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亚瑟飞的事,还请先隐瞒少主。”
    “我明白,放心吧,探樱副使。”
    两个姑娘在屋中角落私语一番,又纷纷转头看向竹榻上因伤心过度而昏迷了一整天的光子,如今,她已是“代理国主”了,肩负起二十余人、甚至于更多的重担。
    水无痕叶这位顶级的术法界医疗专家前来帮忙查看,慎重表示光子“情形不容乐观”,被天魔转移了肺疾的恶症,附加在原有的旧患上,更有连日来操劳忧心、疲累伤神,状况已在急剧恶化当中了。
    “叶大人!求求您一定要救救她!”探樱悲痛难忍,在跪下乞求叶之前被医师一手扶住。
    “别这样,我会尽我所能的,之前她发病的时候,碧和化羽,可有留下什么药方?”
    “一直都在将养着,也有按时服用晴尊大人和化羽少主送来的药,不过,却不见彻底的根除,倒是药王神医,曾经给过良药,少主吃了以后,明显好转了。”探樱根据回忆,知无不言。
    “行,那我亲自跑一趟,去帮她把药拿回来,如果可以得到药方,以后自己调配,就更好不过了。”
    “那药王虽然慷慨,但是药方毕竟是机密宝物,他会那么轻易的奉献吗?”从容很是担心的插话,一脸的没自信。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快去快回。”叶拍拍两名女副使的肩,步伐似轻风一样飞速奔到了门外。
    “那就有劳叶大人了!一切拜托了!”探樱和从容目送她出去,对视时同时叹息一声:“唉,要是药王也接受了邀请,进入国府该有多好……”
    “小姐醒了!”杳杳的一声惊唤,瞬间夺回两个心不在焉的姑娘的神智,她们瞪大眼睛,看到虚弱不堪的红发女子正一点点坐起身,绵软似无骨。立时奔到床前,嘘寒问暖,杳杳赶忙去倒热水,从容也跑出去叫留守在附近的医疗队,探樱则用毛巾帮她擦拭额角。
    “哪有那么娇贵,你们太小题大做了。”气若游丝,却分毫不减与生俱来的魄力:“我昏迷了多久?”
    “已经有一整天了。”
    光子望向窗外徐徐落去的夕阳,轻声问:“国府可有什么动静?”
    “暂时还没有,不过明天就不知道了,所以少主你要尽快好起来,国府上下还等着你主持大局呢!”
    “是啊。”叫来了琉璃子的从容继续探樱的话讲:“叶大人已经去药都请药王了,相信要不了多久,你的病就都痊愈了!”
    “光子小姐,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告诉你瑞拉小姐的事,你也不会……”杳杳难过的抹起了眼泪,愧疚到无颜面对的样子。
    “这不是你的错,就算你不说,我的情况也只能是这样了,反倒,我还要感激你,第一时间告诉我瑞拉的事……虽然很痛心,但总比一直被瞒着要好。咳咳!咳咳……”
    “少主!”探樱眼里一闪而过的怯意很快被恐慌取代,她手里的白帕子,滴上了数颗鲜红的血珠,缓缓地洇开来,扩大视野的冲击。
    而相夫光子,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唇上还留有腥甜的液体,只难受的闭着眼睛剧咳不止,紧蹙的眉间遭汗水侵占,又顺着鼻梁的一侧流下。
    又从傍晚昏天黑地睡到了次日清早,鹦鹉洲上飞来的凤尾鸡似乎刻意赶到这里啼鸣报晓,恨得探樱手举菜刀追着它满院子乱跑,奇斯尼揉着浅色双眼迷迷糊糊从卧室里走出,看到眼前一幕还以为探樱要给大家改善伙食,因此也上去帮忙。
    “都给我停手。”从容的搀扶下,再无困意的相夫光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随意束着的小辫松垮垮搭在肩膀上,外套闲适的披着,里面白色衣裤干净似初冬的晨雪:“如今凤尾鸡数量稀少,再杀下去可就灭绝了。”
    “谁让这家伙故意跑来吵你睡觉的!”探樱神经兮兮的愤然说。
    “它一个低能动物懂什么。”
    被这样的对话逗得合不拢嘴的从容趁此机会调节沉闷气氛,张罗着自己要亲自下厨给光子少主等人尝尝苦练已久的手艺,被刚刚抵达这里的沙诺毫不留情的吐槽,两人又旁若无人的聒噪起来了,尤其是从容,在所有人面前都温和知礼的,只有到了沙诺那儿才活力四射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沙诺小队、紫韵、小鱼、蓝卡尔、爱弥瓦尔等人的加入,让凝憾宫的气氛完全欢腾起来,加上芜华、笑霜、奇斯尼,生机勃勃的景象让一直没有笑容的光子也渐渐流露出温暖的表情。
    “会不会太吵了?我陪你去别处走走吧。”
    “没关系,我喜欢这个样子。”坐在云罗风树身旁,她的声音缥缈如随时可能消散的轻烟:“这会让我觉得,他们还在我的身边……”
    眼里的伤感和寥落是语言表情通通掩饰不了的,云罗风树定睛在她苍白却美丽的侧颜上,专注于她寂寞哀愁下的动人情怀,不自禁,宽大的手包围了那双明明可以舞刀弄剑、看上去却纤细脆弱的柔荑。
    暖意一下子流进心田,她转向男子的面庞泛起温煦的笑意,那笑看似浅淡,内里蕴含的深意倒也心照不宣。
    紫恒殿后,她曾经埋藏的那颗种子,如今已生出葱茏的枝叶来,可不见开花,常人又识辨不出这究竟是何作物,相夫光子便也从不提及,现今,她和风树独自在这里,听着时不时从前面传来的欢声笑语,看着植物脚下大片盛开的紫玫瑰,感受着,彼此心跳的韵律。
    “嫁给我,好吗?”
    一阵风拂过,穿过了花影,越过了树隙,也模糊了男人的声音。
    “嗯?”听不真切,她又疑问了一次。
    “光子,嫁给我,好吗?”他深情的注目着眼前的人,看她明艳里带着伤感的表情,眼里溢出心痛:“让我名正言顺的照顾你,保护你。”
    光子定定的望了他一会儿,忽然抽回自己的手,头一扭,正视前方无人的方位,略略冷淡的回应:“你是在同情我吗?因为我生病了,或许就快要死了,所以你可怜我,想让我在人世间享受到最后的温暖是吗?”
    “不是的!”
    “还是说,有人给你出了主意?”光子掉回目光,锁定在拼命想要解释的男人的脸上:“如果你真的想娶我,也不必等到今天才说了。”
    “我没想过这些。”低头,话音也变得沉重:“更不希望你死,坦白说,结婚这种事,此前我从未深思过,直到遇见了你,我才明白,许多不可能或是没去想过的事,都有发生的可能,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我把我整个人、整颗心,都交给你。”
    她想起了,第一次拿到薪水时,这小子也是懵懵懂懂的跑过来,生疏僵硬的禀明一种心意,她当时很感动,甚至也不知羞的设想过,会不会等到交出整颗心的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了,掺杂着她对现实的愁苦,以及对这份恋情的在乎和珍惜:“叶大人快从药王前辈那里回来了,如果成功的话,我就要一直吃药,那药虽可延长寿命,却会使身材走样,就算将来吃好了,不会死掉了,也未必能把外观调整回原来的样子,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嫌我丑,加上日月更替对容貌的折损,年老色衰的那一天,你会跟多数男人一样,忽视、厌倦甚至是放弃我了吧?”
    “我发誓,绝不……”
    “我不要你发誓。”光子打断风树竭尽所诚的表态,复杂神色在眼底徘徊:“誓言终归是誓言,现实到来之时,任何承诺都有可能被摒弃……尽管如此,我依然会信任你,想要听你说一句实话,你……会嫌弃我所有不尽如人意的方面吗?”
    “你可以亲眼见证,我是否会嫌弃。”
    如此笃定的口吻,无需再多说半个字,单是看着那澄净宽广如万里晴空的眼睛,她就心满意足了:“那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我愿意。”
    嫩绿的枝条摩挲起舞,随风摆动,隐隐露出浅紫的光芒,星星点点,别样生华。
    四月二十三日,也就是半个月后,将在凝光城举办“代理国主”的大婚典礼,当两人站在亲友们面前亲口宣布此讯,人们没来由的怔住了,继而爆发的,是热烈到难以附加的喝彩和掌声。光子幸福的微笑里,隐含着不可被忽略的忧惧,云罗明白,她最大的担忧是什么。
    “我陪你回家。”云罗紧挽光子像是在冰里泡了很久不具温度的手,安抚她,开导她,说是一定能得到父亲的同意。
    而实际上,当他们跨入门的一瞬间,光子的身体出现了明显的抗拒反应,仿佛发自灵魂深处的、抵触这次行动,她明明知道婚姻大事必须征得父母的同意,至少现在,要得到仍在光域的父亲的首肯,可她就是有千万个不想、不想出现在他面前。
    相夫光子不知道父亲和姑婆究竟到了怎样如胶似漆的地步,因为即便是夜深人静这样的时间段,老太太依然在侄子的住所里有说有笑,门既然敲了,便没有再掉头逃走的打算,她硬着头皮,领云罗风树从父亲打开的门缝里走了进去。
    “给我滚!”
    这是父亲吼出的第一句话,方才听他还笑语不断,这会儿却因自己的出现而大为震怒,感到云罗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光子才重整心态,走到正厅里,面朝父亲愠怒的脸孔柔和温婉的说:“爸爸,我要和风树结婚了,我希望……能得到爸爸的谅解和祝福。”
    相夫兰咏端着茶杯的手明显一抖,与之同步的褶皱老脸上,看不出皮肉分别,也随着狠狠抽搐了几下,侄子的反应在意料之中,简直不敢相信似地瞪起了快要脱眶的眼珠,好一会儿,才扯着足以贯穿天地的高音量劈头盖脸痛骂不休:“我x她妈的这x日子没法过了!相夫光子你怎么学这个x样的呢!看着你我怎么就这么膈应呢!这么大死x丫头了!臭不要个x脸!都快三十的死x娘们了!一点教养都没有!”
    光子不做反应,只静静听着他骂,云罗谨慎地盯着言行粗暴的相夫洋,以防他随时可能做出过激举动伤害光子。
    “你不是还要批文件吗,不然,先回去……?”云罗到光子耳畔低声询问。
    “文件不是给精神病批的!”相夫洋准时接话,还顺带应承了相夫兰咏和白辰霞一贯的定论:“成就再大有什么用,身体不好死得早,一切都白费。”
    兰咏笑呵呵的在这时搭了一句茬:“行了,你消消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有能耐别在光之国府呆着!这里不是你的!你给我滚出国府!滚出去!滚!一点家教都没有!你打算这么活一辈子啊?”穷凶极恶的姿态仿佛忘记了自己活出怎样的德行:“国府不是你的!是我相夫洋的!你不爱呆趁早滚!把你的设计室给我砸了!不许用!你要是不砸了我弄死你!你看着!敢跟我叫号子?!”
    光子一下子全明白了,她说呢,只是来知会婚讯就被乱喷一通,再不合常理也不至于此啊,原来是兰咏老太早早打好提前量了,要相夫洋但凡有机会就一日照三餐的撵她光子离开国府。果不其然,相夫洋接下来的怨恨咒骂揭露了他全部的居心:“一贪就几百万!这叫没钱?!”
    “空口无凭。”光子连叫屈的力气都省了,直接泛起阴寒怀恨的笑意:“您总是说我贪,证据呢?如果赚钱靠贪就可以,我何必弄什么江菱织造在商界里叱咤风云?”
    “就知道吹牛x!你赚钱也不是给我赚的!”
    “可我没少给爸爸您钱呐,虽然我知道,这仅仅是报答恩情的一种方式,也是我能偿还的‘唯一方式’。”
    ——过去的十余年时光中,她每天都生活在提心吊胆里,她不怕死在元术师的战场上,她最怕的,是双亲无休止的凌虐,和数不清个数、不明是非自以为是“围观者”们的混淆黑白妄加定论。
    “总之,消息我已经带到了,不管爸爸您来不来参加,这婚女儿都结定了,不仁也好,不孝也罢,不明是非者的议论都是浮云。”光子刻意把目光定向她一点也不想承认亲属关系的姑婆脸上,含沙射影:“我知道,有人在背后搞了不少动作,从大到小应有尽有,就差没去各国国都张贴如今的光域首领是一个如何卑劣不孝人渣的海报了,不过可惜,在真正的治国面前,口碑一样会显得薄弱无力。”
    ——既然,你们能不屈不挠诋毁我的声誉,那我就让你们知道,没有声誉、受尽排斥的我,依然可以把你们压成千层饼。
    “风树,你真的想好了吗……”紫恒殿窗前,她依然没有完全排解被父亲辱骂后的消极,郁郁寡欢,一点也看不出有新婚之喜的样子:“这样的家庭背景,如今又处在风口浪尖的地位,我即将迎来的,不是幸福美满的生活,而是更加惨烈的斗争,或许会把我所剩不多的声誉完全毁掉,当我被千夫所指,你依然会站在我身边吗?”
    “你会问我,就表示你愿意相信我,那么,我所能做的,就只有……”云罗风树摊开一只手心,上头赫然印着鲜红的“血”字:“把命交给你了。”
    “你……不用这样的,我只是问问……”光子缩回了手,一副于心难忍的伤痛模样。
    “不放心也是应该的,现在我把‘命痕’锁定在你身上,自己的心也能安定下来了,还有半个月,我们就能真正的在一起了。”讲这些的时候,云罗眼里的光辉纯净而温暖,与他彼时的冷静沉默截然不同,他握住光子抽离掌心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清泉般的嗓音流淌开来:“你想以怎样的形式举办婚礼?我都听你的。”
    这是从未有过的一种感动,不同于被伙伴们舍生忘死相救之时,却有着同样深重的分量,它们都包围着残破不全的魂灵,用独一无二的方式去滋养去温润。
    曾经,她也在他的手心里留下金色的印记,却是为了让他能够随时随地找到自己,而今,他还予了她红色的命痕,表示的,是把他自己的性命放在她手里。
    终究,还是欠他更多呢。
    “那就……商量一下吧。”别过的脸浮现出疑似红晕的胭脂色,她收回落在“未婚夫”身上的目光,尽量克制自己不同寻常的心绪波动。
    庭院里芬芳惬意,花姿弄影,紫玫瑰一朵朵翘起了脑袋,像认真聆听即将获得幸福的新人私语般温柔安静,殿前的欢乐在继续,彷如舍弃了时光的奔腾,永恒的停驻在安逸的一点上,听说,那是只有真正的天堂,才会拥有的美好。
    “你说,礼服是选红色的还是白色的呢?”
    “有什么区别吗?”云罗懵懂的一晃头,男人对这方面的概念一向很模糊。
    “当然有区别,白色的婚纱礼服,起源天之国,是那里的风俗,不过现在在术法界已经普及了,相对的,采用神之国古典结婚方式的人少之又少,可能是太久远的缘故。可惜光之国的结婚方式比较随意,两者皆可,所以我就头疼了。”
    “那你更偏好于哪一种呢?”
    “我啊……比较喜欢红色,光之国又是神域的传承,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试试这个……”女子神采奕奕地拿出早先设计好的一套男女婚服图样给云罗风树看,幸福又甜美的笑容在脸上绽放:“一生当中唯一一次婚礼,我要穿上自己做的嫁衣!”
    “就这么决定了,我去筹备婚礼,你要不要一起来?”
    看他傻头傻脑的憨样,光子忍不住捧腹大笑:“等你去办黄瓜菜都凉了!放心!我有最可靠的婚礼置办委托人!你第一次当新郎官,跟我一样没有经验,就乖乖等着现成吧!”
    被她这么一逗,云罗风树面容里的坚毅线条也不知不觉柔和了起来,这时候光子突发的咳嗽让他的神情转瞬变回最初的关切,光子连连摆手,却仍止不住剧咳,勉力道:“我没事,一会儿把药吃了,就好了。”
    当晚,她没有睡在紫恒殿,而是去零界宫,在沙发群里休养了一夜,她想要在告别单身生活以前的最后几天时光中,细细体味大家残留的温度和气息,这里有他们共同的回忆,欢歌笑语明媚雀跃,如昨日般近在眼前。
    最后一盏灯熄灭之时,云罗转身往凝光城出口走去,他眼角眉梢里困惑迷茫的样子,几度,在她掺杂了各类人事的梦境里出现。
    白茫茫的花海里,漆黑的天幕下,不再有瑞拉的身影,反而是云罗,追随着那袭与夜同暗的不明身影,迅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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