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幸福的含泪笑容,一直在相夫光子眼前徘徊,本还为自己刚刚归来便叱咤风云了一番做深刻反省,在得到友人与同僚们的支持和鼓励后,她开始觉得,自己可以拖着这副一日不如一日的病躯,走得再远些。
    在任命新职务的时候,她暗地里的怅然所失无人知晓,要是瑞拉和亚瑟飞也在的话该多好?要是这三年已经快过去了,又该多好!
    长年以来,相夫光子的睡眠质量差强人意,稍微有些响动就会惊坐起身,旁人多半认为她是杯弓蛇影所致,实际上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一夜夜不间断的梦,在陪伴她的神智,削弱她的精力。
    走过儿时就常常“去到”的奇异花海,漆黑的天幕下满是盛开的白色昙花,这些缀着水珠儿的大朵花枝,并不攀附而生,独立的翘首在夜风的眷顾中,别具另类的美感。黑白分明,却紧紧相偎。
    花海深处,一抹香槟黄色的熟悉身影撞击她的眼球,让她一瞬间以为这里不再是梦境,飞一样奔跑过去,伸手欲拉跪坐在地上的女子的手,惊喜:“瑞拉!”
    女子颓败的面容满是沧沉之色,在光子触到她的那一刻,整个身影化成了泡沫,纷扬在弥漫的夜色里直至消弭,光子有些慌张,开始拼命寻找,猛然她发现,瑞拉出现在她跑来前站立的那个地方,就好像一切都被翻转,瞬息回到了原点。
    这一次,她没有距离太近,而是相隔了几米,遥遥望着妹妹令人心疼的憔悴倦容。
    “想见你的姐姐么?”恍惚间,瑞拉身前出现一个站立的黑衣人,纤瘦的身形、阴柔的嗓音隐约昭显出他的性别。
    她的问话让瑞拉立即抬起双眼,本来空洞的眸光渐渐恢复生机:“想,可是我知道,不可能了……我注定要死在这间牢房里。”
    “我可以让你出现在她面前,只要你献出你的灵魂。”
    相夫光子努力想要辨认这人的容貌,可她蒙着脸孔,贸然行动怕是又要惊醒一场梦了。
    瑞拉抬起头,仰视着近在眼前、与夜空融为一体的黑色,充满期待的询问:“你真的能让我见到她吗?光子……我的姐姐!”
    “当然。”
    “好,我把灵魂给你。”
    不祥感极为强烈的对话,让光子再也顾不得是否会惊醒堪比真实的梦境,她大呼瑞拉的名字,飞速前冲,却在伸手可及的时候触碎了一汪残影,瑞拉和那袭黑暗色彩缓缓在视野里蒸发成虚无的空气,再后,相夫光子听到了笑霜的呼唤。
    流了一脸的汗,在梦里叫嚷不停,芜华、探樱、风树和笑霜全部被惊醒,他们匆匆赶到紫恒殿,发现光子惨白的脸上布满雨滴一样的汗水,神情痛苦悲伤,宛如承受着巨大的灾难。
    云罗将她扶起,有力的双手紧按她的肩膀,轻轻一晃,光子睁开了眼:“瑞拉……瑞拉她……”
    “做恶梦了吗?”芜华用绢帕拭去她额角上涌溢的汗水,关切之至。
    “我梦见……瑞拉她……”
    虽然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但看她的表情,众人也晓得那必定是个恶梦,霜儿眨巴着大眼睛扑到她怀里,笑语连珠逗姐姐开心,探樱和芜华也端了水拿了凝神的香木,云罗则坐在床沿上,静静的看着她,并把手心的温度尽数给予。
    “你们不用担心,我没事……”光子说罢,微蹙细眉咳了两下。
    “芜华,香木以后就不要点了。”探樱小声在芜华耳畔提醒:“少主肺疾康复之前,尽量让空气保持干净湿润。”
    “好,我知道了。”芜华颔首,随后将点燃了的香木掐灭,把人头大小的三足玉鼎送到库房安置。
    “诶?奇斯尼怎么不在?睡得够沉的啊。”探樱打趣地说,这不说还好,话音刚落,奇斯尼就领着个蓬头垢面的丫头仓皇闯了进来。
    探樱芜华目瞪口呆的盯着个子小小隐约是个姑娘的家伙,光子也打量她半晌,才努力辨认问:“……杳杳?”
    “光子小姐!”只一瞬间,姑娘便哭倒在地上,好像此前的压抑和忍耐全数崩塌,
    悲泣的声音即刻填满整座凝憾宫,在萧瑟的晚风里分外凄凉,光子呼吸一窒,觉得浑身的血流停止了,耳边静寂无声,宛如在不见天日的深海:“……杳杳,是不是瑞拉她发生什么事了?”
    “瑞拉小姐她!她从悬崖上掉下去,再也回不来了……呜呜呜呜……”
    停滞不动的血液骤然涌现同一终点,每跑一步都竖起锐利的刀刃,割得她剧痛难当,把灵魂撕扯到血肉模糊,终于,从咽喉里烧成炙热的洪流,不可抵挡的喷涌出去。
    这一口鲜红的液体,喷洒在榻前的地面上,染湿了干爽的砖地,也吓坏了屋子里的所有人,笑霜惊叫出声,因为害怕大哭出来,芜华只好把她抱出去哄,探樱忙往外跑,打算把琉璃子甚至是医疗部队都叫来,奇斯尼风树一左一右握住相夫光子不断发颤的手,难得一见的失措,在他们忧恐的面容里纵横。
    “光子小姐!请保重身体!如果您再出什么事!我就更没办法跟瑞拉小姐交代了啊!”杳杳哀痛不能自已,发软的双腿一刻也站不起来,最后,被云罗搀扶着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
    “杳杳,把所有的事,仔仔细细讲给我听,我妹妹……究竟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全都告诉我!”死死抓住砰砰乱跳的心口,那里的器官像要爆开一样,连同肺部一起炸成粉末,然后在她的白色睡衣上,画下象征死亡的妖花。想象着这个场面,光子眼里心中,溢满无尽的悲哀。
    瑞拉在火之国的生活,光子并非不知,从容他们也帮忙去看过,具体情形,因有母亲在,所以联想一下真实的感受并不困难,她也曾劝瑞拉回来,可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实在是有超于常人的执着和坚持,始终认为,既嫁为人妻,便要终身守候,哪怕再艰难,再痛苦。
    上一次用千影术得知瑞拉的情况,是在数月之前。光子从小到大跟在母亲身边,对母亲的言行有着最是深切的体会,她明白,温顺如瑞拉,也无法承受毫不重样每天三顿的辱骂,看着光镜里妹妹衰弱不堪的容颜,她孤注一掷,试图把“白辰霞是母亲”这一亲情绑架式的概念从瑞拉的脑海里拔除,哪怕这样的劝慰方式很“没良心”:“你权当她是‘非正常的母亲’,正常的妈妈,哪怕孩子缺陷再多,也不会觉得这是可鄙的缺点,孩子再顽劣,她再生气也不会说伤人自尊的话,有些话一旦说出口,造成的伤害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哪怕是双亲!何况,她还是故意进行‘清醒的伤害’,所以你必须明白。我们的妈妈呢,是那种想骂人就必须骂出口的类型,才不会管情况是不是属实,明明是假的,是她捏造的,可她还会理直气壮的说这是事实,你只要记住,不管你怎么做,她都会骂你,她是为了骂而骂。只要她想骂,哪怕你的境况如在天堂一样完美无缺,她都会无中生有出诅咒之言来,还会说这些诅咒会成为现实。瑞拉,姐姐遭受的凌虐和辱骂绝不比你少,我承认,我到现在也没法接受她的语言,不过,你除了自我调节,别无他法,姐姐不在你身边,没办法保护你,你要自己保护好自己,知道吗,你记住,如果有一天,你实在熬不下去了,就告诉姐姐,姐姐一定会想办法把你从大王子那里要回来!”
    “姐姐,听了你的话,我心里舒服多了,谢谢你。”瑞拉哀愁的湿润了眼眶,想不到偷听到一切的白辰霞忽然闯进来大骂:“你还有脸哭?!这么大个x丫头了还腆个脸哭呢!真不嫌害臊!外面的人都戳破你后脊梁了!瞅瞅你现在的模样!也不撒泡尿照照!就没见过这么难看的小姑娘!还不如好老娘们呢!”
    “母亲大人,我奉劝您一句,善待你的小女儿,要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相夫光子透过光镜听到了母亲那刺耳尖锐的语言,生硬的打断后,带有威逼的意味说道:“我不管她是不是王妃,我已经通知大王子了,如果我妹妹有什么损伤,我光域必饶不了他们火之国,如果因为你让大王子食言,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诶呀,呵呵呵!”白辰霞用力发出讥讽的冷笑:“别吹牛x了!就你?用光之国威胁火之国?人家真正有本事的,都闷不吭声默默无闻,你倒好,每次都吼的人尽皆知,你得罪一片人,你的仇人让你连门都出不了!”
    “妈妈,我不舒服,您能出去吗。”瑞拉近乎哀求的拜托母亲离开这里,一副有气无力的颓唐模样。
    谁知白辰霞竟蹦起来说出这样的话:“你想撵我走啊?然后把野汉子领殿里来搞啊?你不是要立贞节牌坊吗!怎么?妇女寂寞忍耐不了了?”
    “妈妈!你怎么说能这样的话?我是大王子的女人啊!”本不想反抗,在听到这样的言辞之后也不得不带着愠怒爆发了,往日里瑞拉的隐忍被动绝对多过反抗爆发,但今时今日,她愈发明白什么是忍无可忍了。
    “你真以为你多金贵啊?你真以为你立得了贞洁牌坊啊?”把小女儿羞辱到失声痛哭后,隔着光镜,用主子训斥奴隶的口吻怒骂另一个女儿:“还有你,到现在也没嫁出去的烂货!我倒要看看你三十岁能不能嫁出去!哼哼!我就等着!”
    “呵呵,我不会为这种事着急的,只要活的心安理得,成婚与否毫不重要。”
    “哎哟!你也想立贞节牌坊?哈哈哈哈!就你这样的,还做什么上主啊?你一个臭名远扬的精神病,还腆个脸在国府呆呢!你还想成功?你会直接变成死人!”
    在经历这么多母亲带来的痛苦之后,相夫光子在妹妹的哭声中,怀着难过至极的心情,发自肺腑的问母亲:“为什么这么恨我?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你曾经喜欢的瑞拉?难道我们姐妹两个不是你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吗?”
    白辰霞一脸嫌弃跟不耐烦:“别跟我xx!我够对得起你的了!把你养这么大!你是怎么回报我和你爸的?!你有一点良心吗?你有一点尽到做女儿的责任吗!”
    “好,咱们不说这个,现在我只想告诉妈妈,你跟瑞拉,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她富足安康,你便有享不尽的好日子,如果她一直生活在困境里,你在火之国王室面前也绝对抬不起头,我绝不是在危言耸听,不管你多么讨厌我,不想见到我,都请珍惜瑞拉,她一直都对你服服帖帖,就算我……求你了!”
    光镜对面的红发屈膝跪拜母亲,乞求她大发慈悲,善待瑞拉。
    哪知白辰霞扯着母猪一样的嘶哑嗓子,疯狂的哈哈大笑,并在笑声里夹杂了浓浓的讽刺和恨意:“呸!用得着你求我?就算你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指望这个烂货的!她不受大王子喜欢!连累了我这个当妈的!我为什么要替她收拾烂摊子?我有靠山我告诉你!人家比她漂亮比她身材好比她温柔能干!人家是大王子最宠爱的女人!就算没有这货我一样能吃香喝辣!所以不劳你操心!”
    用对待仇敌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女儿,相夫光子眼见现状无可逆转,只能默默叹息,瑞拉又不肯回来,她自然难以去跟大王子要人,最后不欢而散,当再想与瑞拉联络时,却得到瑞拉“不方便来往”的婉拒。
    相夫光子明白,在那样的环境里,有多少个身不由己,在束缚着规规矩矩的妹妹。
    “大王子的新宠……那个冬钰,实在可恶至极!”杳杳一边哭诉,一边咬着牙握拳:“她联合白辰夫人陷害瑞拉小姐,致使大王子将小姐打入死囚大狱,小姐本就身体不好,在那里一折腾更是奄奄一息……”
    “冬钰……是怎么陷害瑞拉的?”虚弱的问声里,饱含切齿的痛恨。
    “小姐两次小产,身体极度衰弱,吃了很多药都不见好转,皇城里好心的王子妃还偶尔会送来些补药,可白辰夫人每次见了都要抢走,送去给冬钰,这就罢了,她没日没夜的咒骂小姐,还……还在小姐的饮食里下药!”越说越激愤,杳杳红着的眼睛几乎迸出火来。
    “什么……”光子心口绞痛,难以置信的瞪圆双眸:“那毕竟是她的女儿啊……她怎么会……杳杳,是冬钰做的吧?是你们搞错了吧!”
    “不是的!”杳杳拼命摇头,禁不住声嘶力竭:“是冬钰亲口对小姐说的!她说,大王子给了夫人一笔钱,让夫人定时定量往小姐的饮食里加入□□,小姐听说以后心神崩溃,她说她并不畏惧死亡,即便没有夫人下毒,她也是大王子的死囚,她只是感到震惊和痛心……”
    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瑞拉一个人,孤独地度过漫长艰难的时光,她尽力隐忍过了,尽力避开了所有的争端,可不知为什么,落魄到这般田地的她,依然躲不过是是非非。白辰霞为了帮冬钰争宠,抹除亲生女儿最后复宠的希望,竟花钱雇了幻化系元术师,变成瑞拉的模样,脱光了衣服在火之国最繁华的街市里日夜不停的狂奔,报纸上刊登实拍画面后,白辰霞便有了当众辱骂瑞拉的底气。
    “外面的人都问我‘你家孩子怎么光着屁股在街上乱跑啊,怎么疯了啊’,我都不知道用什么脸面对人家!”
    大王子妃比吉特瑞拉,不堪受辱,在被大王子冠以数项罪名后打入大牢,面对恶意嘲笑和指指点点,选择自尽,杳杳日夜担心,却在某一天清早,听说瑞拉王妃凭空消失在了牢里。
    也有人说,她在夜里跑到了国都城最险要的悬崖上。杳杳之所以肯定自家小姐惨遭不测,恰是因为在那悬崖之端,拾到了瑞拉随身佩戴的一枚雨花石吊坠。
    ——“这或许就是报应,我曾经为了母亲对待我跟姐姐的态度差异而沾沾自喜……甚至虚伪的对待一直善待于我的姐姐,现在,该是我领受惩罚的时候了。”
    当瑞拉这句话从杳杳口中转述出来时,相夫光子泣不成声。
    旁人无法超越的术法界顶级骂术,用来对待自己含辛茹苦生育的孩子,也便罢了,无论如何光子都没想到,身为母亲,却能这样对待自己曾经喜爱的孩子。
    各种悲痛的疑问和感悟,一刹那填补因失去妹妹而空荡的心房。
    ——“下毒?妈妈……你以为我只是在心疼瑞拉?其实我更心痛的,是母亲的伟大在我眼里,荡然无存,一个爱自己孩子的妈妈,从此死去了。”
    ——“孩子为母亲献出生命,和母亲让孩子偿还生命,是一样的吗?”
    ——“一个对父母不好的人固然可恶,可一个对孩子不好的人又高尚到哪去?说孩子冷血、六亲不认前看看父母给孩子带来了什么。妈妈给我和瑞拉带来了生命,然后又带给我们煎熬和死亡,这可不可以表示,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是为了承受这没有亲情的血缘牵绊?外界纷纷扰扰的舆论,打着正义的幌子无视真相,好像这些围观者也能到达‘父要我亡我不得不亡’的境界,他们多数人,站在父母双亲含辛茹苦的角度,戴好有色眼镜看待他们的孩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孝的儿女’在观念里根深蒂固,无视真相的同时高举道德旗帜,无视孩子痛苦的同时只奉送满满的鄙视跟耻笑,甚至万众一心拥挤在道德至高点的山尖上,俯瞰着残缺不全扭曲真实的事件!”
    “探樱,你去叫念冰过来。”
    琉璃子煎好药就离开了。天蒙蒙亮,相夫光子斜倚在榻上昏昏沉沉了一段时间,心里满满都是对母亲的复杂念想,她忽然意识到瑞拉或许尚在人世的可能,便要请念冰亲自带人去找上一找。
    “火之国的‘断魂崖’,有万丈之高,崖底岩石遍布,不比下面有水的落日崖,你确定她还活着?”虽然残酷,可云罗还是用“生机渺茫”的极大概率提醒陷于悲痛无法自拔的光子。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没人找到她的尸体,她就还有一线生机……”接着她看向一脸愁苦的杳杳,招手唤她上前来坐:“杳杳,你还有亲人吗?”
    “我是个孤儿,自瑞拉小姐不在以后,更是无牵无挂了……”姑娘了无生趣的摆了摆头。
    “如果你愿意,今后就留在我这吧,横竖你也是从御政宫出来的,对这里的环境有一定的了解,你觉得呢?”
    “多谢光子小姐收留!”杳杳的悲痛没有散尽,可她懂得感激涕零,混杂着泥痕的脸上被泪水弄得模糊不堪。
    光子伸手,温柔抚去她眼角的泪滴:“去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上一觉,瑞拉的事,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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