军”,却再也无兵可领。
    朝政昏聩已是积重难返,所有忠肝义胆的将士与百姓不过是权贵手中随意操弄的旗子,任凭他再如何有一腔报国之志,也难力挽狂澜。
    同师云一起回京的军官眼中很多已失去了光彩。从此纵情声色、流连烟花酒馆,再不问世事。
    师云却入宫做了太傅。
    在大夏朝,“太傅”是教皇子们读书的官职,品级不高但可随意出入宫廷。文官武官都有,亦有专教音乐书画的。
    师云武官世家又骑射一流做武职太傅也算合适。
    那一年宴语凉十一岁,第一次见到师云。
    在演马场上,年轻不羁的将军一身银盔红缨英姿勃勃。黑金连发重弓射中靶心,引得当时还是孩子的皇子和伴读们一片欢呼、满心崇拜。
    他的眼睛里有明亮的一团火,那是宴语凉对此人最初的印象。
    而其他太傅们,很多都已经是摇头晃脑、鱼目一般浑浊的眼睛。
    大夏国运一路下沉,很多老臣都不好受,干脆就此逃避不再提起、又或者私底下借酒浇愁。那几年宫中随处可见提不起精神的行尸走肉。
    只有这个人,刚从战场失意而归,却仍是心地光明、一腔热忱。
    ……
    马儿继续在戈壁滩上缓慢走着。
    “朕似乎有一点……想起他来了。”
    宴语凉并没有告诉庄青瞿,那些回忆太多太杂,塞得他头疼一时难以承受。可他靠着的人却像是知道一般,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替他揉。
    “阿昭不急,慢慢想。”
    宴语凉点点头,又缓缓想起了一些事。
    他以前的字其实很丑。他母亲虽是个识字的医女,却是个越陆人。教他的只有歪歪扭扭的越陆蝌蚪文。
    后来那一手漂亮的一手行草,是师云教的。
    按说武学太傅只管教他们骑马射箭就好,师云却愿意在宫中停留,手把手教一个没人在意、“没有前途”的庶出二皇子练字。
    二皇子没有钱,没用演马骑射的护具,师云从家里给他拿。
    师云会假装看不见他们的小话本和美酒。却在得知一些孩子抄作业时温柔而严肃地找他们谈话。
    会和他们说很多史书、道理,说很多百姓家、战场上的故事。
    宴语凉十四岁那年,师云跟皇帝回禀,说要带几位皇子和伴读们去京郊的采桑林场狩猎几日。
    本来都允了,可皇后和贵妃怕宝贝儿子受伤,皆临时借故不去,师云就只带了二皇子和几位伴读出门。
    他没有带他们去采桑围场。
    而是带他们出了城。他们只见过京城东西市的热闹繁华,他带他们看普通百姓的生活。
    看何谓饥寒交迫、何谓路有饿殍、何谓民生多艰。
    看无数冰天雪地里赤身裸体麻片蔽体的百姓,看人哭着卖儿鬻女,看人做工做得十指弯曲直不起腰,看官兵驱赶百姓、视民生如草芥。
    无数历史、道理,前朝旧闻,皆不如亲眼一见。
    世家公子、宫中少年。真切地看那剥去粉饰,血淋淋的黑暗与真实。
    师云叹道,你们都还小,我本不该带你们来。
    可大夏已经等不及了。外敌环伺,内忧不断,战火频繁,土地荒芜。如若等你们长大这一切还未能有所改变……
    师云断断续续当了五年的帝师。
    之所以断续,是因为他毕竟是个不世将才,一旦战火燃起,他还是要第一刻奔赴前线。
    可庄氏和澹台氏都防着他,每次打仗派他去打,打完了就立刻调回来继续做太傅,不给他自己的兵,不给他在军队里扎根的机会。
    师云不在的日子里,大家经常都会想他。
    大家私底下主子叫别的太傅“夫子”,只有师云,大家私底下都叫他师父。
    宇文长风老爹与师云的爹关系好,经常都会带来很多师云的消息。
    大家们逐渐知道,师云还有个弟弟。年纪和庄青瞿一样,但因太过顽劣不学无术被他爹扔进了兵营。
    也听说了他们眼中温文尔雅的师云将军,在战场上其实是个狠人。
    不仅擅长排兵布阵,也擅单打独斗。曾经有一次陷入白刃战,受伤十余处,硬生生抢了刀砍死了三十几人活下来。
    戈壁一望无垠。马儿停了下来,天边是残阳如血。
    一座石头的墓碑。
    孤零零矗立在这一片静谧的广袤上。
    走过去,宴语凉看到墓碑下面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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