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黑的,两侧的竹林是黑的,只有脚下延伸向前的小路,铺着那日踩过的同种类白沙,细细腻腻宛如米粉,天顶一轮皓月庞大到几乎压面而来。
    这里的月亮大得垂地。
    从深入月之域腹地那天开始,这番壮景便深深冲击到了本已麻木无感的一颗心,月之国府闭关锁国,但也算不上与外界完全阻绝,来这里出访的人往往只能在晦暗无边、雾气苍茫的环境下与这里的人交流互谈,他们甚至看不清对方的脸,唯有脚下或黑或白的土壤,真实可见。
    所以忘川河畔的这个小国是神秘又恐怖的,渐渐的,识趣的人们不再涉足,即便踏入这里的人,也瞧不清什么,更别提雪亮到晃眼的月轮了。
    相夫光子产生了一种猜想,那就是这里的晦暗皆由幻术组成,令域外的往来者无从辨认该国本貌,而她,在进入伊始,便被排除在了“幻境”之外,因此她可以看得清,静谧之夜,竹林、小路、木屋、浪潮,皆被这大到几乎填满视野的银月照亮。
    人们都说,在月之国终日里看不见暖光,连月华都吝啬的很,于是她期盼起黎明之后的月国风貌来,但这种期许,仅仅出自本能,与她的来意无关。
    她是魔神亲自选就的魔姬,拥有除魔神之外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她轻而易举获悉了魔神到此之后的全部,也了解了,与各国断绝往来多时的月之域,早已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上至国主,下至臣民,无不俯首叩拜,感恩涕零。
    除了随处可见的曼珠沙华,这里还有一种名叫“金缕玉”的蓝色夜光花,这种花瓣镶金边,与花瓣本身熠熠明耀的蓝交相辉映,浓郁鲜艳到无与伦比,它的花芯吐出一颗金珠,金珠向四周迸溅的光辉便是它张扬峭立的花蕊。
    行走在这样的花海里,任何人影都清晰显然,何况,是一个横冲出来,完全不掩藏自己来意的姑娘。
    她叫雏殷,在相夫光子到来前便跃跃欲试争取魔姬的身份,魔神一直没有答允,满含期待到了最强烈的时候,凭空而降的陌生人竟可直接担任,这叫年仅十六岁的她很不服气,总是耐不住反抗的情绪,半途拦截找新人姐姐打架。
    相夫光子一向懒得理她,她娇俏可人的脸蛋便皱成小包子,气鼓鼓的红了腮帮,顺带举起随身不离的硬壳书,朝光子砸来。
    而每次,都被另一个差不多年岁的少年及时拦阻,那少年跟这少女模样相似,一身侍者打扮,对谁都恭敬有礼,这回又让他遇上了,尽管相夫光子不晓得,他是一直尾随在后,还是总这么适时的赶巧。
    “魔神大人召开临时会议,请两位过去。”
    “哼,看在魔神大人的份上,这次先饶了你!”雏殷不服气的努努鼻子,转身跑走。
    巨月鲜亮的光辉慢慢隐去,不知是背离了这片土地,还是被浓云遮蔽,总之,被雏殷小姑娘搅扰的让她忘记了时间,没意识到一夜又悄然逝去。
    月之国是拥有白天与日轮的,可穹顶云层过厚,总也瞧不真切,最该光芒万丈的清晨,却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蓝天空,一簇簇在厚云层下还凸显着存在感、静止不动的雪色浮云,苍白的矮木和草丛,完全没有绿意,倒像是被月光染透深入根枝。相夫光子想攀上对面的黑色峰顶,还必须横渡一条与天同色的寒水湖,湖畔漂着一叶似荒废了许久的小舟,还有一个荡漾漂游的舀水葫芦。
    魔神统率之地的景致,像是粘稠油墨画完的抽象彩图,有很多叫人理解不了的地方,但相夫光子却能断定,它不属于幻术。
    渡了寒湖,走过白丛,紧接着穿云过雾,被闪亮到刺痛眼球的云海环绕,尽头在百米开外,是攀至峰顶的必经之处,而眼下,却须得踩着一方方书本摞成的间隙小道。相夫光子仰头望了望峰顶的高度,还是选择步步稳妥的走过去,这些充当桥板的书本就跟雏殷一样俏皮好动,每次都妄图把她掀到下面,听说,云海底部是蒸腾翻滚的岩浆,一瞬间就能把人化为乌有。
    和底部的高温不同,黝黑的山体冷如千年冻层,须得一级级攀爬绳梯才能抵达终点,半山腰处,与白色云朵接棒的是浓黑雾气,整座连绵浩瀚的层峰,也都被同色调的阴霾包裹围绕,乍看之下甚为恐怖,百十来级后,一棵棵枯枝败叶的死树在各自山头孤独矗立的景象陆续映入眼帘,唯有最高耸的主峰上,一棵粉红桃花树盛满云霞,烂漫美艳,稍微往下看看,顺着山涧垂泄的火色瀑布也纷纷落入眼底,那从上至下直到淌入云海底层的,竟然是刺目发亮的火红熔岩,涓涓涔涔,像是这黑峰山流出的血。
    推开桃花树桩上的门,坠入一条笔直的通道,光滑敞阔的地面,阴森凄冷的大厅,便是魔神真正的所在了。
    衍仇天魔,自重生之日起,便公布自己更名为“魔神”的消息,震慑了世界。
    一袭黑色战衣、脸遮镂空面具的新魔姬走到众成员前端,向高背座椅上主持会议的男人躬身行礼,座上的人,黑袍兜帽,威风抖擞,一如既往的阴沉神秘,堪堪启唇间,便有铺天盖地的恐惧威压洗礼每一个生命的感官。
    “天魔教经此一役,遭受重创,成员所剩无几,不过这都没关系,即便只剩下你们,我相信……接下来的两个任务,也是可以圆满达成的。”
    纠集不足千人的余众,魔神信誓旦旦公布了新的任务目标。其一,救出被困在宝绿岛的战犯囚徒,其二,诛灭虹之七族,包括正在齐集他们的欧也从容跟沙诺。
    “等等!魔神大人!”矮小伶俐的少女向前一步,毕恭毕敬又满口不服:“这个女人本就是那边的,我觉得,不能让她参与!”
    “魔姬,你意下如何?”魔神果然把注意力挪到新人身上,开口问上一句。
    红发魔姬不变淡定本色:“我无所谓,还请魔神大人自行裁夺。”
    “哼,你这女人根本不可信!”
    “如果大人信得过,自会用我,信不过,我就呆在月之国大门不出。”
    不似争执的争执,让座上男子微微停滞了片刻,才说:“既然到我这里,那就都是我魔神的手下,岂有不信的道理?不过魔姬初来乍到,有很多事务需要熟悉,你就暂且留下,如需支援,再动身不迟。”
    “是,属下知道了。”相夫光子想都没想就应了,从始至终都对任务的内容,抱持着漠不关心的态度。
    月之国不但有昼夜之分,也有阴晴之别,晨间难得的明朗——那几朵突出存在感的云彩不见了,现下,秋日坠雪,远处天地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霜雪,哪里又是云雾。
    趁着近处视线还算明晰,光子快步离开黑峰山,走在归往竹屋的路上,感应着后面两个气息微弱近乎不存的影子,她知道,从来这里的那一天起,衍仇就暗派两名跟屁虫时时监视她的动向,索性不予理睬,佯作不知,还能混得长远一些。
    竹屋简陋,但后面有一方暖度怡人的温泉池,才脱了衣服裹上浴巾浸入水中,就有伸脚踩进池底的声音,她除下面具,散开红发,仰靠中阖上了眼睑:“出去。”
    雷默一派悠闲的笑着,仅在下身穿了条四角裤,往对面一靠,跟红发虽然脸对脸,却中间隔了几立方氤氲的水雾:“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嘛,魔姬大人。”
    光子不睬他,仍话不多说闭目养神。
    “你真的不打算去看看?”雷默将话题深入带起:“宝绿岛和虹之七族那边?”
    “我为什么要去?”
    “真这么无情?现在魔神要下手的可是宝绿岛跟你的好朋友哦。”
    “从我来到这边开始,别处的事就和我无关。”裹紧浴巾,走出温泉池,那两个无声的尾随影子仍旧恭候在外,她还是像平时一样装作不知道,擦干头发,往身上披了件厚浴衣就离开了这里。
    没有在竹屋多做停留,她跑到最辽阔的那片白沙漠上,因为那里是出域的必经之路,果然,尽头与天相接的地平线上,两个带队出行的铠甲术师匆匆走过,他们年纪相仿,都在三十出头左右,是衍仇藏在月之国战队里的王牌兵器,据说战斗力十分强悍,通通是战神级别。
    她的思绪也随之飘走,所幸衍仇不是帝恒,无法随意勘破她的心思,否则时时刻刻都保持透明化,她真的没有办法进行下去,心情一乱,连雷默出现在背后给她来了一个拥抱都没能防备到,出自本能的瞬间抽身,回手一拳。
    雷默好像早就适应了她的反击,及时避开后无辜一笑:“别这样嘛,反正这么熟了。”
    “谁跟你熟?”
    “不然你怎么应邀来这边了呢?”
    “我是为了魔神,不是为了你。”
    “还真敢说啊。”雷默调侃语气,话锋掉转,直入主题:“好啦,不要纠结这个,你看到那两个人没有?”
    “看到又怎样?”
    “他们可不是善茬子哦。”
    “如果是一般角色,怎么会抢了你的机会?”光子反嘲,希望能用这样的态度叫这个男人对她心生厌弃,从而远离。
    “魔神大人原本是要调遣我去的,可我跟他说,我要留下陪美人,所以~”怎知他竟完全不在意,还热络的围着她转。
    实在懒得听雷默编故事,光子道了一句“告辞”,扭头便走。
    “喂喂,派我去还能好点的说,这两个人,你真的不担心吗?喂!”
    在相夫光子看不见的地方,那座她也曾踏足多次的菱江海岛屿上,名为奇太的男人仅凭一己之力,便连续重创三名副队长,在与正牌级队长玉子蝉展开正面角逐时,他居然也毫不逊色,一时被蜂鸣蝉玉干扰,以致胸膛烙下了横竖两条血肉外翻的瘆人口子,旁人见了无不觉疼,只有他本人,愕然瞠大了细长双目,又瘦又高的身子颤悠两下,摇晃着不肯倒下。
    随后,玉子蝉眉宇间的凝重更深,这面色惨白的长脸薄唇男,骨瘦如柴到可以看清肋骨的痕迹,据说他上战场从不穿上衣,就是为了尽情的“受伤”,骨节分明的有力双手在精短的发丝间搓揉,半晌后,他咧嘴尖叫一声“爽~~~~”。
    “队长,你看他伤口消失了!”从旁辅助的禁卫军队员大惊失色。
    “他的能力,恐怕是传说中的‘伤后聚能’,受伤的次数和程度,取决于他收取的能量,还会提升自身的灵敏和速度,拥有这种能力的人,修复肌体的水准也十分了得。”
    “怎么不砍了?再来一刀哇!”奇太看着自己身上的口子即将消失,略显失落,耷拉着八字眉跟玉子蝉请求一般,在接到了对方漠然的注视后,他自己动手,用轻斩在受伤的位置再划几道,瞧得一众队员目瞪口呆,他视而不见,还振振有词:“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挑剔的哦~跟那些盲目的战斗狂人不一样,没有充分的理由,我可不随便出山哦~所以你们要感到荣幸,因为这次……我是真的很有兴趣劫狱啊哈哈哈哈哈!”
    “情报出来了!队长!这个男人是二十年前在水之国犯下屠城罪行的在逃术师!本名叫落殇奇太!战斗力奇高,各方面综合水平也都很强!在一次作战中,他赤手空拳打死了一百个全身武装手持刀剑的壮汉!”
    部下的情报急告让玉子蝉的表情更沉重,而对方,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痛楚的愉悦”里:“我说你们啊,快告诉我怎么把那个‘百重结界’打开好吗?别浪费彼此的时间啊!反正结果都一样!”
    与此同时的雷之国浅潭江,沙诺从容奔赴在寻找虹之七族的旅途中,被猛然从天而降的人死死拦截,他开门见山,直表来意,倒省了沙诺多费唇舌套他底细的工夫,一触即发的战斗在理所当然的局面下展开,对方掏出武器的动作颇有气壮山河的架势,但真正发起招来,就让从容啼笑皆非了。
    她就是一围观的,真正在与拦截者交战的是沙诺,这自报姓名的男人说他叫哼哈,是个容貌相当英俊的家伙,可惜,从入目开始就总是挂着一副喜好男色的猥琐表情,挥舞菜刀的动作就跟发病的疯子一样,攻击手法杂乱无序,却速度惊人到叫对手没法见缝插针。
    沙诺“啧”了一声,秒速后退,正要举臂还手,衣袖就唰唰唰连续蹦线裂开三五个口子,下一步就是攻击他的表皮与血肉了。
    “黄金飓风刀!”哼哈给自己的菜刀刀式取了个特霸气响亮的名儿,嘴角一咧到耳根,眼睛一眯色溜溜:“小伙子,你要不要嫁到我们家来做新娘啊?”
    从容听得哭笑不得,沙诺则明显被搅得失去耐性,粗暴的撕下破烂袖子,一招泽遁软化把哼哈弄得前趔后趄,菜刀总算横飞出去。
    “说吧,你是什么人,来找我们麻烦有什么目的?”
    “都说了我叫哼哈!哼哈!哼哈啊!”
    “……我是问你什么来头,蠢货!”
    “他可能是采花大盗,专门采你这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少年……痛痛痛你干什么!”从容有点后悔靠沙诺这么近了,这小子一心情不悦就兽性大发下手不分轻重,经常性的搂过她脖子狠勒,而且从容通常都毫无防备。
    “我是艾亚一族的人,这下明白了吗!”
    “艾亚一族?”沙诺愣了片刻,有些好笑的对从容解释:“艾亚一族可是有遗传性精神病的术师家族,这个家族的能力很怪,只有发病或稍微发病的情况下才力量威猛,看来……我们是被精神病给缠上了啊。”
    “啊?就为这个我们跟他纠缠的昏天黑地?黄婵还在前面等咱们呢!快走吧!”
    “我不是精神病!我不是精神病!”
    “你们家族不是都以此为荣吗,你这又什么套路?”
    “你是在歧视精神病!你这个不孝的媳妇!你老公我正常的很!不是精神病!”艾亚哼哈一副对自身名号嗤之以鼻的耻辱样。
    “……”
    “噗……哈哈哈哈!”从容忍不住爆笑出声,这英俊男人竟直接把沙诺给强娶了。
    “发病可以换来强大的力量,倘若是我,我会甘之如饴,但像你这种不知满足的家伙……想必也没有什么深度了。”真正的嘲讽,在于这里,而并不在于所谓的“精神病名号”:“从容,你找个安全的地方继续围观好了,不论他想干什么,今天都别想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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