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想象当中一模一样,尽管,她从不去主动思考这些让她煎熬的问题。
    母亲,父亲,甚至是以往惯于摆出和善笑脸的兰咏姑婆,全部都在帝恒宣布消息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乃至于更多,对她实施了惨无人道的咒骂与诽谤。
    如果兰咏对她天生抱有敌意,导致没有主见和自我思想的父亲也敌友不分,那么她和瑞拉的母亲白辰霞,所作所为所言所语,就全部都如噩梦一样不符逻辑,却真实到可怕。
    在那一句一句潮水般的咒骂声中,相夫光子第一次产生了细细品味灵魂哀鸣的想法,细细品味骨子里遭受撞击后散发出来的孤独和屈辱,细细的……反思着,她现在所承受的一切,放在那个可怜妹妹的身上,造就了怎样令人绝望的“死亡”——虽然她有几千万个不愿意去思考妹妹死掉的事,但是倘若瑞拉还活着,倘若她能避开母亲,以她那样细腻表面却故作淡定坚强的心性,真的能承受不可改变的黑色过往吗?将她束缚到死的亲情,究竟带给她怎样的温度?
    若说母爱是温暖,那么她的母爱……和她相夫光子的母爱,又在哪里呢?
    糟糕啊,太糟糕了,彼时那流光岁月间,她听过多少母亲的污言秽语恶意咒骂,可现在,她觉得她承受的,不仅仅是单一的侮辱,还有瑞拉的冤屈……在母亲字字铿锵句句歹毒的爆吼下,她想到的,仅仅是瑞拉被辱骂时瘫坐在地的绝望面容。
    可笑至极的言行,偏偏还获得那么多同党的支持,偏偏……还有那么多世人,为此坚信不疑,朝她相夫光子丢尽了臭鸡蛋烂柿子。
    她按照事前商定好的训练时间准时去利敏处报道,谁知刚刚抵达就听见冬钰奸猾刻薄的声音,像是在敏姐面前宣泄对她的不满:“那个帝恒也太没品位了!居然喜欢相夫光子那种烂女人!粗俗肮脏下贱!”
    咛咛说冬钰少妃逢人必讲她的不是,得到进一步认证。
    “别这么说,人家好歹是知名设计师,一国统领,没有两把刷子是不可能混到这份上的,我女儿还很喜欢她做的衣服呢,直夸她心灵手巧!”
    “是巧!一个贱人长了一双贵手!就该把她的两只手剁了!因为她配不上她的手哈哈哈哈!”
    “相夫小姐,您来了。”利敏点头行礼,恭敬有加。
    红发迎面走来,冷笑着看不顾影响满口喷粪现在又吃了苍蝇一样面露惊悚的冬钰少妃,对利敏回以同样的礼数:“敏姐,今天就有劳你了。”
    火之国王室对内部女性的仪容、衣着、举止、言谈等方面都有相当严格的要求,侧面打听了一下,貌似对男子的训练也不存在放宽的可能,基本上每个人从三四岁开始就被送到相关的掌仪部门进行与学习并进的长期训练,如果外来者想要成为火之皇城的一份子,就必须经受住掌仪官的考验。
    “首先,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敏姐不止一次重申这一点,端着威严无上的教育者姿态:“你还没有与帝恒王子订婚,现在还算不上火域王室正式的成员,即使你表现优异,也还要通过订婚、点红、祭祖等必须程序,才具备与王子殿下步入婚礼殿堂的资格,因此我不管你是谁介绍来的,都会一视同仁,对你严加指导,听明白了吗?”
    “是,我明白了。”其实她内心很无奈,做戏做到这个份上,她简直可以申请去卓莎当演员了。
    “今天我们来学习,王室的禁忌。”
    ……
    火之皇城中无人光顾的角落数不胜数,统治者又懒得去管理,久而久之,便形成各种“野生天然”的景观,草长花繁,鸟跃蝶舞,生机勃勃,透着不同于因斗争旷日持久而乌烟瘴气的其他领域。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相夫光子实在想不透帝恒为什么会来,还偏偏领上她,难道这里也住着一个瑞拉般的人?
    想起下落不明的妹妹,她的心就一阵绞痛,酸楚哀伤的滋味瞬息涌遍全身,冲击着大脑。
    “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我没事。”她勉强对这个细心的男子挤出一丝微笑:“已经到了吗?”
    “嗯,就是这里了。”
    循着一排修剪还算规整的斑竹走过,两人止步在一汪静水前,水畔有座雅致的竹屋,被一圈浓密的绿荫簇拥环抱,偶有几只白鸟轻盈拂过,留下道道雪电般的疾影。竹屋内外一片宁寂,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见屋门敞着,光子就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书卷气十足的布置,矮木条桌,笔墨纸砚,墙上挂着落尘的古弦琴,四壁与地面都是没漆过的宽竹板,只随意打磨了一下的模样。屋子面积不大,肃静却简单。
    “你们找谁?”
    细腻平静的男性嗓音在两人身后轻响,相夫光子率先转头,看见一个和帝恒差不多高,略显消瘦,有着浅灰色短发和深灰色双瞳的男子,眉目称得上清俊秀美,只是面容里的淡漠冷然多了些。他左手提着一个鸽笼,笼门已经打开,内里一只乖巧的白鸽却安分的蹲守在那,直到他亲自把它掏出来,才肯振翅飞走。
    “这些鸽子都是你养的吗?”光子环望青翠的竹林绿木,回想起那个喜欢养鸽子的女孩。
    “是的。”灰发男子的目光很快落在了帝恒身上,缺乏情感的冰冷眼眸仍不见应有的惊色。
    只不过,他的对视仿佛是无声的提醒,让帝恒慢慢浮现笑意:“君罗,还记得我吗?”
    “你是……帝恒?”
    “没错,正是我,许久不见,你好像没什么变化。”
    “进来说话吧。”待客之道,这位不知名的青年似乎还没忘记,把两人领进竹屋后斟了两杯清淡的竹叶茶:“那么,找我有什么事?”
    “在那之前,我还是先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相夫光子。光子,他是君罗,炎之君幸的弟弟,这个国家的十一王子。”
    坐在桌子另一端的相夫光子露出稍显吃惊的表情凝望帝恒,接着,她依稀听到十一王子口中清浅似无的叹气声。
    “帝恒,你该不会是来跟我叙旧的吧?我不认为你有这么无聊。”细碎的刘海刚刚遮到眉间,时而让目光隐入头发垂出的阴影里。
    “还是老样子,这么聪明。”
    “啧,怎么看都是你比较聪明吧。”十一王子皱起眉头,颇有自嘲意味的说。
    “那么,我就开始说正事了。”帝恒也不是那种会随意浪费时间的人,适当的寒暄过后,他都会直奔主题:“我要你跟我合作,打败炎之君幸。”
    本就为“君罗”这个名字感到心惊的相夫光子,在听到帝恒脱口的说辞后,怀疑自己的听觉是否受到了控制。
    灰发男子垂眸不语,脸上不见任何表情,连相夫光子也莫名的期待起这个住在桃源般与世隔绝地带的王子,会给出怎样的反应。
    半晌后,他终于说话了:“你现在,是让我帮助一个堂兄弟,对付自己的亲兄弟吗?”
    不得不说,相夫光子对于这样的答案,很想竖起拇指给出高度赞美,但不论从立场还是情势来看,她都不能任意而为。
    “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帝恒倒也坦白,全无半分阴霾的眸子里几乎快跳跃出晶亮的光了。
    十一王子打开犹如深湖一般沉静的双眼,看向帝恒后适时带出一抹讥诮:“我拒绝。”
    “不要这么急着回答,如果你还有身为人子的觉悟的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温度随十一王子气势的上涨有所下降,他几乎露出可以成为敌意的神态,对帝恒上下端详:“我不觉得,你有那个权力指使我。”
    “不,我并不是在惹你不愉快,只是,有些过往,实在无法忘怀的不是吗?”
    轻描淡写的语句,闲适自如的态度,越是这么气定神闲,帝恒的存在就似乎越能加重君罗脸上的凝重:“我们两个也只是在王室会面的场合上碰过面,并无深交,甚至连招呼也很少打吧,阁下这样一位显贵的亲王独子竟然会主动来找我这个不受宠的王子……很抱歉,我不想参与任何争端,哪怕,是你所说的那个理由。”
    “我说了,不要急着回答。”帝恒缓缓起身,有了要离开的动向,口吻依然平和有礼:“我会再来听你告诉我答案的,十一王子。”
    “你这家伙……”
    相夫光子紧跟着起身,不知不觉追随起帝恒的脚步来,随后,听得君罗一声疑问。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我,没有任何资本不是吗?”
    “你最大的资本,就是与你流着同样鲜血的人,杀了你最尊敬的存在。”
    回去的路上,起先谁也没有言语,相夫光子思忖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打听起来:“十一王子的仇人是大王子吗?那大王子对他做了什么?”
    “君幸杀了君罗的生母,渺夫人。”
    光子闻言一惊,在咛咛讲述的火之国皇城诸事中,的确有这么一段,说焰神国主中年后娶一娇妻,貌美胜似天仙,可惜被大王子调戏,不堪受辱自尽了,也有人说是大王子亵渎美人不得才杀人灭口,总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焰神国主没有追究这件事,更没给渺夫人的儿子一个合理的交代。
    原来,那个被遗弃在角落的可怜王子,就是君罗。
    “你拉拢他,要他加入你的阵营,难道真的是为了同仇敌忾吗?”
    “是不是觉得,我不像是为别人白白付出的人?”他问的很轻松,笑的也很随意,步伐轻快宛如踏风。
    相夫光子沉默,她不知该怎样去评断,心里也没有大致的区分。
    “就算真的这么想,也是正常的。”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开口,打开书院大门走了进去。
    第二天再来时,帝恒便不在书院了,听说也没出现在城中其他角落,人就好像蒸发了一样全无踪影。相夫光子还想提出持续搜索瑞拉下落的建议,等候途中只能百无聊赖的走在辽阔的皇城土地上。
    忽然,一阵充斥着鄙夷的调笑声闯进耳膜,听起来分外耳熟。
    “啊哟!这不是父王丢掉的儿子十一王子吗!怎么今天有心情出来闲逛啦?之前几次请你来国府宴会你都不现身的你忘了吗!”
    冬钰正绕着一个衣装素朴的男子转圈圈,言辞尖刻表情讥讽,偶尔还伸出手指在对方身上戳戳,但不管她怎么折腾,被她挡住去路的男人就是面不改色,完全没把人放在眼中的样子。
    终于,这样的态度激怒了冬钰,她抬起手就冲十一王子甩去一个耳光,相夫光子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刚想冲上来打抱不平,忽然意识到,对方是男的,万一产生被女性所救的屈辱感不就弄巧成拙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对我?我好歹是你王嫂!你哥哥的妻子!你连你哥哥都不放在眼里是想找死吗!”
    “我不觉得。”挨打后的十一王子左颊出现了明显的红肿,可他正视着冬钰,因为身高优势就如同俯视一样凌人:“一个连王妃都算不上的人,会是所谓的‘妻子’……”
    “你找打!”
    嘭!
    “谁啊!谁拿石头丢我?!”
    嘭嘭!
    “人在哪里!好大的胆子!打花我的脸我杀你全家!”
    嘭嘭嘭!
    冬钰捂住被乱飞石头打中的脸,羞愤之中落荒而逃,眼里呈现的惊慌如遇见鬼魅一样。
    “十一王子?”相夫光子装作才看到这个人的样子,礼貌的含笑走近,却在对视瞬间发现对方好像已经看穿了全部,故而笑容里掺进了一分窘迫。
    “你怎么会在这里?”
    “昨天你们离开后,我才发现这个。”十一王子抬起手,掌心里放着一块名贵的品牌手表:“这应该是帝恒的。”
    “所以,你是特地去还给他的?”
    “本来是的,不过既然碰上了你,能麻烦你转交一下吗?”
    “不。”
    “……”
    “陪你去的话,倒没什么不行。”
    就这样,她算是在这座城里,多结识了一个可以自由谈话的对象。
    白日里马不停蹄为光之国的诸事忙碌,傍晚到深夜的时间则属于火之国皇城,她不需要遮遮掩掩,即便依旧乘着帝恒创造的空间隧道来去自如。她的目的始终未变,只是通往的道路上,多出了许多荆棘,以及绚烂的花朵。
    “来了。”
    “真难得,以为从此见不到你了呢。”
    “怎么会,我与你还有共同要做、却尚未完成的事。”
    “帝恒,我给人的感觉很轻浮吗?”
    “当然不是。”
    “那么,请不要用这么暧昧不明的说法。”
    “我们现在的关系是恋人,你忘了吗?”
    无言以对,本不该去计较小节,可她的心中,就是有一种无名的恐惧,她很担心那种不应存在的感觉会不断滋生,不断成长。
    “有件事,要跟你道谢。”低着眼,目光在茶杯的水面里打转,她的声音很轻,也很静,像夜里流淌的烟云:“之前我要你帮我给神无月母子火化,现在你把他们的骨灰交给我,谢谢你的帮忙。”
    “他们……曾经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我不想回答。”
    “啊,不管怎么说,他们也该安心了。”
    帝恒这样说着,在她沉默、不想表达任何情感的时候,无形中给予了温暖。相夫光子好像有那么一点明白了,和这个男人相处久了,那逐步扩大的恐惧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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