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之君罗直起俯下去的身子,语声平寂的告知:“她已经吓昏过去了,不过没有受到实质伤害。”
    “妈妈!”光子一路摇晃着疾奔到母亲那边,半途差点又跌回深坑去,看的旁人差点惊呼出来,她则一心只顾念母亲是否周全。
    “帝恒哥哥,这是熊人吗?”十九王子牵着帝恒的衣角歪起脑袋一脸天真。
    相夫光子本没打算去理会熊人的事,可不经意的一瞥,发现那熊头里的面孔惊人的熟悉,就停止了背走母亲的脚步,她驮着体重比自己两倍还多的妇人艰难挪步到熊人那边去,接下来,震惊到半天讲不出一个字。
    “你认识他?”帝恒貌似想都没想就看出了端倪。
    “裕儿……这是裕儿……!”
    熊皮里装着的,赫然是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个头很高,四肢健全,一张黝黑的长脸上嵌着双距离很近的三角眼睛,五官组合在一起叫人目不忍视,下巴出其的长,如果不是这极具特色的容貌,光子很难相信,已经死掉的“弟弟”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并且是以生命体的形象。
    她当即跟随已找到出路和幸存者的帝恒出了森林,把相夫裕和母亲带回就近的火之国皇城里,并请帝恒差人去通知相夫裕的祖母,她则留守在二人床前,彻夜不眠的照看。
    驱散了所有的人,她独自在帝恒帮她准备的疗养房间里,视线在两张床上来回扫动,这里的两个人,都曾给她极端复杂的感觉,可真的看他们一声不吭的睡在眼前,胸腔里那颗几度坚硬如铁的心,也慢慢软化下来。
    尤其看到相夫裕以后,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令她欣慰无比。
    在相夫裕被推举为“日王”的半年后,这位有名无权的“国主”忽然在一次事变后,陷入了难以自制的癫狂,根据行医级别仅次于风扬化羽的琉璃子医师诊断,相夫裕是由于惊吓过度,产生了极端的恐惧思维,这种思维促使他精神紊乱,理智崩溃。
    为了稳住还没有完全露出头的反光党,不给它们任何出手反扑的机会,光子同意了身边人的意见,将相夫裕疯癫的真相隐瞒,但兰咏日日都要来见自己的爱孙,已经连续三日被拒在门外,怕是要生疑了吧。无奈之下,相夫光子准许奇斯尼假扮相夫裕,从此继续让“日王”存在于光域的国府之内。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寥寥无几,可比起泄漏秘密之后可能会引发的麻烦,光子显然更在意相夫裕的病情,且,第一次萌生了去怜爱这个弟弟的想法。
    和相夫兰咏那一党相比,年少无知的相夫裕,显然要好上许多,他不曾主动去害谁,也不曾对这个舅爷爷家的姐姐恶意相向,他一直唯唯诺诺,不过是被自己呼来喝去、用以打击相夫兰咏最终目标的道具。
    ……
    相夫光子曾经,就是这样心狠手毒的打算,用相夫裕击垮她毕生的仇人相夫兰咏,甚至连主动拥立相夫裕即位,都是为了抢先一步成为立新主的功臣,碍于天下间悠悠之口,相夫兰咏也不敢轻易对自己的“恩人”为所欲为,万一落得个过河拆桥的罪名,对她孙儿的前途百害无利。
    相夫光子知道,正是因为她推举了相夫裕,从相夫兰咏手中接过老人家亲手制造的盾牌,才引得老太太在背地里,每日吹尽无边无际的耳边风,利用相夫洋其人,逼迫侄子的女儿退位,在这两年期间,光子被父亲逼迫离开国府的事件高达两百次,她红发修罗,俨然成为了最让相夫兰咏坐立难安的肉中刺。
    表面上,姑婆和侄孙女和和气气,甚少当众争执,背地里,光子并未忘记,相夫裕除了是棋子这一重身份,还担负着真正意义上“临时国主”的责任,她不能为了自己的个人意愿,留个有害无利的废物在国主王椅上,她试图改变相夫裕,让他成为和祖母兰咏完全不一样的人,成为哪怕有一天被告知不能再做国主,也能潇洒一笑淡然处之的真男人!
    她索性以最严厉的姿态,日日到相夫裕耳边去督促,要求他做一个好国主,她看得出,裕儿眼里写满的恐惧,除了源自她这个姐姐,还源自背地里不知倒过多少杯坏水的奶奶,他必定是左右为难,一边是恩比天高的祖母,一边是随时可能把他踢下去的姐姐。
    终于,天平在倾斜来倾斜去的过程中,殃及到了相夫裕,那天他刚刚和自己宠爱的花夫人游完园子,打算回去更衣,却听闻姐姐和祖母在大殿上唇枪舌战互不相让。他匆匆赶去,才一进门就被一把当头劈过的斧头吓得摔了出去,滚了几滚,若不是花夫人眼疾手快适时拉住,相夫裕怕是要滚下近百级的阶梯了。
    可打从那以后,相夫裕就开始卧床不起,相夫光子起初以为他懦弱装病,后来经琉璃子的反复鉴定,终于证实,相夫裕患上了“心因性精神障碍”,在奇斯尼伪装成他周旋在相夫兰咏身边时,相夫裕被锁在凝光城的一个角落,日日在笼子里上蹿下跳,说尽疯话。
    光子心如刀绞,从此便不许任何人把相夫裕关起来,只留下花溪雾,照看他吃穿玩耍,但凡有时间,必定亲自来看看,还时常督促知晓内情的琉璃子尽快想办法使他恢复健康。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相夫裕尚能乖乖听丧失心智前他所钟爱的女子的话,可慢慢地,他病情加重,即便琉璃子全力以赴加大药量,做足心理疏导,相夫裕就像打从灵魂抗拒似的,不是哭着闹着避开,就是喊着笑着乱蹦,相夫光子看他猴子一样的蹿来蹿去,难过地面露痛楚神色,芜华说他有可能是长时间孤独的呆在一个角落,憋坏了,相夫光子便立刻着手准备,带相夫裕出城游玩的事。
    启程的那天夜里,寒风如割,出了城光子才意识到错估了气温,她把最外面的那层棉斗篷脱下来盖在瑟瑟颤抖的弟弟身上,温柔细语,告诉他马上就可以去好玩的地方吃好吃的东西了,相夫裕活泼开怀的笑声,是她见证惨状后,唯一能收获半缕温馨的地方,否则,她将一直在自责和内疚中领受良心的谴责。
    那天下着大雪,四季如春的青城也难得从冬之女神的手掌里,抢到一件属于自己的轻薄白衣,相夫光子一行人打算用最快的速度抵达药王所在地,这是他们,是相夫光子的最后希望。
    然而就在这时,青城中心一带卷起了肆虐的暴风雪,这也是光之国建国以来,这方土地上首次遭受自然界的严重“袭击”,百花盛放的瑰景被冷漠的霜雪拥抱,寒凉送往全身,直到冻僵凋谢。
    恰恰在最紧要的关头,相夫裕,在暴风雪结束之后,消失无踪了。
    相夫光子花了大半天时间,不眠不休不取暖,奔跑在一尺厚的积雪里呼喊弟弟的名字,若不是十三禁卫军传来紧急号令,要她立刻回去主持雪灾造成危害后的救援和重建工作,她几乎会忘记时间,继续找下落不明的相夫裕。
    等她忙完赈灾重建的一切事宜后,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念冰和落痕极力寻找,依旧无从收获,相夫兰咏那边依然没有起疑,把奇斯尼完全当成了反光党首领的爱孙。
    约摸又过了几日,好不容易寻到的弟弟却以一副叫她泪流的姿态呈现在眼前,听念冰说,找到相夫裕的时候,他正在一户农家的猪圈里吃猪的排泄物,被主人发现后用扫帚赶了出来,难怪,蜷缩在地上牲畜一样的伸舌舔舐,光子试图用言语唤回他的神智,可他状若疯癫,除了吃脏东西的时候乖乖不言,其余时候,一律暴躁犹如疯兽。
    担心他伤人伤己,光子不得已把他锁在医疗院地下的疗养室里,好吃好喝的养着,岂料他一口不动,反倒把自己排泄出来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肚子里空空如也无从可排,也依然不肯吃人的食物。各种办法用尽后依然无计可施,芜华便随意端了碗牲畜饲料进来,万万没有想到,相夫裕把碗中食吞了个干干净净不说,还翘首以盼的冒出了人言“还有吗”。复原有望,光子便让人往饲料里掺入人的食物,一点一点增加,还是有可能慢慢康复的,相夫裕又一次行动惊人,不过是第一次掺假,他就暴躁的踢翻了碗碟,万般无奈之下,光子只好顿顿提供饲料给他,督促芜华把这非人的吃食配得营养干净些。
    相夫光子完全不觉得好过,尽管她曾经因裕儿是兰咏之孙心生嫌恶,她同情这个男孩。相夫兰咏作恶一世,却长寿健康,老太太替自己的儿孙们活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到最后,所有的债还是要她相对来说比较珍爱的人去还。
    眼前的相夫裕,不如死去尊严尽失的耻辱丑态,不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她整日忙于国事,在相对稳定之前须得这样早起晚睡全力以赴才行,偶然的一天,听奇斯尼汇报,说相夫裕生病死掉了,在相夫兰咏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很多时候,相夫光子要感谢父亲的失控,否则,她不会知道,相夫兰咏竟然“未卜先知”,已经晓得了相夫裕被带回火之国皇城一事。
    “爸爸,裕儿回来的事,姑婆是怎么知道的?”
    “呃……你少废话!裕儿在哪!”
    “裕儿被安置在很安全的地方,正在休息,爸爸还是不要去打扰比较好,姑婆会心疼的。对了,呆会的王室家宴,您要来参加吗?”
    “不了,你姑婆不让我去!”
    父亲显然是一副不乐意的表情,那她为何不伸出援手呢?
    “爸爸,我带您去吧,姑婆可能是觉得带着您不方便,但是女儿带爸爸的话,就没有问题了。”
    相夫洋想了想,总算眉开眼笑,见他如此好糊弄,除了担忧,相夫光子心里只余下对兰咏的满腔痛恨。
    家宴上出现母亲白辰霞的踪影,尚且能用冬钰的存在给出较合理的诠释,可相夫兰咏,光子实在想不出,她心安理得坐在这是凭借什么。
    见了相夫洋,兰咏面部一抖,阴沉的目光尽力收敛中:“光子啊,听说裕儿回来了,他人呢?”
    “这里是火之国,用‘回来’这样的词有些不合适吧?兰咏前辈?”光子用测量好专门对付兰咏一流的笑容弧度缓缓转头相对:“而且,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找到裕儿的?”
    “相夫光子!你怎么学的跟你妈一个x样?”
    和预计中的一样,父亲拍桌咆哮了,而且拉带着母亲。母亲张口反驳前被冬钰“好好看戏”的眼色拦下了,可惜这一切,全没逃出光子的双眼。
    ——你们要玩是吗?巧了,我今天也是玩心大起呢。
    遂不作声,一来,父母当众给她难堪已成常事,二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告诉你啊!下次说话注意点!别什么都往外冒!跟你妈一个狗样!”兰咏拼命拉扯下,相夫洋仍旧不依不饶的对着光子大骂,瞪着眼珠咬着牙齿,在桌子上找寻半天终于拿起一只杯子砸了过来。
    好巧不巧,那只玻璃杯砸到了冬钰面前,碎裂的玻璃片直直插入冬钰的鼻孔,这一神展开也让相夫光子愣住了,她本做好接杯的准备,怎承想殃及了冬钰呢?
    这下母亲白辰霞可让怒火点燃了,没有如光子料想中那样与父亲因言语争吵,而是因为冬钰的受伤,妇人蹿起来往丈夫身上狂扑,两人粗口不断大打出手起来。
    好好的王室家宴被搞得一团糟,好像瑞拉王妃在时白辰霞都没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不少王室成员怒目起身,拂袖离去,少数几名心情被破坏殆尽的妇人忍无可忍指着旁若无人的夫妇斥责:“两位这样有恃无恐!是不把我们火之国放在眼里吗!”
    两人压根没听到继续撕扯,光子冷眼旁观了片刻,到女官利敏旁边小声请示了什么,利敏才代为施令,派护卫上前拉架。
    “相夫小姐,作为相夫先生和夫人的女儿,你是不是应该给此情况做个交代和保证呢?”王室成员明摆着不想跟两口子沟通,径直找上相夫光子。
    “我想,您是误会了。我的本意,是希望我的父母家人好好留在光之国等我回去,但是这里,显然有人不舍得他们走,我能怎么办呢?作为晚辈,我觉得,还是请兰咏大人主持公道吧?您……帮我们劝劝,让他们回光之国去好不好?”
    众人依次看向兰咏,僵得老人家半天没敢动弹。
    “相夫光子,你行啊,用这招来反击?你以为你很聪明吗?你真以为你斗得过我?”
    不欢而散后,相夫光子觉得,火之国王室家宴下次一定不会出现他们“相夫一族”的身影,包括自己,包括父亲,也包括这个永远都欲壑难填,一大把年纪还攀高枝成瘾的兰咏大人。
    所以,面对这样主动找上门的指责,她弯唇哂笑:“你偷鸡不成蚀把米怪得了谁?你想用我爸爸妈妈来扰乱我的生活,从光之国到火之国,穷追猛打,可你忽略了一件事,这里是火之国,没有你的反光党在背后支持你帮你做尽坏事,你难道指望这里的王室观赏夫妻两人的互掐戏码?还是指望人家相信你、陪你一起指责我的不孝?”
    “哼哼哼。”兰咏粗犷狠笑三声,咬牙切齿道:“你以为,这里的人觉得你很孝?很看得起你?”
    “无所谓,如果我在乎,就不会每天都走在太阳底下,俗话说,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门。”
    “哈哈哈哈!你以为走在太阳底下的就只有你一个吗?我都快九十岁了!我还不是每天都走在太阳底下?我还不是每天走夜路都昂首挺胸?!我相夫兰咏一辈子光明磊落!从没做过像你这样的龌龊事!”
    “嗷——!”
    “啊啊啊啊啊啊!”
    暗淡的光线里,相夫兰咏身子一晃,整个人被从后袭击摔倒在地,只见相夫裕死死用牙咬着祖母的后颈,嘴边残留着黏糊糊的棕色物质。
    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光子下意识掩住嘴,发现裕儿正用那残留着排泄物的牙齿狠狠啃咬相夫兰咏的脖子,这样下去怕是会闹出人命,她已够愧对相夫裕了,决不能再让他做出自我毁灭的事。随即上前将人死命从兰咏身上扒了下来,领到一边去尽力安抚。
    “怎么出来了?不是叫你好好在疗养室呆着吗?明明上了锁,怎么会……”
    “裕儿!我的裕儿啊啊啊啊!”
    老人扑到孙儿身上,哭天抢地,歇斯底里,不见泪水的干嚎。往常这种情景,相夫光子见了必然大动恻隐之心,可一想起面前之人是仇敌兰咏,她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不含杂质的去正视这件事,虽谈不上幸灾乐祸,但因裕儿而波动的心湖,也随相夫老太的介入,归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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